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白樺,劇作家、詩人。原名陳佑華,1930年生,河南信陽人。十六歲在信陽師範讀書時開始文藝創作,在《豫南日報》和《中州日報》上發表一些詩歌、散文。1947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歷任宣傳員、俱樂部主任等職。後隨軍渡江,進軍大西南。1951年開始小說、詩歌、散文、電影劇本等業餘創作。1952年任昆明軍區創作組組長。1955年調總政治部,任創作室創作員。1961年至1964年在上海海燕電影製片廠作編劇,而後調武漢軍區話劇團任編劇,再後從部隊復員到地方,在中國作協上海分會工作。
1955年開始出版詩作,有短詩集《金沙江的懷念》、《熱芭人之歌》、《晚歌與歡歌》,長詩《鷹群》、《孔雀》。建國初開始劇本創作,有話劇《像他那樣生活》、小歌劇《小磨飛轉》和電影文學劇本《山間鈴響馬幫來》等。
小說有《邊疆的聲音》和《獵人的姑娘》。新時期重返文壇後,作家於1977年首先寫出話劇《曙光》,以歌頌老一輩革命家賀龍的業績,接著又寫出《陽光,誰也不敢壟斷》、《春潮在望》等詩作。此後又寫出話劇《紅杜鵑、紫杜鵑》、《吳王金戈越王劍》,後者在戲劇界曾引起爭論。還創作了電影文學劇本《今夜星光燦爛》、《孔雀公主》、《苦戀》、《芳草青青》等,其中《苦戀》因其創作傾向引起爭議。作家的早期作品洋溢著濃郁的邊疆風情和地方色彩,新時期後的作品對歷史進行深情回顧,對現實進行嚴肅思考,在文壇上時時引起爭鳴。
內容概要
劉家畈是個只有七戶農民的村莊,它的右側山樑上有一座被農民稱之為“皇宮”的地主別墅。過去的“皇宮”有一道像荷葉邊那樣蜿蜒的圍牆,圍著兩千多平方米綠草如茵的山坡,清澈見底的小荷塘源於一條淙淙發響的山泉。荷塘上有一道九曲石橋,通向住宅的內院。這是一家劉姓地主修建的,他怕在官場萬一遭了災,好有個退隱的去處,便特地從蘇州請來名匠,花了三年功夫修了這座別墅。今天“皇宮”的主人叫任之初。任之初的父親是個目不識丁的貧農,他經常有機會騎著水牛從村私塾門前經過,總聽見啟蒙娃娃背書,他記住了其中的“人之初,性本善”。兩句,於是他給自己剛滿一周歲的兒子大毛起了個帶有書香氣的學名。任之初年輕時曾被“皇宮”的人招去做了幾天家丁。在他進“皇宮”當兵的前一天晚上,他父親當著全家老小告誡他三句話:第一句是“見官莫在前”;第二句是“做客莫在後”;第三句是“露頭的椽子先爛”。這三句話使任之初受用一生一世,使他成了劉家畈眾鄉親的主心骨和樣板。每遇事變,人們都要到他這來討個虛實,而他的回答都源於當年他父親對他的告誡。1957年春夏之交,任之初在集上國小里教書的女兒任薏回到劉家畈興致勃勃地掀起一股熱風。那天晚飯之後任之初二話沒說把女兒反鎖在她的小房子裡,他對女兒說:盤古開天闢地到如今,沒聽說官能聽得進不順耳的話。哪一朝哪一代有一個認真的監察御史大人有好下場?事實果不其然,半月之後形勢的驟變讓任薏失神落魄,一些真誠地向黨提意見交心的知識分子被打成右派,她熱戀的青年柳暢生也落入這場災難。秋天,柳暢生被送到一個遙遠的勞改林場勞動改造去了,而任薏沒有笑容沒有歌聲,變成一個沒有光澤的平庸人。當年寒假,任之初事先不和女兒商量將她許給比她大十五歲的合作社會計黃有財。1958年,“吃飯不要錢”的指示下達後,村村都辦起了放開肚皮吃飯的大食堂。
任之初沉默了,對一切都冷眼旁觀,嚴格保持其中間的位置,同時悄悄地像秋天的螞蟻那樣開始收集一切能收藏的食物,把多打的米飯和麵餅曬乾,把堆在田地里供參觀的稻穀在夜裡一口袋一口袋地扛回家。不久,大食堂里稀飯已經照見了又黃又瘦的臉,任之初臉上的氣色泄露了家裡的儲藏。不少人有意上他家去刺探真情,任之初就把所有的罈罈罐罐搬到院子裡,敞開口讓人看他家的“一無所有”。這時懷孕七個月的女兒走娘家來了。任意餓得像一張枯葉。任之初給女兒喝了三碗稀飯便讓她回去,因為他家院外站著一群飢餓的人群。當夜,任意家院子裡多了一個口袋,裡面裝著二十多斤曬乾的飯粒和一隻風乾的狗腿。1966年春,“四清”運動進入了最後階段。原來的生產隊長被作為四類幹部打倒了,社員們選任之初為隊長。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自己總往後縮怎么又突出了呢?他告了一個病假,接連三大沒出工。
於是工作隊和社員便到他家請他出山。任之初躺在床上不斷呻吟,並叫人去喚在外的兒女回來和他絕別。無奈工作隊把那個四類隊長做了從寬處理,恢復了其職務。第二天,任之初死而復生,準時到隊里上班來了。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劉家畈這個小小的山谷也失去了固有的平衡。任之初19歲的兒子任寶將名字改為任風浪,成了雙河集中學的革命權威。他虔誠地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想起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充滿自私自利思想和集腐朽陳舊觀念於一身的典型,終生靠與黨離心離德的盾牌自衛。他親自率領一哨人馬直奔劉家畈“皇宮”,一下子找到了一座秘密夾牆。他記得1959年藏過食物的夾牆裡有一包祖父的秘密遺物,肯定是“四舊”中最陳舊的東西。可打開夾牆一看空空如也。兒子討伐老子的新鮮事招來全村社員,任風浪藉機開了批鬥任之初的大會。任之初在緊要關頭從懷裡掏出紅寶書,睜大眼睛背起最高指標:沒有貧農,便沒有革命..任風浪及其夥伴一怔,意識到自己侵犯了貧農的利益,便慌忙逃去。任之初追到圍牆外抓住兒子,說:你要是沒飯吃沒衣穿了,隨便啥時候,你只要回來,你爹娘收留你。1967年春,革命民眾紛紛獻忠心。一天“皇宮”門前掛出一面忠字旗,紅底金字,惹得附近各村鄉親都來參觀描樣。這回任之初可是冒了尖兒,然而,他不這么看,他認為只要他掛出一天家家戶戶就會跟著掛出來,到時他也就不顯得突出了。其實這面旗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它是任老太爺遺留下的兩件寶物中的一件。另件是一個有座子的烏木牌子,一尺多高,三寸多寬,上面寫著:天、地、君、親、師位。多少個夜裡任之初都把這個牌位擺在桌上行三拜九叩禮。四人幫垮台之後,任之初又把這兩件很有生命力的寶貝藏到別人不知的地方了。
1978年春天起,全國都在討論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到了那年冬天,討論擴大到劉家“皇宮”的灶屋裡。全村唯一的一個在省城讀大學的青年和他的父輩爭論起現在農民該怎么辦,最後這青年把矛頭指向任之初,他說:現在冒尖的人太少了,而中間的人太多,觀望的人太多,隨時準備給新皇帝登基三呼萬歲的人太多。在座的人都去看任之初,他到屋檐下,用自己手裡長長的菸袋朝露出的椽子頭猛地一擊,在經年風雨中首當其衝的椽子頭跌落下來。那個青年看後痛心地說:先爛就先爛吧!
作品鑑賞
在80年代初,任之初這一形象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是別開生面的,他的心理及行為方式具有相當的普遍性,可以說,作者是把他作為“類”的代表來刻畫的。任之初之所以成為一個好觀望、不前不後、遇事不虧的人,是因為他時時事事遵從先父對他的三句告誡:見官莫在前,做客莫在後,出頭的椽子先爛。這三句話成為他一生處世的準則。其實,這種平庸自私的處世哲學恰恰集中表現了這個古老民族所固有的某些劣根性,而並非為任氏家族所獨有,只不過是小說中作者把這種哲學“化”為一個人物而加以誇張而已。任之初僅憑這種哲學便得到他的鄉親的信任。每遇事變,人們就聚在他家,把他視為主心骨,就連飽學的老童生靳老先生也為他半明半暗、似是而非的觀點所嘆服。
當解放軍要進駐劉家畈這個偏僻山溝時,眾鄉親圍在他身邊把目光像輻條對車軸那樣對著他時,他回答道:只要你是良民,你就得到解放軍給你的那一份好處;如果解放軍站不住,國民黨回來了,咱還是平民。排頭站不得,排尾也站不得,站排尾萬一來個向後轉,那不又成了排頭了。頭尾不站站中間,即使縱隊一下子變成了橫隊,大家都在前,你也得稍稍往後縮一點。這番高論,既是他對祖上遺訓的理解,又是他對現實生活的領悟。耐人尋味的是,這種人生哲學竟使他受用匪淺。1957年時興“鳴放”時,他硬是把回到山裡刮熱風的女兒反鎖在屋裡,使女兒免遭罹禍。這倒不是因為他頭腦清醒,能洞察到事態的發展,而是他相信祖訓和經驗。他對女兒說:咱們是小小的大耳朵百姓,就不能“反官”,盤古開天闢地到如今,沒聽說官能聽得進不順耳的話。哪一朝哪一代有認真的監察御史大人有好下場?任之初周圍的人對他的哲學一唱百和,而且現實的進程又應了他的話,作者如此這般處理,寓意十分深刻,不僅對農民的愚昧保守給予否定,而且還揭示出這愚昧和保守產生、生存的社會原因。作品的深刻性還不僅於此。任之初一生只冒過一次尖,那就是他在山裡第一個掛出“忠字旗”,招來劉家畈及鄰村的人們描樣兒效仿。而這忠字旗又恰恰是任之初的父親留下的那包遺產中兩件寶物中的一件。這旗是當年“皇宮”的主人在光緒皇帝登基那年為表達臣民對皇上的忠心特別精心製作的。作者就是這樣把對人物性格的描述和現實生活緊密聯繫在一起,產生了強烈的諷喻效果。這部中篇的突出特點就是它既描述了主人公的性格發展過程,同時也冷靜地反思了中國幾十年的歷史變革。二者相輔相成,渾融一體。為實現上述創作意圖,小說中採用了象徵手法。從總體上看,整部小說就是一個寓言,這僅從標題所提示的含義中就可以明顯看出。另外,偏僻封閉的劉家畈、歷史悠久的“皇宮”及其主人的更替和內在聯繫,都是一種象徵,讀者從中可以體味到很深刻的意義。特別是小說的結尾處,那個留著長發的大學生以及他和他的父輩的爭論,暗示著農村正面臨著一場變革,而且這場變革的阻力恰恰在迫切需要變革的農民自身。小說的第二個主要特點是它充滿幽默感。這幽默感主要產生於一些令人忍俊不禁的情節設定和細節描寫。如“四清”清掉了劉家畈的生產隊長後,社員們選任之初接任隊長。任之初為了不出這個風頭,便裝病、讓老伴乾嚎,甚至翻出裝老衣服,抬出壽材,逼著四清工作隊把四類隊長連降兩級,降為二類幹部以便復職。又如吃大食堂時,任之初攆走餓得枯葉一般的女兒後又送糧到她家的細節,都有一種喜劇效果。如果前一個情節讓讀者一看便笑,那么後者讀後先是心痛而後又不得不笑,笑他的自私和狡黠。這些幽默效果中隱含著作者對主人公的善意嘲諷和深刻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