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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宗璞1978年獲獎短篇《弦上的夢》出世的情景令我想起宗璞第一篇有影響的作品《紅豆》的發表和她的一些往事。
那時我們都在剛剛落成不久的灰色大樓———王府大街36號文聯大樓辦公。馮鍾璞小姐(時在全國文聯外聯部工作)拿著一篇小說手稿來找我,我們就算認識了。這篇小說就是《紅豆》。那是北京最好的季節五月的一天。這篇小說在《人民文學》編輯部沒有什麼異議。寫一個年輕女大學生在新、舊兩個世界大決戰時人生道路的抉擇,她選擇了理想,捨棄了初戀的愛情。文筆細膩,情文並茂。這樣一篇佳作便被留在力求體現“雙百方針”的1957年7月革新特大號隆重推出。可是為時不久,開展了反右派鬥爭。姚文元“聞風而動”,向《人民文學》拋出大作《文學上的修正主義思潮和創作傾向》
(載於該刊1957年11月號),宗璞的《紅豆》立即首次作為“修正主義的創作傾向”而“入列”。整篇小說告訴讀者的明明是小說女主人公江玫在與她的初戀對象齊虹決裂時說的那句話“我不後悔!”姚騙子強詞奪理,卻硬說小說女主人公和作者是“後悔”!這就不僅小說的思想傾向有“問題”且是很大的政治罪名了。事情還沒有完。1958年該刊主編、一位著名的作家、評論家又去北京大學與中文系同學開文學作品的座談會,小說《紅豆》仍然被列為思想傾向不好的作品,要大家“肅清影響”。小說的平反,是在“四人幫”被粉碎,上海出了《重放的鮮花》那本書時。宗璞50年代末調至《文藝報》工作,後來又去《世界文學》雜誌當編輯,我們同處一機關。我們之間的個人接觸不多。只是下農村勞動時許多人聚在一起,偶爾同她聊幾句。宗璞出身學者家庭,西南聯大附中的高材生,自己也是一副學者模樣,戴深度近視眼鏡,性格文靜,通外語。但在熱鬧場合,她也能熱鬧,喜歡同人聊天,談讀過的書,聽故事、講故事。60年代初期,已過而立之年還是單身,或許這從另一個側面說明了她的理想主義和與文學“相愛”的熱度!她或翻譯外國文學,或寫童話。看來《紅豆》遭批評,並沒有使她從此沉寂。自然,宗璞後來找到了她的意中人,仍不改她愛文學的初衷。
60年代初期,文聯大樓有三位活躍的作家(他們均在編輯崗位上),被人們戲稱為“大樓作家”,這便是宗璞、費枝、張葆莘。
宗璞60年代初期發表短篇新作《桃園女兒嫁窩谷》,深受文藝領導人周揚讚賞。周揚之贊,有深意焉,那就是期望宗璞多寫點以工農兵為描寫對象的作品,認為《桃》作是宗璞取得的可喜的進步。那時有個人所共知的說法,就是文藝家應多寫工農兵,方能更好地為工農兵服務。《桃》作確實是宗璞深入農村生活(宗璞根據幹部輪流下放的規定,下放河北涿鹿縣一年)一個可喜的收穫。但當時就有讀者議論,《桃》作儘管寫得不錯,宗璞給人印象深的作品仍然是《紅豆》。一個作家應該多熟悉了解他所不熟悉的生活,然而全知全能的作家是不多的。畢竟作家往往有他擅長之處。幾十年書齋生活養成的宗璞,她的擅長是寫知識分子。正像作家趙樹理擅長寫農民,要他去寫城市、工人,他不一定能施展其長。粉碎“四人幫”後,宗璞的文學創作仍是以她最擅長的知識分子題材為主,這是沒有辦法改變的。如1979年的中篇獲獎小說《三生石》和近年在寫
的長篇力作《南渡記》。宗璞其人別看外表文靜,內心卻似一團火,憎愛、是非熱烈分明,追求理想不息。1978年12月《人民文學》發表的《弦上的夢》,是她在“四人幫”倒台後獻給讀者的第一篇短篇新作,這篇小說成稿於1978年6月。宗璞表現了一個作家的敏感和膽識,這是非常可貴的。
宗璞的稿件送到編輯部後,最早讀它的編輯是膽怯而謹慎的。他認為這篇小說明顯的在政治上犯了“忌”,不好發表。複審者讀後卻覺得這篇小說並沒有犯什麼忌,如果說它貶斥、唾棄了什麼,那是貶斥、唾棄了人民皆曰可棄的“四人幫”和他們的種種倒行逆施,而讚揚了人民和青年的新覺醒。可是沒有想到這篇小說送到主編那兒,他亦採取否定態度,理由是這篇小說“寫的幹部子弟(指作品女主角梁遐等人)不夠典型”,建議退稿。我想這不過是他否定小說的一個託詞。作為複審者,我和幾位同事商量了,決定採取拖延處理的“策略”。過了些日子,傳來天安門事件即將正式平反的訊息。我們名正言順地請示了主編,說要邀請作家開個小型座談會,談天安門事件的題材,組織反映這一偉大歷史事件的小說。主編欣然同意。宗璞的《弦上的夢》遂被允許請作家“修改”,而不是退稿。於是才有1978年12月號刊物發在較顯著地位的宗璞的《弦上的夢》。這篇小說於同年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作品簡介
宗璞簡介
宗璞,原名馮鍾璞,現代女作家,1928年7月出生。祖籍河南唐河,生在北京。乃著名 哲學家馮友蘭先生
之女,幼承家學,就讀清華大學附屬成志國小。抗戰爆發,隨父赴昆明,就讀西南聯大附屬中學。1945年回北京。1946年入南開大學外文系,1948年轉入清華大學外文系,曾就職於中國文聯及編輯部工作。宗璞多年從事外國文學研究,吸取了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之精粹,學養深厚,氣韻獨特。
主要作品:紅豆》,《弦上的夢》,系列長篇《野葫蘆引》(《南渡記》、《東藏記》、《西征記》)
作者訪談
賀:可否談談您在停筆15後重新拿起筆寫作《弦上的夢》時的一些情況?這篇作品和大約同時的《醒來吧,弟弟》等相比,似乎顯得更為豐滿,今天讀起來仍覺得它並沒有流於單純的義憤和說教。我的一
些與梁遐同一年齡層的老師和朋友曾跟我說起,梁遐的行為方式、語言和思想,在當時是相當“真實”的。您曾在和施叔青的對話中說這部作品寫的是“文革中成長的孩子”,您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年齡層次的人作為寫作對象?馮:這倒是有一個模特兒,有一個親戚,就是梁遐這樣的人。寫這個孩子還是比較真實的,有人批評這篇小說的結尾好象有點概念化,作者介入發議論,尤其外國人讀起來覺得不太能接受。這個親戚當時並沒有參加“四五”,是我給提高了。這個人的樣子,有些想法,倒是真實的。當時覺得這些孩子挺值得同情,她們在最需要父母的教育和關心的時候,一定要和父母劃清界限,把父母認成敵人。這簡直是不可思議。可是她們都經受過來了,而且這些孩子沒有說變壞,都在逆境中掙扎出來。在那個年代,這樣的事情是很荒誕的。當然荒誕的事情非常多,這是很主要的。
燕南園訪宗璞
永遠的大家閨秀。
這是見著71歲的宗璞的第一印象。
麻白色的短髮輕攏鵝蛋臉型,五官端莊清秀,肌膚仍覺細膩,中等偏高的身挑,著一襲淺藍底碎花的真絲套裙,落落大方,毫無暮氣。即便不微笑,也讓人觸到慈愛;哪怕不開口,也覺著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氣象。
她居燕南園三松堂。
是三松堂讓我這毫無方向感的南蠻女豁然猛醒:我已走進了神聖又神秘的燕南園。
幽靜燕南園的居所多無院牆,只有三松堂這一排有青磚圍牆,院門前還立著一對可愛的小石獅,顯出古意。透過柵欄門,芳草萋萋中三松瀟灑且和諧,並不見威風。便有過客佇立門前良久,想是知道三松堂的。三松掩映的青磚平房從無喧嚷之聲,每次經過,門扉不啟,莫非主人外出了。
馮家三松堂。讀書人大都知曉。
國學大師馮友蘭先生的“三松堂”。他的煌煌巨著《中國哲學史新編》就是在這裡完成的。巨著可以說從他85歲開始重寫,歷經10年,完成重任,也就謝世了。真箇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大師生時曾真誠感嘆:我一生得力於三個女子——母親、妻子和女兒。他的妻子任載坤先生畢業於北京女子師範學校,當時是女子最高學府,但她終把一切都給了這個家,默默擔起了所有的俗務,直到1977年去世。正是宗璞的雙手接過了母親的重擔,儘管她自幼體弱多病,儘管她並不擅掌勺烹飪,可她盡心盡力,支撐著父親的身心完成巨著,而她的多卷長篇《野葫蘆引》第一卷出後便一擱多年,不能不為憾,可為了父女摯情,值。
我讀中學時,便為她的《紅豆》流了不少淚水。也許不全是因了故事,更是因了那拂之不去的脈脈溫情。文革後,她的《弦上的夢》撥動了多少布滿傷痕的心弦,優美的《三生石》奇特地寫出了荒謬動亂年代中仍存在的一隅綠色,歷經九死心田的溫情仍不變。這兩部獲獎的短、中篇小說,也許作者並不是刻意為之,但它們表述的女性之間的友情,分明是今日熱點女性文學的一重要命題。而《我是誰》,又不僅僅是對非常年月的揭露,其荒誕還是審美意識上的大膽的追求,像羅丹所言,很多藝術家都停留在牆的一邊,很少人翻越到另一邊。她卻是率先到了牆的另一邊。這讓我想起了她的姑母馮沅君,這一位五四時期的大家閨秀,以《旅行》《隔絕》和《隔絕以後》等作品而驚世駭俗,留下了那個時代叛逆之女的形象,雖然馮沅君日後走的是學者之路。
記得是90年代初,我突然收到她的一封簡訊。原來她的朋友朱虹女士打算將我的作品翻譯到美國,請她徵求我的意見。當時,我真有點傻眼了,初出茅廬的我真有點誠惶誠恐。要知道,她們都是我心儀的知識女性。
我一直心存感激,後來,見過朱虹,可從未見過她。在三松堂的柵欄外幾多徘徊,我不敢攪動這方寧靜,又不願守著咫尺天涯的隔絕。對整個的燕南園,我既心存敬畏,又涌動著莫名的親切。好些日子後,我寫了一封簡訊,放進三松堂門口的木信箱裡,信箱並無鎖。她能收到么沒想到,第二天上午,宗璞老師就來了電話,她說,柵欄門壓根就沒鎖的,一推就開。她不無幽默地說,你來。我們是“閒人”了。
如約而至。是1999年6月5日的下午。天氣炎熱。輕推柵欄,就這樣進了三松堂。輕撳門鈴,開門的就是宗璞。很隨意地說:胡辛吧。同去的還有位三峽學院的訪問學者,說,真幽靜、蔭涼。是的,宗璞說,別人稱這裡是廣寒宮。進到屋裡,忽地有迷宮般的感覺,很有情調。至客廳,尚未坐下,見著一尊放大的黑白照,想必是宗璞散文寫到的,父母游香山讓人“偷拍”的合影,我在照片前默然,竟一句話也說不出。曾在文章中見過大師悼亡妻的輓聯,很感動:“在昔相追隨,同患難,共安樂,期願望齊眉,黃泉碧落汝先去;從今無牽掛,斷名韁,破利鎖,俯仰無愧怍,海闊天空我自飛。”這裡是否記載著中國知識分子大國小家的心路歷程。
客廳里有兩單一三人的一組沙發,周圍的博古架、茶几十分地古色古香,架上陳列的古董也很是貨真價實,書房門口觀見沉甸甸的書櫥一角更見古意,唯有一薄胎瓷瓶,我總有點提心弔膽,怕是出自贛地的注漿冒牌品。
談話亦很隨意。問及南昌大學,說到校長的女婿還是馮家的遠親,在美國科技界發展;又問三峽工程,高峽出平湖的現狀。說80年代一次筆會曾乘船游三峽,至今思來,如夢如幻。那次到了重慶。又若有所思說,40年代也去過。我想,她大概想起已去世的父母和小弟了。這時,三峽學院的學者便請她什麼時候去看看。她說,想去的,只是身體欠佳。她的眼睛已不好使,患白內障,幾天后將去做手術,所以,最近不太看書了;耳朵也有點問題,跟她說話得哇哇叫。而她說話還跟女孩子一樣的嬌甜,慢聲慢氣的,她說話時異常平靜,沒有半點怨天尤人的腔調。一種超脫的寧靜。
說到文學,我問道,《紅豆》里的主人公是否有生活中的原型,您今天如何看《紅豆》。她回答說,《紅豆》所寫的就是當時北平的真實情況。解放前夕,她正在清華大學外文系讀書。那時大學裡,江玫這樣純真的人的想法絕對沒有假,而像齊虹這樣的有國外背景的人也不是太少,他們的想法也是真實的。我不過如實寫來就是了。至於今天如何看《紅豆》她說,曾有人想編一本所謂有爭議的作品,打算收進《紅豆》,來徵求我的意見,我不同意。我認為它根本不是什麼有爭議的作品,它就是好的作品,只不過在當時那樣的境況中,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而已。它當時的確受到批判。但不是太嚴厲,也不是太多。
《紅豆》我已讀過多遍。來三松堂前夜,我又讀一遍,仍倍感傷。我以為她將情感寫得太真實了,欲愛不能、欲罷不忍,難、難、難。江玫的柔弱、純真、痴情和矛盾是真實的,齊虹的自私、複雜、專一和世故也是真實感的,她與他的必定分離難以分離終究分離太叫人心堵得慌。她和他各自的選擇,一個留在祖國,一個飛去美國,應該說江玫是對的,齊虹是自私的,宗璞的傾向也是明晰的,但她即使在那時,也沒將齊虹臉譜化。當走過歲月,回過頭去思,似多了一份寬容和包容。就像《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和余永澤,中學生時讀余永澤,可說是《青春之歌》中頭號厭惡的人,自私、卑劣,雖有學問,終是小人。但歲月似沒有唾棄這號人物。也許,余永澤自身也有個認識過程吧。《紅豆》雖是短篇,但品味高,盤桓在小說中的是揮之不去的濃濃淡淡的憂傷,題名《紅豆》——此物最相思。這種情調當時會界定為布爾喬亞,可我感觸到她寫出的是人性中最真實也最軟弱的東西。《紅豆》的氛圍似是燕園的。
《三生石》當然也是燕園的氛圍氣息,悲涼之霧,遍及燕園。但就是在那種非常歲月,許多人對燕南園仍滿是敬畏。宗璞的母親就歷經過上百人圍在三松堂門前,爾後,自發地排成隊,只不過進到院裡屋裡轉了一圈,看看在知識掃地的年月,對大師的敬畏怕也難連根拔掉。因為他們都是原創性的,不可替代的。
她告訴我,56號院住過周培源先生,以前櫻花爛漫春來如雪;湯用彤先生曾與她家緊鄰。馬寅初校長曾住63號。對門的60號住過王力先生,那攀牆的一架粉薔薇,暮春時美極了。她說,你會喜歡薔薇的。66號住過朱光潛先生,也有一株白薔薇。朱虹曾是朱先生的得意門生。燕南園裡的銅像是陳岱孫先生,就在他的故居前。問到翦伯贊時,她低聲說了一句:那是很晚的事了。問到冰心,她搖頭說不太清楚,據說在66號院住過。
後來依稀得知,翦伯贊是文革時強令搬到燕南園64號,且夫婦雙雙自殺於此。
我們談了個把小時後,一個很見年輕的女子手握網球拍進來,宗璞告知,是她的女兒。不說新潮,但確新鮮活潑。宗璞在清華大學讀書時,有一陣子,下午課後,常騎車出去漫遊,圓明園、頤和園和荒僻的郊野,哪不去兩代人青春的疊影,讓我感慨生命的有限又無限。眼見時間不早,我們起身告辭。到得院裡,我想為她再照幾張像。她笑說,照出來,可得給我。我說,我爭取照出水平,做您下一本書的玉照。她笑了,輕嘆一聲:下一本書,那得花多少功夫呀。我說不出話,淡淡的悵惘飄忽心頭。歲月不饒人。對誰都一樣。
不久,在中華讀書報“家園”版上讀到她的隨筆《在曹禺墓前》,篇末記:“1999年,清明前後擱置端陽始有撿出”。距我們的探訪不過10天,在她手術前還惦著文章,這份執著和摯愛,還有什麼可說呢,她曾借童話中的吊竹蘭說出:“我要的是我自己,要的是從我自己的生命里發出的顏色。”
文筆依舊清麗雋永,但更見寧靜和透徹。她嘆曰,年輕時其實不懂得什麼是永遠的離別。直到母親、父親先後去世,燕南園中的老人一個個相繼去世,才知道這份夢魂牽縈的沉重和無奈。雖是大自然不可違背的規律,況且多是古來稀以上的老人,可是,也讓她善良溫柔敏感的心感到痛。到1996年底,她父親的學生、她的學長曹禺去世後,她覺得歷史好像翻過了一頁,再也回不去了。“他們都是原創性的,不可替代的。”咀嚼再三,悲涼沁心。
雖有悲意卻從容。她始終童心不改。她寫過一些童話,將對自然的愛,對花花草草的愛溢於言表。三松堂素雅、潔淨,滿眼綠意。那日離去時曾問她,學校派人收拾園子么不,是各家自己拾掇。她說,她的先生身體棒,體力活也幹得棒。她家先生是中央音樂學院的蔡仲德教授,像是研究美學。宗璞是熱愛音樂的。弦上的夢呵。
約摸一個月後,我們在燕南園漫步時,恰遇宗璞。看來是她一大家子人,男女老小都有,宗璞在人群中,且架一副墨鏡。本不該打攪,可我還是衝口而出:宗璞老師——她一怔,隨即摘下墨鏡,像個小女孩般歡天喜地說:你看,我的眼睛已經做了手術了——我連連點頭,祝福她健康幸福。這一大家子就都駐足等我們說話。我深感冒昧,連忙道聲再見。記得清的是壓陣的是一位留著蠻長的齊胸鬍子的身強力壯的男子,似有國學大師馮友蘭的風範,不知是何人。
但願人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