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用和散文詩卷
春 雨
晶亮晶亮的雨點,像篩下的顆顆珍珠,滾進小溝,掛滿楊柳。麥苗兒的綠髮,全綴上這水銀小球。
小溝歡暢了,唱起迎春曲。楊柳在春風中輕舞,笑落滿臉淚珠。麥苗兒吐出萬頃濃綠,把身子向上直抖。將犁杖擦得山光的小伙,一遍又一遍直向窗外瞅。在房檐下試鋤的姑娘,把門邊挖出幾道溝。老飼養員亂罵著那頭壯牛:“別亂擺尾搖頭,跟我一樣,盡想馬上往田裡走!”隊委會裡,人們在談規劃,講豐收,剛進來聽上幾句,卻又想著要走。“春分、清明、穀雨。”老社員算節氣,哪怕掐疼了指頭……啊!難怪這裡激情像潮水橫溢,書記的話簡直是一場急促的春雨:“發憤圖強,自己動手,勝利已經起頭……”
又一陣春雨,隨著書記激勵的語言,一齊播進公社芳馨的泥土……
載1962.3.15.《武漢晚報》
春 風
漢江映著藍灰的雲天,波浪里流著早晨的寂靜。悄悄的楊柳,側著身子立在江畔,像凝望,像傾聽,像是在等待著春風報送什麼喜訊。
是什麼這般響亮?惹得姑娘東瞧西望,莫不是小伙子又早行一步,把春耕的鞭兒抽響?是哪裡來的聲音?引得小伙子們側耳聆聽,想必是姑娘們最愛搶先,在推著車子送糞。
糞車推上了楊柳小堤,犁鏵在田中疾走飛馳,姑娘唱一曲山歌拋向田裡,小伙子應一曲飛上楊柳枝。
啊!楊柳把青春的枝條抖動,漢水笑起了滿臉漣漪,歌聲啊春風,春風和著歌聲,來自祖國的大地,來自人們的心底!
載1962.3.15.《武漢晚報》
蒲 公 英
大風來了,帶著尖厲的嚎叫,挾著灰塵,裹著枯葉。肆無忌憚地像要摧毀一切……
大河盪起來了,大樹搖起來了,茅草抖起來了……
小小的蒲公英啊,你那一碰即散的絨球似的果實,能經受得起強暴嗎?啊!可憐的弱的
生命呀。
蒲公英笑了,笑得多么坦然。
這,既不是得意的笑,也不是強忍的苦澀的笑。它說,是的,我也許會埋葬在風沙之中了。不過,我不是弱者,我不會被消滅。我的生命,我的精神,將在我的果實被摧殘之時而
廣播於大地!
寫於1979.10.26.
載1980.1.《長安》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小草與春天
坪上生長著茂密的小草,那鮮嫩的顏色,像是剛剛用翠綠的油彩塗抹過似的。
多美啊!小草啊,得感謝你,你將大地打扮得像綠氈一樣。
小草說:別謝我,謝春天吧,是它給了我這漂亮的顏色!
是啊,不是春天撫育出這些小草,坪上還不是一片枯黃嗎。
春天呀,感謝你給草坪染上了這鮮麗的色彩!
春天說:別謝我,我本身是沒有色彩的。桃花把紅色獻給了我,小草把綠色獻給了我。
應該感謝它們哩!
啊!小草是謙虛的,它在謙虛中顯得不渺小;
春天也是謙虛的,它在謙虛中顯得偉大。
寫於1979.10.26.
載1980.1.《長安》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1983.《中國散文詩選》
鋥亮的犁鏵
你和土地,就像魚兒和水一樣。你喜歡在泥土裡潛游,那滾滾的泥浪,不就是你遊動時掀起的波浪嗎。
你盡情地承受著土地的溫暖,呼吸著土地的芬芳。你在泥土中把自己磨擦得鋥亮生輝。
你深深地愛著土地啊,希望她變得更加美麗,更加生氣勃勃,更加富有。
你不願離開土地而讓銹斑染身。因此,你高興在泥土中埋頭苦幹,不怕被淹沒,不斷進取。縱然,暗藏在土地里的頑石,將你的刃鋒挫殘,你也決不後悔-願人們再度將你投入熔爐之中,又鑄成一張銳利的犁鏵……
寫於1979.10.26. 載1980.1.《長安》
揚 場
揚場機的皮帶轉動著,轉動著……
禾場上流著一條金色的河。
一條高懸著的傾斜的河由下向上流著,流著!……
流到盡頭,變成一道金色的飛瀑。
飛瀑落地,凝成一座金色的山丘。
它流的是成為現實的希望,是辛苦結晶而成的歡樂,是智慧散發出來的芳香-是亮閃閃鼓丁丁的成熟的穀粒啊!
不!不只是實實在在的穀粒,還雜有空空如也的秕子。
實谷一顆顆墜地,聚攏了;秕子隨風捲走,愈空卷得愈遠……
啊!我要說這是一條檢驗收成的河。
一條檢驗真實與虛偽的河。
空喊的豪言壯語,空寫的革命辭藻,空頭的政治,都會被風捲走。
留下的是受到實踐檢驗的真知。
寫於1979.10.24.
載1980.2.《雨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唉!雨
綿綿陰雨,敲打著濕透了的大地……
泥軟了,土脹了,連最容易乾旱的沙土坡也滲出了渾濁的泥漿。
雨,還在一個勁地下哪,下哪。
匆匆而來的雨點說,大地呀,我是多么熱愛你喲!看,我將整個心身投入到你的懷抱了。
大地呢?沒有激動,沒有喜悅,皺了皺她顯得浮腫的寬額說,難為你一片好心呀。不過,要是在那乾旱的日子裡,你來了,我將會何等激動地把你緊緊地抱在懷中,不讓你離去啊!可是,現在實在抱歉,我只好將你的一片深情,投之於水溝里了。唉……
寫於1979.10.15.
載1980.2.《雨花》
蝶 與 葵
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落在金色的葵花上,,美麗的雙翼扇著,扇著,慢慢地一動不動了。
滿懷惆悵的蝴蝶說,葵花呀,我倆的命運竟是這樣的相似啊!當我們將青春美麗的色彩
獻給了大自然以後,我就成了軀殼,你就成了籽-結果都變為醜陋僵硬的物體了……
葵花並無同感,她笑了笑說,不,籽並不是我最後的結果,我還要將一顆純潔發亮的心
化為油脂,去獻給人類哩。而你呢,本來-就是一條毛蟲!
寫於1979.10.15.
載1980.2.《雨花》
夜 雨
一宿醒來,窗戶異常明淨,我欣喜地朝門外走去。
嘿!天分外藍,霞分外麗,草分外綠,花分外艷連空氣也分外清甜。
門前的青石板一塵不染,濕漉漉像剛剛洗抹過一般。
是夜晚下過一場雨么-竟是悄悄地來,又悄悄地去了-好一個連睡夢也不曾驚擾的雨啊!
為它寫一篇讚美的詩吧。可是,又不知它是怎么降臨的,連它的聲音也不曾捕捉到一絲一毫啊!
噯,這又何妨,難道一定要去描寫它本身是如何的美好嗎-那樹枝綻綠的新芽,那禾苗泛翠的嫩葉,那小鳥歡悅的歌詠,那游魚嬉戲的舞姿-一切勃發著的生機里,不是都體現出經受過它的滋潤么……
這樣的雨是特別值得歌頌的。
為什麼?
就因為它悄悄地來了又悄悄地遁去了啊!
寫於1980.2.29.
載1980.2.《海韻》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芳香的石
一夜暴雨後,我在山中行。
山澗滾動著的濁流里,漂著斷枝、殘葉、亂草、散花……
匍匐著的小樹和泥沙掩埋著的小草都還未抬起頭來,就連大樹也是枝垂葉蔫,一切似乎都在傷殘中呻吟喘息……
雨後的陽光里,暗暗地浮動著一股幽香,將我吸引到一塊矗立的大石之旁。啊!這塊石頭渾身噴香哩!
驚異使我審視了它的全身,終於發現在它凹進去的岩腳下,有一叢緋紅的小花正嬌艷地怒放著¬¬¬我說哩,石頭怎會發出香氣,原來如此。
可是,我總覺得石頭是香的,用手摸一摸它,再送到鼻尖,啊!手指頭也染香了。
嘿!石頭也是香的。
不是嗎?假如沒有這大石頭的保護,那叢小花不也早被沖為塵泥而魂斷香消了么!
保護花朵者,受到了花氣的薰染而變得芳馨。
摧殘花朵者,已隨著泥沙化為濁水滾進了陰暗的溝壑……
啊!好一塊芳香的石!鮮花簇擁著你,彩蝶今蜂向你飛來……
寫於1960.3.1.
載1980.2.《海韻》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陡岸上
遠看陡峭的河岸,像凸出的懸崖,昂然傲視一切,多么雄偉!
我要是能佇立在它的邊緣,欣賞那一河風光,該是多么愜意!
我按照自己的想法作了。
啊!船兒在我的眼底駛去,好久,好久,還在我的視野里蠕動它小鳥一般的身影。
河水,溫順地在我的腳下流淌,那洶湧的浪濤也好像變得柔和馴善了……
突然,"嘩啦"一聲悶響,來自離我不遠的地方。隨即在那兒濺起飛揚的浪花-喔!一塊土岸崩塌了。
多險哪!我似乎感覺到了腳底下的顫抖,恐懼地想像著我將同陡岸一齊埋入激流里。
這時,我才覺得貌似溫柔的流水卻是在幹著險惡的勾當;這雄偉的陡岸,如果不加以設防,終究會被它吞沒。
我這不是一次冒險么?
然而,我沒有後怕。因為我畢竟領略了這陡岸周圍的風光,而且還獲識了一些所隱藏的危機。
我沿著陡岸,逕自向上遊走去……
寫於1980.1.20.
載1980.2.《海韻》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月 光
月是玲瓏的,光是皎潔的;
月是平靜的,光是清涼的;
月是溫存的,光是柔和的;
月是幽寂的,光是淡雅的……
在描繪月光時,我要歌唱太陽;沒有太陽,哪來月光。
然而,月亮也是值得歌唱的;沒有月亮,何以反射出為太陽所難以發出的光質!
寫於1980.3.1.
載1980.3.《長江》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垂 柳
我愛透過它翠綠的帘子,看湖上遠去的綽綽帆影,
這比沒有帘子擋眼還要賞心悅目;
我愛透過他黛綠的帷幕,看黃昏隱約升起的新星
這比沒有帷幕遮目還要令人神馳……
請不必責備它的柔枝軟條給人以撲朔迷離的誘惑吧,
憑什麼能武斷地說-
只有剛健與明朗才是生活唯一的美呢?
啊!給生活增添了無限美感的垂柳呀!
啊!我不信你會軟化人的意志的垂柳呀!
啊!我不信你會撩亂人的眼睛的垂柳呀!
寫於1980.1.24.
載1980.3.《長江》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黑夜中的溪流
黑夜裡溪流為什麼仍在歌唱?
是因為月亮蕩漾在它的心中么?
沒有月亮呢,是因為星星閃爍在它的心中么?
沒有星星呢,是因為螢火悠遊在它的心中么?
沒有螢火呢,是因為雷電閃耀在它的心中么?
沒有雷電呢,是因為人間的燈燭映照在它的心中么……
──總之,溪流在黑夜仍然歌唱著,但不是歌唱黑暗。
寫於1979.12.
1982.7.8.《人民日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1982.《現代散文詩選》
1983.《中國散文詩選》
1988.《中國現代散文詩100篇》
蓮 花
且不說白的白得比梨花更加潔白,一枝枝亭亭玉立,風度俊逸;
且不說紅的紅得比桃花更加艷麗,一朵朵娉婷端莊,姿態超然;
還是讓我說說她那充溢著愛情的芳香的心靈吧。
是啊,正是由於她有著誠摯而熱烈的愛情-愛光明的太陽,也愛溫馨的泥土-才生長出兩樣成果:
蓮蓬——浴著陽光;
藕——偎著泥土。
寫於1979.12.
載1980.3.《長江》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選 種
用我們的雙手,用我們的眼力,選種呀選種。
用我們的真誠,用我們的責任心,選種呀選種。
土地是不能欺騙的,春天也是不能欺騙的。同樣,也不要辜負自己的希望,辜負所期待的明日。
清除稗子、雜物,剔去蟲蛀的、霉爛的,篩掉癟谷、空殼……總之,除掉一切虛的、假的、醜的、變質的,沒有生命力的……
選種啊,精挑,細選。為了土地,為了春天,為了希望,為了明日……
寫於1979.12.
載1980.3.《長江》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織 網
一綹一綹擰緊的細麻呀,連起來便成了很長很長的線;一根一根的長線呀,織成了捕魚的網。
一點一點凝聚的希望呀,連起來也能變成很長很長的線;一根一根的長線呀,織成了撈取富裕的網。
但願那意想不到的風浪啊,不要攪爛了我們的網。可是,萬一攪爛了,我們就再重新織吧……
織網啊,我們以堅韌的意志不斷地織著,織著……
寫於1979.11.28.
載1980.3.《長江》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雪 花
比銀更白,比玉更潔,你的潔白受到多少人的稱讚。
然而,吸收了太陽的熱以後,你融化了。浸潤在泥土裡,流動在溝洫中也許,還伴著一些枯草敗葉……
這正是活躍著的生命啊!如果為保持你的潔白而永遠不變,雖然細菌難以侵入你的肌體,
但總不過是凝固成冰冷的雪團而已。啊!雪花,當你把一切獻給了春天,你就無形無影地消失了,消失在廣闊的大地上。我看見,在你融化的地方,長出了綠草、鮮花、禾苗……
寫於1979.3.
載1980.4.《海鷗》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腳印與繭皮
在綿軟的沙灘上行走,你會舒適地留下兩行腳印。
在亂石上行走,留給你的是腳上磨硬了的繭皮。
沙灘上的腳印也許是賞心悅目的。可是,經不起一陣風雨。
腳板上的繭皮,將伴隨著你踏過更難走的道路,一直向前走去……
寫於979.3.
載1980.4.《海鷗》
1983.《中國散文詩選》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歸來啊,綠蔭的歌者
歸來啊,在夕陽的餘輝里,你銜著一片紫霞歸來。
歸來啊,在黃昏的朦朧里,你馱著一片歌聲歸來。
歸來啊,在初灑的淡淡的月光里,你穿過裊裊的炊煙,愜意地停止歌唱。
歸來啊,在悠悠的電視的音樂聲中,你靜靜地偎巢安然入睡……
啊!你不再歸來了,我的屋旁常居的小鳥呀。
你不再以啾啾的絮語,喚醒我帶露的晨夢。
你不再用輕盈柔美的羽翼撩開黎明的夢紗。你不再在我們荷鋤而出時,歡欣地飛向金霞布滿的天邊……
我屋邊的樹被砍掉了,你的巢投入了爐灶!
唉!誰叫你在這“資本主義的尾巴”上生兒育女,還一味地歌唱呢。
……
你知道嗎?我的孩子也傷心地說,我不該用彈弓射它們,它們如今無家可歸了。
你現在在哪裡?曾經在我的屋邊歡歌暢舞的鳥兒呀。
啊!我要告訴你-綠蔭的歌者-今日春天又來了,我們在屋邊重新栽上了樹苗。
讓春風捎給你一個充滿生機的信息吧。
寫於1979.10.31.
載1980.6.《奔流》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桃 花 賦
報春的紅梅還未謝去,我就迫不及待地開放了。初春的風,將我點染的鮮紅、明麗,薰我一身芳香。有人把我誤為紅梅,這是好心的誤會-我也是十分尊敬紅梅的-請別以為我要冒充梅花,享其聲譽。
我無心爭妍鬥豔啊!
也許,我的綠葉姐妹會怨我-她們還未發芽哩-好花也要綠葉扶嘛,難道我們都不配扶你嗎?不,我的確不需要什麼來作我的陪襯,這不是孤傲和妄自尊大。
我無心爭妍鬥豔啊!
是的,我是性急的,匆匆地就敞開了我的胸懷;這決不是輕薄,我渴望春天啊!而且,我要早點兒結桃呀-在那高貴的蘋果、梨、柑和桔還未上市的淡季里,我先給人們一點兒菲薄的甜意吧。
我本來就不是為著爭妍鬥豔的啊!
寫於1979.10.29.
載1980.6.《奔流》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渠水流來了
渠水流來渠水流來了,帶著真切的微笑,帶著真實的喜悅,帶著真誠的祝賀……
渠水流來了,散發著新土氣息的水波啊,不再單是榮譽的裝潢,不再單是功勞的擺設,不再是"天雨它有水,天旱它也旱"的、僅供參觀和匯報成績的"蠟果"了-這是名副其實的灌溉渠啊!
渠水流來了,流啊,流啊,讓久旱的土地吸個飽。聽,土地發出了"嗞嗞"的笑聲。喔,它在說話哩:讓我許諾下一個豐收的年景吧,我是決不騙人的,正如我決不會受人欺騙一樣。
渠水流來了,將那些無水的溝洫都填死吧,堵住一切形式主義、隱瞞和欺騙的渠道!
讓真實的流水來滋潤每一塊禾田!
讓真情實話來澆灌每一塊心田!
寫於197910.30.
載1980.6.《奔流》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帶露的草坪
早晨的校園,清新,雅靜。
草坪上的嫩草,好像一夜間又增添了幾分綠色。她們有的豎著,有的傾斜著,有的低著頭,有的彎著腰;似站,似坐,似蹲……
咦!是什麼在草叢中閃亮?是一顆顆輝映著晨光的露珠。好多好多呀,仿佛每一棵小草都擎著一顆,像一個一個身穿綠衣的孩子,舉著一盞一盞發亮的燈。
啊!難怪小草又添了幾分翠色了,有清甜的露珠滋潤著哩!
這時,我看見散布在草坪上的孩子們-站著的,坐著的,蹲著的-每人手裡捧著一本書,在專心專意地閱讀著,背誦著……
多好的早晨呀!我心裡說,這些捧著書本的孩子多么像擎著露珠的小草!
寫於1979.10.26.
載1980.6.《希望》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在明亮的路燈下
這不就是從前的那一盞路燈嗎?
是的,這是一盞安裝在梧桐樹幹上的路燈。今天,它怎么格外明朗呢?
我記得-在那"知識越多越反動"的空氣布滿校園的日子里,每天晚上,燈下聚著一群孩子。撲克、紙牌、菸蒂、果皮、彈弓、石子、謊言和穢語,與同紛紛揚起的灰塵,緊緊地包圍著這盞路燈。暗淡的燈光,像渾濁的黃水……
唉,路燈,那時你照的是一條什麼樣的路啊?
喧囂惡濁的塵霧畢竟還是消失了。今日,在這明亮的路燈下面,有一個孩子背靠著梧桐,正在聚精會神地看書。他是那么的認真,一片樹葉飄落在他的頭上,像是歇息在一棵幼樹上的小鳥。
“你為什麼在這兒看書呀?”
“家裡,哥哥嫂嫂們在打撲克,放唱片……”
啊!我感嘆著,向他投以憐愛的微笑。
我深情地望著那盞明燈,默默向前走去。我低著頭在想:路燈,你亮一些,再亮一些吧……走著,走著,又一盞路燈展現在我的面前。一個孩子攔住我說,叔叔,請問你,這是一個什麼字?一雙小手,遞過一冊書來……
啊!路燈,今日你照的又是一條什麼樣的路呀!
寫於1979.10.26.
載1980.6.《希望》
在夜校里
農村夜校的燈光又亮了。
掃盲班裡,坐著一群男女青年。年歲約莫五十的教員-大隊的老會計-在認真講課。講著,講著,他的話語變得緩慢了,嗓門也變得低沉了,終於,他慢慢地垂下了頭。淚珠,蘸著燈光,一滴一滴,落在翻開的書頁上……
啊!老會計,怎么啦?老會計,這是為什麼呀?
別問了,同志們,越問,他的淚水越多。
是啊,他再也講不下去了。他想起了土改那年進掃盲班學習時,他的老師-一個土改幹部,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當作走資派整死了的縣委書記-對他講的那一番話:同志們,刻苦地學習吧大老粗拿筆比舉上十斤的钁頭要重得多;舊社會把我們害苦了。不過,這是最後的鬥爭-我們的下一代,再不會吃這樣的苦了!咬起牙來學習吧,同志們……
可是,今天哪,坐在桌邊的是一些什麼人啊?他的閨女不夜傻呼呼地坐在那兒嗎……
老會計終於把頭抬起來了,他高聲地說:同志們,"四人幫"把我們害苦了,現在,咬起牙來學習吧,這是最後的鬥爭……
寫於1979.10.26.
載1980.6.《希望》
在江灘上
我赤足站在江灘的淺水之中,一排排浪花向我的兩腿撲來。輕輕地拍打著,著力地撞擊著……
千姿百態的浪花啊,莫不是大江的激情化成的么?莫不是凝聚了許許多多的歡樂而到處尋找開心的嬉戲么?
我欣然捧起一朵。可是,它立刻凋謝了。
我又捧起一朵,它又謝了……
我茫然地望著大江里千萬朵綻開的浪花,痴痴地傾聽著它們嘩嘩啦啦的絮語。
啊!浪花,你們在說些什麼?
是說離開了江河,你們的生命就會枯萎呢?還是說,只有投身於廣闊的生活潮流之中,才會永遠激情洋溢充滿活力呢?
寫於1979.12.
《雲崗文藝》1980.6.
《古今中外散文詩鑑賞辭典》1994.
趕送鮮魚
嗚——
輕笛一聲,風傳水應。機帆船像流星一樣在湖上疾駛。“嘟嘟嘟嘟……”機聲是那樣的激越歡暢,卻劃不破深夜的沉寂。
水裡盪著星光,船兒逐著月影艄尾的浪翻騰著,滾動著,星輝月光映射于波谷浪峰,形成一條銀光閃耀的路……
駛進了河道,又駛出了拱橋。兩岸村舍如濃墨畫成。竹林、柳蔭、堤圍,全籠罩在朦朧的夜色里,在做著溫馨的夢啊。
艙里的鮮魚不時地蹦打著,尾巴擊出"哌哌"聲響,像奏著一支樂曲。駕船的人笑了,眨巴著帶血絲的眼睛,注視著前方。黑亮的瞳人里,漸漸閃現出依稀可辨的煙囪、城郭樓宇以及忽閃忽閃的燈光。
於是,駕船人感到渾身輕鬆了許多。他似乎看到:金鱗、紅腮,長尾短翅,活蹦亂跳的大小魚兒,在顧客的菜籃里扇著尾巴,咂著嘴巴……
啊!一船機聲,一船深情,激起滿河浪花,翻滾著,翻滾著……
嗚——
船兒聽泊在千家萬戶黎明時的睡夢裡……
寫於1979.11.6.
載1980.6.《雲崗文藝》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我愛月亮
我愛銀盤似的的滿月,她將水晶般的清輝灑在大地的胸膛上。我喜歡透過稀疏的、橫斜於空中的黝黑的樹枝凝視著她。想像出她是一個擱在樹杈間的美麗的鳥巢,而群星則是從她那兒飛出來的小鳥……
我也愛鐮刀似的彎月,她的微光使大地顯得分外溫柔,使一切物體在孟浪朦朧里具有詩意般和夢幻似的深沉。當它那一彎銀鉤靠近峰巒時,我真擔心會碰斷她那小巧玲瓏的尖角。
我坦率的說,我愛彎月有時勝過愛滿月。而我的朋友卻說,為什麼那么欣賞這虧損了的月亮呢?須知那是陰影所造成的殘形破體啊!
是的-我固執地想-月亮本來是美好的,即使是陰影遮去了她的大半個身軀,也不會使她顯得殘缺不全,而恰恰使她更加俏麗,更加倔強,更加富有生命力。
寫於1980.1.30.
載1980.11.《上海文學》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蛙 鼓
春夜,清風帶著泥土的氣息,從小視窗潛入室里,送來一陣陣蛙鼓。
“呱呱……”“瓜瓜……”細微里夾雜著粗獷,平緩里夾雜著激烈。此起彼伏,連綿不絕,好像整個天地都被潮聲般的蛙鳴填塞滿了。
粗聽蛙鼓,是令人興奮的,悅耳的,嚮往的。憑藉著它的奏鳴,我想像著奔赴戰場的千軍萬馬……
久了,久了,越聽越覺得平常。老是那么"咕咕瓜瓜"的,太單調了,實在令人煩膩。唉!這氣氛似乎不再是熱烈的,反而像是給夜晚增添了寂寞之感。
可是,蛙鼓還是一個勁地奏著。這反反覆覆沒完沒了的聒噪之音,使人甚覺沉悶,昏昏欲睡。聽著,聽著,我作起了抑鬱的夢……
“的格羅,多格羅……”一串鳥聲將我喚醒。啊!多么清脆多么美妙的音樂,這不是"鬧五更"的聲音么,太美了,像銀鈴震盪著這帶露的清晨,誰不為之振奮呢;它似乎能喚醒一切沉溺的夢呀!
“的格羅,多格羅”,嘿!為什麼今日聽它格外地清新呢?我思索著,思索著……
終於,我有些覺悟了:大概是昨夜聽了過多聒噪的蛙鼓之緣故吧。
寫於1980.2.4.
載1980.11.《上海文學》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柳笛小曲
一個小男孩,用量片此快加注一片柳葉,放在嘴裡吹著,吹著。
"呱呱","呱呱"……
聲音如此單純,不成曲兒。
可是,為什麼竟如此撥動我的心弦呢?
近來,我聽過多少抑鬱和感傷的歌曲呀。有動聽的也有聒噪的,有感情真摯的也有虛情假意的;動聽的使我沉醉,聒噪的使我厭煩,真情的使我落淚,假意的使我厭惡
l 不論是動聽的還是聒噪的,是真情的還是假意的,同樣是增加著心靈的負擔啊!
"呱呱……呱呱……"
惟有這支不成調的曲兒,卻帶著綠葉的色彩、鄉土的芬芳、春風的氣息以及晨光的清新,掠過我心的原野,掀起我的熱情和嚮往……
"呱呱……呱呱……"
啊,但願它不參合那悲愴的音調-無論是動聽的還是聒噪的,是真情的還是假意的。
寫於1981.2.
載1981年創刊號《北疆》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丹 桂
遲遲地開在秋天,豈不是失掉了與百花爭春的時機么?
沒有耀眼的色彩與多姿的花瓣,能招攬觀賞者的青睞而贏得榮譽么?
把身子掩藏在大葉子裡面,不怕反被看作是綠葉的陪襯么?
然而,人們卻對你如此情深,是因為你悄悄地把心靈的芳馥送到他們的肺腑么?
然而,人們對你由衷的讚美,是因為你縱然枯萎、零落,本質依然不變,作成糕點、茶葉、蜜餞,給飢者、渴者以可口的香甜么?
啊,家鄉的桂花是秋的象徵,秋天是比賽成熟的時候-可是,我要說何必在人前炫耀自己的成果呢,你的花不就是最美好地成果實么!
啊,凡是立志獻身給人類者,即使是一朵花-尚不是果-也顯示其情操與品格的崇高與偉大了!
寫於1981.1.
1981創刊號《北疆》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螢
我愛看在夏夜黢黑的田野上悠然閃動著微光的螢火。它常常將我帶到童年那朦朧而歡樂的夢中。
兒時,我曾經將螢火蟲緊貼在自己的額上,在黑夜裡走著、跑著,想像著別人也會將我當作一個發光的小生命哩。
跑累了,我躺在露天底下的竹床上,讓額上的螢光在眼前閃爍著。那微弱清涼的閃光發出神奇而美妙的誘惑,逗引我的夢魂--啊,我竟變成了一顆星星,向著銀河飛去……
忽然,有幾顆小星星也向我飛來,與我結伴而行--喔,當我驚喜地醒來時,額上又落著兩點螢火哩。我欣然地將它們裝進小小的玻璃瓶中。於是,我有了自己的一盞小燈。
我捧著心愛的小燈,在靜默的夜裡晃動著,晃動著,周圍被吸引的螢火不斷地向我飄來……
嘿!這小小的發亮的生靈,自己有盞小小的燈,為什麼還要向別的亮光撲去呢?也許,它們還根本不知道自己也在發著光哩。
是的,那些追求著光明者,是不會僅僅看到自己的燈的光亮的,它們貪婪地向著一切光明撲去;只是那些以為自己的燈是最亮的人,才看不到別的光亮,失去了追求。
寫於1981.1.
載1981年創刊號《北疆》
野 果
秋天的山野流溢著成熟的氣息。
順手從路邊摘下一粒野烏梅丟入嘴裡,。一嚼,呸,好酸!我連忙吐了出來。可是,那酸味已牢牢地附在舌尖。我不得不細細地品嘗著,漸漸地覺得有了一點兒甜味。
記起來了,有已位果農曾經對我說過,那鮮甜清香的五月橙,就是用普通的柑子樹與一種野生的枸橘嫁接而成的。那枸橘果小,酸苦得難以入口,過去誰都不理睬它。可是,一經慧眼發現,加以研究培養,不就長出了優良的成果么。
野烏梅是酸的,這是由於它長在貧瘠的山坡上,沒有得到合理的施肥與澆灌自生而成的果實哪-雖然處境不佳,但願有所貢獻-也許這就是它心靈的體現吧。
啊!不要隨意鄙棄那些不合味道的成果,認真研究它存在的價值吧。說不定有一天烏梅也會被人選作嫁接用的貴重果木哩。
1981.2.22.寫於北湖
載1981創刊號《北疆》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春,在告別的時候
我要離去了,在花瓣'兒開始萎謝的時候,在雛燕剛剛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踏著寒冰與積雪悄悄地走來,將沿著生滿綠草的道路默默地走去。
就這樣走嗎?是啊。你可能要說,在花兒讓出位置的枝頭,果兒才只有一丁點兒小;在種子脫去的苗包里,穗兒才剛剛成型。那生長的歡樂與成熟的甜蜜都還沒有嘗到呀!
啊,讓未來變得歡樂和甜蜜是我所追求的。我從寒冬里艱難地走來,我在冰刀雪劍中頑強地挺起胸膛,就是為著歡樂和甜蜜的呀-它激勵在我一次又一次寒潮里奮鬥著。當我將歡樂與甜蜜的種子和花蕾催發的時候,它早已來到我的心中了。
我該走了。把生長的歡樂留給夏天,把成熟的甜蜜留給秋天-未來是美好的。而我要說,最美好的歡樂與甜蜜就在於孕育、催發它的種子與花蕾的時候。也許,這正是由於它是酸苦同時釀造出來的啊!
留下一段美好的回憶吧,我走了!
1981年春寫於北湖
載1981年創刊號《北疆》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燕 巢
我謹慎地將去年的燕巢保留著。時時警惕著貓的踐踏和鼠的占領──我想為今春來的新燕留一個現成的窩兒。免得它們辛辛苦苦地另行建築住宅;那一嘴草一嘴泥的銜來用口水膠粘在一起,實在是不容易啊。
新燕終於來了,歇在屋粱中間的老巢上叫喚不已,像是在感謝我對它們的關心和愛護。我心中充滿了喜悅。
可是,我發現燕子又來去匆忙地銜泥銜草了。喔──在屋粱的另一處,它們在建造新舍哩──難道它們不願意住別個住過了的老巢嗎?
在穿梭般的飛行忙碌中,新巢就要竣工了。唉!可惜,在一個早晨,我看到它墜毀在地
──那兒沒有釘上小木板,新巢毫無依託啊。
唉!我的一番好心,卻給它們帶來了不應有的損失。
於是,我連忙將留著的老巢拆除,把木板基地清理得乾乾淨淨的……
終於,在歡欣的燕語中,在那原有的基地之上,又漸漸地完成了一個嶄新的創造。
1981.1.寫於北湖
載1981.4.《海韻》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菖 蒲
在仲夏靜謐而明淨的湖塘里,你悄悄地伸展著劍一般的長葉-一把翹指四周的閃著綠光的劍啊。
然而,你並沒有絲毫的殺氣與怒容。那鵝黃色的小蝶,那荷綠色的蜻蜓,毫無畏懼地歇在你的尖鋒。當微風踏著一湖碎浪走來,輕輕地舞動著你時,那小蝶與蜻蜓更顯出適意的怡然自樂的神態。
l 這還了得!在具有鬥爭精神的英雄看來,你應該是憤怒地向著帶有和平、溫存的色彩奮力砍去呀。
可是,你仍然輕輕地搖曳著綠油油的劍,顯得如此平靜、溫存,如此和善親昵。
難道你真的具有一副不分是非的慈善心腸么?
不,我知道,每年端午節,人們都紛紛用你與艾蒿一同焚燒熏煙,驅防毒蟲、細菌,逐除瘴氣和腐味。
啊!菖蒲,你不是以表面的劍拔弩張之勢故作戰鬥姿態,而是以你芬芳的香質和正氣來驅除邪惡與腐朽的-這才是真正的戰鬥著的生命啊!
寫於1980.7.
載1981.4.《海韻》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春 之 根
我行走在清晨料峭的寒氣里,這曾經是綠草如織野花似繡的鄉村小路啊,今日已蒙上了一層銀霜。花早謝了,草已枯黃。蜿蜒的小路靜靜地躺著,像失落在冬天曠野中的一條白飄帶。
我沉重的腳步踩在小路的邊緣上,一塊泥土崩塌了。但土塊並未落入田中-有許多的青草根絆連著它哩!
嘿,這些自泥土中暴露出來的草根呀,有的金黃,有的銀白,有的微紫,有的深褐。那節上一點一點或鵝黃或嫩翠的是些什麼呀?喔!是一些活生生嫩鮮鮮的草芽兒哪!
是春天已經來了么?不時值隆冬,小溪還在厚厚的冰層下做著寒冷的夢哩。
我心中緊閉的窗門突然開啟了:這草根不就露出了春色么!
啊,原來春並不是老天恩賜的,也非節令帶來的,她早就孕育萬物頑強的生命之中哇-我找到春之根了!
嘿!何必以冷卻的情感消沉地等候春訊呢-我思索著,心漸漸地熱乎起來,一霎時,似乎胸也冒出了幾分嫩綠了……
寫於1980.7.
載1981.4.《海韻》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江心洲上
我行走在江心洲的邊緣上,在綠色的草木和赭色的江水之間。
太陽下,閃爍著金光與閃爍著銀光的沙粒交相輝映。波浪不知疲倦地在傾斜的岸沿爬上滾下,喋喋不休地說些我聽不懂的故事……
幾個縴夫,踩著浪與沙歡欣地嬉戲著的邊緣,滴著熱汗,哼著號子走過去了。留下一串串感嘆號似的腳印……
我凝望著這熠熠生輝的腳印沉思。它忽然變成了一行行詩句,將我的思路引得很遠很遠:
這綠洲當初也許是一片荒涼的小小的沙灘啊。一年一年逐漸地沉積泥沙,就成為一個大的充滿生機的綠洲了——它的每一層泥沙上面,一定會像我剛才見到的情景那樣,留下縴夫們貯滿汗滴與音符的腳印啊!一串腳印印上了,被泥沙蒙去;又一串腳印印上,又被蒙去,又印上……
——這,不正像我們一代又一代人的希望么!
是啊,多少年來,人們無數的希望累積起來,是會成為一個綠洲的——那貯滿熱汗和重負的,然而也是最堅韌的歌聲與腳印層迭著的希望啊!
希望的歌聲與腳印是沒完沒了的。即使日後江上沒有縴夫,那希望的縴繩卻將永遠地套在人們的肩頭……
我行走在江心洲的邊緣,凝視著天與水相連的寥廓無際的遠方,懷著深沉熱切的希望,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走著……
載1981.4.《上海文學》
選入《百家詩會選編》
《中國散文詩選》
《六十年散文詩選》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向 往
我沒有見過海,對海充滿嚮往之情。它那衝擊著岩岸的潮汐,曾多次翻滾著、轟鳴著,誘惑我的夢魂……
朋友要到海上去了,我投給他以羨慕的目光。
──需要我帶點什麼嗎──朋友看出了我的心思──嗯,帶給你奇特的貝殼,美麗的珊瑚……不,還是帶一隻海螺給你吧。
── 幹嘛要帶海螺?
──你不是愛寫詩嗎,帶一隻做成螺號:願你也像一把螺號!
──不,不,帶給我一壺海水吧!
──海水?乾什麼?又鹹又澀,還苦。
──是的,帶一壺海水!
朋友愣住了,眼中閃著疑惑之光。
啊,朋友,這有什麼不可理解的呢──如果我連海水也未嘗過,能成為一把螺號嗎?
寫於1980.8.3.
《上海文學》1981.4.
《百家詩會選編》1982.
《中國散文詩選》1983.
《古今中外散文詩鑑賞辭典》1994.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飛 瀑
在高峻的懸崖,在險陡的邊緣,流水沒有退縮,沒有猶豫,勇敢地跳下去了。
跳下去了!
那閃電般展現於峭壁之上,光彩爍爍輝映著太陽和星月的,是它雄偉的氣魄么?
跳下去了!
那騰空飛瀉、蛇舞龍奔、濺金迸玉的,是它充沛的激情么?
跳下去了!
那“彭彭”轟鳴、震撼深潭、激起群山回應的,是它豪壯的歌聲么?
跳下去了!
那紛紛揚揚、化雨作霧、凝出彩虹的,是它瑰麗的靈魂么……
啊!在高峻的懸崖,在險陡的邊緣,流水絲毫沒有退縮,沒有猶豫,勇敢地跳下去了。
跳下去了!
這堅定而頑強的一躍呀!
這奮力探索和盡心追求的一躍呀!
這滿懷著嚮往與信念的一躍呀……
寫於1980.7.
載《上海文學》1981.4.
《中國散文詩選》1983.
《古今中外散文詩鑑賞辭典》1994.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補啊!快補好自己的征帆
經過一場暴風雨,出沒於煙波之中的征帆破損了。它躺在黃褐色的沙灘上。
船家姑娘,半蹲半跪在它遍布裂紋與洞口的身上,用粗針大線縫綴著。
銀針在她的指頭上一閃一閃。汗珠在她的額頭上一閃一閃。她手中的長線拽著江風,拽著陽光,拽著濤聲,拽著過往的帆影,拽著一串串雄渾的船歌,不停地拽緊、拽緊……
──補啊!快補好自己的征帆。
未來的風雨是難測的,明日的風浪是不可避免的,前面的路程是曲折遙遠的,而帆是受過傷的呀!
──補啊!快補好自己的征帆。
不要鄙視它,更不能丟掉它。且莫為昨日的挫折氣餒,也無須為未來的風雨心悸,更不必為前面的曲折猶疑。
啊!這長長的線呀,會牽來一程又一程的希望,串起前方一個又一個新的港口……
──補啊!快快補好自己的征帆。
寫於1980.2.
《上海文學》1981.4.
《中國散文詩選》
《中國新文藝大系1976─1982散文集》
《啊!青春》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童 心
"媽媽,那白帆為什麼會走路哇,它有腳嗎?"
"孩子,它不用腳走,只要風一吹便會動哩。
"我在場上站著,風吹我為什麼不動呢?"
"帆的腳下有一條船,"可以在水上飄哩"
“我的腳也能穿著像船兒一樣的鞋呀,能在水上飄嗎?”
哎!多討厭的小傢伙。“別問了,等我以後給你做一雙船那么大的鞋子,你就可以到河裡去走了。”
“可是,媽媽,我的腳能夠長那么大嗎?”
“……”
啊!媽媽的心顫抖了,孩子具有多么天真的虔誠呀,作長輩的怎能說出一些不可能做到的事來哄他們玩呢?如果純潔無暇的心靈一旦發覺他所信賴所深愛者在欺騙、戲弄他時,該是多么的傷心啊!
媽媽的眼眶熱了,眼角噙著淚花……
1981.2.17.寫於北湖
載1981.4.《花溪》
思 念
清清的溪流,帶著山裡的春意,歡樂地淌著,淌著;也帶著溪畔洗衣少女的喜悅,愜意地流著,流著;她手中的一件桃紅色的衣衫,任清波自由自在地漂著,漂著……
波浪里一朵通紅的花兒從她的眼前飄蕩著流過-她以為就是自己佩帶的那一朵。
她連忙借清水的影子看一看自己的面容,哎,那一朵依然含笑地綴在鬢角之上哩。
溪中的那一朵悠悠地遠去了……
誰知竟引動了她的思念:
這小溪不是要流入小河嗎?小河不是要流入大江嗎?大江不是要流入大海嗎?啊!他呀
l 一個一入伍三年的戰士,不是就佇立在軍艦上巡邏於海上嗎……她默默地摘下了頭上那朵嬌艷的花兒,想借流水帶去她深切的懷念。
她又羞澀地低下了頭:咳,難道這不是太可笑了么!路程這么的遙遠,它能到達大海嗎?即使它的顏色與芳香能經受得起途中的風浪,將她的一片心意帶到那汪洋無際的境界。可是,海是那么的大,花又是那么的小-他的眼睛又是專注著從海外闖來可疑之物呀……
她深情地凝視著手中的紅花,這家鄉的泥土撫育的、她的熱汗澆灌的麗葩呀,這曾經刺繡在悄悄送給他的帕子上的紅花呀,原海風能摻進你的青春氣息,讓它深深地吸進肺腑吧!
她望著,想著,那紅花的芳香終於浸染著碧綠的溪流……
啊!能如願的思念是甜蜜而強烈的,不大可能如願的思念卻更加甜蜜而強烈!
紅花在碧波中顛簸著,顛簸著……
她的心在胸中跳蕩著,跳蕩著……
1980.2.8.寫於北湖
載1981.5.15.《羊城晚報》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夜 行
我走在漫漫的長夜裡,踏著寒星的微光與幽寂。
崎嶇的道路,折騰著我試探前行的足趾,顛躓趔趄的痛楚,增加著希望的堅定與信念的頑強。兩眼在饑渴般的搜尋中,好不容易盼到東方出現一撮魚肚似的銀白。啊!這並不十分明亮的一束光影,迅速地攝入我的瞳人,卻是如此的強烈和明麗。
我憶起:每當我安然地從睡夢依依中醒來時,雖然東窗早透曙光,可是,兩眼中的睡意仍交織著濃重的灰暗和陰沉,那東天的光影竟是那樣的迷離、飄忽……
於是,我的心激動著,思想像早雲接觸著曙光的親吻。我確信:
黎明在夜行者的眼裡比在夢醒者的眼裡更為清新和明晰!
1981.2.1.寫於北湖
載1981.5.《青海湖》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崎嶇的鄉村車路
黃泥土的大道上印滿了牛車的轍跡-從前的、昨日的、今朝的。深深的凌亂的轍跡,像交錯的鞭痕,像理不清的苦澀的思緒。
蒙蒙的晨霧裡,水牛的脊背,猶如緩緩地移動著的礁石。晃悠悠的牛車,似醉漢蹣跚地邁著步履。負重的木軸在摩擦中發出"吱昂、吱昂"的哼聲和沉重的喘息。
依著車架的趕牛漢,任不平的道路將他顛簸。沒有喜悅,沒有抱怨,沒有歌聲,也沒有言語……
漸漸地遠了,遠了,那模糊的一團,隨著嘶啞單調的車聲,融化在早晨的田野的靜謐里。
啊!從天際橘紅的雲霞中,一輛載重汽車從地平線上駛出。一個又紅又圓的太陽,端坐在車廂里……
1981.1.9.寫於北湖
載1981.5.《青海湖》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鄉村黃昏
西天,紫檀色的流雲,襯托著銜住半邊落日的山影,展示著自然的瑰麗。漸漸地色彩變得濃重了,深沉了。
黑黝黝的叢林裡,生起了一縷一縷淡青色的炊煙。無力而又任意地飄繞著,分外悠閒。
歸鳥,像風颳起的樹葉,在天空雜亂的飛行追逐,似乎要去銜住那一片片碎錦般的落霞。
村道上,橘紅色的煙塵裹著社員們的呼喚聲,笑語聲,牛蹄的"噠噠"聲,拖拉機的"嘟嘟"聲,向著村子匯集而來。緊跟在這後面的,是一片初夜的恬靜。
路上的人影終於稀了,逐漸消失了。啊!還有一個黑影兒蠕動在暮色蒼茫的田野上,是想拾回剛才那一片喧囂的笑聲,蹄聲和機聲么?
那是我們新選出的生產隊長!為著驗收今天的勞動成果,也為了準備明天的生產,他審慎地檢閱著一切。是啊,他上任後的每個黃昏,都將自己的腳印之上,象一行詩句寫在回家的村道上面。
這景象也使我想起了每日清晨。不是嗎,在那睡意朦朧的初曙的晨光里,當眾多的腳印還未在大地留下新的印痕的時刻,不是也有行腳印的時刻,不是也有一行又蓋在舊的腳印上嗎-那是我們隊長新寫下的詩句啊!
清晨,村道上他一串出行的腳印,黃昏,村道上最後留下他一串回歸的腳印-黃昏與清晨多么相似呀,它不過是清晨的一個倒影吧!
啊!神聖的選舉所留下的痕跡呀,詩句一般地印在鄉村的道路上……
寫於1980.2.4.
載《春風》1981.第六期
尋 找
聽說山那邊有一個清澈的小潭,潭水格外清甜。
依著山民指點的路線,我不辭辛勞地尋找著。
我尋找著,在一個開滿野茶花的岩下,發現了由涓涓細泉匯集而成的一汪清水。我嘗了一口,覺得一般-這,不是我要尋找的小潭啊。
我尋找著……風吹、日烤,不知走了多少難走的路。
我尋找著……爬坡,越澗,汗流浹背,口渴難熬,真巴望著一下子找到它,痛飲一番。
我尋找著……忍受著焦渴的煩躁與悶熱。終於,聽到淙淙的水聲了。喔,果然山腳下有一小潭。天光、山色、雲影十分清晰地映在它的明眸里。
我迫不及待地撲到潭邊,掬一捧送到嘴裡。啊!啊!實在清涼,甜潤,實在解渴,爽心!
這美妙的潭水源在哪兒?我決心弄個究竟。
我循著流入小潭的細流,跨過重重障礙,又開始了新的尋找。
翻過一崖又一崖,越過一坳又一坳。啊!我驚愕了:前面開滿野茶花的岩頭又出現在眼前,那岩腳下的一汪泉水不就是我來時曾經嘗過的么-對,分明我又回到原路了-這汪泉水與小潭本是一相通的啊!
再嘗嘗這汪清水,仍是那么平常。奇怪,這與小潭哪像一脈相連呢?我苦苦地思索著,思索著……
喔!終於,我有所悟了-為什麼那小潭裡的水那么美呢?
是由於當時我太渴,太渴啊!
1981.4.寫於 北湖
載1981.7.《汾水》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夢
在深秋,我作了一個夢。
我夢見自己是一棵竹筍,不知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慢慢地鑽出了隆冬凍硬的土層。我對自己的第一層殼非常珍愛──沒有它,也許我就會傷殘甚至夭折啊。
然而,我就永遠將它裹在身上,以作為出土時頑強和堅定的標誌么?
第一層殼也許的確是令人驕傲的,它承受過多少痛苦的磨練和贏得多少初生的歡樂啊!可是,我拋卻了它。同樣,我又毫無牽掛地拋卻了第二層、第三層乃至以後的若干層筍殼。
於是,我就在不斷地捨棄中獲得了生長的自由……
我做了一個夢。當我在清晨醒來時,夢已成為昨天。我無暇去做在春雨滴答的芳馨的氣息之中的回憶,像夢中拋卻筍殼一樣,毫不吝惜地丟掉我必須丟掉的昨天……
1981.4.寫於北湖
載《汾水》1981.7.
《中外散文詩鑑賞大觀》1992.
《中國當代散文詩精選》1990.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望 月
黃昏的金色被迷離的暮紗蒙蔽得一片昏暗,地面上突起的形體都變成了模糊的黑影。
出現了,一彎刀豆似的銀白色的倩影。啊!新月,你將清麗的、愛撫的柔,地贈給一切能接收的物面。夜色愈是沉重,你愈顯嬌柔、嫵媚。
每當我沉溺在銀灰色的陰影里,抬頭仰望你平靜和藹的面容,心頭便浮動著美好的意念,如夜來香的氣息暗暗地縈繞於肺腑。
啊!我知道,你並非只在黑暗中出現,也運行在白天。雖然,白天是光明的,有金色的太陽高照,你同樣極盡全力地反映著太陽的光輝,儘管人們看不見你-悄悄的不露聲色分外謙遜地隱蔽在日光之中的月亮啊!
是呀,你不同於那些在光明到來的時刻,為顯示自己嚮往光明或者黑暗之時,你總是默默地始終如一地盡著自己的職責。
你在黃昏出現,在清晨消失嗎?不!你從來不責怪人們的錯覺,抱怨人們對你缺乏了解
l 一切行動都不是為著有意表現自己的啊!
1981.4.寫於北湖
載1981.7.《汾水》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滴 水 泉
一滴,一道閃光。
一滴,一聲丁咚。
有人看你像淚,那是一雙哀傷的眼睛。
有人看你像酒,那是一雙戀醉的眼睛。
有人看你像珠璣,那是一雙愛珍寶的眼睛。
有人看你像星星,那是一雙充滿了幻想的眼睛。
而我,看你像一個音符,凝聚著渴求的激情;渴求奔波歌唱,不安於寂寞的平
靜。
一滴,一個堅定的意念。
一滴,一個純潔的靈魂。
啊!一滴、一滴、一滴……
一串串清脆的撞擊之聲,去求索前面的道路,去吟唱曲折與不平,去匯入小河、
大江、大海的交響曲里,歌唱著獻出你動盪的一生!
一滴,一道閃光。
一滴,一聲丁咚……
《汾水》1981.7.
《現代散文詩選》1982.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羨 慕
那怒聳高空的雄姿,傲視萬里風雲的氣勢,磅礴於天地間的偉大體魄,牢牢地屹立在人們的心0目之中何等堅定-我願是巍峨的高山,以使我的形象不至低矮和渺小。
那神奇迅猛的金劍銀戟,剎那間便刺破漫天烏雲,照耀宇宙;一聲呼喊,便令鬼神驚泣,山川顫抖-我願是威武的雷電,以使我的生命不致暗淡、默默而無聞。
那敢於搏擊風暴的雙翼,顯示著自由的驕傲,輕輕一展便遠走高飛,從來不受道路的約束與荊棘的羈絆-我願是矯健的蒼鷹,以使我的意志與思想不致懦怯、沉淪……
然而,還是讓我作一片大樹上並不顯眼的小葉吧!我將度過光合的一生,把我所有的綠色獻給我所依存所眷戀的枝與乾。爾後,就悄悄讓出知己的位置,無愧的地濺落於我所期望著的新芽萌發的前夕……
1981.5.寫於北湖
載1981.8.《朔方》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遠 行
陰晴是無定的。我時時注視著天上雲霞的遊戲,踟躇、困惑釀造著憂煩。
朋友們關注著我的行程,根據各自的經驗預測著未來的氣候。那些無法一致的說法,更使我心神不定。
哎!不能耽誤。
何必觀望呢?要遠行,總不能把防備雨、雪、風、霜的一切物具帶齊-行囊太重,怎么走啊!過去的風雨已淋濕了苦澀的記憶,怎能讓預測的悸夢無休止地再纏住雙足呢!無窮無盡的追求寄託於還未走過的道路上,前面還會有美麗的風景,它是永遠不會自己走來的。
索性摔掉為應付莫測而私備的小包裹吧-鳥翼上怎能繫上防護的物品呢-趁今日天氣晴朗猛趕一程,前面的道路正沉浸在朝霞興奮的紅暈里,空氣中充滿了芳草的氣息,一個應許的聲音在清晨紫霧般的情緒中呼喚著……
1981.4.寫於北湖
載1981.8《朔方》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夏夜,在湖畔……
夏夜的湖畔凝聚著幽靜與美麗。我與友人都沉醉在泊於柳岸的魚舟上。
颳了一天的東南風在傍晚時已關閉了它的門戶。湖面平滑,如熨斗熨過一樣,幾乎沒有一絲褶皺。岸柳垂著一頭秀髮,水蓮花無聲地傳遞著充滿睡意的溫馨。那竊竊私語的微聲,是魚兒在咂著嘴么-這一切又怎能分散我專心專意地低頭欣賞倒映於水中的星空呢;那水底清晰地閃爍著的、使大湖顯得更深邃、悠遠、富於幻想的繁星啊,在湖中冷靜地浴洗著,如此瀟灑、閒靜、純潔而美麗……
可是,遠處的荷叢竟發出了颯颯沙沙的聲音,一陣帶著濕意的風從西南天角烏雲浮升的地方竄來。大湖惴惴不安地動盪了,水底的群星也心悸地顫抖著,搖晃著,扭擺著。頃刻間都失去了文明的儀態,變成了無數條彎彎曲曲紊亂迷濛的光帶……
“唉!多美的星空被破壞了。”我深深地嘆息著,無限的惆悵也像凌亂的星光一樣在浮泛瀰漫。
我的朋友卻笑了,他說:“誰叫你老是低著頭呢?昂起來吧,天上的星月依舊燦爛如常,你看到的只不過是被風浪扭曲了的星空的影象……”
1981.5.寫於北湖
載1981.8.《朔方》
《露珠集
在潮水裡
海灘,鍍滿了陽光的金色的海灘。
疾風把大潮的浪頭拋了上來,又收了回去。收了回去,又拋了上來。海的胸膛起伏著,激情涌動……
泡沫,浪渣,無根的水草,還有立足不穩的螺蚌,上上下下,跳竄於大潮漲落之中。
遠離潮水的地方,留著觀潮者凌亂的足跡,像數不清的的落葉。
我赤著腳,踩著浪,孩子般天真地跟著一群人在灘上奔跑著,一直向前跑著。
有人停了下來,回頭看自己的足跡……
我不想回頭看自己走過的道路,心中明白,我不會在上面留下腳印的──那浪潮不斷地在抹煞著灘上的痕跡啊。
為什麼要回過頭去欣賞自己的腳印呢?難道是為了留下榮耀的見證才奔走於潮水之中的么?難道不就是為著體驗大潮的力量與精神,諦聽它激越的音律才涉足於
此的么?
讓飛揚的浪沫濕透我的全身,洗滌我的心緒吧!讓它將我的腳跡、體溫和意念一齊收到海的心中去吧!儘管,上下跳竄著的螺蚌刺傷了我的腳板,那又有什麼值得哀叫和後悔的呢;我的鮮紅的熱血已溶化在浪潮澎湃的激情中了啊!
我奔跑著,奔跑著。在潮水興奮的鏇律與節奏之音響中,已參入了我微弱的足音……
寫於
載《朔方》1981.8.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希 望
當你不再微笑,躲進了暴風颳起的陰霾之中時,沉默便塞滿了我含忍的心。我苦苦地等待著,像冬天的禿樹,靜候著燕子銜來一片綠意。
唉!什麼時候才會有這么一天呢──在我心中的樹枝上,你蔫然收縮的花蒂悄悄脫落,青綠色的果實顯露在陽光下,漸漸地被染上一層紅暈……
──可以摘了嗎?
──不,親愛的!我不是曾經有過那么一天嗎?你忘了:我是不能摘的;我是一個只能在生長時才甜蜜的青果,一旦摘掉,就變得十分苦澀了。
喔!難怪我胸中積滿了苦澀的汁液。
於是,我不再哀嘆不再等待了。傾倒我胸中所有的苦汁,努力在心的樹下澆灌……
1981.6.寫於北湖
載1981.9.《海鷗》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信 仰
你真的就走了嗎?走到那煙霧淒迷的空虛之境了嗎?
當我憶起與你相處的日子,就會給我帶來幸福的激動:無論是在暴風雨狂襲著我頭上的屋頂的時刻,還是在洪水猛衝著我腳下的堤岸的時刻,你都給了我無窮的勇氣使我不致墮入懦怯的惶惑不安里……
你真的就走了嗎?在那個風狂吹,雨狂瀉,轉眼間把所有的紅色都浪費殆盡的陰暗的日子——一時顯得遍地蒼白,似乎連你也失去了血色啊!
不!失去血色的怎么會是你呢?我知道,你是不會染病和蒼老的,你臉上美麗的青春的紅暈是永遠不滅的。而那蒼白,本來就是塗抹在你臉上的謊言啊。
回來吧,回來吧,我的戀人,我的生活的唯一支柱啊!
啊!我急切地呼喚聲,立即在金霞噴薄的地方發出了迴響:
親愛的,當你渴望著而不是失望著的時候,我已經回到你的心中了!
寫於1981.6.
載 1981.9.《海鷗》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五 月 橙
秋,是果實向人們誇耀的時候,是慶功的日子。香柑,在摘了。金橘,在收了。只有你還默默地掛在枝頭,沉甸甸的,像是凝聚著無窮的思緒。
為啥不願意成熟?難道你不想早點兒去向人們報喜么?
金風在林中催促著,你的枝葉在悉悉窣窣地訴說著什麼呢?
你是說,一顆熱愛著的心,還沒有停止對陽光和雨露的渴求么?
你是說,未經嚴霜酷雪的考驗,就不能釀出醇酒一般的汁液么?
你是說,不能將生澀的果實提前交給人們,去騙取虛假的豐收么?
你是說,甘願經受更多的風雨,熬到來年五月果子極為稀缺,人們最需要鮮果的時候,再獻出你的一切么?
喔,雖說你還未成熟,秋風已滲透你純潔的馨香了——想必是從你那年輕的心靈深處溢出來的芬芳的語言,在回答我的發問啊!
寫於1981.2.
載1981.11.7.《長江日報》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拉 纖 者
邁著沉重的步伐,踩著沙,蹬著泥,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一心一意走完前面的路程,奔赴預定的碼頭,哪顧得回頭欣賞自己的足跡。
風,在一邊品味著溢汗的號子聲,
浪,在船邊不住地搖頭嘆息,
樹,讚頌說,這傾斜的姿態具有雕塑的美,
鳥,鄙棄說,落後,原始。
……
讓品賞者陶醉去吧,它不能使號子更加雄渾。
讓嘆息者流淚去吧,它不會給縴繩增加半點兒力氣。
讓讚頌者誇獎去吧,它不能減少流水的阻力。
讓鄙視者嘲諷去吧,它不會縮短腳下行程的距離。
咬緊牙,咬緊牙,走自己的路,路會越走越寬。
吸足氣,哼自己的曲,號子,會越唱越有力量。
邁著沉重的步伐,踩著沙,蹬著泥,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寫於1981.3.
載1981.11.7.《長江日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星 星
“媽媽,我在黑夜裡行走,你能不能看清我呢?”
“孩子,月亮還沒出來,稍遠一點我就什麼也看不清楚了。”
孩子將一個螢火蟲貼在他的額上,在場上躡手躡腳地走著。
“媽媽,你能看到我嗎?你看我像個什麼?”
“喲,我看到我的小秧子了,是一個小小的螢火蟲哩。”
“不,媽媽,你再仔細地看看。”
“喔,看清楚了,是一盞小小的燈!”
“不,媽媽,你睜大眼睛看看。”
“嘿!這一回我看清白了。是一顆亮閃閃的明珠啊。”
“不!不!媽媽,你老是猜不著——我是地下的一顆星星……”
寫於1991.5.
載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傷 心
“孩子你為什麼哭?誰欺侮你了?”
孩子的淚珠像拋豆一般。
“別哭,孩子,我一定去批評他--你為什麼欺侮我的小囡囡?你這個不講理的傢伙。我
的囡囡是頂好頂好的啊,從來就不欺侮別人。”
孩子抽噎著,哭得更加傷心了。
“別哭,孩子,來,我抱你,背你,去找他——莫不是那塊石頭絆跌了你?”
“不,媽媽,”孩子的嘴扁得更厲害了,淚如湧泉,“是我……是我……”
“你怎么啦孩子?”
“我……我把……我把布娃娃……摔進水缸里……淹死啦……”
寫於1981.4.
載1981.12.4.《羊城晚報》
潮沫》
假如我是風
“媽媽,假如我是風該多么好。”
“孩子,你這話不只說一遍了。我知道,你想去摘桃樹尖尖上那最高最高的一朵紅花;
假如你是風,就可以毫不費力地爬上樹梢。
“你講過,你想到湖中去逮那小鸛鳥;假如你是風,就可以踩著波浪,輕輕地走到它的
身旁。
“你常說,做夢騎著雲兒在天上游,假如你是風,就可以真的把雲兒當馬騎了……”
“不,媽媽,你全錯了”孩子用嘴貼著媽媽的耳朵,神秘地說,“假如我是風,就能悄
悄地跟在你的身邊。你走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可是你一點也不知道,就不再會說——這
討厭的傢伙,老纏著人……”
寫於1981.4.
載1981.12.4.《羊城晚報》
潮沫》
淺露的清泉
山崖下淺露的清泉啊,我知道你汀瀅的汁液是從地底深處沁出來的。
你不為顯示自己的湛深而故意變得渾濁,讓人不易探視到你的心境;天光山色雲影都清晰地顯現在你透徹坦蕩的胸懷裡。
你不願讓自己的身影遮掩住美的或醜的,在你流經之處都澄澈見底。
啊,我斷定你埋於地底的源頭是一塵不染的。
但,當你向著山下走去的時候,有人警告說,出山是回變濁的!
難道從地下滲出只是為著囿於一個小坑來顯示一下自己的清白么?
你毫不猶豫地懷著探索和尋求的欲望流走了。在跨越一些阻礙而受到挫折時,居然還唱起了"丁丁冬冬"的歌兒。
我聽見這歌兒不是怨尤和哀傷的,是從那純潔的心靈里泌出的一串串閃光的音符一經在行進著的途中被碰擊,便迸發出深思而又充滿著希望於嚮往的音樂。
寫於1981.2.17.
載1981.12.《雲崗》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流啊,山溪
流來了,帶著陽光的透徹,
流來了,帶著霞霓的明麗,
流來了,帶著山禽的吟詠,
流來了,帶著嫩葉的翠影……
你的歌有滲出岩縫音符,有決開冰層的聲韻,有沖礁石的鏇律,有跳下懸崖的節奏。
曲折迴旋,從高處常到低處。一心向下,向下,向下:
唱給泥土,唱給禾苗,唱給果樹……
.漲落跌宕,從窄處唱到寬處。永遠向前,向前,向前:
唱給小河,唱給大江,唱給海洋……
啊,生命之源不涸,永遠流淌,流淌,流淌……
.啊,靈感之泉,不枯,永遠歌唱,歌唱,歌唱……
流走了,挾著圓滑的卵石,
流走了,挾著輕薄的桃花,
流走了,挾著腥臭的腐葉,
流走了,挾著散漫的呢沙……
寫於1981.2.16.
載1981.12.《雲崗》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大地的語言
你見過這樣一種語言么:
它永遠也不嬌柔做作,永遠也不說謊欺騙,既不討好乞憐,也不苛求於人。這樣的語言,是從土地的肺腑中發出來的――
田地的莊稼呀,土地的語言!
啊!莊是土地的語言,與播種者交心談心。你有實意,他便有真情;你不誠心,它不會
受騙。
一切真正的播種者都是誠實的,土地將回答它以飽滿實在的語言;一切虛言假語的都不
是真正的播種者,任他說的多么動聽,土地也只能給他以乾癟空虛的回答。
寫於1980.7.25.
載1981.12.《武漢青年報》
開春的雨,下著……
濕潤而凝重的雲團,把希望抽成細細的絲,拽向大地每一個角落。
一縷,兩縷,千縷,萬縷……
這充滿著愛的長絲啊!
淅淅瀝瀝,淅淅瀝瀝……
這熱切而誠摯的呼喚啊!
草地里的草根吐出葉芒了,河岸邊的柳枝上隆起圓苞了,田地里的種子萌發出翠芽了,果園裡的桃林呈現出紅蕾了……
可是,那兒什麼也沒有哇——褐黃褐黃的一片砂磧之地哪,多情的長線牽不動它麻木了動神經,親切的召喚叫不醒它荒涼動沉夢——它的心是如此的淡漠啊。
開春的雨,下著,下著……
啊!一視同仁的希望與愛的乳汁在澆灌著大地,在召喚一切潛藏著的生機。能不辜負和能回答它的也只可能是對生活充滿了希望與愛者的萌芽啊!
寫於1981.6.
載1982.1.《藝從》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城郊一角
粉白的牆壁,經過幾陣風雨,又隱隱約約現出了往昔的紅、黑字跡。仿佛一個歷史的紗幕,裹著一段不尋常的歲月。透過這層紗幕,我似乎聽到那些文字互相攻擊叫罵的聲音。
然而,牆壁畢竟是安靜的。院子裡關不住的春色,已緣著葡萄藤爬上了牆頭——雖然沒有紅杏——那寬大如掌的綠葉間,卻伸展著彎彎曲曲的觸鬚,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探求什麼。
牆根下,一個穿花衣的女孩歪著脖子,伏在長凳上專心專意地做著作業。兩隻淺黃色的粉蝶在她的頭上翩翩飛舞,大概是想落在女孩束著紅綢花結的小辮上,但又有點兒膽怯,始終猶豫不決地徘徊著……
多么恬適的城郊一角啊,我把腳步放得輕輕的,深恐驚擾了這近乎凝固的靜謐。
可是,在離粉牆不遠的地方,有兩隻好鬥的公雞,卻硬弓著脖子,怒翻著頸毛,高翹著尾巴,豎著紅朴朴的冠子,勢不兩立地對峙著。偶爾來一個猛衝,“撲楞”一聲,隨即揚起一抹塵土和幾根雞毛飛舞著的陰暗。
不過,它們除了給人帶來一點兒已逝的往昔武鬥的聯想而外,卻並未打破這美好安定的境界……
寫於1981.6.
載1982.1.《藝叢》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園 地
我在屋邊的荒地上開墾了一塊小小的園地,將泥土錘了又錘,耙了又耙,整了又整。
我砍來許多楊樹的短枝,編成一個防護的籬笆。然後,將尋覓到的珍貴的花籽,小心翼翼地種在綿軟的泥土裡,每日勤奮地澆水。
我盼望的一天來到了,一點點細嫩的小芽,從土中長出了一片歡樂……
一個夜晚,暴風雨襲擊了我的園地。小芽在泥濘中掙扎,太陽一烤,便漸漸地枯萎了。多么可憐的椏兒啊!
然而,我的籬笆卻出呼意料地變得青秀了。嘿!在陽光下,那些被斬頭去尾的殘體上,竟拱出了無數芽苞。
於是,我欣喜地看到,我有了一個充滿生機的綠色的籬笆——一片茂密的幼林——它生長在屋邊的園地上,根,卻牢牢地扎在我的心上了。
寫於1981.6.
載1982.1.《藝叢》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垂 楊
油綠的垂楊莊重地站在道路兩旁,擎著一片颯颯的林音。夏日的陽光火焰般的跳躍在舞蹈著的樹葉上。濃郁優美的林蔭里,有著樹木呼吸的氣息。也許,正是這些清爽的氣息在排除著令人疲憊的暑氣。
對來來往往的過客,她頻頻搖臂,微笑地迎送,一視同仁地贈給每個行人以適意的陰涼。
多么不幸啊,她的柔軟的長條,無意地掃著了一個人的眼角。於是,那一根突出的枝椏,便在利斧的刃上墜落了。蒼白的傷口上,冒出了琥珀色的汁液——這不是淚,分明是血——散發著青春的芳香的血啊!
依然是溫存的絮絮不休的林音,並沒有摻雜呻吟於嘆息。只是那傷口漸漸地結疤了,疤上又悄悄地冒出了嫩翠的枝芽——啊,該是默默地生長著的委屈和哀怨么?
不,溢翠的秀枝又擎起了一片新綠,每片細葉都搖曳著帶香的綠風,又給過往者以適意的陰涼。
寫於1981.2.
載1982.1.《藝叢》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海灘上的“網”
海灣的沙灘,寬闊、平展,沙粒谷黃。像半輪彎月,安閒地躺在海與岸之間。那涌動的泡沫,像鑲在它 身邊的雲彩。打漁、拾貝、浴洗、劃舢板、攝影和觀潮者的足跡,縱橫交錯——每個人都用兩隻踏實的腳板的梭兒,牽著足跡的長線在海灘上織起密密的網。
這是眾人共同織出的一張奇特的網啊,他撒在同一地方,卻將攫取各人所需求的不同的東西。我深信,那些一心嚮往著大海,熱愛著大海,不斷地付出純真的情意的織網者,必將得到大海的厚愛。
織啊,我牽著腳跡的線,也穿梭在海灘熒熒的光芒之中——我並不滿懷憂慮地預測著能否撈得一條大魚兒,或者一無所獲,而是堅定地向密密地網中走去,……
織呀,織呀,密密地織呀,讓猛漲的潮水湧來吧!
寫於1981.9.
載1982.1.《海韻》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耀眼的帆
寂靜的中午,海灘沉睡在陽光撒下的燥熱之中。海風綿綿,波浪慵倦無力。
一葉因大片的蔚藍而襯托得耀眼的白帆,向著遠方輕輕地移動婷婷的身影,漸漸地縮小了它的形象。直至像一顆隱約閃爍在遙遠的天邊的小星星……
它消失了!從純淨的蔚藍之中,從茫茫的霧氣之中,不留一點痕跡地消失了,多美的帆啊!
不,它並沒有消失,在純淨的蔚藍之中,它像素潔的白蓮執意地開放著,在茫茫的霧氣里,它像輕捷的白鶴頑強地飛翔著——它正以無畏、堅定、冷靜、沉著,奮進在我們的眼力所達不到的地方啊!
耀眼的白帆從我的瞳人里無形地消失了,消失了!失意和惆悵在海與天相連的地方騰起灰濛濛的霧靄——誰叫我一動不動地站在海岸上觀望呢!
一隻海鷗忽閃著雙翼,貼近海浪向天邊急速地飛行而去,浪尖上騰跳著它追趕的身影。不!那是我一顆飛翔的心呀……
寫於1981.9.
載1982.1.《海韻》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潮 音
轟——嘩!轟——嘩!
海濤拍擊著岸沿,以雄渾的韻律迎接我的腳步……
我曾經在湖灘、江灘上奔波、行走,用腳的力度,刻下深淺不同的印跡,記錄著生活的旅程。
現在,我又在海灘上邁步了。
湖水、江水,曾漫到灘上,灌滿我身後的腳窩。此刻,海水也同它們一樣。
湖水是碧綠清甜的,海水是翠藍鹹澀的,江水是赭黃不甜也不澀的——這些,都是我人生的經歷啊!
面對大海的深遠和廣闊,更覺一己的渺小。回憶和思索的潮汛在心的岩壁上撞擊。憂思萬縷纏住我的步履,將我拉回往日的歷程里,那過去的道路竟如此曲折,如此令人心悸!
我在海灘上躑躅徘徊……
轟——嘩!轟——嘩!
海,以激動的潮音在訴說——像我一樣吧,不遺餘力永不回首地將一個又一個浪的步伐邁向前方,就一定會在終岸發出雄渾的迴響!
於是,我立即關閉起回憶的閘門——甜也罷,澀也罷,不甜不澀也罷,統統由它去吧!且振奮起腳步,堅定地向著未來走去……
寫於1981.9.
載1982.1.《海韻》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幽 谷
山是沉默的,樹時緘默的。泉自在地流著,溪安詳地淌著。風清幽,霧輕盈,花含笑,草沉吟。雲得倒影,鳥的回聲,陽光的親吻,露點的撫摸一切的動與靜,構成了和諧的美的鏇律與色彩。
在這聽得到自己的心聲的所在,疲倦了的神經倒顯得活躍起來。
唉!在那忙碌的街市,一些音響在互相比賽著強烈的刺激性,看誰最能打擊人的耳鼓——汽車的、輪船的、鍛錘的、工具機的、叫賣的、吵嚷的……似乎誰的調子愈高,就顯得愈是豪邁高明。那喧囂之聲,壓倒了風的吟喔,水的吟詠,樹的低唱,嬰兒的啼哭笑——那些能使人心曠神怡的美妙音韻,都沉沒在呼喊吼叫的濁浪里了。
而這裡的幽谷,太靜了!
我不禁惶惶——人說,過於的靜是會喪失生氣的呀(?)
可是這裡的一切,不正是春意盎然么?
啊!這被沉靜凝聚著生氣呀,在無噪鬧的塵垢之明淨里,悄然地勃發著……
讓那些狂呼尖叫在忙於集市的人群中比美吧,我久久地沉溺於幽谷,尋覓淨化心靈的色彩、芳香和鏇律。
寫於1981.2.5.
載1982.一、二合期《南苑》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甘 霖
密集的雨雲愈來愈濃重,像一個個飽滿的乳房貼近久旱的大地。
一場甘霖,在沒有雷鳴電閃的寧靜中霈然而降。
因長時的焦渴與憂慮顯得萎黃的小草,被突如其來的喜悅激得一陣昏迷,又漸漸地在清涼中甦醒。
乾涸的小河,枯瘦如腸的身軀,伴隨著“淅淅瀝瀝”的音樂變得碩壯,開始了深深的呼吸,甚至發出醉意的輕輕的歌唱。
龜裂的田地,縱橫的傷痕,由於清泉的撫慰而慢慢癒合;青青的禾苗,接近失望的心中冒出了活躍的翠綠……
好啊!多好的雨。
人們高聲地歡呼、讚揚:下的是糖,下的是密,歡欣已沖走了被苦痛齧蝕著的心思。
啊!但願這酣暢淋漓的雨多下幾個時辰吧,別讓七色的彩虹過早地抖出迷眼的斑斕——真實的光榮,存在於吸飽了雨水的大地所萌生的葉芽與苞蕾的讚美里,哪能讓瞬間即逝的幻景炫耀於空虛的天庭呢!
下吧,甘霖……
寫於1981.1.31.
載1982.一、二合期《南苑》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流水與堤岸
一排排浪花在江灘上拍打著,翻滾著,騰跳著,舞蹈著。它們熱情地湧上岸沿,浸潤著泥土,撫摩著柳影,輕揉著細草……
東去的流水呀,是在與堤岸告別嗎?
喋喋不休的浪聲呀,是在對著堤岸訴說知心的話兒么?
深情的浪唇呀,是在與堤岸熱烈地親吻么?
是的。流水正一步步奔向理想的大海。為此,它深深地熱愛著堤岸,永遠地感激著堤岸。它知道,堤岸寸不不移地固守在原有的地方,不能偕它同行,這意味著什麼。
啊!在人生曲折的道路上,最美好的莫過於互相的援助與親密的告別!
深情的岸影印在流水激動的心中,波浪拍打著堤坡在演奏著溫情脈脈的音樂——但願那令人驚恐的濁浪與堤岸拚死搏鬥的喧嚷不再充斥與我們的生活。
寫於1981.3.
載1982.4.《榕樹》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雪
我看到一望無涯的銀白,似乎心中的塵埃都消失貽盡了。那兒有幾個黑點,我知道是幾隻覓食的烏鴉。
在沒有星光與月華照耀的黑夜,望著積雪的原野,眼中不是也閃著素潔的光么?連夜也塗不黑它的肌膚。
冷清的雪地的空氣吸進肺腑,淨化著憂煩苦悶的心身,神經在無垢的境界中振奮。
為什麼要責備它粉飾了大地的瘡痍呢?它將在陽光的擁抱里與大地溶為一體,並不想混淆美與醜的本相。
雪,無垠的雪景,哪怕是短暫的一瞥,也足以留下永恆的眷戀與嚮往——
啊!潔白的世界,即使一個小小的污點,也是易於識別的呀……
寫於1981.3.23.
載1981.4.《榕樹》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會走的橋
密集的雨,趕緊在一夜間下完,留下一個流水歡鬧的清晨。平日流著一線碧水的山溝,今天卻成了譁笑的小河。
上早學的孩子隔在岸的一邊。一位中年人走到他們的身旁,蹲下來。一個孩子便爬上他的脊背。於是,流水裡走動著一座橋。
——他,便是鄉村國小的老師。
就當他在孩子面前蹲下身子的一霎,我記憶的帷幕被拉開了,現出我兒時生活的一段情景:
兒時我要到小河那邊去挖野菜或玩耍,我的夥伴便把他放牧的一頭大水牛牽來。我走到水牛跟前,對它說:“低角!”它馬上低下了頭。待我踩上了它的角時,它就把頭輕輕一揚。於是我就順利地爬到了它的背上。然後,他它就馱著我默默地游過河去……
啊!他又在另一個孩子跟前蹲下了。那穩重的身軀,那憨厚的神情,那沉靜而有耐心的眼睛——都使我聯想到那條可親可愛的水牛。
我的心思也像流水一樣地激動著。我緊緊地步著他的腳印,走到一個孩子跟前,蹲下身來……
寫於1981.4.
載1981.4.《榕樹》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編網
你編織你的網咖,朋友,你講那關於鬼怪的故事吧。你說海域裡有成千上萬的水妖,它們成天在興風作浪……
可是,我看見你每次把網從浪里收攏來時,投進艙里的並非都是鯊與鱷.
你編你的網咖,你講那關於鬼怪的故事吧,我不是不信,是不迷信。
我留下一部分憎恨得線來結網,卻把更多的線扭成了彈唱愛與美的琴弦。
寫於1981.3.
載1981.4.《榕樹》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楝樹
不知為什麼,我偏偏忘不了你那一束束肅靜的淺紫色的小花,它總是伴著一種難以覺察而又的的確確沁人心肺的清純的淡香,出現在我的記憶里。
家鄉的楝樹啊,你是有著蠟黃色——像我兒時失血的臉蛋一樣的小果的呀,但那是十分苦不能入口的果子。因此,它不能為你贏得聲譽。
是的,有的樹是為了結出榮耀的果而開花的,有的樹則是為了開出引人注目的花才結果的;你的果機不好看又不能食,花也無驚人的形態與色彩,用什麼來博取人們的歡心呢?
然而,你還是年復一年地開花、結果,結果,開花……
這是為著什麼?
難道就是為著將那難以覺察而又的的確確沁人肺腑的清純的淡香,無聲無息地獻給人們么!
寫於1981.4.載1981.4.《榕樹》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江邊,有一塊礁石
有一塊突兀的礁石,長年默默而有堅定地蹲在江的一側。
鳥兒常歇在上面愜意地歌唱著。
漁人常站在上面擺動著充滿希望的網袋。
孩子們常坐在上面洗涮著捕蟹拾貝留下的一雙雙泥足。
情侶們常並依在上面幸福地欣賞著遠去的帆影……
當渾濁洶湧的洪水淹沒了礁石,一個表示著危險的信號——浮標便給它代上了。
揚帆者警惕著它,把舵者迴避著它,搖槳者遠離著它……
只有自它以下的江堤知道——這是洪水的過錯。而礁石,即使被淹沒被詛咒它仍是默默的堅定地蹲在那兒,抵擋著濁流的衝擊,盡力地維護著堤岸。
寫於1981.3.22.
1981.4.《榕樹》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雨 夜
“睡吧,孩子,快閉上你的眼睛
“你聽,窗外的雨滴在悄悄說話——睡吧,睡吧,你媽媽一會兒就回來了,大雨隔不住她。”
“媽媽會有傘嗎?”
“會有的,孩子,快閉上你的眼睛。你聽,風在窗前樹葉上悄悄地說話——睡吧,睡吧 ,等你做著甜蜜的夢的時候,你媽媽就來到你的身邊了。”
“可是,爸爸,我沒有枕頭了,怎么做甜夢呢——我的頭沒有挨著媽媽的臂膀呀……”
寫於1981.4.
載1982.4.《長江文藝》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播 種
孩子在學大人種地,他把媽媽篩棄的秕谷種在屋旁的灰堆里。
媽媽笑了。她說“我的孩子,我等待著收割你種出的稻穀哩!”
孩子也笑了。他更賣力地種著……
媽媽明明知道,孩子的遊戲是不計較收穫的——那空空的穀殼怎能生根發芽呢?
可是,媽媽還是說:“我的孩子,你真能幹,種出的谷一定長得像金子一樣!”
誰說那是一些空空的穀殼呀,小小的手兒不正把飽滿的希望播在媽媽的心田裡了嗎!
啊!孩子剛剛播種就已經奪得豐收了——那無限甜蜜的母親臉上的笑容啊!
寫於1981.4.
載1982.4.《長江文藝》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海 聲
我從喧囂、噪鬧漫溢著的窄巷裡走來,在這兒聆聽海的語言。
這裡的每一升空氣都充盈著浪濤的震顫,我被緊密的聲音包圍著,緊裹著。貝殼的碎片在我的腳下破裂,我聽不到自己重重地走在海灘上的足音;鷗鳥在我的眼前疾飛,它們嘹亮的呼叫全淹沒在一片轟轟嘩嘩的奏鳴之中。
然而,我的心上卻流動著快慰的聲韻,並不像在小巷的噪鬧中浮沉時那么沉重、鬱悶——那些為著一點微小的事兒而喋喋不休地爭斗辯論的濁音,像浮渣泡沫一樣塞滿了我的耳朵,把人的心胸擠成了一條窄巷……
在這裡,我傾聽著無窮無盡的稠密的濤聲,海的情感磅礴於我的心際,在我的心的律動里迴響。我深感大海的豪壯與雄偉,如於安詳寧靜之時諦聽一章令人振奮的交響樂曲。
啊!為什麼這兒的喧譁竟不同於窄巷裡的噪鬧?我深知,那些搖曳著的浪峰的激情全變成了韻律的感覺,每一個音響都發自一個寬廣深邃的胸懷。
啊!激揚的海的聲音,你逐盡我心靈之窄巷中的喧囂和塵垢吧,讓我微弱的音韻融進你雄渾寬厚的心聲里。
寫於1982.2.5.
載1982.5.《上海文學》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尋 求
——詩人啊,你貪婪的目光一直緊盯著我的網,網繩顫動著你期求的微笑,需要我給你什麼呢?一條美味的魚?是黃魚、鯡魚?還是鯧魚?
——漁者啊,我等待你撈到一隻古老的閃著五光十色的貝殼。
——你要那不能吃不能喝的東西做什麼?難道只要看看那一些漂亮的色彩就能解除飢饑渴嗎?
——正是這樣。我所尋求的不是那些應時令的佳肴,而是那些雖經歷史的風浪的搓磨砥礪仍不失其色、死而猶存的美的閃光!
寫於1982.1.
載1982.5.《上海文學》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涉 溪
雨後的山溪失去了透徹的明淨。寬闊的河灘上濁水縱橫,浪花撒潑,喧囂之聲漲滿天地。
望著這無橋的河流,面對眼前的波浪,該怎么過去呢?
我想尋找一個水勢平穩的地方涉過去。
跟我來——一位山中老者對我招手。他邁著大步,逕自朝著河灘走去。
我懷著惶恐和不安緊緊地尾隨著他。
喔!這老者選那浪湧水擠的地方走。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飛濺的浪花簇擁著我一顆緊張的心……
終於安全地到達對岸了,老者回過頭來微笑地對我說,別看那兒水跳浪吼怪嚇人的,其實,是最淺的地方。倒是那表面平靜,浪小波穩默默地流著的地方,才是最深的哩……
啊!原來如此。可敬的老者,你帶我涉過了一條山溪,也使我的思想涉越了一條生活的河流。
我久久地凝視著那河流的深處,
那沉著的步履,
那冷靜的行進,
那凝重的激情,
那深沉的歌唱……
寫於1981.1.18.
載1982..5.《江城》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蓮
開放在碧蘭的湖中,點綴著湖光。
倒映在清澈的波里,襯托著水色。
搖影於遊戲的魚群,構成生動的畫面,
依偎於採蓮姑娘的腮邊,描繪出美麗的圖景……
你使湖光、水色、游魚、村姑顯得更加美好,更加可愛。
湖光、水色、游魚、村姑使你顯得更加俏麗、更加端莊。
大概是由於你的俏麗、端莊,有人將你獻給了神——在廟堂里,有的大神不是腳踏著蓮花寶座嗎?
你裝飾著神像,使神像顯得更加威嚴、聖潔。
神像也抬高了你,使你顯得更加尊貴、神聖——在那兒,你成為不可隨意觸摸的神物了,再也看不到你的本色——你被塗上了一層金。
那獻給神的裊裊香菸,也給你罩上了一層層的迷霧的陰暗……
啊!我愛生長在湖泥中純白的蓮,
我愛植根於泥土中帶著血色的紅暈的蓮,
我厭惡那鍍了金的蓮!
寫於 1981.1.
載1962.5.《江城》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晨 霧
當黎明從曠野上輕輕地走來,你也無聲地降臨了。
你與光明結伴而行嗎?
多么輕柔,像是在把一切愛撫。
多么溫存,像是具有非凡的賢淑。
多么潔淨,像是超超世的清白。
在你柔情的撫摩中,那挺拔的山峰,那秀麗的河谷,那狼藉的荊棘,那荒禿的沙丘……一切都呈現出模模糊糊似有似無的美的景象。
在你溫存的擁抱中,那近的大樹,似乎很遠那遠的高塔,似乎很近;那凹陷的深淵,似乎填平,那填平了溝壑,似乎凹陷……
將一切幻化得似是而非,又將一切幻化得似非而是——那萬物的本來形態呢?
唉!晨霧,你的愛撫,你的賢淑,你的清白,原來都是為著迷糊真相嗎?
哼!你並非緊緊追隨著黎明而光臨者,你是黑暗的尾巴。
當黑夜剛剛過去,你也許為那些懼怯強光刺激者所歡迎,所鍾愛。
唉!晨霧,晨霧,撲朔迷離的晨霧!
寫於1981.2.14.
載1982.5.《江城》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孩 子 啊
孩子啊,哪怕你只說出一句天真的話來,也足以引出我全部的歡欣;
我在極其逼真地描繪你的神態和表情哩——你知道么?
孩子啊,哪怕你只露出一丁點兒可親的笑靨,也足以攝取我全部的愛。
我在以誠摯的情感歌頌你純潔、美麗無邪的心靈,哩——你知道么?
啊!你是並不想知道的。即使有人告訴你,你也不會為了獲取我心靈的財富而做作出更多的天真和笑靨來,你也不會因了我的愛的付出而回敬以感激和稱讚的報酬。
因此,我就無牽無掛地喜樂著,無拘無束地熱愛著;
因此,我就更加認真地描繪你,更加動情地歌頌你,孩子啊!
啊!祈求報答與贈謝的愛的歌呀,她的羽翼才不致有任何的束縛。
寫於1981.5.
載1982.6.《延河》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雨後,在藕湖畔
七月的暴雨像狂亂的馬蹄從藕湖踐踏而過。綠葉翻卷,紅蓮飄落,荷叢一片狼藉,猶如一個紛亂的無頭無緒的夢境。破碎的蓮花瓣兒在水中無主地飄泊,波浪將它們打到鑲滿泡沫與浮渣的岸沿。
我拾取濕漉漉的一瓣審視著,帶著暗淡的色彩的花瓣像一張憔悴的臉,沾滿一點點
涼冰冰的淚。我惆悵地看看遠方,殘餘的雲霾在心裡織著迷茫……
一個赤足的小女孩像舞蹈一般地踢著湖水走來。她不時打撈著水中的散花,像一隻稚鶴勾著身子。粼粼的水波輕輕地舔吻著她的雙足,她用細細的野藤將自己的所獲串成了一個花環,興沖沖地套在脖子上,蹦跳著向我走來。黑溜溜的大眼流瀉著爛漫的天真:“叔叔,你看我象一朵花嗎?”
嘿!多美!我的心陡然地披上了美麗的色彩。啊!她身上的每片段預告瓣都那么鮮艷,那么明潔,而被包圍在花瓣中央的小臉蛋,簡直是一個帶露的花蕊!
真美哪!我高興地抱起她來,心中充盈著濕潤清新的馨香。我久久地瞅著她。瞅著,瞅著,眼前竟晃動著一個環形的的彩虹。不,分明是一輪雨後初升的美麗的太陽啊!
寫於1981.05.
載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美麗的笑
我走在清晨的集市上,熱鬧和歡樂在街心涌動。雜亂的叫喊與嘻笑,仿佛奔騰的河水裡浮蕩著的無數的泡沫。
我看見作交易的人們,有著各種各樣的笑容。於是,我想尋找一朵最為美麗的笑容。
可是,非常失望。我發現那些可掬的笑,有的是從別人那兒買來的,有的則是從別人那兒賺來的……
忽然,一群孩子向我這邊走來,他們跑著,跳著,身後拖著一串譁笑。
喔,原來有一個男孩,牽著一條小狗,小狗戴著一頂十分滑稽的小紅帽,還戴著用高梁梗兒的皮與芯作的眼鏡。小狗一面奔走著,一面還不住地向四處張望。
兩旁的人全逗樂了。
剎那間,那些笑容都變得十分美麗。
寫於1981.4.
載《延河》1982.6.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湖 濱
夏日的湖濱是孩子們的樂土。
一男孩和一女孩的身影同映在微語著的清波里,小手上各拿著一瓣蓮花。
男孩叫著女孩也叫著:
“我們的船兒就要下水了!”
男孩彎下身子,準備把蓮花船投入水裡。
女孩說:“船上該裝上人才好哩。”
“那就裝兩個小泥丸當做人吧。”男孩收回了拿花瓣的手。
“對,裝兩個小泥丸——哎,不,泥丸兒是死的呀,船沒有活人駕駛著行么?”
“那……我們捉兩個小螞蟻裝上吧。”
“對,用螞蟻當做活人才好——哎,不,要是浪把船兒打翻了呢,人不是會淹死么?”
“那……逮兩條小魚伢裝上吧——哎,不,時間長了,魚伢不是會曬死么?”
“那……”男孩皺起了眉頭。
“我看,把船兒戳一個小洞吧”女孩睜著大眼望著男孩。
“有洞兒進水,魚伢不渴,太好了!”
男孩笑著,女孩也笑著……
啊!兩片蓮花瓣在青翠的湖水裡飄著,盪著,盪著,飄著……
遠了,遠了,兩隻美麗芬芳的小船兒,
遠了,遠了,兩顆美麗芬芳的心!
寫於1980.2.
載《延河》1982.6.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曲折的流泉
掬一捧清涼的泉流一飲而盡,頓時感到喉潤心爽,同行者紛紛爭飲。多好的泉水啊!從何處而來呢?
順著這股泉流向前尋找,不知繞了多少彎,耗費了多少時間和精力,才算找到了它的來處。喔,原來它就在我們飲水之地的上方,相距不到一百米——如果直流而下。
同行者齊聲讚嘆這股泉流的頑強、堅定,任憑懸崖、陡壁、巨石擋道,也攔不住它一意前往的腳步。但是,我還是期望著少一些這樣的讚美,多給它一些方便——能在懸崖陡壁巨石之中,替這急欲投身於果園、菜地、禾田的泉流,徑直開一條通道。
1982.6.《太原文藝》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金 鳥
清晨的山谷填塞著無縫無隙的寂靜。重濁的藍霧沉澱在深深的谷底。陰影層疊,叢林幽暗。分不出深綠淺翠,分不出老樹新苗,一切似乎被無聲的陰暗沉重地凝固著。
朝陽新鮮的光束,斜穿過埡口,摻和在升騰的霧氣里,猶如無數銀色和金色的粉末,浮動著,泛濫著……
是什麼在黝黑的谷底躁動?“撲楞”的音響發自靜默著的密林深處,恍忽如將醒未醒的睡夢。分明有鼓翼之聲,卻久久不見飛行之物。多么幽深黯淡的山谷啊。
嘿!看見了,從無底的黑暗裡,閃爍出一束電刺般的金光——一隻小鳥,驚擾著濃重的陰影,鍍滿旭日的金輝的羽翼,急促地顫舞著,撲閃著,使死一般的沉寂的山谷顯出了生氣……
啊!金鳥,若不衝出這深深的鬱結著幽暗和沉悶的一隅,沐浴著清新的晨曦,真能讓你的羽翼閃耀出燦爛的光彩呢!
我的一縷思緒,也躍出了久久地凝然抑鬱著的窩巢,緊追著那隻金鳥,越過高峰屏障,飛向無限光明的空間……
1982.6.《太原文藝》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鳥 聲
在堆砌著無限春意的叢林裡,綠蔭的帷幕永遠也不想拉開,我無法一一見到那些美好之聲的歌者。我對它們的歌是多么的鐘愛啊!這都是一些什麼樣的歌呀?
粗獷、豪放而不是裝腔作勢的,
圓潤、委婉而不是扭扭捏捏的,
暢快、愉悅而不是喬裝樂觀的,
欣喜、歡躍而不是故頌昇平的,
憂傷、愁悶而不是怨天尤人的,
哀戚、悲切而不是頹喪失望的,
簡樸、單純而不是冷漠蒼白的,粗重尖厲而不是詛咒漫罵的……
——啊!這些樸實的、自然的、健美的、毫不做作的的歌呀!
——啊!這些運用自己的真嗓子竭盡所能表達自己真情的歌者!
我常常潛入綠色的帷幕里,盡心地傾聽;陶醉了的心儘管陶醉,不必費力地去辨別真偽,也用不著擔心受騙。
啊!深深地熱愛著大地、綠葉、春天,用自己特有的喉嚨不不變調地唱著的歌者呀,不會因比賽時髦而運用假嗓。它們是如此坦然自如地唱著陽光,唱著雨露,唱著春風,唱著綠葉,唱著花蕾,唱著清晨,唱著黃昏……
寫於1981.2.15.
載1982.7《芳草》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埋 沒
一枚松果,被大風搖曳著,從樹枝上落到地面。
一顆石子,被暴雨沖刷著,從山崖滾到了松果的身邊。飛揚的塵土同時落到它們的身上。一天,二天,三天……
石子說,你們想埋沒我嗎?我可不像松果那樣容易腐爛。哼,隨到哪兒我都難變——要知道,我是不朽的。
石子安然地睡去了
飛揚的塵土在它們身上積累起來。一層、兩層、三層……
春天來了,從土層中拱出了翠綠的松苗。
那顆難變的石子呢,仍然靜靜地長眠於地下,做著不朽的夢。
啊!生活的塵土怎能埋沒那包藏著生機的、時刻在傾聽著新春召喚的心靈呢;它所埋沒的,只是那固步自封、失去了生長欲望的冷漠僵硬的軀體啊!
寫於1981.2.
載1982.7.《芳草》
沙 洲
泥沙混在奔騰的江流里,沖刷著,翻卷著,翻卷著,沖刷著……
終於,在它該沉沒的地方沉下去了。一年,一年,越積越多。於是,便形成了一個泥沙的墳地——沙洲。
潮來了,沙洲又潛入浪中,讓部分沉渣泛濫而起,把江水攪得愈為渾濁。
潮落了,它再次露出光溜溜的脊背,借璀璨的陽光塗亮表皮,儼然閃著耀眼的光芒,給 人 以金色或銀色的誘惑。
航標工在洲頭安放了一盞紅燈——別誤會,那不是獻給它的珠冠,是告訴來來往往的航船:
警惕啊!警惕!
寫於1981.12.
載1982.7.《芳草》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沉思,在歷史的河岸上
我行走在泥沙淤起的河灘上,拾到一枚光華圓潤的鵝卵石,便自然地想起了那些帶著辛辣味兒的諷刺——石子一經大浪衝擊,稜角就慢慢喪失,為了適應潮流而改變著自己的形體……
然而,當我再前進幾步,卻發現了一塊更大的卵石。我用角將他撥開,嗬!它的身子底下,還墊著一塊細長的簪形卵石哩;可是已經碎成兩段了。
於是,我尋思:這些卵石只是由於流水的衝擊而失去稜角的么?唉!還有那么多不幸的互相摩擦、碰撞和傾軋啊——一次兇猛的惡潮在我的頭腦里翻滾著,叫囂著……
久久地,我沉思在乾涸了的歷史的河灘上,拾取了一個不願回顧的記憶。
陰雲,竟化作燦亮迷人迷眼的落霞,將河灘染得血紅……
寫於1980.12.
載1982.7.《芳草》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彩 虹
兒時,每當瑰麗的彩虹在天空出現,我的心就會被染上奇特而輝煌的色彩──我多么想跨上去啊!
──媽媽,彩虹落腳的那個地方遠嗎?
──遠哪。要行走九九八十一個年頭,才走完一半路;人活到一百歲卻很難很難哩!
若是我生長在彩虹落腳的那個地方就好了──我常常這樣想著、想著……
我長大了,知道了彩虹的成因。那跨上瀰漫著七色光輝的拱橋的夢,就再也沒有潛入我不安的睡眠里了。
然而,我並不覺得彩虹是虛幻的──我兒時的期望純粹是天真的幻想嗎?不,它不就是那許許多多的極細小的水珠,將太陽的光折射而成的么;人世間千千萬萬追求光明者,也是一顆顆細小透明的水珠哪!
啊!每當我感到自己的心也同千萬顆細小的水珠一樣,蒸騰在真理之光的無限空間時,也就看到一道人間的彩虹真真切切地出現在不遠的前方。於是,我就奮力的滿懷信心地向前走著,走著……
載1982.8.《新港》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1985.《六十年散文詩選》
收 獲
人們都說,在遙遠的山林里,結滿了美味的紅果。我與我的朋友,懷著無限的希望,在跨越了無數障礙的艱辛里走來了。
可是,颯颯的秋風把失望的清寒吹到了我的心頭──樹上的紅果早已落盡,寂寥的枝上,老葉在訴說著往日的繁華。偶爾也看到幾點耀眼的色彩,那不是剩下的果子,是幾片經霜後的紅葉。
我無力地嘆了一口氣。我的朋友卻在認真地審視著地面,拾起了一枚已被鳥獸食去果肉的果核。
我苦笑著說:還是拾幾片紅葉回去送給親友吧,它是一種最合時宜的贈物──用不著在上面題詩,別人也會領會其象徵意義的。
我的朋友不以為然,還是專心地到處尋找著。
我一邊高興地拾著賞心悅目的紅葉,一邊思想著我的饋贈將贏得親友們的歡心和讚美……
年後──我的饋贈早已成為親友們焦枯的記憶,並逐漸淡忘了──有一天,我碰到曾與我一同上過山的那位朋友,他拉著我到他的園地里,高興地說:請品嘗吧!
啊!滿園炫耀著火的色彩,充溢著蜜的芳香……
載1982.8.《新港》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海 雲
夏日將熱烈的陽光投擲在大海的胸膛上。海的情感激動、浮升、凝聚,成片,成朵,綴滿了海空。
漸漸地,海雲卸去了耀眼的白光,變得灰暗而濃重了,悠然地向著海岸飄來。
……
波浪帶著譁笑撲上岸沿,這笑聲使得海灘漾起欣慰的亮光。一排深赭色的礁石,像無數隻粗筋隆起的手伸入海中,是想抓住這頑皮的海浪而又永遠抓它不住?
我蹲在礁石粗糙的手背上,細看那鑽入指縫間的海水。喔,它竟不是藍的,如此潔白、清澈、明亮,像遠離這兒的故鄉的湖水一樣呀——我曾經蹲在故鄉那伸進湖中的山的腳背上,一捧一捧地喝那清涼、潔淨、鮮甜的湖水。今日,我禁不住又掬起一捧海水,喜滋滋地送到嘴邊。離我不遠,一位漁女忍不住“吃吃”地笑了——喔,我立刻省悟,海水是鹹苦澀口的。
……
海雲不斷地向陸地的天空集結、進發,變得愈加厚重、濕潤。這使我想起了故鄉湖上那些因孕雨而低垂的雲朵。
——偉大啊,海呀!你把明亮、清潔、鮮甜的乳汁托雨雲載去卸在江河湖泊之中,以滋潤萬物焦渴的心靈,而將湖色留給了自己。
讓我的心胸也注入大海的情感吧!
於是,我躲開漁女的目光,美美地喝了一口海水。
寫於1981.9.
載1982.10.9.《羊城晚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禮 物
海灘上只有我的腳印是最新最新的,像一串空洞的“零”,寫在已經離開了的人的腳印之中。
太遲了,海灘上沒有值得撿回去的東西了。千里迢迢,我回去該怎樣向孩子交代呢?臨行時,他瞪著期望的眼睛對我說,爸爸,你到了大海,拾一個貝殼給我吧。我曾經暗暗地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撿到一個色彩斑斕的貝殼,盛滿父愛帶給孩子以夢幻與歡樂……
太遲了,我不斷地回顧海灘,在懊喪中依依與海告別。然而,就在我無可奈何地登上崖岸之時,一個女孩將一枚彩貝捧到我的眼前。
“叔叔,你很難過吧?沒有拾到貝殼。我那次沒有拾到貝殼還哭了哩——這,送給你!”
嘿!多美的彩貝呀,我的孩子見了一定高興。可是,當我把那帶有孩子體溫的貝殼握在手中的時候,我的心似乎顫抖了。我連忙撒開手,將彩貝還給了女孩:
“留著吧,好孩子!這不是我要的那一個。”從她那一雙明輝閃爍的眸子裡,我看出她是多么喜愛這枚精巧的貝殼呀。
啊!還是讓我空著兩手回去吧——我將帶給孩子一片父親負疚的誠實。
不!我海將贈給他一件比那彩貝更美更美的禮物——那個高尚的、純潔無瑕的幼小的心靈!
寫於1981.9.
載1982.10.9.《羊城晚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夕 陽
這將盡之白晝,因了夕陽的愛撫而更加美麗動人。樹叢的陰影的深綠,襯托出斜照親吻著的翠金,光與影互相借風的鏇律而顫舞。湖波拉長了揉碎了夕陽的倒影,仿佛在水面鋪展著一條鱗光閃爍的道路。鼓翼的飛鳥,猶如絢麗多彩的晚霞遺落的碎片。歸舟在橫渡倒映著的天空,船頭入犁鏵翻開斑斕的土地 ……
啊!這一切多么美妙、生動,多么富有醉人心魄的魅力!
然而,夕陽卻一物不取地收起了他的金網,讓傍晚的天空充溢著離情別緒……
終於,他毅然地走了,在與大地親密地吻別之後,將一片片殘霞的紗巾擲在蒼茫的暮色之中。
啊!夕陽,走了,——任憑多么燦爛的昨天他也是毫不留戀的,他向著又一個明媚的嶄新的清晨走去。
寫於1981.2.
載1982.10.8.《貴陽晚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清 流
這是一條透明的河,淺流將沙洲分割得一塊、一塊,清澈的流水如緩慢地流動著的玻璃。河底的水草,順流向不停地搖擺扭動小魚貼在泥沙上逐流而游,時進,時停,時退——一切歷歷在目。
正午的陽光在微波的褶皺里閃亮河底呈現出斑斑點點的灰暗——這分明是波浪的影子啊!我吃驚了,這么明亮透徹的水波,在光的作用下也有著影子呢!
這使我想起了渾濁的河流,即使很淺很淺,它 也掩蓋著胸懷的一切,包括它的暗影;濁浪起伏著似乎深不可測的神秘,而表面卻閃耀著誘惑的光明……
啊!透明的清流,向藍天,向太陽袒露你的全部心胸,連同你清澈的波浪的皺紋——前進的腳步——所留下的暗影。因此,你的整個心身心——表與內以及影子,一齊在人們眼中明朗地閃耀,閃耀!
寫於1981.2.
載1982.10.8.《貴陽晚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壓 路 機
轟轟隆隆,扎紮實實地碾過去了……
它的宣言是要壓出一條坦途。它知道要付諸實踐,就得面對眼前松的、軟的、虛的、弱的以及高高低低坑坑窪窪坎坎坷坷施加沉重的壓力。這,豈能容許自身有絲毫的輕飄與凹凸不平,以致在走過的地方留下不平的印跡——製造障礙者是無法掃清障礙的;只有這高挺著的堅強而平正的胸脯,才能向道路上一切阻擋時代車輪者宣戰!
啊!它是不願在路上留下前進的腳印的,然而,整個平坦的道路不正是它的行為的轍印么!
寫於1980.10.
載1982.11.8.《貴陽晚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塵
它不就是大地浮揚的泥土么?
受人讚美的泥土啊,一旦離開了大地的集體,就喪失了生長花木和莊稼的美德,而成為空氣、陽光的污染者。
不要鄙棄它,讓雨水洗滌它的心身吧。
是啊,它是最需要乾林的——莫讓烈日和風暴烤颳得它四處瀰漫——當它經過潔水的沐浴而重新歸於大地時,依舊能獻身於泥土的事業。
啊!多降甘霖,少颳風暴;多些溫和,少些炎熱,讓它安身於大地的懷抱,使陽光空氣愈來愈明潔,愈來愈清新吧。
寫於1980.7.
載1982.11.25.《十堰報》
防 浪 堤
我目睹你粉碎了一個又一個囂張兇狠的惡浪。你如此堅定地護衛著一片碧水、萬畝藍田、座座村舍……
但,乍一看,你不過是海灣中得沉沉一線。
我真想將你豎起來,讓人們遠遠地就能看到你高達雄偉的形象。
然而,那你又怎能稱為防浪堤呢?
啊!豎得高高者不一定都偉大,而力斗惡潮者必然偉大;即使他匍匐在那兒,倒在那兒。
寫於載1982.7.26.
載1983.1.《山西文學》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峭崖,在大浪中
多么刺激人的場面:呼喊、嚎叫、怒吼,浪的巴掌,濤的拳頭,泡的唾沫,一齊劈來、打來、噴來,推著、搡著、扭著。
是威逼?是質問?是辱罵?
它,冷靜地站在那裡,默默無語。頂平額寬,肩闊胸厚,似乎還有一雙深沉憂慮的眼睛,兩片樸拙、厚厚的嘴唇……
呼喊、嚎叫、怒吼……
峭崖,在大浪中……
啊!無言者,聳立著;
囂張者,崩潰著。
寫於載1982.7.24.
載1983.1.《山西文學》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拾 貝 者
我在海灘上匆匆地行走,貪婪地尋找著美麗奇特的貝殼。
他,尾隨在我的身後,拾取我所委棄在腳印里的—我暗自好笑。
突然,我聽到背後激動地驚呼:啊!珍珠貝!
一個嵌著一顆珍珠得破蚌握在他的手中。
——唉!為什麼我將它漏掉了呢?
——你大概只注意那些五顏六奇形怪狀的啊。
我手中的彩貝頓時黯淡起來……
寫於載1982.6.20.
載1983.1.《山西文學》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暴風雨後
鋪天蓋地的瘋狂與洗劫,像惡夢一般地過去了。大地帶著餘悸沉思在記憶的寧靜里……
那乘風而起攪得天昏地暗的枯枝敗葉,終於墜落塵埃,伴著積存的渣滓一塊兒被沖走了。
那隨風招搖伸著長手的樹枝,蔫然彎下了腰,垂直頹唐的頭,滴著沮喪的淚。
那紅盛一時的嬌花紛紛零落了,幾片隱現著脂粉色的碎瓣隨著濁水流入了陰暗的溝洫。
那攀附在高枝上的藤蘿跌落了,折斷了,癱軟著沒骨的殘體蜷縮在草地上……
草地,啊!唯有這草地上那千千萬萬攢聚成群的小草呀,雖經蹂躪,卻被洗滌得更加潔淨而蔥翠了。看吧,沒根小草都頂著一個晶瑩的珠冠,正反映著雨後呈現出來的霞霓……
寫於1979.11.14.
載1983.1.《石堰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海浪,觸著礁岩
你一起一伏不知疲倦地從遙遠的地方奔來,難道就是為了在岩岸上碎成這崩雪迸玉高達數丈的銀花么?
你不息地顛簸著、喘息著,日夜兼程地匆匆趕來,難道就是為了在岩岸上發出這”嘭”的一聲驚人的巨響么?
──是的,你從平靜中奮起,在風暴中艱難地邁步,你穿越崎嶇的道路進軍到生命的終點,就是為著追求這美麗的一瞬,為著追求這響亮的一聲啊!
你的壯舉正鼓舞著千千萬萬後來者緊緊地追隨著你的腳步……
啊!這令人驚嘆的一瞬!
啊!這令人在驚嘆中心神振奮的一聲!
載1983.3.《詩刊》選入《六十年散文
詩選》、《古今中外散文詩鑑賞辭典》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紅 珊 瑚
我驚異這精巧的結構,我驚異這奇特的造型,我驚異這萬千生動的意態,我驚異這鮮艷美
麗的色彩,我驚異……
這不是巧奪天工的雕刻,也不是大自然固有的傑作。
這是由無數建造者的屍骨構築而成的啊!
那些建造者活著的時候,是極為渺小極為平凡的,是默默無聞、甚至是根本不為一般人所
了解的呀!
啊!我怎能不驚異呢──這以死的莊嚴構成的美啊,像一蓬升起的火苗,在我心靈之窗中
閃耀:
生命是短暫的,而生命所創造的美是永恆的!
載1983.3.《詩刊》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1994.《古今中外散文詩鑑賞辭典》
細細的雨絲
不是漂泊者失落的嘆息,是渴慕著的思緒綿延不絕;不是離別者冰涼的憂愁,是憧憬生出的熱烈的歡欣。冷風怎能吹冷你的希冀你的愛戀呢?反而促使你的激情變得更為濃重、沉鬱,促使你匆匆地撲向這嚮往已久的闊大的懷抱,促使你敞開心靈的韻律之門扉。
你的歌是追求的歌,是愛的歌,是義無反顧的歌,是獻身的歌。
你不是雲的淚,是凝聚的一腔熱血;熱血在飛,熱血在灑……在溝中淌,在渠中流,在泥土中浸潤,在青苗、綠草、碧樹、鮮花的脈絡中滲透……
啊!生命為一切勃發著生機而墜落,因而也獲得了生命的升華!
寫於載1982.7.25.
載1983.3.《星火》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呼雨的斑鳩
“咕咕咕—咕”……
陰霾重重集結,在樹林間製造出沉沉的瞑色,大路上塵土灼人,空氣凝重、低沉,綠草焦躁不安。太陽與雲團作著迷藏,陰影掠過廣闊寂寥的田野。
“咕咕咕—咕”……
你的呼喚自遙遠的地方,穿過樹叢的陰鬱,越過河流的沉寂,一路撒播於乾旱的田地里,在廣袤的天地間得到聲聲回應。
你呼風!你喚雨!你焦急地呼喚著,你熱切地呼喚著,你竭力地呼喚著。終於陣風的大門敞開了,雲雷的車輪輾決了天河的堤防,雨水鋪天蓋地而降……
啊!你真能呼風喚雨么?你是精靈?你是神禽?你是聖鳥?不!你是普通的歌唱著的斑鳩。因了沉悶而呼求自在、歡暢,因了焦躁而呼求清新、爽快,因了乾渴而呼求清涼、滋潤
總之,因了自己的渴望而呼出了大地、禾苗、草木所共有的心聲。
“咕咕咕—咕”……
你的歌是樸實的、單純的、莊嚴的,也是最為美麗的、淳厚的和動聽的啊!
寫於載1982.6.8.
載1983.3.《星火》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竹 鞭
無疑,你是被埋沒者。
但,意志與信念埋沒不了。不息地追求,艱苦地探索,不畏阻礙,不怕曲折;堅強的意念節節增生,穿越厚厚的土層,鑽透硬硬的石頭;吸收,消化,充實,豐富,終於露出了自己的頭角—萌發的新筍在春的呼應聲中冒尖……
啊!你是被埋沒者,只有泥土知道你進取的力量,也給予你以力量;只有滲進地下的水知道你脈搏的跳動,也給了你以血液;只有埋藏的石頭知道你的意志,也鍛鍊了你意志;只有春天知道你的呼求,也得到了她的呼喚—這向下的品格啊!這向上的精神啊!
無疑,你是埋沒不了的!
寫於1982.7.27.
載1983.3.《星火》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2003.《中華百年經典散文詩》
築 壩
小溝里的水涓涓地流著。孩子們在溝里作著遊戲。他們用磚頭瓦塊和泥土,築起了一座小水壩。
水被堵住了,孩子們樂了、笑了。
水在上漲,孩子們又緊張地加高壩身。加高,再加高,還搬來大石頭加固、加牢……
水越漲越高,漫過了壩身,孩子們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終於,他們等得不耐煩了,幾個人衝上去,用腳推倒了壩子。於是,積水衝著石塊瓦片和泥土,嘩嘩地流淌著。孩子們則高興地拍手大笑:發大水啦!發大水啦!
啊!孩子們,難道你們辛辛苦苦地建築,只是為著這一剎那的毀壞么;難道你們建築──將歡樂聚起來,你們毀壞──讓歡樂爆發,這就是你們為什麼要築壩么?
唉!我們這些大人呢?一個時期,都真的用無窮的憂慮在築著人與人之間的防範之壩,我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推倒它,以爆發出童心的歡樂……
載《文學報》載1983.3.31.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小 人 兒
“媽媽,你的眼睛好亮,好亮,那裡面有一個小人兒哩。”
“我眼睛中的那個小人兒就是你呀!”
“我怎么會是那么小呢?還沒有布娃娃的指頭那么大。”
“你在媽媽的眼裡總是那么小的。”
“不!媽媽,我可不願意總是那么小——你不是說我會長得像爸爸那么高嗎——我要從你的眼睛裡跳出來。”
媽媽笑了,眼睛越笑越小。
“哎,媽媽,你別只顧笑,再笑,我就跳不出來啦……”
載《文學報》載1983.3.31.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海 浪
在海風粗獷的號角聲里,海浪象巨人一樣巍然屹立,昂首挺胸,多么威武、豪邁,氣勢非凡。
但是,它很快又回到海水中去了。於是,它又能重新站立起來;第二次,第三次……
而那些衝到岸邊,想離開伙伴奔赴陸地的浪頭呢?在十分炫耀地縱身一躍之後,便倒在沙灘上,再也沒有起來。
載1983.4.《新創作》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燭 淚
不是悲哀的,
不是感傷的,
不是悽苦的,
也不是委屈的。
心,在燃燒,
血,在燃燒,
軀體在燃燒,
靈魂在燃燒。
為光明而流的滾燙的淚啊,
同樣,也可以燃燒!
載1983.3、4.《新創作》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岸
河水漲起,淹沒了沙洲,波浪喧譁地驚擾著林陰。浮泛的泡沫涌溢著,爭先恐後地迅跑,像是要去奪得什麼獎賞,竭力地衝撞著夥伴們以求捷足先登。
那往日高聳在城垣邊的堤岸呢——我曾經在遠處凝望過它的身影;它以其雄偉和威武引人注目——現在到哪兒去了?它曾顯赫一時的位置上只留下一個一個的漩渦,像是在不斷地在劃著名“?”;濁波像頑童任意地擲撒那浮蕩著廢物的斷屑殘骸,在極力地提醒著人們:
不要把堆在河邊的垃圾當作了堅強的堤岸,大潮來時,它會首先隨波逐流而去。
載1983.4.《星星》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故 鄉
你在我寧靜的心中,像秋月在如洗的碧空里默默地移動清暉充盈著透明的空間。你以母愛似的目光,無時不在注意著我的行蹤,牽引著我的思緒。一聲鳥啼,會將我引進你春日叢林的濕潤芬芳的林陰小道里。一聲蟲鳴,會將我帶入你秋園中那黃花點綴著的絲瓜架下。你的陣雨中飛揚的塵土氣息,你的雪地里“個”字形的雞爪印,你的竹籃中小鐮刀壓著的野菜,你的小路牛蹄的腳窩……不斷地在我的夢中翱翔,使它變得甜柔、溫馨、美麗而親切—這些,也許正是這些細小的影象,不斷地沁出生動的韻律,在我的心靈里創造出喜與憂、愛與恨、苦與甜的歌謠。
你將永遠伴著我的喜怒,我的哀樂,我的愉悅,我的憂慮和我的希望,走向我生命的終點—啊!故鄉!
載1983.4.《長江》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四月,在故鄉
四月,家鄉的空氣里摻和著許多花的香味,而我卻看重了那些花的色彩:
油菜花以純黃顯示著燦爛燦爛輝煌。
刺槐花以其雪白顯示著它的純潔、高雅。
野薔薇以其粉紅顯示著艷麗、嬌媚。
苦楝花以其淡紫顯示著純樸、莊重。
還有草子的藍紫,蒲公英的金黃,楊花的翠綠,辣蒿花的殷紅……它們各自以其特有的色彩展覽著自己的形象。
我呢?我的花呢?故鄉啊,我只有一支沒有色彩的樸實的歌,我的感情我的欲望的形象從心中飛出來,唱給您—我的母親—它是花嗎?
是的,我靦腆的兒子,這是看不見色彩的花呀。你盡情地吸取這兒芬芳的空氣吧,你仔細辨一辨這些香味吧—有的是從甜中溢出來的,有的是從苦中溢出來的,也有的是從酸中、辣中溢出來的。我所愛的正是這些從甜里、苦裡、酸里、辣里、醞釀出來的一切帶感情的色彩啊!
喔!我明白了您對兒子一顆期望著的心。
四月,家鄉的空氣里摻和著許多花的香氣……
載1983.4.《長江》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播 種
陣雨留下了濕潤的足跡,雨後的太陽灑下新鮮的光明,剛犁出的的土香漫溢在二月的空氣里,大地充滿里溫暖的情思。
甩動著舞蹈之鏇律的手臂,挽著飽滿的精神,我們播下綠色的歌韻,使故鄉的美寸土地都泛出生長的喜樂。
啊!那個只注意播種虛榮不求實際收穫的年代過去了。播種不再是為了一個浮腫的數字,春天也不再是浪費的黃金。我們的每一個姿態和動作,都實實在在地搖曳成沾滿秋陽的稻田的波浪,每一聲熱汗落地的音響,都將在秋光照亮的白雲里回應著帶谷香的音樂。
播啊,只有這不僅僅把握著春天而且還把握著秋天的手,才是真正地把握著光榮!
載1983.4.《長江》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暗藍色的小花
四月,故鄉的田野小路上,綠草夾道。草叢中開著米粒般的暗藍色的小花,像點點藍幽幽的火。無論是陰天或者是晴天,行人都難以發現它。她也好像是故意躲開人們的目光似的,十分謙卑而又羞澀地於野草的隱庇之中偷偷地開發著。但是,當你蹲下身子,仔細尋視,竟發現它有好多好多。掐起一把捧在手中,也還有一股淡淡的幽香。
這花朵顏色黯淡,朵兒又小,實在是太不顯眼了,雖多又有什麼用呢?多了,就顯得平凡,多了,就顯得不稀奇,多了,就顯得—反正千朵萬朵也比不上一朵向日葵,甚至比不上一朵蒲公英—似乎沒有它存在一般。難怪人們不會記著它的,可憐的無名小花啊!
我拋下手中的小花向前走去,走了很遠很遠。一路上春草的氣息夾著一股淡淡的幽香不斷地撲到我的鼻尖,使我感到分外清新、爽快、愉悅。
多了就顯得平凡、無奇、甚至似乎不存在么?
啊!我仿佛感到吸進肺腑的令人清心的氣息全都是暗藍色的……
載1983.4.《長江》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刺 槐
刺槐開花了。花兒一串串吊在綠葉之間,像許多的白蝶兒整齊對稱地歇在下垂的花莖上。它以自己的潔白溢出純淨的淡香,擴散在四月的空氣里。
槐枝在空中搖曳,花串悠悠蕩蕩,飄然離樹的花瓣徐徐降落—這是刺槐對塵土的饋贈,卻引得蜜蜂“營營”地歌唱。
樹影,在地上丈量日光的足跡,慵倦的春陽經槐蔭的篩濾而落在地上的光斑,在興奮地跳蕩。我久立於槐蔭下,傾聽著葉片“悉悉窣窣”的細語。槐花清潔的光明與槐葉單純的綠彩融成溫馨的寧靜—兒時,我是常常久立於槐蔭之下的。雖然,那時我曾經爬過許許多多的樹,在其枝椏間頑皮戲耍,而從來不敢與刺槐的枝椏親近。但不知為什麼,我在憂煩躁悶之時,倒總愛歇息在槐蔭的清淨里凝神視聽,像夢幻一般的如醉如痴……
今日,我又在刺槐的蔭庇中追憶逝去的歲月。此時,我似乎明白了兒時深愛槐蔭的不解之謎—刺槐雖然有刺,惹人害怕,但它的靈魂卻是無比的純潔的。這潔白的花串所溢出的純淨的馨香,不就是從它心靈深處訴諸世界的美好的語言么!它是足以使人頭腦冷靜和清醒的啊。
載1983.4.《長江》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獨 輪 車
故鄉小路上古老的力行者,依然為村民們負擔著歷史的重載,留下一條條艱辛的轍印。
而今,你“吱吱呀呀”的歌聲呢?
我多么想聽聽那堅毅的如歌如訴的音樂呀。喔原來你那檀木車軸與櫟木車輪已更新了,裝上了有滾珠軸承的膠輪。
在這已進入電子時代的今天,也許有人會嘲笑這鄉村的一段小小的進步。然而,我仍是如此心悅地凝視著這負重者悠悠而去的身影。它不再因摩擦而產生艱澀的“吱呀”之音了—在無聲無息中留下那堅實奮進的轍印。像一個沉默的老人,無視周圍或譏諷、或憐憫、或怨尤的目光,執著而堅定地邁著蹣跚的步履力爭走完最後的路程。
風雨終究會抹去它生命的轍印的—有人說這是給道路留下的傷痕。即使是吧,也是前進中的傷痕。是恥笑、諷刺、哀怨、呻吟所填平不了的。倒是它那滿載著鋪路的石子、顫顫巍巍堅實地奮進著無言的行動,給了我們鋪平道路的啟示。
啊!我的鄉村的沉默的獨輪車!
載1983.4.《長江》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青青的艾蒿
我扯起一棵艾蒿捧在手中。
怎能忘記你呢,家鄉的青青的艾蒿啊!無論是肥沃或貧瘠的土地上你都生長著,繁衍著。你的莖挺直挺直的,但並不高大談不上威武雄壯;你的味很苦很苦,不能做菜煮湯,連牛羊也不品嘗;你沒有花,葉也粗糙,似乎與美無緣。
但是,我怎能忘記你呢?鄉親們曾經將你砍來,搓成長長的艾繩,掛在屋檐下晾曬。當酷暑難熬夏夜到來,鄉親們點燃了你。裊裊的艾煙,繚繞在納涼人的場地,藥味的芳香,解除著人們心頭的鬱悶,驅盡炎熱潮濕空氣里的霉腐氣息;毒蟲、蚊子怎經得你的薰逐呢,它們聞風逃竄,艾煙到處,所向披靡……
啊!經過火的焚燒,熱的分解,你平凡的生命,顯示著純正、高尚、潔淨,唯與邪惡不相容哩!
我怎能忘記你呢,家鄉的青青的艾蒿!
載1983.4.《長江》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蛤 蟆 衣
你留給我綠色的記憶是不會退色的!
你像青蛙的衣裳,綠得光滑,綠得濕潤,綠得鮮活,綠得明潔。
遍生於故鄉田埂地邊的蛤蟆衣啊,你的名字被打上深深的饑饉的烙印。莫道你是餵豬子常用的野菜在那放“高產衛星”的年代,你也填過鄉親們的轆轆飢腸。
是的你留給我的綠色的記憶是永遠不會淡忘的。
可是,面對眼前一些打豬菜的天真快活的孩子,我還是不願說出它難以吞咽的苦澀的綠水……
我用田泥捏成一隻青蛙,將蛤蟆衣貼在它的背上,送給一個穿紅花罩衣的女孩。
孩子高興地笑了。她把它捧在手中,招呼同伴—
“看,蛤蟆衣,蛤蟆穿衣了!”
啊!孩子們,讓你們也留下一個難以忘卻的綠色的記憶吧—但,那不是苦澀的綠水所染成的……
載1983.4.《長江》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七姊妹花
不因為沒有在花園裡占有一席之地而自卑,不因為沒有在花園裡占有一席之地而自卑,不因為沒有人栽培而幽怨。在故鄉的田埂上,你紮下了深深的根。
沒有圍牆遮雨,也無竹籬擋風,每逢狂風暴雨,你就留下一身傷痕。
但是,當你度過了苦痛的時刻,太陽一出,你便含著晶瑩的淚珠,伸展著生命的全部枝葉來擁抱嶄新的陽光。
你從來不去數自身零落的花瓣,墜地的綠葉,也從來不撫摸身上的傷痕嘆息。卻總是默默地深情地讓璀璨的陽光吻乾淚水,又急切切地將滿懷的希望孕育成新的葉芽與花蕾,向著新的日子微笑……
啊!每當風雨過後,在故鄉蜿蜒的田埂上便悄悄地開放出一蓬蓬或潔白或淡紅嶄新的花朵,十分引人注目—美麗鮮艷的七姊妹花呀—仿佛在向人們訴說,一切都過去了!
喔,經受過風雨最多、受摧殘最重者,往往也是最新向著新的生活微笑者。
載1983.4.《長江》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野 菊 花
空曠的秋野里已找不到春華的影子。但是,我仍然感覺到了花朵的氣息。
喔,你默默地藏身於野草里,以你的美顏在故鄉的道路上注滿秋色的柔光。純潔的秋露斟在你高舉著的杯盞里,帶涼意的微風輕拂你的衣裙,你在自己的芬芳中沉醉,無須與誰爭紅鬥紫以贏得春的歡心。僅將自己的無窮賜予散布在空氣與塵土裡,讓經霜的生命呈現出秋陽般的金黃。
啊!在我有些慵倦和衰老的心中,忽然感覺到了你隱約的歌唱:
遲開的花朵同樣能呈現出燦爛的色彩和散發出令人振奮的馨香啊!
載1983.4.《長江》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不涸的流泉
有一股泉水,以它不涸的情感向大地唱著愛戀之歌。
長時的乾旱窒息著心靈,別的流泉漸漸地喑啞了,沉默了。它,還是不斷地歌吟著。那濕潤之聲,在赤日的淫威里蕩漾……
甘霖普降了,別的流泉又縱聲高歌起來,千溝萬壑一片喧騰。這時,卻聽不到它的聲音了。它喑啞了么?沉默了么?
不!它並不藉助於風雨之威來顯示自己歌聲的豪壯,依然以內心發出的一線感情的碧水,一如既往地不變調地歌吟著。因此,它的歌聲就被那些雨後的飛瀑和奔泉的呼叫、轟鳴所壓住了。
但它的歌決不是柔弱的,它曾以自己真摯的愛,穿過乾旱的河渠,滋潤過大地坼裂的傷痕。
而我,即使在此時此刻,也能聽到它的動情的歌聲—不是用耳而是用一顆曾經受過它的滋潤的心。
載1983.4.《搖籃》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卵 石 灘
圓圓溜溜的卵石,光光滑滑的卵石,被激流拋棄在河床的寬處,成千上萬,積成了凸起的河灘。並不斷地以其美麗的色彩和小巧的形體充填著,積累著,越來越多。
流水,疲憊而艱難地從石灘上流過,在每個裸露著的卵石上碰撞、迴旋、飛迸、跳躍,每一個足音都在這裡迸發出河流的嘆息與憤怒—
別小看它們,莫以為它們小小的身子互不相干,並且,已經失去了稜角,不再傷人了。但是,多了,同樣是會阻塞航道的啊!
載1983.4.《搖籃》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皺 紋
我艱苦地求索,開發著思想深處的富源,在額上留下了深深地皺紋。
我不會撫摸著這些皺紋哀嘆著青春的逝去—難道說在田地上耕出一條條犁溝就使大地顯得衰老了么?不。如果保持它那平整、光滑的板結就再也生不出新的翠芽與青苗了,那才是真正大衰老!
啊!讓不斷總長的皺紋成為犁溝而不是年華逝水的渠道吧,在不息地開掘與播種中保持青春常在。
寫於1982.7.30.
載1983.4.30.《貴陽晚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海 螺
我終於在海灘上尋到一隻海螺。
我感到十分驚異—它身上那回紋形、波浪形、捲髮形、寶塔形的立體圖案,竟像是能工巧匠著意刻劃而成的。奇特,美妙,精緻,簡直是一件玲瓏剔透的藝術品啊!
我雙手捧著這大海的傑作,不由得想到剛才見到的那隻掛在漁民身上的螺號,似乎猜到了海螺的遺願—人間不僅需要吹奏出雄渾、粗獷、激越之聲的號角,同時還需要美啊!
載1983.5.《科爾沁文學》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海的回答
誰用一片蔚藍塗抹出這無邊無際的潔淨的世界,偌大的輪船宛若漂浮的一片小葉,小島也不過猶如它的一個浪頭。多么寬廣博大。海啊,我我與你相比,你實在偉大,我的確太渺小了!
我在海灘上拾取一塊石頭,海灘並不因為少了它而現出微小的變化—喔,我也不正像這么一塊小小的石頭么!
我滿懷惆悵地將石頭拋入大海之中。海立即給我一個響亮的回答—“重!”
重—啊!我的心震動了—是呀,只要實實在在,再渺小也不失其份量,也會真真實實地落入這偉大之處,占著一個位置的。
載1983.5.《科爾沁文學》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光明之影
不知是大海裹著黑夜還是黑夜裹著大海,在星月也不願顯露的黑暗中,怎能分清大海、陸地與天空呢。
唯有那未被黑暗的羽翼所裹脅的燈塔,睜著清醒的眼睛,並將它發亮的影子,投於皂漆般的海水中。
狂嘯的風,以它的長鞭,拚命地抽打著大海,波浪在神秘的黑暗中猖獗。在它無法掀倒聳立著的燈塔之時,便野蠻地撕著燈塔的影子。
燈塔的影子的確變形了,歪曲了破損了。
但,縱然被撕得粉碎,它仍然在黑夜的大海中留下閃爍的、如鱗片的、如電刺般的光束與亮斑,像夜空倒映于海中的星影。
啊!心地光明者的影子也許可以被扭曲被破壞的,但是,即使化為齏粉,也決然不會留下黑暗的影象。
載1983.5.《科爾沁文學》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沉 默
沉默也是一種聲音。
樹葉是沉默的。當微颸輕輕穿過枝椏,它也颯颯地歌唱了。這並非風的腔調,是由它們自相摩擦而奏出的音樂啊。
我知道,即使沒有微颸抖動著的衣裙的輕拂,那樹葉也是存在著生機勃勃的聲音的。
石頭是沉默的。當細雨輕輕落在上面,它也沙沙地說話了。這並非雨的聲音,是石頭承接時回答的語言。
我知道,即使沒有細雨飄動著的絲弦的牽連,那石頭也是存在著沉鬱的聲音的。
——雖然,它們的聲音是低微的,甚至不是憑人的耳朵所能接受到的,而是從它們生活的行為中,用心兒測到的。
花朵默默地開放,果實默默地成熟,冰雪默默地消融,懸崖默默地剝蝕……這些都是沉默著的聲音。
是的,如果從你生活的行為中,人們一點兒也感受不到你心靈的歌唱或者呻吟,那能叫做沉默嗎?
載1983.5.《芙蓉》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茅 草
我想:最濺的莫過於家鄉的茅草了。
兒時,我吹常常坐在家鄉的田埂上,拔出它竹鞭似的根,慢慢地咀嚼著,越嚼越覺得清甜。
啊!生長在窮鄉僻壤顯示著泥土的生命的茅草呀,即使在最為貧瘠的紅沙土坡上,也挺立著頑強的身軀的茅草呀!
春,人們割你漚肥。
夏,人們鍘你餵牲畜。
秋,人們砍你燒飯。
冬,人們刈你苫房……
你有多么低賤呀,濺得只貢獻自己,不需要人們的任何的報償。
這——也許是高尚的真正含義。
載1983.5.《芙蓉》
小小的雨滴
雷是英武豪邁的,那撼天動地的甚微呀!
然而,還是讓我崇拜每一細小的雨滴吧。那細微的猶如春蠶食葉一般的“淅淅瀝瀝”之聲,簡直是一支甜美生動的樂曲。旱得昏厥的的土地在它清涼的浸潤里復甦,瘦黃的小草在它輕柔的撫摸下豐盈,頹然垂首的花朵在它溫存的親吻下振作,沉睡的種子在它熱切的呼喚中吐出心中嫩芽……
啊!小小的雨滴,不追求驚天動地的聲威,殷勤地向世上獻身。當雷聲比浮雲更早地消失在虛幻之中時,在綠草、鮮花、果枝、禾苗生長的喜悅里,正活躍著雨滴的生命和情感的鏇律節奏與色彩——是的,我真討厭那在空中吼得噪耳的雷,(雷多了是會招致災害的啊!)而摯愛即使一小點也會將全部心身毫無保留地撲向撲向大地的雨滴。
載1983.5.《芙蓉》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犁鏵之歌
一頭鑽進泥土之中,鋒芒指向陳腐所凝滯著的冷漠,衝破重重沉鬱、陰暗、僵硬、窒息的阻礙,開拓出一條嶄新的道路—
讓種子帶著生長的渴求而來,
讓陽光帶著生命的歡樂而來,
讓春風帶著蔥鬱的希冀而來,
讓春雨帶著哺育的欲望而來
讓豐收帶著金色的理想而來……
啊!將生命的全部意義犁進芬芳的泥土。將深沉的愛賦予新的生機。大地因你的親吻而舒展笑紋。而你卻一直埋頭掘進,像沉默的月亮划過厚厚的雲層。
為何不昂首顯耀你的光彩呢?
喔!奮力地開拓者往往是不愛拋頭露面的啊。
載1983.5.15.《湖北日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海聲•溪聲
我曾面臨大山的深深狹谷,聽谷底小小的溪流不絕於耳的喧譁,聲音是那樣震懾人的聽覺,簡直使我不相信它會是由一條小小的溪溝發出來的聲音。
現在,我由面臨大海的無窮波濤,聽它那發自寬闊胸懷的歌唱,音響雄渾、豪壯。但不像大山中的小溪那樣喧鬧。
於是,我懂得了—
小溪只把它的叫喊充塞於那個小小的狹谷里,而大海,則將浩歌廣播於遼闊的天地間。
載1983.5.15.《湖北日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啄木聲聲
“噠噠噠噠……”
一長串敲擊之聲在晨霧裡顫搖、振動。每天清曉,這聲音扣醒了山林,使其不致陷入昏沉的酣夢之中。我追尋這清越的聲音,在朝露滴落的晨光中呼吸著清新與甘美。
我喜歡這單純的音像,雖然它不像婉轉輕盈華美的鶯歌甜柔卻顯得如此莊嚴不俗—這是善良的音響,是愛的奏鳴,是逐惡報警的信號,是誠實的心靈的語言。讓那些不願枯萎的生命聆聽而震動吧這音像的每一波圈都漫溢著綠色的充滿生機的鏇律。
“噠噠噠噠……”
載1983.5.15.《湖北日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荒 涼
沙灘,一抹金黃,展現著毫不蕪雜的潔淨與單純的美麗。
我赤著腳,讓腳掌舒適地接觸著溫暖的沙粒,腳心裡痒痒的感受著愉快和輕鬆。
突然,前面出現了稀稀疏疏的幾根綠草,沙灘頓時顯得有幾分荒涼,我的心境也隨之黯淡。
但是,綠草竟以它的鋒芒刺疼了我的腳板心,讓我的思緒滲透了翠色—喔!荒涼的怎會是有著生命紮根的地方呢?倒是那些無法讓生命立足之處才是真正的荒涼啊!儘管它展現著毫不無雜的潔淨與單純的黃金般的外表。
載1983.5.15.《湖北日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在無名烈士墓前
我肅立在無名烈士墓前,面對挺直的松柏。清醇的風掠過蒼翠、蔥綠,灌滿我的胸懷。
誰不仰慕松柏的常青,它那綠得發亮的細葉—如同我的思緒—在陽光下閃耀。
我同時也注意到樹下凋落的一些枯黃的松針、柏葉—這些默默地為樹幹和樹枝獻出了自己的青春的葉啊,在人們不注意之中暗自落下了,因此,松柏顯得長年清秀。
啊!這些不聲不響的捐軀者閃耀著金子一般的光芒,輝映著我深深的敬意和激情—在我用頌歌編成的心坎里,曾高聳著名人的紀念碑,而此刻,在它的重要的位置上,我更安置著一些光好的無名者的形象!
載1983.5.15.《湖北日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詩人的饋贈
一位詩人從海上歸來,贈給我一個美麗的貝殼。詩人說,這是大海的精靈,是一隻不死的耳朵,灌滿了雄偉的濤聲……
真的嗎?閃耀著珠玉之光、虹霓之彩的貝殼啊!
我捧起這希罕的贈品諦聽,傾心地諦聽著。
那潮汐的呼吸呢?那巨濤的轟響呢?聽到的只是一片寂靜和自己心跳的音律……
喔!我慚愧了,能聽到什麼呢?我還沒有到大海中去經歷風浪,去感受她心靈的振盪,去體味那洶湧的激情,去觀察那多彩的淚水和微笑,去品嘗那越過黑夜進軍到黎明的痛苦的吶喊和歡心的呼號—我哪能獲得詩人的靈感和想像呢?
感謝詩人,贈我一隻詩的耳朵—詩人的靈感和想像的耳朵—使我深深地領會到,只有經過生活風浪的磨礪,才能諦聽到時代的潮音。
載1983.5.21.《長江日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在河流的彎處
我在這河流的彎處久久地徘徊,默視著緩緩的流水不斷地舔蝕著彎內的土岸。纏滿憂慮的思緒,像沉沉的晨靄溯流而上,一直接觸到遠方昏瞑的邊緣。那裡的陣風從無限的靜寂中徒步而來,似乎帶著遠古洪荒的微語:
不知在已逝的什麼年代,一股流水,沒有多加思索地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它輕率地向右邊沖了過去。結果,繞了一個大的彎子,然後又回復到原來的流向。
它終於從曲折的經歷中幡然醒悟。於是,不遺餘力地在右岸舔積泥沙,加寬河灘,而在左岸,則用它堅毅頑強的意志,一分一厘地慢慢沖刷、剝蝕,使河床逐漸向左遷移—年年月月,朝朝夕夕,在不被人們注意之中修正著自己的道路。
啊!多么微小而又莊嚴、實在的努力呀—一旦彎路形成,為習慣的潮流所遵循,要矯正是多么的艱巨!
載1983.5.21.《長江日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航標燈的傳說
自古無船通過的河道上,礁石遍布著恐怖。
勇敢的船工,用生命去探索通途……
不幸,最後的一個暗礁,粉碎了它的勝利。他與他的小船沉沒在惡浪的獰笑中。人們以悲哀和敬意打撈著他。
一天,兩天,十天,半月……
他已被激流與礁石撕得稀爛。但那顆袒露著的心卻仍然完整、鮮紅。
人們祭奠他時,將他的心安置在那個使他喪生的暗礁之上。
剎時,那顆心閃射出神奇的光芒,變作了一盞紅燈……
載1983.5.《朔方》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1992.《中國散文詩鑑賞大觀》
1993.《20世紀中國散文詩精品賞析》
河 灘 上
一片石頭的河灘,被沖洗得乾乾淨淨。大大小小的卵石,淡黃、灰藍、淺紅、潔白、黝黑,五顏六色,明亮,美麗。少女們將洗淨的衣衫鋪在石灘上晾曬。我真想躺在這有流水在一旁輕歌曼舞著的卵石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覺。
然而,前面有搖曳著的綠草和鮮花在向我招手。
怪!石頭上也能讓生命紮根嗎?我好奇地向前走去……
喔!原來這裡不僅有卵石,還有灰黃色的泥土壅積在縫隙之中──這些泥土不也是與那些石頭一齊被捲入激流而衝來的么!但是,當他們一旦立住了腳,就養育出生命的根須了。
啊!那些對於種子、生命、春天與美充滿著愛者,不管經受何種衝擊、挫折與災難,終究是不會失去其本性的。
──泥土,畢竟還是泥土!
載1983.5. 《朔方》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古棧道遺蹟
河兩岸懸崖絕壁。在鳥雀無法棲息的地方,一排距離相等、大小相同的方孔向前延續,延續……
祖先,以驚人的膽量在不可能行走的地方鋪設出了道路,讓歷史與文明從昨天走來,留下了深深的難以磨滅的足跡。
我真想把手伸進那方孔之中,逃出一把古老的號子來——那汗澆的、雨淋的、浪打的、水沖的、日烤的吟唱和吶喊啊!
我並不想將它送進歷史的博物館,而要把它留在我們正在行進著的多浪的航道上,讓心靈去諦聽,去品味,去領會……
載1983.5. 《朔方》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無 題
生活的確有過這樣的存在:一隻船被緊緊地拴在樹樁上。
大潮迅奔,眾帆馳騁,而她苦掙不脫。
江水跌落,它擱淺在黃沙與貝殼的冷漠裡。咫尺之間,水遠浪遙,無可奈何。
塵土埋葬著歲月,也埋葬著船的夢。……
畢竟心的大潮復又漲起。
還敢與搏么?敢與掙脫羈絆么?
其實,只要不害怕自身的傷痕經不起衝擊,那根歷盡風雨的木樁和繩索,再也從前的那個了。
秭 歸
秭歸—姊歸。
姐姐歸來了,姐姐歸來了。
俯伏的松柏伸出手臂搖曳著,拂去朦朧的煙霧,迎接她的歸來。
山風自高嵐的埡口穿越濃重的陰影,送來親昵的撫摸,迎接她的歸來。
山色含著深沉的憂慮,以竹葉蕭蕭的音樂,迎接她的歸來。
陽光竭力地透過靉靆的雲霾,照亮崎嶇婉轉的山徑,迎接她的歸來。
歸來了,詩人的親愛的姐姐。
她以一個普通村婦的純樸、善良來探望不屈的弟弟,來撫慰一個堅定的蒙冤者—一個高尚的靈魂。
她不是來規勸弟弟自全貴的廊檐下低下正直的頭顱。
她不是來說服弟弟順從愚蠢的帝王的而不致自己的冠冕讓逆風掃落。
她不是來要求弟弟棄官歸田,將詩情隱庇在暮日殘月的閒吟逸詠之陰影里。
她的絲篾編織的小籃里盛著金色的秋陽抹紅了的、寒潔的秋露濡香了的柑桔。
姐姐是深深了解弟弟的品性、相信他的人格的:
像桔樹一樣熱愛故鄉熱愛泥土與人民休戚相關。
像桔樹一樣長年青綠永遠不顯衰頹的容顏。
像熟桔一樣光彩耀眼,給人以赤金般的明麗和輝煌。
像桔肉一樣甘美,在人間顯示其純淨,散發其芳馥。
啊!小籃盛滿了姐姐的憐愛和痛楚凝固而成的心思。
姐姐歸來了!姐姐歸來了!
秭歸—姊歸!
至今,這依山臨江的城樓上不僅閃耀著詩人的崇高氣節的光芒,而凝鑄著一個村婦真誠質樸充滿了人間之愛的正直美麗的靈魂!
啊!秭歸城因詩人的偉大而顯其光榮。
光榮的城以平凡的人命名而愈顯其光榮!
載1983.6.14.《羊城晚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香 溪 賦
從雲霧潔淨的帷幕里流來,
從山巒莊嚴的陰影里流來,
從竹木靜謐的濃蔭里流來,
從鳥雀柔麗的歌唱里流來,
從岩礁叢布著的嚴峻里流來,
從陽光跳躍著金斑的歡欣里流來,
從昭君的琵琶的餘韻里流來。
你的橙瀅是葉露的匯聚么?
你的碧綠是蒼翠岩液的分泌么?
你的芬芳是桔花香汁的滴散么?
不。人們說,
遠古的村女王嬙浣過香帕的溪流啊—
把永恆的馨香滲透在古老的傳說里了。
把斑斕的色彩染在溪中光彩閃爍的卵石上了。
把美麗的形影攝在山裡無盡的歲月里了。
把美好的靈魂映在山民浮想和夢幻里了。
啊!香溪永遠是一支美得單純的歌。
香溪永遠是一幅美得古雅的畫。
香溪永遠是一線美得深沉的情愫。
香溪水流經每一個為它而歌吟者的眼底而泛濫著迷人的色彩。
香溪以它的美在人心的河流中潺湲著動情的音樂。
一切或歌頌哀怨或吟唱昇平的不協和的噪音之塵垢都經不起美的洗滌。
只有心靈中美麗的音樂在眼淚與微笑追求與希望中永遠浪落波起思斷情續……
啊!清澈而芳香的溪流—香溪!
載1983.6.14.《羊城晚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不知名的山花
深山,以許多美好的事物時時挽留我的腳步。一些新奇、美麗、散發著異香的山花,是我的雙眼忙碌而歡樂。但是,我不知道它們叫什麼名字。
我問同行者,同行者搖頭。我問山里人,山里人也搖頭。
我不竟深深感到遺憾,一種不可名狀的黯然情緒在心頭瀰漫……
但是,那些山花依然在風中點頭含笑,毫不失色,流露的喜樂在我的眼中閃爍,仿佛在安慰我:
好心的人哪,只要能給人們以美麗與芳馥,沒有名又有什麼關係呢!
幾枚菟絲子果粘在我的褲腿上,我討厭地拂落了它們,掐起一束不知名的山花緊緊地捧在胸前。
寫於1982.9.13.
載1983.6.《西湖》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大樹身上的苔蘚
一
這棵樹已經很老了樹皮卻綠茸茸的,美得像塗了一層彩釉。
細看,原來是許許多多生長在樹皮上的苔蘚。
我厭惡了—這些傢伙,像蛭一樣吸取大樹的營養,使它更為蒼老了。但卻把它的表麵粉飾得似乎非常年輕。
二
生長在樹皮上,綠茵茵的,油光光的,比樹葉還顯得鮮艷、光彩。
拚命地繁衍著,企圖布滿所有的枝幹,比樹葉還要眾多、茂密。
但是,誰都知道—
它雖然攀附在粗乾高枝上生長著,卻並非是大樹的子孫。
寫於1982.9.
載1983.6.《西湖》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神 往
寒冬織成了山野的荒疏與幽寂,我似乎聽到細微的振翅之聲。
尋聲望去,那兒有一棵孤樹。枯瘦而光禿的枝條,凝聚著一種期待的沉默。有兩片褐色的焦葉,頑強地掛在高枝之梢,迎著寒風搖顫。
我久久地望著它,分外入神……
“你是在欣賞死亡的舞蹈和音樂吧?”我的朋友揶揄地對我說。
“不!我像看到一雙展翅的蝶。”
“蝶?枯蝶!它就會隨風飄走的。”
“那樣,我就會看到兩隻飛翔的鶯了!”
我的朋友再也沒有言語。
顯然,他也凝神視聽起來……
載1983.6.《青年詩壇》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1990.《中國當代優秀散文詩精選》
1990.《中國百家散文詩選》
1986.8.5.《人民日報》海外版
棗
秋風給棗林抹上金色,點幾點紅彩,棗兒熟了。
棗兒熟了,並不像紅柿那么耀眼,也不像金桔那么燦亮,也不像黃梨那么引人注目。
你不喜歡炫耀成果么?個兒是那么的小,模樣兒也不太俊俏,甚至,在採摘你的時候,人們並不那么細心,而是用竹竿敲打著你。
但是,你結的果很多很多,稠密如天上的繁星,你的果實實在在,落地”乒乒”有聲。當眾多的棗兒集合在一起,堆成小山似的,誰能低估一棵棗樹的分量!
也許,你真的不喜歡炫耀──我想起了你的花──你的花也是極小極小的呀,那色彩也並不像花的色彩,同葉兒一樣,淡淡的綠色,很不顯眼,害羞似的躲躲藏藏,把自己掩蔽在綠葉之中。
你的花香味也不濃烈,清醇淡泊,似有似無,溶化在空氣里,暗暗流動,被人們吸進肺腑,沁入心脾,提神醒腦──也許,誰也沒有覺察出來啊。
但是,蜜蜂知道你的花的美好,花的純良,它們紛紛飛來採取芬芳的汁液,釀成人們十分喜愛的”棗花蜜”……
啊!棗兒熟了,默默地熟了,悄悄地熟了,不動聲色地熟了。
我捧著一捧鄉親們送給我的脆棗,像捧著一捧無聲的歌。我將這支歌深深地藏在我的底,時刻默默地歌唱:該怎樣開花,該怎樣結果……
載1883.7.《散文》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1994.《古今中外散文詩鑑賞辭典》
摘 星 者
山村的孩子常常夢見星星掛在屋樑上。他們長大了當了父親,不再作那樣的夢了,他們的號子又做起同樣的夢……
於是,便有了仙人將銀河的星星摘到人間的傳說—是當夢醒之後,從不甘失望中尋到的故事。
今天,他們在地上的河流里攔起了壩子,把映入壩中的星星篩了出來,送進每家每戶的窗里,讓祖祖輩輩的夢從睡眠中走入醒著的時刻。
於是,他們明白了,那個到天上銀河裡摘星的仙人,原來就是他們自己。
喔!美夢不斷地做下去,終於會得到美的,那就是在永遠不甘失望而又不滿足與夢幻的時候。
喔!渴求著光明者,終於會得到光明的那就是當他們不再把希望寄託於神仙來安排自己命運的時候。
載1883.7.《散文》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彩色的山林
山早就該是這樣的啊:金桔、黃梨、紅柿、絳栗……
每一根果枝都像挽住了燃燒的火,挽住了燦爛的霞—挽住了一個絢麗的秋。
每一根果枝都像果農的肩膀承擔著可意的份量—光彩的責任。
夢在枝頭圓滿了。
希望在枝頭成熟了。
辛勞在枝頭釀成了甜蜜。
智慧在枝頭炫耀。
把沉沉欲墜的喜悅從枝頭摘下來。
把日月凝聚的濃香從枝頭摘下來。
把果農的深情厚意從枝頭摘下來。
把過去浪費掉的歲月從枝頭摘下來。
山早就該是這樣的啊:金桔、黃梨、紅柿、絳栗……
果農的日子早就該是這樣的啊:飛彩、飄香、流蜜……
載1883.7.《散文》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野 竹
它那被月光照出的瘦影,至今還不時在我的鄉夢裡搖曳。
它那挽住晨霧、托起露點的魚形葉片,至今留給我翠綠的記憶。
在故鄉,那不易引起人們注意的野竹啊,生在砂礫成堆的荒崗上,長在茅草叢叢的野坡上,立足荊棘滿布的塘塍上。一簇簇,一蓬蓬,一束束。又瘦又細的桿兒,像雞骨一般。又窄又薄的葉兒,像雞爪一樣。貧瘠、乾旱、荒涼都不會使它感到悽苦,雨雪風霜無法改變它綠色的性格。
年年生長,年年被砍伐;
年年砍伐,年年又生長。
農家灶膛里的灰燼不就是它嗎!
盛菜裝果的筐籃不就是它嗎!
禾場上的長柄兒掃帚不就是它嗎!
孩子們的風箏架子不就是它嗎!
我手中的毛筆桿兒不就是它嗎……
默默地出土,悄悄地冒尖,寂寞地生長。
不與大樹比高低,不與淺草比長短,不與楠竹爭寵愛。
人們雖然並未有意地栽培它,但,它自個兒生長出來,卻毫不吝惜地獻身給人們。
啊!我鄉夢裡的瘦影,我翠綠的記憶。讓我用童年時常吹的叫叫──用它的管和葉作成的叫叫,來為它吹奏一支小曲吧:
野竹啊野竹!故鄉的野竹!
載《人民日報》載1983.9.5.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中外散文詩名篇大觀》1994.
《中華百年經典散文詩》2003.
地 菜
你吃過地菜做的春卷嗎?你吃過地菜作餡兒的水餃嗎?你吃過地菜拌和的煎餅嗎?那都是一
些多么清香可口的食品啊!
地菜—多美的野菜。然而,與其說是野菜,比如說是野草。它很不顯眼,與草芥為伍,
連花也是極為素淨的—那小不點兒的白花,那雜在綠草里根本不會引人注意的白花。
它的名字是屬於大地的。無論是沃土,還是瘦地,它都能紮下根來。展現綠色的青春。它
將整個石身子緊緊地貼著大地,讓大地溫暖著它的心身。她渾身散發著泥土的氣息,葉脈里滲
透著對於大地的愛戀。
它的心身是屬於大地的。但它生不占地—在那些不種莊稼的空地,不栽瓜果的閒地,未
經開墾的荒地,甚至道路兩旁,它悄悄地發芽,悄悄地開花,悄悄地結實,又悄悄地播下它的
種子。
它美化著大地,給大地以秀色,給泥土以芳馨。它有著大地的性格,不怕淹沒,不怕踐
踏,不怕被碾作塵埃。它給人們作菜餚,給牲畜作飼料,甚至被漚作青肥,只要誰願索取,它
無條件的獻身。
它的名字是屬於大地的。它的心身是屬於大地的。那些思念故土的人們常常想起它。因
此,它有一支樸實而動人的歌謠:
地米菜,開白花,
哪個孩子不想家!
載《人民日報》載1983.9.5.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拾 取
我靜靜地佇立在疲倦的夕陽的斜暉里
那些拾貝者——收集靈感、幻想和情趣的人們都走了,海灘上留下無數或滿意或留戀的凌亂的腳印。不,還有那些簡陋的、粗糲的、色彩灰暗毫無特色的貝殼。它們是無人愛憐的棄兒,是從美中摒除出來的么——星星點點、稀稀落落令人心酸地點綴著海灘的寂寥於空闊……
我能拾取什麼呢?
海潮,像舞蹈著的裙裾——邊緣上繡滿白色的花朵——掃在岸灘的舞台上,帶著它的歌吟,祝福那些滿載而去的人們。同時,又將那些委棄在塵沙中的孤寂者一一摟回海的闊大的懷抱。
啊!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胸襟——儘量將自己美的珍藏一批又一批地獻給人們,同時,也不歧視那些為世人所鄙視所遺忘者,熱烈地擁抱它們,並將儘量用愛的力量磋磨砥礪它們。
我來遲了,在落日的告別之微光的寂寞里,我僅僅只能拾取海風從無涯中帶來的浩渺的低語么?
不!從一片蒼茫之中傳來了使我激動的莊嚴的韻律——我鄭重地拾取了一首關於海的詩!
1983.9.《青年詩人》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披花的懸崖
好高好陡的一座懸崖。
好美好俊的一座懸崖。
無數的藤蘿從崖腳爭著爬到崖頂,將流光滴翠的綠葉獻給了它。
懸崖是多么的雄偉威武,但並不嬌矜傲慢。藤蘿似乎十分纖柔軟弱,但並不自卑自餒。它
們以堅韌的意志,以向上的精誠,沿著石縫和皴皺,勇敢而艱難地向上攀緣,力爭站立起來,吸收更多的陽光雨露,充實自己,繁盛自己。而懸崖,則以高大的身軀,雄偉的姿態,支撐起一群不願匍匐著生存者的願望,任其爬滿胸襟,毫不鄙視,毫不厭棄,也從來不擔憂它們遮住了自己的尊容,失去了威嚴。
它們因它而花繁葉茂,青春爛漫;
它因它們而變得分外年青,無限美好。
啊!好高好陡的一座懸崖!
啊!好美好俊的一座懸崖!
載1983.11. 《長江文藝》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不倒的雕像
有一座永遠不倒的雕像屹立在我的心中。
漢江。陡峭的河岸。落日。
逆光。逆風。逆水。
夕照和霞光將陡岸鍍成紅銅的顏色。逆光中,它突出的部分像一個龐大的古銅底座。
一個人影──也是古銅色的──突然出現在銅座之上,頭顱翹視前方,身子與地平線成四十五度的傾斜。他就要倒下去了。
但是,他定在那兒,久久地沒有倒下。
遠遠望去,它的身子的確失去了平衡。
但是,他沒有倒下。
有一股重量緊緊地系在他的肩頭──他是一個縴夫。
逆光中,看不見那細細的纖索和被河岸的陰影籠罩的船兒。只見他孤零零傾斜著的身影
──幾乎貼著地面了。
但是,他沒有倒下。
他的拉力幾乎和肩頭的重力相等,他不得不死死地釘定在那兒,暫時不能前進,但絲毫也未後退。
那重力是時代的重力,是歷史的重力,是生活的重力,更是逆風逆水的重力啊!
……
他終於還是從高高的銅座上消失了。
但是,他沒有倒下。
他又出現在前面河岸的突出之處──跨上了又一個銅座。
是的,他沒有倒下。儘管身子傾斜得更為厲害,而且加負著遠程的疲憊。他怎么會倒下呢?如果他不丟掉肩頭所負的時代、歷史和生活的重力,是永遠也不會失去平衡的,即使處在逆境之中。
啊!我心中永遠不倒的雕像!
載1983.11.《長江文藝》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1987.《六十年散文詩選》
跳 石
它同夥伴們一塊從深山裡開採出來,渾身留著錘與鏨的痕跡。每一痕跡都記錄著“丁丁硜硜”之聲,那是老石匠滿懷希冀的叮囑;每一痕跡都留著火花的記憶,那是為使自己成材承受敲擊時,從心靈中迸出的理想的火與光啊!
然而,它未被選作棟樑的石欄,亭台的柱礅,樓閣的階砌,賓館的牆基,而是被安置在這條橫過山路的泉溪里,作一個行人墊腳的“跳石”。
一隻又一隻腳從它的身上踏過去了,攀登得很高很高,行走得很遠很遠。而它,卻永遠站在這裡,露出半截身子。
靜靜的,只有溪水喋喋不休地數說著深山可怕的寂寞——溪水不斷地流走了。
靜靜的,只有野花在風中搖擺著,也不甘淒清地撲向流水——野花流走了。
靜靜的,只有蛺蝶歇息於它的身上。但終於也覺得孤獨難熬——蛺蝶也飛走了。
一切誘惑都向著它伸出手臂,然而,它仍然一聲不響地立在冰涼低洼的溪水之中。
寂寞,淒清,孤獨。
不。每一個前進著的足音,都已深深地錄入了它的記憶,在它的心胸中交響、和鳴;它覺得自己也攀登得很高很高,行走得很遠很遠……
載1983.11.《長江文藝》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橡 樹
高大的叫橡樹,低矮的叫櫟棵子。無論是橡樹還是櫟棵子,都結出了果實。
人們只是在遇到災荒之時,在生命受到飢餓得威脅之時,才十分珍視它的果實—那粒米如金的年代啊,山民們曾經用它的果實磨成的果粉,用它的果實煮成的羹湯,用它的果實做成的豆腐……它幫人們度過了最困苦的年月。啊!應該給它的果實冠以“救命果”的美名呀。然而,它卻連果樹的名稱也沒有得到哩!
我不禁想起了它的葉,可以養蠶,然而有沒有桑葉那么大的名聲;我不禁想起了它的皮,可作染料,然而又不像梔殼那樣為許多人所熟悉。
喔,它好像是有意要給人以幫助,而又不願讓人們來頌揚它的美德。但是,山里挨過飢餓的人們忘不了它,山里養過蠶的人們忘不了它,山里穿過染色土布衣的人們忘不了它。
啊!只有那顆最善良最美麗而又不願向人們索取榮譽的心,才會最理解有著艱辛和困苦的人們;只有最理解受著艱難困苦的人們的心,才是一顆偉大的心啊!
橡樹,山中極為平凡的樹呀!
橡樹,像山民一樣樸實、善良而忠厚的樹啊!
載1983.11.8.《羊城晚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水 碓
長滿青苔的木輪從遠古到今天,不願老死在山中的水,用匆忙的足趾在這兒踩動著深山的晨昏。碓的轟鳴給山野哼一支歌,以抒發山民世代沉重而堅忍的感情。久而久之,人們似乎無視它的存在,它也似乎並不要求得到人們的注意與關切。
一轉又一轉不息地運動著它的艱辛、它的力量、它的生命……
在遠離它的下游,小水電站的水輪機已驕傲地將流水紡成電的長線,牽到古老的村舍,嶄新的廠房,構思出嶄新時代的詩畫,使它顯得如此蒼老而猥瑣,更加不屑一顧。
然而,它仍然不息地轉動著堅毅、忠貞的意念,沉重的碓聲一如既往地為山民們鍾情地歌唱著,不管別人是否愛聽或者愛聽或者是否在聽。
嘆息么?傷懷么?嫉妒么?無可奈何么?
不!只要現實在某一角落仍委任它以職責,即使在生命停止的前一秒鐘,也要講自己所有的力量、愛戀與歌聲獻給人們。
載1983.11.8.《羊城晚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枯 櫟
不知在什麼時候,也不知是風暴的殺伐,還是惡雷的斬劈,它倒在這深山老林,再也沒有以綠色的愛來迎接春風春雨了。
也不知是什麼原因人們並未以它粗壯的身軀去作梁作柱,或作櫃、作櫥。
枕著所愛戀的山巒,它靜靜地躺在那裡任憑歲月毫不留情地打下朽爛的跡印……
是不甘心就這樣默默地死去么?在它那皸裂的皮膚里,萌生出一朵朵潔白肥大的木耳—仿佛是他的願望,從內心吐出的無聲的語言—
採摘吧人們啊,平生沒有為你們肩負起重託,但願這生命的最後的價值不致化為塵土。
載1983.11.8.《羊城晚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秋 桐
在颯颯秋風中,它搖曳著,黃葉飄飄依依,紛紛墜落……
請不要說,葉落悲秋。
它正遵循著自然的律條,在秋風的音樂中舞蹈哩。它在歡愉的搖盪和輕快的歌唱中,抖落了一身羈絆,以便更為輕捷地去搏鬥風雪,更為灑脫地去擁抱春風——當它無牽無掛地赤裸著身軀之時,也就孕育著更加富於生氣的生命的綠葉了。
啊!因為不拒絕嚴厲的秋風掃落全身的殘葉,所以,它每年早早地獲得了嶄新而更加彭勃的青春。
載1983.12.2.《長沙晚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圓 月
銀亮銀亮的圓月掛天上。
我記起來了,媽媽的梳妝盒不是也有一個嗎?
是不是天上也有個媽媽阿梳妝呢?
我悄悄地拿來了媽媽的那個月亮比一比天上的那個。嗬!
“媽媽,快來看呀,天上的月亮跑進我手中的月亮里來了!”
可是,我手中的月亮怎么不飛進天上的月亮裡面去呢?
是不是地上比天上好玩一些呢?
載1983.12.21.《南昌晚報》
珍 藏
我永遠記得
我為客人泡茶,不小心把那個燒有“獎”字的瓷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你把你的榮譽給砸了。”客人詼諧地說。
“它為我服務的期限滿了。”我訕笑著。
“爸爸,我打碎了杯子,哭都哭不贏,你為什麼還笑呢?”我的五歲的兒子圓睜著眼睛裡閃著嚴肅的質問之光。
我笑得流淚了。客人也流淚了。孩子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啊這眼光是如此珍重地被我的記憶保存著,深藏在我的心的寶庫里,任憑時光急促的飛蹄不斷踐踏,也永遠不能磨滅。
不知為什麼許許多多或苦痛或甜蜜的榮譽,我都不曾永遠將它們保存得新鮮,歲月的流水不知不覺的沖淡乃至洗去了它們的色彩和印跡。而那些我為之動情流淚的孩子之天真卻如晨露一般永遠綴於我心靈的綠葉上。
載1983.12.21.《南昌晚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小 蚌
悠悠的南風帶著中午的慵倦,低語在傾斜的湖灘上。清粼粼的細浪追隨著風的步履向著沙灘群擁而來,一排接著一排,在灘沿糾纏不休。淺水裡,愜意地躺著一個小蚌,微微張開嘴巴,在接受著細浪的親吻,身子在甜蜜之中不停地顫動。我用一根細草在它的唇邊稍稍騷動一下。剛一接觸,它便立刻合攏了——它竟是如此敏感地警惕著外來的傷害呀!
我看著在灘邊伸長著頸子覓食的白鷺,想起了《鷸蚌相爭》的故事……
果然,有一個拾蚌者來了,他毫不費力地把那個將自己緊緊地關閉在硬殼中的小蚌丟進了笆簍。而灘邊的長著雙翼的鷺早已飛走了。
我看著那隻沉甸甸的晃動著的笆簍,暗自想著:也許,那個可憐的小蚌,還以為自己躺在安全舒適的搖籃里啊!
寫於1980.04.
載1983.12.散文詩集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石 拱 橋
彎彎的石拱橋,像大地豎起的一隻巨大的耳朵,你時刻在諦聽些什麼呢?
是聽激動的流水在不斷地歌唱著你用身軀連起隔斷的的道路,給人們以來去的自由與方便么?
是聽興奮的晨風與波浪喋喋不休地交談著你日夜躬著脊背,一聲不響地背負起車輛和人馬的重么?
是聽躲在你陰影的清涼里嬉戲著的魚兒,感激地敘述著你以慈祥的愛庇護著弱小的生靈么?
是聽黃昏的星月微笑地將發亮的影子投在你黝黑的倒影里,悄悄地讚美著你以嫻靜地身姿襯托得它們十分清幽、美麗么?
不!這些都不是你愛聽和要聽的。
我知道,你正以渴望的神經在傾心地諦聽每一個前進者堅定的足音啊!
啊!彎彎的石拱橋,當我匆匆地從你的身上走過時,我看見你的一個隱約的微笑悸動在清澈的水波里……
《海鷗》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礁 岩
深思,久久地深思。
沉默,長遠地沉默。
它堅定地站在海里,執著地站在海里,寸步不移,凝然不動。
滿身的傷痕,如披麻,如蓋網,如一顆巨大瘦硬的核桃。
不,這渾身縱橫交錯的裂痕,並非核桃那樣自身生成。是浪咬的水啃的,潮勒的,濤撕的。
聽不到半聲抱怨,聽不到絲毫嘆息;心靈的支柱撐起一個不動搖的靈魂。
讓那些激烈的海水喋喋不休地議論吧,讓它們無休無止地糾纏吧;讓它們順風隨潮東奔西竄吧,讓它們借酷暑的高溫蒸騰為雲飄洋過海吧。痛苦、歡樂、憂慮和信念鑄出一身冷靜,永遠不會離棄自身生長的地方;即使在風浪中訇然倒下,心,三成碎片,也會全部沉到海底。
啊!海以母親的眼光凝注你的全身,染透你的思想和夢魂。千萬年來,你不受誘惑和脅迫地挺立在風潮的淚流與唾沫之中,失掉的是浮華,留下的是剛毅,以永恆的愛建造起忠貞的堅碑。
載1984.1.《海鷗》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深山的歌者
撥開無人走過的荊叢,我在莊嚴的荒蕪里尋覓,因為我捕捉到一絲微弱的、但很清脆的音響——在這偏僻寂寞的山嶺里,是什麼發出悅耳之聲呢?我尋覓著……
驚喜使我忘掉了拔去扎在腿上的尖刺,我發現了一個半月形的小潭,藏臥在半山崖的小洞口。水平如鏡,液清似露。
“叮咚”一滴泉水從岩縫裡落入潭中,激起密如唱片上的細紋一般的漣漪。俄頃,小潭復於平靜,清晰地映出我的面容。隨即,又是一聲“叮咚”……
這聲音猶如細質瓷器的磕碰,又似金屬薄片的撞擊,十分耐聽。但顯得有些冷清、幽寂,使人感到蒼涼。啊!孤獨的歌者,在這幾乎與世隔絕深山野嶺之中,除了自我陶醉,又有誰為你的美好聲音喝彩呢?
“叮咚”……
崖泉竟自唱著,我為他深深地惋惜。可是當我轉過身來,俯視山下,只見左潭水漫溢而出所 流經的地方,草木與眾不同的青蔥繁茂,一束束或紅或紫、或橙或黃的花兒,悄然怒放,以勃勃生機驅除著荒涼和冷漠。不知為什麼,我的心竟熱烈起來,不再感到蒼涼了。
“叮咚”……
山風吹過,山下蔥蘢的花木,一齊朝這兒含笑點頭,好像一群聽眾在欣慰地鼓掌……
載1984.2.19.《湖北日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淺紅色的小花
二月,高山仍然籠罩著輕寒。去冬落盡葉子的樹木,啞然靜立,那焦枯一般的禿枝,如瘦骨稜稜的手臂伸向天空,像是在乞求什麼。迎春花的花骨朵還裹得緊緊的,是害怕敞開胸懷么?
繞過集有殘雪陰坡,在一條山的褶皺里,我發現了星星點點的小花。紅色的,微微帶紫,只有拇指頭大,緊貼著地皮,三朵成為一棵,沒有葉兒陪襯,莖細如線,顯得十分脆弱、嬌嫩。然而,他是真真實實地開放了。
“這才是真正的迎春花哩!”我興奮地掐起一朵捧在手裡,我的心似乎溫暖了許多。
一位山中老者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里有著藏不住的輕蔑和譏諷。
是笑這花太矮小嗎?
是笑它不配被人成為迎春花嗎?
是笑我無知,不認識有名的迎春花嗎?
喔,她怎能與舉世聞名的迎春花相比呢?我只是說,春天早已來了,她如期地敞開了自己的胸懷。
啊!無名的小花,盡情地開放吧。也許,必須等到迎春花開放之時,人們才會歡呼春天到來哩;而她,已默默坦然地開放了,在這高山也難以留住的余寒里,在這東風含綠帶翠的三月……
載1984.2.19.《湖北日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雨 雲
藍灰色的、靛青色的、烏黑色的巨繭一般的雲團,在天空集結。
抽絲了,亮閃閃的銀色的絲啊。
雨雲高興地俯視著,它的心思與大地有了千頭萬緒的聯繫;雨雲欣喜地傾聽著,它的情感在大地間迴蕩著蘊蓄已久的音樂。它如醉如痴地看著、聽著,激情在花木、禾苗、小草搖曳的韻律中顫舞……
啊!藍灰色、靛青色、烏黑色——這是眷念著大地而凝成的濃重沉鬱的色彩;它不像那桔黃、金橙、紫紅的閒雲那么耀眼——那披著各色美麗的光衣的雲是不下雨的。
讓靈魂與實體無華地投入活生生的勃發著生機中去吧;新鮮與生命齊流,色彩與芳香同溢!
載1984.2.《膠東文學》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鄉村的腳步
你親密的腳步一直伴隨著我的腳步,行走在生活陡峭的河岸上、泥濘的鄉土上、險峻的高崖上……
有失望的風在對著古老的村舍哀嚎,有悲蒼的雨在貧瘠的山野里滴著冰涼的淚。你不理睬它們,仍然依偎著我執著的心,一直同我向著村舍、鄉路、山野,吟唱著鍾情的歌。
淒風冷雨中,有剛生長不久的綠葉萎黃了,離開了母枝,飄飄蕩蕩地泣訴著:哪裡有春天呀?哪裡有繁華呀?他們一面哼著“追求”的曲調,一面投給你鄙夷和譏諷。
可是,你依戀的腳步仍寸步不移地緊跟著我的腳步,背向著自卑、自餒和冷漠的暗影,逕自向前走著。
於是,我便聽見你歌唱著自豪地伴著我所崇敬的人們,用追趕著的心,駕著陳舊的但尚不能丟掉的馬車,為能夠丟掉它的那一天而碾碎道路的險阻與艱難;用進攻的意志,掌握著簡陋的但仍得使用的步犁,為能夠使它的蹤影從田野上消失而墾著貧瘠、荒蕪;用必勝的信念,搖著古老的但還離不開現代江河的木船,為使它能安然地進入博物館而運載著人們的期望……
啊!因此,我更加堅信:你永遠屬於艱苦地勞作著建設生活的人們,屬於屢經挫折飽嘗酸辛而仍不把喟嘆和怨尤當作歌吟者的熾熱的心!
載1984.2.《膠東文學》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中 午
七月,炎熱無風的中午歇息在鄉村的寂靜中。水塘里的浮蓮現出了燥悶的倦態,無力地躺在粉白的水面。
灰黑色的大水牛困浴於池塘一角柳陰的清涼里,十分文靜,也不想用它的尾巴去戲弄起水花了。眼睛安詳地閉著,烏黑髮亮的鼻孔,不斷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宛如一支恬適的樂曲。
一隻白肚綠背的小蛙,端坐在水牛頭上兩角的中間——雖是圓睜著大眼,但不叫喚;似躍躍欲跳,但又依依不捨——像一枚翠綠的玉雕裝飾在水牛堅強的額頭。粗與細動與靜如此和諧統一。
我專心致志地欣賞著這單純、生動的小塘的一隅,屏住呼吸,深怕驚擾了這美好的安定……
突然,水牛的頭猛一下浸入了水裡。剎那間,水塘里樹影、日光、浮萍晃蕩抖顫起來,一片紊亂。我簡直有些憤怒——
一隻吸血的牛蠅,還在水牛的頭上繞來繞去地飛著,“嗡嗡嚶嚶”地哼著它自由的小曲……
載1984.2.《膠東文學》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致一棵椿樹
從前,你婷婷玉立在山坡上,身影是那么引人矚目。
“椿樹蓬頭泡谷種”——你是春播電信使,粗壯的樹枝上生滿了自豪的綠葉。
多么不幸,一場風暴是你斷折了。今日,你傷殘的身軀,如此孤獨沉默地立在那兒。
暴風雨已經過去,狂吼的雷聲成為笑談,你卻還沉浸在痛苦的記憶里;雲不再有閃電撕裂,風的嚎叫被錄入樹葉的夢裡,檐下的雨滴早已在陽光里化去它的影子,你卻依然掛著黃晶晶的脂淚。
彎腰的竹子不是在痛苦的回憶里漸漸伸直了腰么?凋零的薔薇不是在滴著清淚中孕育出了新苞么?被掩埋的小草不是從泥沙中鑽出了金黃色的頭角么……
怎能讓傷疤禁錮希望的葉芽,窒息生長的欲望,腳下的泥土還緊緊地擁抱著你的根須,一視同仁的陽光露點在同你親吻,多少雙期待得眼睛在向山坡上張望啊——
椿樹蓬頭泡谷種!
載1984.2.《膠東文學》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秋 河
它曾經把夏天的豐滿留在我的記憶里。那時河水齊岸,平波流過被柳陰篩出碎屑的陽光里,金斑閃爍。河心的小島只露出薄薄的背脊,我縱目細看,總覺得它很淺很淺。然而,要過河是必須乘坐渡船的。
而今,秋水已落,垂柳懸於高高的岸沿,傾斜的河坡上,泥沙留下流水的痕跡,像層層階梯一直下達河底,而小島則高聳如大廈。我實在驚異河床竟如此地深湛。然而,船已無法橫渡了。
我徒步涉於淺流細沙的河床,陰冷的河風竟用暗暗的惆悵來充塞我的心——唉!小河,莫非是在向我提示:正是自己顯示著湛深的時候,也是最為空虛的時候啊!
載1984.2.《膠東文學》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遺漏的種子
我攜帶著小鏟,走在彎彎曲曲的田埂上。細草用朝露濡濕了我的鞋幫,棉苗以新綠染翠了我的瞳仁,我愉快地去移栽新苗。
突然,我的朋友——一個中年棉農——蹲了下來,掏出了小鏟。喔,一棵苗長在田埂上的草叢裡,十分茁壯。
“這是一粒漏掉的種子,靠著一點兒露水,在乾硬多草田埂上倒長得這么青秀,是棵好苗哇!”我的朋友高興地說,“把它移到大田裡去吧。”
不知為什麼,我的心竟激動起來:啊!這顆有著堅強生命力的種子呀,即使被遺漏在荒脊的地方,也不會自怨自艾地停止生長,它那對未來執著的愛與信念,終於萌發了壯實的芽。
——被遺漏的種子畢竟還是種子!而那些撒在田中的空殼,正在沃泥中霉爛。
寫於1982.8.
載1984.2.10《廈門日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死 潭
我將我的歌唱給一個僻靜的幽潭,它回應著我的歌聲,並映出我的身影。喔!幽潭,你將我深深地印在你心裡了?你是我的知音!
幽潭不予回答。
我向它投擲了一枚試探的石子。它麵皮現出了幾絲微笑,立即,又板起了面孔,紋絲不動;空氣里散發出一股腐敗的氣息。
我驚愕——瞧見它黢黑的胸間,像個無底的深淵,神秘莫測——原來,它是會埋葬一切生命的一潭死水啊!
靜,靜,可怕的靜,靜化成一腔死寂的冷酷!
我撒腿逃離了它……
寫於1982.8.
載1984.2.10《廈門日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放蜂季節
在三月溫暖的和風的愛撫里,蠶豆花開了,像張著翅膀的紫色蛺蝶躍躍欲飛,油菜花黃了,以輝煌的色彩抹亮了大片的田野,流動著的清香的氣息混合在金色的陽光里,一種令人激動的情緒在春的原野上瀰漫著。群蜂鼓動著欲望的薄翼,合唱著尋覓之歌,撲向春的懷抱,我心中萌動著的感情,像高懸的空網,欲撒向這不斷高漲著的春的氣流的波浪中。
啊!放蜂的季節,啊!採集的日子。
停放在田野的風箱,敞開了所有的門戶,那兒不斷播送著忙碌之曲,那令人興奮的嗡嗡之聲,可就是我心中蜂巢中發出的么?
將我們貯存著的情緒放出來,將我們期待著的思想放出來,把我們渴望著的愛放出來,讓追求和嚮往在美中釀造成為甜蜜——莫負青春。
啊!三月,採集的日子,啊!三月,釀造的季節。
載1984.2.《雲岡》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欲 望
我佇立在葛洲壩的排水閘上。
洪流飛瀉,奔雷噴霧,實在令人驚嘆。
從江底翻騰而起的赭黃色的浪花,像一蓬美麗的珊瑚礁,像一朵朵巨大的木耳。更美的是飛濺在陽光里的水沫所生成的彩虹,它就在我前面不遠的閘門口。兒時,我曾經想著天邊的彩虹追逐,但它總是那么遙遠。今天,這彩虹的的確確離我不遠了,我禁不住向著它大步地走去……
啊!奇怪,彩虹在我的眼前漸漸地變小了,而且,我愈是走近它,它就變得愈小。
我想起了我心中追求的欲望的形象。它也不正是如此的么?當我愈是接近它時,它就變得愈是渺小。但我並不因此而沮喪——愈是如此,我就愈不滿足,於是,就有了更新更美的追求。
載1984.2.《雲岡》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海 夜
大海總是呼嘯的、狂放的、激烈的嗎?
今夜,她以她的恬靜與溫和,將銀灰色的夢泛濫在微笑著的彎月的幽光之中。波浪的微語在海灘漾起溫存和慈祥,使我憶起母親在搖籃邊哼出的輕柔斷續的催眠曲……
我以我的愛戀端坐在閃著青光的礁石上,撫慰著的海浪與我心跳動節拍和諧而會意地演奏著接觸到歡愉。
啊!海。我明白你時而吶喊,時而高歌,時而低吟,時而粗獷,時而細膩——這,一切都是出於自然,絕非為了顯示偉大而故意弄出非凡的氣勢和超人的氣魄;一切過分的裝扮都顯得卑微、蒼白無力啊!
所以,你以孩童般的天真莊重地告訴我,愈是偉大的,愈是自自然然的;愈是美的,於是毫不做作的。
載1984.3.20.《南昌晚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海 星
潮水送給我一個五角形的海星。是送給我一片幻想、一個靈感——一首詩么?(我想起了某些稱為星的詩)
海星!是從天空落入海中的嗎?在夜的海上也會像在天空那樣閃爍嗎?也會給黑夜中的眼睛以光明的希望和美的想像嗎?
然而,夜的海告訴我,它並不是一顆星,它與黑暗無爭,與美不沾,充滿腥臭之氣。只不過它以其外形從人們那裡竊取了一個光輝的名字。我高興地拾到它,又厭惡地摒棄了它。讓它隨潮而來也隨潮而去吧——它怎能冠以這神聖的名字呢!
夜的海面,閃爍著電點點漁火,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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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海星,棘皮動物,對海水養殖有害。
載1984.3.28.《南昌晚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我 願……
一片閒散的雲在天空悠遊著,一葉鼓風的帆在海上航行著。雲是白的,帆也是白的;雲美,帆也美。我願作一片雲,我也願作一葉帆……
遠了,遠了,幾乎看不清哪是雲哪是帆了。忽然,一個奇怪的想像在我的腦海里誕生了——將天和海顛倒過來,雲不就成了帆嗎?
喔,不。帆怎會像雲那樣悠閒自在隨風飄遊呢,他的每一根經緯都繃得緊緊的,毫不鬆勁;它經受著顛簸,經受著搖晃,還可能遇上狂風暴雨,甚至暗礁、漩流……
然而,我還是寧願作一葉帆而不再願作一片雲——那能夠掌握自己命運方向、朝著既定的彼岸航行的帆啊!
載1984.3.28.《南昌晚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春 風
你從寧靜中走來,步子是那么的輕,似乎怕驚動一切,怕干擾一切。但,你對一切又是如此地關注和愛撫。以你溫柔的軟指,點出了小草鵝黃的葉芽,撥開了桃樹緋紅的花蕾。以你低低的吟唱,喚醒了蝴蝶的沉夢,引出了蜜蜂的歌謠。以你的慈愛和耐心,把風箏送上高空,給孩子們以幻想和歡樂。以你的殷勤和期望,將白帆高高揚起,使航船順利地奔向遙遠的港口……
啊!春風,你是無形的——從來不裝腔作勢,不裝模作樣,從來不表功表勞,炫耀自己;你又是有形的——在一切勃發著的生機里,在一切成長著的希望里,在一切憤發著的意志里,都有著你的美好的姿態和容貌。
啊!我愛春風,我敬春風,我頌春風。每當我沐浴在溫暖的春風裡時,怎不記起那些曾經辛辛苦苦、勤勤懇懇地培育過我的老師啊!
1984.4.《少年文學報》
渴 者
珍惜每一股山溝里流來的溪水,
珍惜每一絲岩縫中沁出的泉水,
珍惜每一滴雲中灑下的雨水,
珍惜每一點草葉上落下的露水……
勤奮地積累著,貪婪地積蓄著,胸中已清波蕩漾,還在飲啊,飲啊……
啊,水庫,你最渴嗎?
是的,它渴啊。但也不-在那大地乾旱得最厲害時,水庫將自己的積蓄無私地傾出,連最後一滴也不保留,哪怕焦渴得心地發裂……
1981.2.寫於北湖
1984.5.《青海湖》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海濱浴場
1
媽媽,你不是說沙子是石頭變的么?可是,石頭多么硬,沙子多么軟啊,睡在沙里是多么舒服呀!
媽媽,是不是大海看見人們常常到這兒來洗澡曬太陽,就用軟軟的沙灘鋪出來一個大床呢?
2
媽媽,大海是用浪的巴掌把石頭搓成細沙的嗎?可是,浪也是軟的哩,打在我的身上一點兒也不疼——就像你發脾氣時打我一樣——還怪痒痒的。
3
媽媽,你看,我在沙灘上踩下了一個深深的腳窩,海水灌進來了,我的腳印成了一個小小的海了。
4
媽媽,你說我的皮膚曬黑了,烤紅了,像岸邊黑紅黑紅圓圓溜溜的礁石一樣——那些礁石也是被太陽曬黑烤紅的么?媽媽,你看,我弓著背撲倒在海水裡,像不像一塊礁石?
5
媽媽,潮來了我可不怕,我會像礁石一樣擋著浪頭。你不相信么——要是你不走開,我一定會這樣的。你看,那個大礁石下,不是穩穩地伏著一個小礁石么!
1984.6.《星火》
采 集 者
清晨的喜樂在花叢迸著。一個小女孩蹲在那兒認真地採集。
採到了!她捧著自己的收穫,小心翼翼地走過樹叢的小徑,那小小的雙足幾乎是踮著走的呀,是怕踏碎了樹蔭里漏下的點點晨光么?
“媽媽,我摘到一顆珍珠哩!”
“啊?”媽媽的眼光落在孩子捧著的花朵上,那上面有一顆銀光閃耀的朝露。
媽媽笑了,她的雙眼閃爍著孩子一般的天真和喜悅,一滴亮晶晶的淚水落在孩子紅潤潤的臉蛋上……
啊!早晨的花朵因朝露的愛撫而散發出馨香。最富有的採集者呀,你採集著並無價值的珍珠卻比真的珍珠更為金貴——你將媽媽的甜笑捧在手裡啊!
1984.6.《星火》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石磨聲聲
烏桕樹上的鳥巢停止了傍晚的噪鬧,漸濃的夜色用星影點綴出水塘的寧靜。亮了,水塘邊疏枝半掩的小窗。仿佛隨著那黃銅色的燈光一齊漫溢出來似的,“咕咕魯魯”的磨聲也流泛於清涼的夜風之中,單調而平和。給夜的小村更添了幾分溫柔和安詳。
生活終於也活動地鏇轉起來了。金黃的豆粒貯藏著農家飽滿的心情,匆匆地滾進了磨眼之中。石磨,在細嚼著從艱辛里孕育出來的甜香,品嘗著新歲月流溢出來的乳汁。也許,它一邊還在回憶這老豆腐房幾度興衰的歷史,那“支前小曲”推動的興奮,那節日勞碌奔忙的喜悅,那蛛網密封的夢魘,那豆腐佬臨終前對兒子的諄諄囑咐:鐵心種田吧,不要再經營這“資本主義”的生意了……
中斷了多年的石磨聲,現在,又像一群蜜蜂,追尋著新生活里開放的花朵,“嗡嗡嚶嚶”地在村夜的靜謐里翱翔。這聲音一如既往地顯得那么的動聽,單純的音調里散發著釀造的氣息,甜透了農家一個個微笑著的睡夢。
鏇轉吧,這厚重點唱片,播一支農家愛聽得樸實而溫存的小夜曲,讓竹葉、樹枝、禾苗上的每一顆露點都綴起明亮的音符。
啊!生活一旦不再停滯,連石頭也會歌唱的啊!
載1984.6.16.《長江日報農村版》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乾渴的土地
過往的雲不再只把嚮往的影子投在土地痛苦的裂隙上,終於慢慢地卸著它無黑的擔子。
密密的雨點,細細的語絲撲向鬆浮的塵土。
千千萬萬的雨點,萬萬千千的語絲,落地即失,無影無蹤。
土地,吸收著,貪婪地吸收著,儘量地吸收著。
啊!土地,你乾,你渴,枯燥而灼熱,的確太需要甘霖治療你的傷痕,滋補你一顆熬盡血液的心!
——不,我把生命阿需求獻給小草,獻給花木,獻給禾苗——獻給一切生長著的欲望;這些欲望正是我的欲望。當它得到滿足時,也就癒合了我苦痛的裂隙。
寫於1982..6.13.
載1984.6.23.《貴陽晚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在和煦的陽光里
和煦的陽光沉湎在繁盛的三月里,萬木蔥蘢蓊鬱,樹葉在微風裡顫動著生長的快樂。林陰濾過的鳥聲清新、愉悅,生命的鏇律在空中流轉。
大地用豐富的色彩遍染我的意緒,繁花以美妙的香味泛溢於我的心身。就在我深深地感到春的繁華而激揚起詩情的時候,鼻尖突然產生了一股霉爛的感覺——喔,前面的池沼邊立著一棵枯死的樹,繁枝全已腐爛,尖頂破裂,從黑色發霉的傷痕里鑽出一些不知名的菌和草。
我的心感到一陣陰冷的顫慄:它的身軀不也是儼然站立在和煦的陽光里嗎!然而,任憑和風、艷陽、潤雨的殷勤沐浴,枯死的樹又怎能領會盎然的春意呢;春意愈濃,它愈是發出腐朽的氣息。
寫於1982.6.20.
載1984.6.23.《貴陽晚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燧 石
莫以為表面冰涼、生硬、灰暗就是冷卻。
它是不愛炫耀者,是凝固的火,沉默著的光;
雨淋不熄,風吹不熄,雪埋不熄。
在承受著鋼鐵的一擊時,人們看清了它的靈魂
——懷揣著火種者是不怕敲打的啊!
寫於1982.7.30
載1984.7.31《羊城晚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蝶
它本來是醜的,人們的眼光常常憎惡地避開它——呸!毛蟲。
但是,它執著地愛著春天,愛著芳草、綠葉、鮮花——一心嚮往著美,苦苦地追求著美啊!
不因人們的鄙視而氣餒,緊緊地約束自身,不畏禁錮的痛楚,從僵硬的蛹殼裡生長出意志的雙翅,經過艱難的蛻變,丟掉了自己的過去,終於,一顆追求美的心靈得到了美的報償。
喔!敢於摒棄醜的,就能活的美的。
寫於1982.7.30.
載1984.7.31.《羊城晚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竹
我早就欽佩你虛心有節。
能製成簫、笛、笙、管,奏出優美的樂曲,給人們傳送心聲。
但,你又是心心相間。
若不首先打開層層隔膜,即使鏤出孔洞,又怎能演奏心靈之音呢。
寫於1982.7.
載1984.7.31.《羊城晚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蚯 蚓
北被埋沒的耕耘者啊,為什麼總是默默的沉靜地勞作,從來不炫耀自己的業績?
還是問問她吧——這默默的沉靜地養育著我的泥土。
寫於1982.7.
載1984.7.31.《羊城晚報》
窗外,石榴紅了
窗外的石榴紅了,為什麼我心神不定?
唉!我聞到了風裡一股甜蜜的香味。而我案頭的彩箋仍然只有幾個大字——十分顯赫德標題啊。
不會忘記那榴花如火的五月,我的愛情也似榴花一般地燃燒著——我要為心愛者寫一篇獻詞,立即寫下一個美麗深情的標題。於是,極盡全力地選擇著人間最美好的詞兒。
我的靈感呢?我的想像呢?
嘿,窗外的石榴紅了。從它那開裂著的縫隙里露出一顆顆珍珠般的飽含甜汁的籽兒,沉甸甸的果實壓彎了枝椏。
喔!石榴,你是在向我表白嗎——你以自己完完全全的真實的愛,充盈於每一顆純潔而甜蜜的籽兒里,這不是故意從別的什麼地方挑選來的珠璣,是自然而然地從自己內心生長的並非做作和獻媚的真正的愛的結晶啊!
窗外,石榴紅了……
載1984.7.6.《南昌晚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觀 海
這就是大海啊,我的目光第一次毫無遮攔地飛到了極限。那裡,海與天融洽在混沌迷離的銀灰里,朦朧之中,隱隱現出一道乳白色的光。
我貪婪地看著,看著。心漂在無涯的蔚藍里,羽毛般的輕盈、飄逸,沒有半絲兒束縛和牽累。思緒在坦蕩中任意漫步,怡樂於無限的平闊;情感在高遠里自由地馳騁,神往著更大的空間……
久了,久了。隨著目光的凝滯,那遙遠、神秘、縹緲便漸漸在心中投下了惆悵的陰影。遠處,看不見起伏的波濤那驚駭的形態,看不見那飛濺的泡沫那瀟灑的風度,看不見兜風的帆篷那威武的姿勢,看不見那掠浪的海鷗那敏捷的羽翼——一片空濛,一片虛幻,一片沉寂,一片單調和呆板。
嘿!誰叫我老是站在岸邊觀望呢。啊!我能將我的願望搓成細線,織出一面小帆嗎——真正的愛海者並不是那些在海灘上數著自己腳印的如啊。
載1884.8.11.《湖北日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蠶 房
一架架蠶床上,鋪著綠油油的被褥——剛摘來的新桑,散發著清新的芳香。
“沙沙沙沙”,寂靜的蠶房里,充盈著細碎而急促的聲響。像微風吹動竹林,像細雨灑在荷塘。這是蠶兒在貪婪地吃著桑葉啊。誰能想像到,它們不停地嚼著這苦澀的葉片,日後竟會吐出縷縷銀絲呢!
“沙沙沙沙”,這聲音不禁使我聯想到另一場所——靜靜的教室。在那兒,輕輕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不也像蠶兒吃著新桑時發出的聲音么。
啊!“沙沙沙沙”,多么優美動聽的音樂。我聽著,聽著,想像著蠶兒結繭的那一天……
載1984.7.《少年文學報》
采 集
我面對夕陽採集絢麗的晚霞作為我的歌的色彩,卻忽略了陽光;太陽一去,這些色彩即刻變得陰沉、灰暗。
我面對大江採集飛迸的泡沫作為我的歌的韻腳,卻忽略了波浪;波浪溜走,這些韻腳頃刻都無力地墜落、消失。
唉!我放棄了我應該採集的,我採集到了我不應該採集的——於是,我明白了——那些依存於別個而顯要一時者是不足為取的。
啊!我終於採集到了我所真正需要採集的。
載1984.12.10.《江城日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采 摘
我滿懷希望地走進山野,在草木氣息染透的明淨里,不費多大氣力就採摘到一串串豌豆大小的野葡萄。我欣喜自己有如此豐盛的收穫;而且幾乎是妥手而得的啊。我將要把這些如珠似玉的果實贈送給人們。嘿!路遠迢迢來到此地,總算沒有白跑,實在是令人高興啊!
然而,我嘗了一顆,竟酸澀得難以落牙。呸,我立即吐了出來。但那酸澀已牢牢地粘在舌尖上了。望著這些亮晶晶的珠串,我呆住了,不無惋惜地丟棄了囊中的所得。滿懷失意和惆悵,向著那個炊煙繞林的山村走去……
一位老者欣然接待了我。他手提一把古樸發亮的小銅壺,在杯里斟滿了深厚的情意,“請嘗吧,這是我自釀的酒。”
嗬!多么芬芳甜潤汁液呀!我呷了一口,“老人家,這是什麼酒?”
“山野人家,有啥好東西,野葡萄做成的唄。”
啊!我滿滿地飲了一杯,實在甘美。這難道是野葡萄作出的酒么?我十分驚奇地品嘗著,回味著,越品越覺得其味無窮。心中十分明白——要想獻給人們以美味,只顧隨手採摘自然形態之物,不經過精心的釀造是不成的啊!
1984.12.27.《書刊導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沉重的呼號
“哼唷……杭唷!”“哼唷……杭喲!”
我曾經多次聽到這抬石的號子,無論是在陰霾與積雲充塞著天地的時刻,或是在晴嵐與陽光織出和平孕育著歡欣的日子,它總是這樣的沉雄而凝重。
今日,這粗重的呼號,又在山谷間沖闖滾動,撞擊著每一個突兀的高崖、峭壁。似乎迸出了火星,在我心目中閃耀。
我怎會不理解呢——在那黃淡的歲月,曾用這號子壘出一山山寶塔般的梯田,成為一座座埋葬森林的墳墓。那從壓抑的胸膛中擠出來的憤懣與苦澀的號子,又怎能不沉重啊!
我怎能不理解呢——而今這呼聲簇擁著的一塊塊方石,會壘成高壩,向千萬年來白白流失的溪水索取光明與動力,人們肩頭的壓力所生出來的信念與憧憬,也決不會是輕鬆的啊!
啊!老年的、壯年的、青年的背脊上凝結著的並不是清涼的露珠,硬弓般的腰身構成的並不是禮拜時謙恭的雅姿,粗笨的木槓上共同負擔著的也並非茶餘酒後信口哼出來的小調啊。
是的,它不同於暴風雨後用殘雨作淚痕來裝點自己悲愁的垂枝,也不同於用淺薄的漣漪扮成微笑來掩蓋內心淡漠的潭水。無論是壓抑、憤懣、苦澀或者是喜悅、狂放、歡樂,它總是那么沉雄、凝重,因而總是充滿了力量。
“哼唷……杭喲!”“哼唷……杭喲!”
——號子,畢竟是號子!
1984.12.《青海湖》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十年散文詩選》1987.
有這樣一個傍晚
我深深地記得那個鄉村的傍晚。
一片片橘黃色的晚霞著意地襯托著小村,逆光中的房屋、樹叢好像剪影。那些晚歸的喧聲——拖拉機的轟鳴,牛羊的呼叫,婦女的嬉鬧——似乎全被火紅的夕陽吸收而去,帶到它休息的處所了。只丟給田野一片恬適的安靜。
一個青年農民,急匆匆地支起了他的畫架,筆上蘸滿了同晚霞一樣的色彩,在畫板上留下了一個永恆的鄉村的傍晚:
那絳紅色、涼亭一般的是他的瓜棚,霞雲將它映襯得像一個童話中的瓊閣。一個黑色的人影——想必就是他自己吧——盤坐在閣樓上,就著晚風試奏新聲,一管長笛橫吹夕陽,裊裊炊煙,群群歸鴉……
他的畫筆將他的心緒印染在紙上了,他站在那裡久久的凝視。油亮的臂膀鍍著落日的餘輝,一雙眸子裡閃爍著迷戀的光點。此時,他並未注意到在住宅前的棗樹下,年邁的父親已安置好了桌凳,一杯燒酒捏在黃泥一般的粗手中……
啊!兩代人都在品嘗著自己的生活哪!
我聞到了曲味的芬芳,我更聽到了笛聲的情韻。我的樸實的鄉村本來就有著無窮的美、但只有吞咽過生活苦澀的人才能倍嘗其意味啊!
曲味的濃香使我醉了,而更令我沉溺的是那瓜棚里流出的笛韻,它凝固而成的一個美麗的傍晚的畫幅,深深地複印在我的激情里了。
啊!兩代人都在品嘗著自己的生活……
載1984.12.《青海湖》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原上草
渺小不等於柔弱。
像針那么細,卻是一把把翠綠的劍。
刺破寒冬的淫威,莊嚴地宣布
——春,站起來了!
石頭也壓不住。
從它的底下,曲折延伸而;,
在它的縫隙間,嶄露初生的頭角。
哪來這股子犟勁呢?
——大地給予的。
千百次地踐踏,千百次地齧食。
倒下的,再站起來;
咬斷的,再生長出來。
為什麼沒有憂傷?
——太愛陽光雨露。
1985.1.2.《武漢青年報》
在無名烈士墓前
昨夜,我看見燦爛的天河中逝去一顆明亮的星。今晨,我看就會草葉上落滿了晶亮的數珠——是眾星灑下的淚珠么?
是的,它逝去時發出閃電似的亮光,曾划過夜空,告別於眾星的眼底而消失在寂靜之中,怎么能不引起眾星的悲切呢!
然而,太空中有為眾星所不曾看到而默默逝於黑暗的星么?
我不得知。
但是,我知道在地下,人們有是看不見那帶著銀劍般的閃光而逝去的星的。那就是當烏雲或迷霧充塞著天空的夜間。
讓我們為那些不曾為人們見過的光明的逝者唱一支歌吧——啊!那被濃雲迷霧所包圍所淹沒的生命之最後的閃光哪,是何等威武地刺破黑暗的天庭!
1985.1.2.《書刊導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山那邊是些什麼
童年時,我曾經奮力地向著眼前的高山攀登,恨不能一個飛躍跳上山頂,看看山那邊究竟是些什麼?當我那被荊棘於利石畫傷的雙腳在山頂留下帶血的跡印的時候因,我驚奇了——嘿!山那邊還有一座更高的山哩。更高的山那邊又是什麼呢?我不甘心以爬到一個山頂為止。於是,又向那個更高的山頂走去。結果,看見更高的山外還有一座更高更高的山……
雖然,我並沒有向前走去了,但那山外的高山那邊究竟是些什麼,仍然緊緊地抓住我童稚的心。我想像那裡一定是很美很美的。便暗暗下定決心,等我長大了,一定要繼續向更高更高的山頂爬去……
真的,我長大成人之後,又致力於童心的許諾了。不過,我並未沿著兒時的道路前往,卻是在人生的旅途上攀登著一個有一個希望的峰巒。我發現,這些期盼著的頂點,一個比一個高峻,一個比一個險陡,一直沒完沒了。我攀得那么吃力,有過徘徊,有過懊惱,甚至沮喪和痛苦。但也有過喜悅,有過歡樂,有過興奮和甜蜜。我覺得每個“山那邊”都會有無限美好的風光。當時間越來越緊迫,欲望也隨之越來越強烈了。以致使我在極其疲憊中,不斷產生新的衝動和激情,振奮起那顆睏倦的心,無休無止地求索——為其山那邊還有更高的山才能如此呀。
——山那邊究竟是些什麼啊?
1985.1.24.《書刊導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插 柳
我把一棵棵柳樹苗插在人行道旁,精心地給它培土。鐵鍬上盛滿了我深重的情意與殷切的期望。
把它栽到河堤下防洪擋浪——智者對我嚴肅地指示。
——堤下不是已經栽了許多層么。
——頭腦里少一根弦——智者帶著鄙夷的神色。
我仍然小心翼翼地培著土。心是如此的執拗——
我們所留給後代的,難道僅僅只是為了防禦莫測的災禍么……
載1985.1.31.《書刊導報》
美 夢
我有過許多許多的美夢:玫瑰色的、紅荷色的、紫羅蘭色的乃至彩虹一般的夢啊。
可是我從來不去做甜蜜而嚮往的回憶,更不向人們欣慰地敘述。
為什麼要用那些朦朧虛幻的色彩來塗飾自己的神智呢?當我從幽暝中一睜開眼睛,那些撲朔迷離的網兒便在剎那間撕破了。一切可以觸摸和鑑賞的事物,都向我袒露了它的真容——美的和醜的。
啊!任憑夢多么美麗,又怎能將它逮住!
——到現實里去尋求愛吧,生活會賦予你一雙清醒而敏銳的眼睛……
載1985.1.31.《書刊導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淘米的大伯
他蹲在青石板上,端著一個編得十分精緻的筲箕,全神貫注地淘著米,像淘著金子。溪中的細浪,將他的身影盪得彎彎扭扭的,像是在訴說他人生的曲折——
他曾經踏遍了坡坡坳坳,尋找一根根乾瘦的野竹;是的,他十分清楚哪些地方是生長野竹子的,即使年年砍,也砍不絕。他曾經躲在茅屋裡,用門槓頂住破舊的柴門,借著牆縫裡投進來的一線光明,小心翼翼地編織著一個一股筲箕;是的,他終於練出了一手好手藝,黑夜裡不點燈也能編出十分精巧的工藝品來。他曾經半夜出門,翻山越嶺,走到那很遠很遠的集市上,偷偷摸摸地出賣他的手工製品——那裡才見不到認識他的人啊;是的,他終於摸清了通向山外的、一些人們很少走過的不成路的路……
那個只準開山造田不準趕集買賣的年代啊,被他艱難地踩在生滿厚繭的腳下,一天一天地消磨。他不知道自己編了多少筲箕,都很賤很賤地賣給了別人,自己一個也未留下,因為他沒有可淘的白米……
今天,他的腰弓了,背駝了,像懸崖上那棵彎曲得誰也不願去砍的古松。但,他臉上那些被憂愁扯滿了的皺紋,卻是真真實實地藏得住笑了。他得意地說:我可以自己種竹了,可以在陽光下編筲箕了,可以用自己編的筲箕,在清溪里給自家淘雪白雪白的米了……
是啊,他是滿足的,從那一雙黑裡帶紅的眼珠里閃現出來的亮光,足以看出他對自己今天的生活感到多么美好。然而,我的情感卻像他映入溪中的影子一樣,曲曲折折,歪歪扭扭,搖搖閃閃,晃晃蕩盪。不知為什麼,我的鼻子有些發酸,雖然,我也在笑啊……
載1985.1.《金竹》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鄉村的觸角
鄉村的瓦屋頂不在只有矮小的煙囪孤單地伴著星月了。多少人家的屋脊,突然昂起了頭,長出一隻只觸角——這是從前不曾夢想過的現實……
那些被“大幹苦幹”叫喊弄得困頓、疲憊不堪的夢,早已留在苦澀的記憶和諧謔的笑談里了。鄉村,再聽不到熱汗淋出的“超支戶”的嘆息。於是,真理順著“責任制”的田壟走來,支撐一架架電視天線,為人們打開了五彩繽紛的螢光之窗,小小的村舍容納下了大千世界。
啊!夜的鄉村,伸出需求的觸角,在安寧與甜柔中去探視新世紀的風貌,引進嶄新嶄新的彩夢……
載1985《黨員生活》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收 網
銀亮銀亮的,鱗光閃爍。
猩紅猩紅的,紅尾跳躍。
多少歲月,我們用希望的長線結網,捕撈汗透了的笑聲。
這笑聲曾經失落過。
失落在圍湖造田報喜的鑼鼓聲中,
失落在豪言壯語堆積的空艙里。——一切都變得迷亂而蒼白……
我們熱愛土地,我們也熱愛蔚藍色的湖水;祖祖輩輩生長在湖鄉,像魚兒一樣,怎不戀著波浪。
把湖還給我們了!把水還給我們了!我們的手中又有了牽引財富的網繩,這大網所有的目都張開觀看:
銀亮銀亮的,鱗光閃爍,
猩紅猩紅的,紅尾跳躍……
載1985《黨員生活》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登 長 城
我以平穩的腳步踏著灰磚砌成的台階攀登,每一步都在莊嚴與肅穆中響起上升的足音。瑟瑟秋風將我的心情拂得更加聖潔。霜林的紅葉似乎有意的在我的視野里閃耀,極力撩撥著我的思緒,將他拉向遠古烽火連天的歲月,燃燒著我的情感。
但,我並非手執長矛身裹甲冑踏著豪壯悽厲的鼓角聲去到那高踞峰頂的城垛,等待非凡的成功或者血沃勁草。伴我一直攀登的不僅有我的同胞,還有黃、白、黑色皮膚的外國遊客。儘管他們的皮膚衣著和表情各異,但喜悅之中透露出來的莊嚴、驚奇、欽慕是相同的。
秋葉如火,燃燒著我的情感。
坦率地講,我看到了完整的城堞了,也看到殘破的牆垣了;我看到雄偉威武和豪壯了,也看到沉寂荒涼和蕭索了——啊!那連綿蜿蜒由於巨龍的群山,那突兀於峰巒之上的猶如龍脊的萬里長城,毫不掩飾地袒露出千百年來歷史留下的創傷,昭示著我們民族所經經歷的非凡的戰鬥、犧牲、艱辛和苦難。
但,巨龍的脊樑畢竟不同於蟲蛇之輩的脊樑。歷史的狂風暴雨酷雪冰霜又怎能改變它的形態與風貌呢?塞外的風沙斑駁的蒼苔又怎能掩蓋它頑強不屈的氣質呢?
我攀登著,振奮地攀登著——啊!我們民族的精神的階梯呀!
一列滿著建設物資的現代火車隆隆開過。
多少外國遊客扶著城堞肅然展望。拍攝、沉思、歸感嘆。
如火的秋葉燃燒著我的情感……
1985.3.《星火》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想起了那支歌
長城,我早就從詩人們沸騰的激情里認識過你,從畫家精巧的構思里認識過你。今天,我親自像你走來,以心中久貯的願望飽賞你的英姿。古老的城堞啊,每一塊經過炮火與刀劍洗禮的方磚,如此牢固地構成一個個高聳的堡壘,蒼苔斑駁的牆垣與城垛留下了多少朝代暴風惡雨酷雪嚴霜的痕跡。然而歲月的嚴峻並未掩去你雄偉的身姿與威武的儀態。你以無比的堅強粉碎過竊賊的美夢;千百年來,多少螻蟻鼠蝟並未動搖你的根基,有什麼力量能掀倒你的威嚴呢!
但是,你曾經為一個尋夫之婦的哭聲所傾圮——是的,這是千真萬確的,我毫不懷疑。我曾經在山海關的“望夫石”上見到過她的腳印——那是一雙多么沉重的腳留下的啊!還是在孩提之時,我就學唱過那支述說她的的不幸的歌。那悲涼淒楚地音調在中國每一個鄉里泣訴,震撼著人們的心靈,每一聲都化作同情與憤懣的淚水。啊!從充滿壓抑的人的心泉中噴出來的淚水喲,是無異於火山裡噴發出來的沸騰的岩漿的!
——是的,我相信人心非凡的力量。
——是的,我毫不懷疑那個能衝破一切城牆的尋夫的哭聲。
1985.3.《星火》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在 黃 昏
落日返照的光束串著片片彩霞,像條條金線牽著彩色的風箏。黃昏把我的心情染得五彩繽紛。可是,眼前出現了一位孤獨的老者,面對雲霞漸暗的西天一動不動,像一棵被塗上絳紫色的枯禿的老樹。
黃昏,落霞,白髮,佝僂的身影。我不敢前去正視老人的臉面,怕的是有一雙淚眼……
為了安慰老人一顆衰老的心,我故意大聲地說:晚上的彩霞與早晨的彩霞同樣的美哩!
不止是我的話打動了他的心,還是他從我的話語中偵破了我的心,一副剛健蒼老的嗓音像古鐘在黃昏里轟鳴:是啊,彩霞並不因為美好的清晨逝去而頹喪,黃昏時它同樣展現出絢麗的色彩與光芒!
遠山,回應著這激昂的聲音。
啊!兩滴火辣辣的淚水落在我的腳下……
1985.3.19.《江城日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春 賦
春是有聲的:
在淅淅瀝瀝晶亮的雨滴里,
在悉悉窣窣透明的東風裡,
在叮叮咚咚澄瑩的泉溪里,
在唧唧啾啾婉轉的鳥語裡……
春是無聲里:
在冰雪悄悄的消融里,
在翠芽默默的生長里,
花蕾靜靜的展開里,
左人心暗暗的歡愉里……
將那些有聲的讚美讓給風、雨、溪、鳥,將那些無聲的讚美讓給雪水、葉芽、花蕾、人心。
啊!春將一切榮譽讓給別個,僅僅將對別人的愛留給自己;而一切都將它讚美、歌頌,並獻給她以愛。
春視一切生命為偉大;
一切生命視春為崇高。
1985.3.19.《江城日報》
1983.12.散文詩集《潮沫》
犁 之 歌
寒冬似乎還沒有滿足它的欲望,在早春,凍土凝固著苦冷的威嚴。你─一生命之綠的開拓者啊,敢於觸犯這肅穆的尊嚴,撩撥如此板結的神經,用鋼鐵的舌頭,向大地傳送春的信息。
你是一個尋覓者么,不倦地匆匆向前走著,足音里律動著艱辛,律動著無畏和愛戀。你不是在尋找逝去的一切——夢魘般的昨天,已在潮濕烏黑之中窒息而長眠。晨光給今日塗上了一層金色,你將使大地沉睡的夢破碎,幻化成新形象的圖畫,哪怕是簡單的一筆勾勒,也是一個燦爛的希望的開端。
你的道路,誕生在鐵鏵的箭頭所指之處——即使地上沒有道路。你是一個清除者么?對著舊的一切,以含辛茹苦的力量拼搏。在你堅強意志的尖刃下,有什麼埋藏的障礙會得以保存呢。殘冬的枷鎖破碎了,僵化被溶解成為新春活躍的情緒。
你埋頭前進,思想的鋒芒毫不外露,從不炫耀。你是一個歌唱著么?你的進行曲的每個音符都掀動沉默的泥土,像翻開一頁頁歷史的書卷。喑啞的土地因你的靈感而有了活力,你呼求著種子、葉子和花朵——一切新生的節奏與鏇律與己和鳴。但是,你只不過把自己的歌唱作為一個優美的樂章的序曲。
即使面對貧瘠和荒蕪,你也毫不輕蔑和鄙視,一頭鑽進大地的懷抱,用真摯的愛辛勤耕耘,親吻每一寸泥土,使它容顏改變,煥發出青春的光彩。你是一個創作者么?你的鐵鏵分明是一支神奇的筆,能在大地蒼白的長卷上,抒發你的情懷,孜孜不倦地描繪出一幅幅希望的圖畫,書寫出未來金色的詩篇——啊!犁之歌。
載1985.3.《詩林》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山民的女兒
該砍的柴已砍回來了。該洗的衣已晾好了。該牧放的羊呢,肚兒鼓起來了。
她呢?她到哪兒去了?
到她常去的崖頭瞄瞄,野花兒幽靜地開放著,像是在說,她沒有來採花兒戴在頭上哩。
到她喜歡去的大朴樹下瞅瞅,,樹上的雀兒自由地唱著,像是在說,她沒有來學我的歌啊。
到紫竹林里叫喚她,竹葉沙沙地回答,她沒有來這兒吹奏竹簫哩。
到清溪畔呼喊她,溪水潺潺地回答,她沒有來照她那如花的小臉啊……
母親慌亂了,心,像一頭受驚的鹿兒蹦跳;是山中有狼,是流水無情?是……
放午學的弟弟回來了。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老遠老遠就呼喚姐姐的名字,然後,從迎來的姐姐的手中接過一把野果。但是,他卻帶回了關於姐姐的訊息——她躲在教室的視窗下偷偷聽老師講課,老師將她叫去了……
母親沉默了,牙咬著嘴唇。她想起自己打柴放牧的童年,鼻子酸酸的眼眶潮潮的,心,卻在滴淚了。“快去叫你姐姐回來吧,我答應她去念書!”
一隻山雀,從林中輕捷地飛向碧藍的高天,歡快地歌唱著……
載1985.4.《星星》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高丘上,有一棵大樹
我見到一顆大樹,一棵黑色的沒有葉的大樹。它粗壯的身軀筆立於高丘之上,兩股伸展著的枝椏似乎充滿了力量。遠遠望去,像巨人在揮舞著臂膀在演說,慷慨陳辭,發號施令,儼然一副英雄模樣。它身邊無數的小樹,不住地搖曳著身子,時俯時仰,是在向他膜拜么?
然而,當我走近他時,卻聞到一股腐敗的氣息……
喔,枯死的大樹,雖然也威武地挺立著,但怎能經得起長時風雨的考驗呢?
1985.創刊號《黃河詩報》
細 流
我曾經從這兒走過多次了。這是幾座矮山環抱著的小小窪地。一條土紅色的山路,一口常常乾涸著的山塘。山塘下瘠薄的彎月似的小田,逐級而下,順山拐一個彎兒,又被另一座山遮去。山上,還沒有成材的松樹,青蒼翠亮的倒也將這兒裝扮得十分秀美,卻並不寧靜。從四面八方穿山而來的風,總是將松濤的音響填滿了這個小小的空間,何況還有鴉噪雀鬧。以致我趕路的腳步聲,都被雜沓的聲音淹沒了。
今日,我再次走過這裡,卻是出奇的靜寂。山間微風不興,草木凝然不動,也無鴉雀爭鳴。竟連茅草中一隻小鼠竄動的聲音也嚇我一跳。喔!多么安謐的世界。
這時,有一種細碎的音韻傳到了我的耳梢。細辨,像是流水之聲。我凝視那乾涸的山塘和這不見半點濕痕的紅土小路,實在不相信此地會有流水存在。於是,我好奇地走到那茅草茂密的窪地,撥開了草葉,喔——真的有一線清澈的細流,在紅砂和碎石中緩緩蠕動,曲折向前,跌落在一個土坎之下……
這時,只有這時,我才相信它的存在,我才真切地聽到清麗而委婉的聲韻了。而且,我堅信,即使在以往那松風山禽的噪聲充盈於耳的時刻,它仍然是在歌唱著的。
真正的歌者啊,永遠是不會因為自己的聲音被淹沒而停止吟詠的。
1985.《黃河詩報》創刊號
橋
一個人的靈魂能變成橋嗎?能的。
山路彎彎,像一條琥珀色的線,這兒牽,那兒連。但被一條溪澗輕輕地就給剪斷了。溪那邊半山的竹林里——原來是個古廟——有一所小村國小。山路的一端牽著它,像一個斷了線的風箏掛在那兒。
每逢山雨陡降,學校的一位女教師便來到路與溪相交之處,用她躬起的腰與背將那條斷了的線接通起來。年年月月,月月年年,從拖著一雙油黑的小辮,直到短髮里摻雜著銀絲。山裡的孩子一批又一批從它的脊背上滑下來說,老師,我自己會蹚水了,我長得有你這么高哩你背得動嗎?
她甜甜地笑了。是的,她的確也感到自己的背越來越伸不直了,腿也越來越變得沉重了。但她怎能放心孩子們自己蹚水呢?背不動就牽著他們涉水吧。
那一次——也是那么平常的一次——她走在冰涼冰涼的溪水裡,突然兩腿肌肉抽搐。終於,在孩子們的哭叫聲中,她被激流沖了好遠好遠……
縣裡,追認她為模範教師,追認她為共產黨員,並在她倒下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拱橋。
上學的孩子們傷心地說,要是早休這座就好了。更多的孩子則說,著橋彎著腰弓著背,多像我們的老師啊!
於是,山裡有了一個新的傳說——她的靈魂化成了橋樑。
1985.《黃河詩報》創刊號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江 流
像寶石一樣的藍么?像水晶一樣的亮么?
不,是渾濁的,赭黃的,奔騰著的浪濤像多皺而浮動著的黃土。
誠然,追溯你的源頭,是無比清澈的,明淨的,像露,像酒,像碧玉。
你怎能挾泥沙而偕行呢?
為了興旺?為了發達?為了達到理想的大海?
一堆存在岸邊的垃圾,隨波逐流而去。
喔!響亮的濤聲分明告訴我:
與此同時,也為了洗滌一切腐朽與醜惡!
1985.《散文詩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劃 船
我竟然想學會划船,彆扭地操起了雙槳。
我吃力地劃著名小小的木舟,任波浪在船頭扑打著,撞擊著,發出擂鼓般的音響。我的槳發出“咿呀”的艱澀之聲,在浪的弦上演奏著帶汗味的鏇律。困難、阻力,是我的小舟喘息、鏇轉、搖顫,甚至倒退不前……
一隻汽艇飛快地追上來了。它那“通通通通”的熱烈急促的高唱,頃刻間便壓到了我“咿咿呀呀”的低吟。艇上一位遊客肆意地嘲笑我:把你的一葉扁舟快送進歷史的博物館吧。
這猶如刺骨般的寒風的羞辱,並未冷卻我的熱血,我的槳反而驕傲地擊著有力的節拍——我絕非為自己能開始駕駛一隻小舟而自豪,只是,我決不去作那坐在遊艇上發著議論的乘客。
1985.《散文詩報》
釣
他來到陰沉寂寥的河邊,將身影和竿影一齊投入分白色的河水中,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繫著莫測的機緣的浮標上。一顆輕飄飄的心,在不定的水波上茫然地顫動。
他等待,等待,苦苦耐耐地等待……靜默著的河水,在難以覺察的運動中緩緩地流逝,希望在一分一秒中漸漸消失,他呆滯的目光,在泛泛的鱗波中漸漸地迷亂了——是什麼將黯淡的河水染黃了呢?喔,頭頂上,從灰雲的縫隙里漏下了太陽的金光,一條發亮的長線自高空向他垂下——正午的陽光啊,你是要釣走他苦苦等待著機緣的靈魂么!
載1985.12.5.《江城日報》
雨 行
淫雨的隱晦密密地網著大地,近林和遠山都蒙蔽著煙霧的黯淡。天地恍惚,猶如深沉靉靆的夢。
積水處處落葉滿地,道路泥濘,移動著的腳步是如此艱辛。雖是路滑人稀,我仍疲憊地走著。心頭似乎不再有風雨出來初來時的茫然和恐懼——相信那濃黑密織著的雲幕里,天空仍然是清醒的,太陽依舊在燃燒。
在風雨暫息的片刻的寧靜里,小憩於穆然肅立著的樹下,凝視那落葉紛紛離棄了光禿的樹枝,它沉鬱地微笑著——喔!莫非它正夢見在清新的陽光里,幼芽痒痒地拱出了樹皮么?
仰望低沉的陰空,我似乎看到雲隙中漏下一顆顆閃光的金色的音符濺落在大地,聽到它們發出金屬般的聲音,許多的韻律在召喚我,引我追求。
走!我走我的路,心不會與那彷徨不定的風一同哀怨、呻吟,也不會像陰雲一樣的朦朧黯淡……
載1985.12.5.《江城日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秋思三章
一片梧桐的落葉,飄著秋的訊息。純淨的空氣消除著慵倦,暗暗地流動著桂花的馨香。在秋雲燦爛的微笑里,輝映著金谷和銀棉的色彩。
我,這棵在偏僻的山岡上寂寞地生長的野樹竟也有了幾枚果實——瘦損乾癟的果實啊!
那和風潤雨多情的歌吟滲進心中了。
那驟雨狂風暴虐的吼叫也滲進心中了。
那和煦柔麗的艷陽染透了靈魂的歡愉。
那酷暑燥熱的驕陽也染透了靈魂的憂傷。
雖然,經受過並不比一切肥美的果實少的風雨雷電的洗禮, 但還是這樣的瘦損和乾癟啊。
然而,這是我永遠不能忘懷的:
她將僅有的一點營養給了我,因此她更加貧瘠了;
她將僅有的一點水份給了我,因此她更加乾渴了;
她將僅有的一點甜味給了我,因此她更加苦澀了……
啊!富有的母親自然有著她高貴的驕傲,而我的貧窮的母親啊,在兒子的心目中,更有著特殊的高尚和尊嚴!
我的果已經熟透了,帶著暗暗的紫色,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酒味。
但是,無人採摘。
我的果實太少太少,而且又小又難看。
那么多的紅桔、金梨,被人們甜甜的笑語和歌聲迎接去了……
我,無言地垂著孤獨的心思……
我的沉默是星光與秋露交映的沉默。
我的寂寞是曉風與黃葉敘述的寂寞。
悲傷么?消沉么?這些都是人們所不齒的呀!我是不會將積蓄的或甜或苦的汁液化作清淚的。
我將不斷地向著大地投下我的希冀、我的心愿、我的愛——毫不猶豫地、歡欣地將我的果實獻給泥土。而同時,我的堅實的果核,將因著泥土的愛撫而微笑,我的生命的蓓蕾、芳香和甜蜜都貯存在核心裡。
我堅信未來……
我的葉居然也紅了起來。先是黯淡,後是猩紅,繼而是明麗熱烈的了。
我當然知道它是怎樣紅起來的。
我的葉脈因突然襲來的陰冷而緊縮,我的神經因風霜的嚴峻而失去常態。但我怎能停止光合呢?我的葉綠素在迅速地分解著……
人們驚奇了想不到這種樹葉也能變紅哩!
隨著而來的,便是對我的紅葉詩意的稱頌和讚美。
隨著而來的便是對葉的不平常的遭遇的評價——如果不是那樣,它怎能變紅呢!
啊!我的心禁不住有些顫慄了:我還得去向冷風寒露和嚴霜致謝么!我已經向它們付出血的代價了啊。
然而,我是不會悲哀的。讓我以血的色彩來裝扮這純潔而美麗的秋天吧,讓我給人們以火紅的情思吧!
——我所期盼著所熱愛著的成熟的秋天啊!
載1985.12.《朔方》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成熟的蓮子
秋水落了,荷塘幹了。
荷葉的邊緣焦枯了,蓮蓬老了。
綠裡帶褐的老蓮蓬,謙恭地低垂著頭,勾著腰,在秋風中顫悠悠地舞蹈。烏黑色的蓮子,像眼珠一樣在蓮蓬上梭動,它在尋視著什麼呢?是尋找自己的歸宿么?啊!一顆動盪不安的心。
落下了。一粒圓鼓鼓的蓮子,落在油黑油黑的泥土上,一動不動,像孩子一下撲進了娘懷。落下了,又一粒……
看見蓮子,我想起了那被稱作碧波仙子的蓮花。想起蓮花,又想起了讚譽她“出污泥而不染”的那句話——我也曾附和著說過的那句話——其實,沒有這所謂的污泥,那會有她美麗的青春呢!
我羞愧了。我覺得自己以前曾多少次讚賞過蓮花,但並未真正地認識到她的美,我不禁激動起來,心中升起了一縷情思。
又一了÷粒蓮子落下了,將半截身子偎進了墨黑一般的溫暖的湖泥里……
啊!一個真正的成熟者。
載1986.1.2.《長江日報》
天 壇
我輕挪著緩緩的腳步,在這裡自由自在地漫遊……
明媚的陽光照耀著古老、莊重、精巧而奇特的建築,影子投射在歡聲笑語鋪滿了的公園大地,也投射在我的思緒的寧靜的螢幕上。時光急促倒轉,鼓樂驟然而起,高冠長袖,人影幢幢。搖晃的燭火將神聖的光圈套著人們祈求的謙卑;裊裊香菸將虔誠的束帶緊緊地裹著人們禮拜的惶惑。那曲折的雙膝,那彎弓似的脊背,那低下頭顱和傾倒的靈魂,恍惚於莊嚴肅穆的鐘磬聲中,與同燭火青煙交織成幻景的紗幕,透視出一片赤子的心愿:蒼天保佑,五穀豐登……
啊!這當年祭天之壇。
今日我來了,不再沐手焚香,頂禮膜拜,不再祈求上蒼的施捨和恩賜。我的成熟的大地啊,那處處充滿甜蜜色彩的果園,那處處流金溢黃的馨香的稻田,不是將高天映照薰染得更加美麗而芳馥么,連太陽也會心地表露出燦爛的微笑。
啊!匍匐著的身軀與靈魂已告別了上蒼,毫不惋惜地交付於昨天了,連同那慘澹的祭奠和惶恐的祈禱。我們輕鬆地直起身子在這兒來來去去,自由地呼吸沒有燭味煙垢的空氣,任憑花木在潔淨里送來無限的幽香。
我,踏著這象徵著“圓天”的弧形牆垣的影子,哼著小曲信步走過……
1986.1.16.《書刊導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三 音 石
古代建築的神妙竟是如此迷人,嵌在地面上的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只要站在上面大叫一聲,就會有奇蹟產生。
我準確地站在“三音石”上,試著叫了一聲,果然,立即獲得了三聲回應。
我是多么欣喜啊!能並不十分費勁地就聽到三倍於自聲的迴響。於是,我連續地叫了幾聲,回聲也接連不斷地傳來。實在像是在我平靜的心潭中,僅僅只投下一顆石子,就激起千層萬層快樂的漣漪。
是的,我多么願意聽到自聲的回應,那數倍於原聲的迴響啊!然而,我就因此將自己死死地固定在這一小小的方石上,從此不再邁開一步么?
不。還是讓那大街上、廣場中眾多的人聲來淹沒自己的呼號吧。
1986.1.16.《書刊導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回 音 壁
多么神奇的回音壁,只要將耳朵靠近它,聽遠處的朋友輕輕地對壁呼叫一聲,就能清晰地聽到他真實的呼號。
然而,我一個人到此,與誰相呼呢?這時,我才感到孤獨的困惑。
一位陌生人見到我的神色,微笑地對我說,來,我與你合作。
他匆匆地走到了遠處。我欣然將耳朵貼近回音壁。
——喂,聽到了嗎?
果真聽到了!我驚叫起來——喂,你聽到了我的聲音了嗎?
沒有回應,只見他早已離開了回音壁,揮手向我告別。
喔!他並非由於自身的需要才與我合作的——也許他來過多次了,或者只不過因事路過此地罷了——他並不想聽到我的聲音。但,他是真真實實地聽到了——早在我開口之前——我心中的呼求啊!
啊!陌生的朋友,難忘的路過者,你的心靈上有一個更為奇妙更為美好的回音壁。
1986.1.16.《書刊導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長 城 磚
我不知為什麼這般激動起來,撫摸著斑斑駁駁凸凸凹凹的長城磚,崇敬的眼光中摻進了不安的陰影。這裡,幾乎每一塊磚上都有“到此一游”者的姓名,深深淺淺,粗粗細細——這,並非古人的征戰的劍跡,而是今人的刀痕啊!
我怎么能不激動呢!這些遠古無名的勞動者煅燒的秦磚,凝結著多少聰明、智慧、壯志和宏願啊,同時,也堆砌著多少血與汗,苦與難以及悲痛與死亡啊!它們曾經歷過多少煙燻火燎箭射彈打。幾千年來,嚴酷的驕陽的烘烤已夠它們忍受的了,肆虐的風雨的剝蝕已夠它們難堪的了,無情的霜雪的摧殘已夠它們痛苦的了。然而,它們卻默默無聲,精誠地團結成為森嚴的壁壘,捍衛過我們民族的氣節和尊嚴。直至今朝,仍以令人驚服的形象屹立於世界之上,成為一切炎黃子孫堅固的精神城垣。
請不要宰割自己的靈魂了!
我要大呼一聲:公民,忘掉你這渺小的名字吧!當你的心靈進入如何為振興中華作一塊默默無聞的長城磚的境界之時,你就接近於偉大了。
載1986.2.《主力軍》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人民英雄紀念碑
我不是來觀賞這宏壯雄偉的建築的,這用一萬七千多塊花崗石和漢白玉砌成的巨碑啊;我不是來欣賞這精湛奇妙的浮雕藝術的,這刻有一百七十多個人物與荷菊牡丹等名花的巨碑啊!它站得多么高多么高,能看清祖國萬里疆土上的山山水水,也能看清大洋五洲的風風雨雨。但,三十七點九四米的高度,雖然令我極力地仰頭舉目才能望到頂端,畢竟還是有限的呀。而我的情感和思緒,卻罩上了無限的莊嚴與聖潔之光。
為什麼?為什麼?
輕輕地撫摸著白玉欄桿,踏著這堅實平整的台階,我一步步地向上,向上,熱血和激情涌動著心思的洪波。是啊,我曾經登過不少的台階,有通向豪華殿堂的富麗的台階,有通向名山古剎,有通向奇峰妙閣的迂迴的台階……不論是平緩的還是陡峭的,不論是石鋪的還是磚砌的,不論是古老的還是新修的,哪能與這裡的台階相比擬呢?這不是普通的台階啊,這是熱血與肝膽的結晶,這是鋼筋與鐵骨的凝鑄,這是理想與意志的堆砌,這是無數炎黃子孫英烈之靈魂奠定的啊!多么深厚,多么崇高。每登一級,我的情感我的思緒,我的心靈的境界也在隨之升騰——是的,立在台階之上的,不是殿堂,不是神廟,也不是奇峰妙閣,而是一座頂天立地的巍巍豐碑,是一個無比莊嚴聖潔的民族的精神支柱啊!
肅穆中,我激動地攀登著,向著一個又一個靈魂的高度……
載1986.2.《主力軍》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圓明園遺址
一腳跨入了一個頹敗、殘破、荒疏的夢的世界。陰冷的風從亂草、苔蘚與淒涼的記憶中竄來,拂我一身不安的顫慄。歪斜、破損、凌亂不堪的樑柱,似乎還在掙扎著發出沉痛的呻吟,熄滅了的歷史的火舌,仍然在殘垣斷壁中肆意舔食,焚燒著一個民族的尊嚴,我的心緊縮著一團蒼涼和悲哀。不!我應該憤怒,應該疾吼,應該詛咒——面對竊賊留下的觸目驚心的罪證!然而,我的悲哀仍然多於憤慨。這片曾經聳立著無限富麗堂皇的建築名園啊,每一塊碎磚碎石分明清醒地記得,是什麼樣的腐敗無能和荒淫無恥,早已為他們鑄成了毀滅的期限。
倒下的就讓它倒下吧,殘敗的就讓它殘敗吧,且不必修復那打上恥辱烙印的殿堂,磨掉痛苦的記憶。該振興的是我們民族嶄新的現代華夏——用我們每個炎黃子孫正直的脊樑和美麗的靈魂,支撐起永遠永遠堅不可摧的精神樑柱!
載1986.2.《主力軍》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烏 桕 樹
我又想起故鄉了,想起母親了。於是,你高大的身影以及你的密枝上的鳥巢和陽光織成綠蔭的幽靜,又籠罩在我深深的思念里了。幾乎在故鄉每個水塘的坡沿,都有著你綠葉泊下的蔭涼。你的密葉微語著,曾經是那么安詳文靜地撫慰著我的午夢。當我赤裸著汗漬漬的身軀,躺在故鄉酷暑的大地上,仰望著鳥巢和夏雲奔走,漸漸地合上眼皮的時候……
你不曾以艷麗的花朵招引蜂蝶,使其為之歌舞,你似乎也無誘惑的芳香逗人歆慕、稱頌。在人們不知不覺中,你暗自生長並逐漸成熟的果實,以雪白的桕子與殷紅的葉片向秋陽表露出純潔而赤誠的情感,向純樸的村民獻出你的心血——那桕子榨成的油脂,曾給黑暗的鄉村輸送過多少光明啊!
我怎能忘卻呢?矮矮的小屋在夜的黑翼下透出了光芒,瓷燈盞的棉線捻兒吸取一滴滴桕子的汁液,燃燒成金色的火焰。母親的眼睛亮了,我的眼睛亮了。孤苦的母親在燈下穿針引線,我捧著識字課本默默地辨認。兩個緊緊挨在一起的人影在土磚牆上搖搖晃晃,整個屋子也隨著燈焰一齊閃動,構成一個淒清而溫暖的童話世界。
從此,只要我想起故鄉,想起母親,就不能不想到你啊!
而今,鄉村早已不用桕子油點燈了,年輕人並不知道你曾經有一段不尋常的歷史,一切都屬於逝去了的歲月。但,為人類獻出過光明的功績是不朽的。儘管你從來不向人們炫耀,從來不祈求人們歌頌,也從來不留戀往昔,只知一如既往地向今日的世界捧出你的全部籽粒,以及你的綠蔭,你家經霜後壯麗的色彩——啊,我的質樸的、像眾多的鄉親們一樣只知流血流汗、並不希望把他們的名字載入史冊的故鄉的烏桕樹啊!
載1986.4.4.《人民日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田 塍
故鄉彎彎曲曲的田塍,芳草與野花任意裝點著的田塍,一雙雙赤腳親切地扣響著的田塍,失落過我兒時的歡欣與苦楚的田塍啊!嚴峻的歲月總也掩不去你的嬌容。而今,你金黃的蒲公英又微笑在三月的微風裡,以淡淡的馨香薰染著故鄉的天地。村童歡樂的呼叫和著蜜蜂的嗡嗡嚶嚶,匯成生命之春的歌詠,在你的蜿蜒曲折中流轉蕩漾,激起盎然春意,如浪如潮。
你是路嗎?你是莊稼人的孩子必經的人生的道路嗎?多少人從幼到老,一生一世以雙足丈量你的長短,走盡多少日出日落,走盡多少冬寒夏暑,走盡多少春雨秋霜。他們在無窮無盡的追求中,留下人間的愁苦與喜樂。笑與淚,歌與哭,震驚與希望,無不在你彎折起伏的琴弦上,演奏出深沉而剛烈的情韻。也許,有的人並不認為你是路,只不過束縛了他人也束縛了自己腿腳的繩絆。但,真真實實,堂堂正正的我們古老的歷史與文明是從這裡走過來的啊!今天,居然也走來了梳著捲髮,戴著雪白的遮陽帽和太陽鏡的農家女,在稻田裡研究他們培植的新品種。
啊!斑白的雙賓已抹去了我少年的姿容,而故鄉的田塍,仿佛仍然沉浸在童年的天真爛漫之中,躺在大地的懷抱,充滿著美妙的嚮往,像千萬條交織的道路,連著過去,通向未來……
載1986.4.4.《人民日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煙雨黃鶴樓
已不是胭脂般的霞暈濡染著青巒翠靄了,依舊是飛濺著泥金色的水花充滿笑意的江流;已不是煙開江渚清碧一線的漢水了,依舊是龜蛇鎖江浪搖水漾的岸景、橋影;已不是晴光閃爍的江灘和白雲悠悠的晴霄了,依舊是如翼凌空勢欲鑽天的翹檐……
──三城煙雨,兩江煙雨,一樓煙雨。
黛雲如水墨漫空漫江漫城潑灑出無涯的莽莽蒼蒼,天地空濛浩渺,泛漲著龍吟般的風聲雨韻。那簇擁著鶴樓的林樹花木,在天籟之曲中婆娑起舞,並以自己綠色的歌詠一同吟唱、和鳴,沉溺在自己濕潤的芬芳之中……
啊!我愛高擎碧霄勢攬晴日的黃鶴樓。我也愛披雲掛煙揮風擲雨的黃鶴樓。這煙擁著雨雨堆著煙的黃鶴樓啊!這重檐垂晶簾高欄瀉銀霧的黃鶴樓啊!這山似在飄搖樓似在騰飛浮聳於煙雨之中的黃鶴樓啊!這宛若天闕仙宮令人沉湎迷惘的黃鶴樓啊……
是我的神情恍惚思緒浮蕩么?我的心像飽孕雨水的濃雲被激情充盈著,我不能給予自己隱藏在胸中的意念以安詳和靜謐了。這不再緘默的楚天已奏響鈞天鼓樂,我要隨之舞蹈,我要隨之長嘯,我要借黃鶴的羽翼穿越煙雨飄然而去。喔!不!不!我不是昔日的子安,我也不想成為神人仙翁;我們民族太多的熱血和淚水熔鑄的翅膀,已不再尋求遠離這現實的虛無縹緲──飛速鏇轉的車輪已碾碎風風雨雨,列車正從大江之上隆隆駛過;乘風破浪的航船,在向著既定的碼頭呼號──是的,我們的一切幻想和夢寐不再是空中樓閣,我們的一切願望和追求已築成堅實的基礎,托起頂天立地的樑柱,建造出無愧於祖先無愧於世界的樓台──不再是在風雨中飄搖的樓台!
啊!一樓煙雨,兩江煙雨,三城煙雨……
《湖北日報》1986.4.12.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石 拱 橋
——致一位國小教師
雨後的小溪向著遠處彩虹般的的拱門中流去,將清新的快樂捎給因雨前的沉悶而帶著倦意的鄉野。一群孩子聚集在匍匐於小溪的石拱橋背,一個個昂起頭,遙望那橫跨藍天的七色彩橋,指指點點說說笑笑。幼小的心靈展開綺麗的羽翼,無蹤無影地翱翔於無限的空間……
這情景怎不引我興奮,也禁不住翻開了我童年記憶的一頁:是的,我也曾經像他們一樣,腳踏著沉默、堅實、古樸的石拱橋,而眼望高天,將全部心思融入那天上彩虹的色彩之中,絲毫無視腳下石拱橋的存在——假若你是一座石拱橋,能不為次感到委屈和不平么?
不,不會的,我相信你——石拱橋的存在,不就是為了支起那些向著更遠更遠美麗的理想的彩橋奔去的腳步嗎——你曾經對我說過,你常常愛默默地呆在一個地方,閉上眼睛,諦聽孩子們奔跑行走的腳步聲……
雨後的小溪經過石拱橋,向著遠處彩虹的拱門中流去。啊!小溪因石拱橋而富有畫意,石拱橋因有人走過而更富有詩情!
載1986.4.28.《江城日報》
螺 號
訣別了依戀著的大海,生命止息於潮汐之外了。然而,你受到了奇蹟般的尊重。人們通過你發出了響亮的召喚之聲。
於是——
詩的語言讚美你了。
歌的鏇律唱頌你了。
畫的色彩描繪你了。
你贏得了多少聲譽啊!但,我是深深地了解你的——
活著的時候,只知置身於大海的懷抱,任憑風浪和潮汐的砥礪搓磨,在歲月的一按軍•嚴峻中遨遊,在泥沙與礁叢中滾打碰撞,從來就不曾想過,死後要成為號角。
——獻給那些在生命止息以後才被當作英模的奮鬥者們!
1986.5.19.《南昌晚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重疊的腳印
礁石沉默在海岸的安詳里,波濤的絮語加深著陽光的寂靜。銀白的貝殼星星點點,像綴在沙灘上大大小小的蘑菇。
一個漁人踩著自己的疲憊的影子走在海灘上。停泊在岸邊的漁船枕著傾斜的岸灘,沉靜地躺著,作著風浪里的回憶。它深知自己的主人肩上的魚簍盛的並不是出海時的喜悅,少少的一點兒收穫被擱置在他空蕩蕩的心的一隅。他晃晃悠悠地向著岸上走去了。一串失望的腳印深深淺淺地拋在無限惆悵的歸途……
從遠處走來又一個漁人,海風撩起他敞披著的衣衫,像飄揚的旗,陽光在他的臉上閃耀著微笑的皺紋,滿懷的信心,在他的眸子裡凝成明亮的光點。他的身後也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這充滿了希望的出海的腳印啊——正好從相反的方向重疊於剛才那個漁人的腳印上。
我久久地望著那串重疊的腳印,似乎看得很深很深:啊!這腳印重疊有千層萬層,在陽光里閃閃發亮,一會兒呈現出五彩斑斕的光譜,一會兒幻化成一條湛藍湛藍的長帶,形成了一條通向大海的道路……
啊!一條世世代代踩出的寬廣的海之路!
1986.5.19.《南昌晚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秭歸的桔樹
以濃郁的綠色裝扮起屈原故里的莫過於桔樹了,永恆的青春,從來不顯衰老的桔樹啊。那冰雪一般素淨的花朵,以潔白的清香,顯示出一個聖潔的靈魂。那青青的果實,雖然還未顯出耀眼的色彩,卻以無窮的芳馥沁人心脾了,一派凜然正氣。
我走在屈子的故里,我看到一棵又一棵油綠的桔樹。
秭歸的土地並不豐腴,它的根須卻紮下了深深的愛戀,在愛的土壤中吸取感情的活力,生命怎能不力敵無盡的風雨和霜雪與天地日月共存呢!
一棵又一棵桔樹,向我袒露這著芳潔的情懷。
屈子呢?人已去了。踏著寒夜星光的寂寞去了。踏著峽中風雨的悽苦去了。踏著江頭落日的蒼涼去了。懷著一顆赤誠而憂憤的心,吟喔著“深故難徙,更壹志兮”的詩句,永遠永遠眷念地離開了生他養他的故土。但,他剛烈的聲音仍在故鄉。他堅貞的夢仍在故鄉。他高尚的氣節仍在故鄉。他不屈的靈魂仍在故鄉。
啊!一顆又一棵的桔樹向我吟誦著他的詩句。人和橘同美,桔與人一樣高潔純正。人去桔存,年年開花,年年結果。年年都有成熟的季節,年年有那一樹樹燦爛輝煌的詩篇,光耀日月,輝映天地。一瓣瓣的橙紅,一瓣瓣的心香。啊!秭歸的桔樹,像永恆的青春永遠不顯衰老的桔樹啊!
1986.6.19.《江漢早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石 板 路
一級一級,一塊一塊,覆蓋在這裡多少年月?不用問,覆蓋著一段漫長的歷史。古屋上的青磚,歷盡了炎夏與寒冬。無情的風雨,早已剝蝕了它生命的光澤,苔蘚也染綠不了它的青春。而石板路卻依然光華閃亮。那色澤與光彩,並非天生如此,是被無數雙腳板磨擦過的啊!也許比當初剛鋪上時更顯得美麗吧——假如它會回答,一定是這樣的。
然而,它不會回答,它一直是緘默著的。它的語言,就是凝固著的沉默與堅定。它的本性,就只知道承受踩壓,只知道負重,只知道默默地忠於職守,從來不發表什麼宣言與議論,不陳述什麼決心與諾言。何須闡明它一年四季讓人踩著行走呢。既然,人們將它安置在這裡,站著這樣一個位置,既然,自己的本質就是作墊路石,就是讓人們行走——有人老是埋怨自己的命運像墊路石一樣,因而老是責怪生活的不公。不知那些埋怨者走過這段上山的石路時,是否覺得自己的腳步輕快爽利,是否感到很舒心,是否想到如果沒有它們將灰飛塵浮,或者泥濘不堪,增加多少艱難險阻呢?
啊!沉默的石路,啊!每塊無言的石頭。始初,人們也許會感到山中因鋪上你們而煥然一新,因鋪上你們而減少了許許多多行走的困難。但日子一久,一切都變得平常,人們也許就無視你們的存在了。而你們永遠是不會因此感到冷清和寂寞的。因為,眾多的腳步聲,已深深地錄入你們的心中了。
1986.6.《三峽文學》
古 銀 杏
我一步一喘地淌著熱汗,攀登到這高山之巔來尋訪上清宮。崩塌的台階和舊壁殘牆,對我訴說著十年的劫難和往昔的寂寞。我匆匆步入沉靜空虛的院落。嗬!一棵婷婷玉立的千年古銀杏,將我的一段幽情擎入碧霄。多高多大的銀杏樹呀,粗壯蒼老的軀幹皺紋破裂,多處已經腐朽,像裹著一身破碎的麻布。然而,上面的枝葉卻如此蔥蘢繁茂。那綠的發亮的扇形的葉片,在陽光里搖曳著翡翠般的光彩,抖動著暑天的山風,揮灑出漫天悉悉窣窣的音響。一副英豪氣慨,激人情懷。
仔細看去,喔!並非一棵。原來古銀杏的軀幹早已空洞,從她的腹中,又長出一棵高大壯實的銀杏。雖然也是滿身皺紋,但明顯地比破腹的那一棵要年輕得多——它們是母與子么?
兩棵銀杏的軀幹和合成一體——我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啊——它們的枝葉穿插交錯,組成巨大的濃蔭,投給遊人以爽快與蔭涼,投給我以激動的思緒:啊!母破腹養子,子到老不離娘懷。我驚嘆這大自然造化的神奇,思忖著愛的崇高和偉大……
1986.6.《三峽文學》
嶗山道士
遊人的聲浪和海潮拍擊岩岸的聲音交織成無限的嘈雜,這裡,每一細小的空間都充塞著熱烈的喧譁。我想:下清宮已不是往昔那清淨肅穆的修仙學道之處了,它比起青島的鬧市是好不遜色的。參觀的,攬勝的,看花的,賞景的,騎馬照相的,說笑聊天的,好奇詢問的;激動,沉思,興奮,疲憊……人們的姿態與表情各式各樣,全都無法安定下來,猶如那大海里涌動著的波濤。
而他,卻是另一番景象:銀白的鬚眉,清癯的名容,莊重的道服,端端正正,閉目打坐於殿堂的一角,沉靜而安詳,旁若無人,如聾如啞,如塑如雕。仿佛這個暄騰的世界根本與他無關。我好奇地注視良久,見他一直一動不動。心想,也許是他冥冥地進入了仙幻之境了。真佩服他修煉出這番功夫,能在如此繁亂的漩渦中獨守寧靜,排除一切干擾,讓情感沉澱為一泓寡淡寡淡的清水。
“道長,”我上前冒叫了一聲,“我是從湖北來的,你知道么?你們道家的勝地武當山也在修復哩……”
“真的!”他猛地睜開雙眼,那表情無異於一個孩子突然見到一個從來沒有見過而又特別惹他好奇的事物,“唉!想必文革中武當也難以倖免……我今生一定要去一趟!”
他顯然是激動了,坐的姿態也不那么端正,臉上的蘇舉肅穆與莊重蕩然無存,嘴角下意識地抽搐了幾下。那神情分明是還想從我這裡得到更多的關於武當山的訊息。
我能說什麼呢,我的試探畢竟驗證了自己的想法:淡漠的生活也許真能改變人的性格,淡化其為人處世的熱情,但終究淡化不了人執著的追求和信仰的之心啊!我微笑地對他點點頭。他,神采煥發,眼中閃射著一種異樣的光彩……
1986.6.《三峽文學》
耐 冬 樹
別具匠心的古建築依山臨海,果然靈秀幽幻,境界非凡。眾多的遊人中,居然也有衣著時髦的善男信女,在那裡虔誠地焚香禮拜,惹得人們好奇地圍觀。我除了懶懶地看上一眼,就只有苦笑。木雕泥塑的神像威嚴、神聖,那些稱號和身份,也許有與佛家決然不同的講究吧。可是,我並不想探詢其中的知識。然而,庭院中一棵開滿絳紅花朵的樹,以它獨特的姿顏遠遠地吸引了我。是什麼樹啊?像擎著西天黃昏的落霞,猶如一個溫馨美麗的夢。我曾經有過這絳紅色的夢,那隱藏在黑夜裡輕柔芳馥的靜謐啊,被籠罩於一團紅霧之中,我輕輕地在落英繽紛的道路上迅奔,彩蝶和蜜蜂追隨著我,紫燕的歌唱和芳草的氣息混合成和諧的氣氛,我的心滿滿盈盈的 ,充實著青春活躍的情緒,覺得快樂和力量在全身舒展……現在,我久久地站在花樹之下,又一次重溫舊夢,美與美好融為一團可意的彩光,環繞在我的四周。於是,我醉了,真真實實地如痴如迷……
這究竟是什麼樹啊?當我發現樹下一塊碑石時,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絳雪呀!這就是《聊齋》中那個化為善良美麗的女子的茶花樹啊。頓時,那美夢的感覺完全消逝了。眼前的花樹陡然添了些妖氣,那姿顏全罩上一種神秘的色彩,令人情不自禁地有幾分畏怯和疑惑,意欲避它而去。儘管我明明知道它化作的美女並非害人的妖精。
有什麼辦法呢?世人大體如此:任何美好的東西,一經玄言惑語相傳,就覺得就覺得帶幾分詭譎,幾分邪氣,我也未能脫俗啊。
1986.6.《三峽文學》
孩子與花
我喜歡在朝露閃耀著晨光的草地和花木間漫步,讓清新芬芳的空氣將我的心緒浸染得無比的歡愉。今天,我又一次得到了這樣美好的時刻。我的心像久久困臥於巢的倦鳥,在這兒找到了廣闊的天空。
一個穿淺綠色短裙的小女孩,蹲在一棵月季花下。
她在忙些什麼呢?我知道孩子決然是不會無緣無故老是呆在一個地方的。
她終於站起來了。喔!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竟是在做著不尋常的工作——一本正經地把落花重新安置到花枝上去哩。她紅潤的小臉,新鮮得如同花枝上的蓓蕾一樣。
我忍不住笑了——孩子呀,落花重新安放在花枝上也是會枯萎的。
孩子對我抿嘴笑了笑,繼續著她的工作。
我激動了,孩子啊,你的工作多么神聖;你的心思將在晨風與霞光中永遠保持明麗,是一朵散發著沁人心脾的、有著特別馨香的不謝之花啊!
是的,重新安置在花枝上的落花在我的記憶里永遠鮮艷無比!
1986.7.10.《江漢早報》
大別山的紅葉
大別山的深秋,
烏桕霜林如燃。
一處又一處的紅,紅得如此深沉,紅得如此厚重,給人多少熾烈的情思,給人多少血與火的聯想。
這裡曾是淒荒的林,這裡曾是赤貧的山。財主的鞭影像毒蛇蠕動在黃昏的暮霧裡,抽打著氣息奄奄的村舍。鮮血迸濺出點點復仇的火星……
大別山的深秋,
烏桕霜林如燃。
紅葉蔭庇著的小屋裡,鐮刀與鐵錘交叉的旗幟光彩閃耀,桕籽油的燈火燃燒出震驚群山的憤怒。紅纓槍撥開黎明前黑暗的陰霾,火的胸膛呼出反抗的烈焰。銅鑼敲響一個個昏沉的山村,帶血的足跡和殷紅的烏桕葉重重疊疊,前進在坎坷曲折的山路上……
大別山的深秋,
烏桕霜林如燃。
又是一處一處如火的意象,血染過的腳印里,孕育出一座座廠礦,一座座新樓,一片片果園……啊!烏桕葉如霞,火的鮮明,血的亮麗,是對過去的追念與懷想?是對今天的囑告與祈願?蕭瑟的惆悵,霜打的悲涼,都不屬於大別山;大別山積蓄著血與火的情感,大別山是鐵錘與鐮刀交叉的旗幟映紅過的山,大別山是最先撒播過紅色種子的山啊!
大別山的深秋,
烏桕霜林如燃。
載1986.7.《黨員生活》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泰山挑夫
一根又粗又長的沖擔,沉重地橫在肩頭,一頭挑著琉璃彩瓦,一頭挑著仿古青磚。
發亮的脊背,在烈日的烘烤下已成醬紅色,我見到過這般色彩的岩石;聳起的肩頭積攢著向上的力,我見到過這樣聳起的山峰;腿肌在高度緊張中隆起、收縮,我見到過這般的海浪;成片的熱汗沿著脊背涌流,我見到過這樣的瀑布……
我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踏著他走過的腳印。我喘著粗氣,忍著腿痛,耐著疲乏,在十八盤上攆著他鼓舞人心的影子。終於,我還是無可奈何地坐下了,驚服地凝望著他一直朝南天門拾級而上,那一個個汗淋淋的腳印啊!
我也是要去南天門的,我身後有幾位老大娘也是去南天門的。進了南天門不就是步入了天堂么,我就是為了去觀光天堂的美景啊;那裡有玉皇仙閣,幾位鄉村老大娘就是去那兒焚香以求神靈保佑的啊。
挑夫呢?他去做什麼?
看著他凸起的背影,我慚愧了——心裡明白,他一不是去天堂觀景,二也不是去天堂焚香,他,只是為了:
建設天堂!
載1986.7.3.《書刊導報》
泰山無字碑
早就聽聽說過武則天的無字碑,想不到這泰山的玉皇頂上也立有一個。
啞然無聲而又巍然屹立,的確像一個自負而沉默的君王。是漢武帝親自為他立的呢,還是為其歌功頌德的臣僕所立呢?不刻一字,是說他功績大得不可估量呢,還是說以文字無法記載呢?
我不想去打探所有的考證和傳說,但它千真萬確地立在這裡,像一個永恆的謎。
它已經歷久遠的年代,我信;它決不是為平民立的,我信;它受夠了人世的惡風暴雨,我信;它目睹了人間的奢侈和苦難,我信……但說它無字勝有字,說有限的石塊容下無限的內涵,我始終不信。
但我確信,它的身上真真實實留著什麼,除了千百年風霜雨雪的蝕痕,在它的身上,銘刻著熱汗加號子、錘鏨加火星、光與熱、聲與力的無形文字啊!
豎起它的是一雙雙流血流汗的粗糙的大手,那些創造的手並未刻下自己的名字,他們每個人都是一座功德無量的無字碑!
載1986.7.3.《書刊導報》
朝山的老大娘
她是從遙遠的鄉村來的,從波濤搖撼著她不安的靈魂的海邊來的。
十八盤上,一步一顛地搖晃著她拄著竹杖的佝僂的身影。南天門口,涼風吹亂她滿頭如絲的白髮。岱頂的冷月,照見她深深的皺紋也藏不住的虔誠的微笑。凹陷的岩石,半遮半掩著她打著寒戰的身子。期盼著日落,期盼著黎明,期盼著晨光——她一夜不曾合眼。但不是為了觀看壯麗的泰山日出——她苦守著,苦等著,為了在玉皇閣開門的一霎,第一個搶先去燒香磕頭。
她終於如願了。當我與她細細攀談時,她十分自豪而坦然地向我述說了她這“燒頭香”的不尋常的經歷。她的信仰使我驚嘆,她的迷信令我心寒。而當她將三顆泰山石子慎重地放進口袋時,又是如此令我崇敬——索取這據說可以壓住邪氣的泰山石子,就是她此行的目的:一顆是給她的孫子,一顆是給她的閨女,一顆是給她的兒媳。她為此付出了多么艱辛的代價,而獨獨沒有想到她自己。
我驚嘆,我心寒,我崇敬。同時,我但願千百萬靈魂不再被這小小的泰山石子壓扁。
載1986.7.3.《書刊導報》
擺渡者
我見到這樣一個擺渡者,他並不是一個船工,是一個沉默的中年農民。
七月的暴雨剛息,濁水淹沒了小溪上的石橋。他撐著臨時綁紮的木排,往返在泛水隔斷了的道路之間——這,是為了方便行人暫時設的渡口。我在渡口等待一個朋友。
木排在湍急的流水中來去是艱難的。當夕陽下山返照摻和著煙氣在溪上浮泛著迷人的幻彩的時候,疲倦早已爬上了他的竹篙。一個孤獨的、倉皇地喘著粗氣的過渡人說:“我來替你撐吧,你太辛苦了。”過渡人順手拿去了他的竹篙……
到對岸了,過渡人卻背著竹篙,飛快地奔跑而去。呸!真是一個貪小利的傢伙。
這邊又來了過渡的人。他們大概已看到剛才的情景,大聲地咒罵著擺渡的人:“他是一個騙子,我們正在追趕他哩,蠢貨!”
難怪那傢伙背走了竹篙——沒有篙就得停渡啊——是擺渡人一時糊塗,上當了。可是他一天的勞累和金子一般的心難道就是換來一陣埋怨和咒罵么?這渾濁的流水呀——我為他憤憤不平。
然而,沉默的農民並未猶豫、遲疑,他奮不顧身地跳下水去,把木排迅速地推了過來……
載《春城晚報》1986.8.15.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黑色的閃光
黑色的冒著青煙的瀝青,滾燙滾燙的溶液,和著刺鼻的陽光,和著迷眼的塵沙,和著噪鬧的石子,也和著你的熱汗,和著你的情感,一塊兒攪拌,攪拌……
展開,展開,用你肌腱隆起的雙臂,鋪展你的力量,鋪展你的抱負,鋪展你的青春,鋪展著歷史的使命:時代的車輪早應該飛速地鏇轉了,那些松的、軟的、坑坑窪窪的、泥滑路爛的歲月,當交付於壓路機沉重的巨輪,碾為一段苦澀的記憶,碾為一個堅實的基礎,碾為一個又一個不再復返的昨天。
是啊,沒有坎坷,哪會有坦途;沒有顛簸,哪會有平穩;沒有深陷泥濘的苦惱,哪會有無羈無絆地奔波的喜悅;沒有過爬行,哪會有高速……
啊!你深深地懂得過去,你深深地理解今天,你還深深明白:只站在道路的一旁抱怨著不平,用譏誚風涼的語言是永遠填不了削不平凹凸的現實的。因此,你才任風露霜雪,任暴雨炎日,任煙火灰沙,任這黑色的溶液來雕塑你的性格,雕塑你的情操,雕塑你的靈魂,雕塑你的外表——雕出一個粗獷、剛毅的黑色的形象。
道路,有著黑色閃光的道路,將永遠永遠銘記著你的意氣,你的情懷,你的風貌。不,不,你渾身不也有著黑色的閃光么,你就是道路,你就是嶄新嶄新的道路——你正用你有力的雙臂托起時代飛速鏇轉的車輪延伸,向前!向前,延伸……
載1986.8.16.《湖北日報》
凋落的花瓣
我在草地上散步,發現一小片淡紅色的東西在緩緩移動。開始,我以為是一個什麼昆蟲。仔細一看,原來是一瓣凋落的花瓣,已經半蔫半枯了。
奇怪,花瓣為什麼會走動呢?憑經驗,我斷定花瓣下面準有一個小小的搬運工
──螞蟻。小時候,我是最喜歡看螞蟻搬食物的,常常弄一粒米飯或者死昆蟲什麼的,逗引螞蟻,讓大批的螞蟻爬出洞來。然後,我就蹲在旁邊,看它們如何將食物搬進洞穴。
現在,我居然也孩子氣似的蹲了下來。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準確無誤。不過,我不是單純來看螞蟻搬食物的。
我心中有一個疑問:難道螞蟻也吃花嗎?
看著,看著,我不由得將地下的另一片段預告瓣拾了起來,嗅了嗅。喔!有一股酒與蜜的香味──我想,無怪乎這是花啊!
是的,花畢竟是花,即使凋謝,也蘊藏著香甜的蜜汁。
這是什麼花呢?
我久久地呆在那兒,直到螞蟻將它拖入草叢,我還在思忖著,思忖著……
《武漢晚報》1986.8.14.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山中,一條特別閃光的路
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一條踩得又光又亮的山路,一條穿過道道深壑、繞過古老山樑的藤一般的山路啊。
——這,不是一條狩獵者出沒的路。僅僅繫著一桿土銃的理想,繫著一隻山雞的喜悅,繫著一張獸皮的歡欣,摻和著風雨中的悽惶,摻和著莫測的失望的路啊。不是,不是,不是吹著牛角號、學著鳥叫的令人惶惑不安的路!
——這,也不是一條打柴人來去的路。僅僅連著一把砍刀的願望,連著腳板上厚厚的老繭,連著荊棘上的血跡,層疊著山歌卸不掉的沉重,層疊著汗水洗不去的蒙昧的路啊。不是,不是,不是求拜山神占卜吉凶的讓人靈魂扭曲的路!
啊!一條彎彎曲曲的被一雙雙小腳板擦得光光亮亮的山路,一條繫著飄揚的紅領巾和童歌童謠的山路,一條疊印著文字、疊印著理想的山路,一條餵養著大山的未來的滋潤著山民們美夢的、像血脈一般的山路啊!一條撫育著山野文明的輸送著祖國母親新鮮營養的像臍帶一般的山路啊……
山中,一條特別閃光的小路,緊緊繫著山里人心中的太陽的路啊!
載1986.9.8.《南昌晚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石 匠
他不是音樂家,卻在盡情地彈奏。奏出的節奏是那么鮮明,音韻是那么清脆。沉默的群山聽得如痴如醉,連陽光也應和著“丁丁”作響,溪水也隨之舞蹈,飛鳥、流雲、林樹……一起阿都有了優美的節奏。
冷冰凍的岩石,億萬年沉默的大夢,在鋼鏨親切的叮囑下,開始復甦,神情開始振作,迸出愉悅的火花。漸漸地現出了規則的輪廓,開放出精巧的花朵的文飾。
“丁丁,丁丁”,帶著火味的、夾著汗味的、含著堅韌和耐心的韻腳,來自他內心的深處。也許,他並不覺得,其力量與造化竟如此神奇——每塊無言的石頭,都在這“丁丁”聲中,獲得了美的外表和激越的情感——帶著他的意願,戴著他的情性,從深山老林走向了公路、橋樑,走進了古雅的亭閣、樓台,走進了華麗的殿堂、大廈,還有神聖的紀念碑。
啊!他不是音樂家,卻在如此勤奮地演奏。每一個平凡的音符,都化作堅實優美的形體,壘起不朽的文明,砌成了悠久的歷史。
載1986.9.8.《南昌晚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在紀念屈原牌樓前
詠嘆著——昂揚與幽咽,此起彼伏,不息的江聲啊;懷念著——煙纏霧繞,露潤霞照,綠蠟染過一般的桔樹啊!秭歸城的晨風,流動著清新與興奮,空氣里充溢著蘭芷與芰荷的芳馨。這是屈原曾經來去的地方,永駐著他高潔美麗的靈魂——看,他光照千秋的詩章與氣節壘起一座不朽的牌樓。不!是人們數千年來的崇拜與敬仰,砌成了這穩固的根基豎起了這堅實的樑柱。
那是激浪與礁石碰撞的音響么?是松風穿越谷口的轟鳴么?喔!我聽到了,多么清晰,那遠古沉雄而激越的鼓樂——是屈原大夫在與野老同歌共舞啊!那如橘一樣芳潔的節操呀,那同祖國人民休戚與共的情懷呀,那毫無媚顏奴氣眉宇啊,那寧折不彎的俠骨啊……
喔!是我深深的思念,帶著崇敬的緘默,飛馳於神聖的牌樓之上,幻化出遠古的鼓樂之聲啊,在這端午節的前夕,我穿過小城的街街巷巷,看見家家門檐下吊著菖蒲和艾葉。我隨著人群來到牌樓前,在靜默中深深感受到人民那純真而芳潔的思念了。啊!屈原,我這個楚人的後裔,在您的故鄉在紀念您的牌樓前,用我心上的色彩描摹你光輝的形象。於是,您那不朽的詩句,像晨星一樣出現在我的心的地平線上: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載1986.09.24.《江漢早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小溪的思索
小溪在日夜不停地運動著,掀起一層層思索的流波……
不要說,這開源的流波過於膚淺。卻也明淨、透徹,毫無掩飾,也無須掩飾。既反映著日輝月華,也照見陰影、暗翳。在不斷地思索中前進,在不斷地前進中思索。逐漸加深著思想的深度。
不要說,這思索的流波會在流動中被泥沙甚至陳腐的枯草敗葉攪渾。為什麼只滿足於單純的明淨呢,世界本來是複雜而多彩的啊。敢於正視它,才能真正認識它。難道為保持不變的純潔而停止思索之波么。靜止意味著僵化和腐朽。在不斷地思索中逐漸沉澱出晶瑩閃光的思想。
寒潮襲來,妄想窒息思想。有冰層下不凍的意念,就有徐緩中不滯的冷靜;有疾馳中不紊的熱烈,就有被阻礙中不妥協的勇氣;有被困擾中不悲觀的希望,有曲折里不失望的艱難痛苦,也就有不可摧毀的信念滋生著不可阻遏的嚮往,鼓動著一路的舞蹈和歌吟。
縱然,有壩子禁錮活躍,又怎能桎梏沉思與默想呢。苦苦的憂慮積成思維的晶體,執著地醞釀著生命的能量。一旦時機成熟,思想爆發,就衝破那扼住咽喉的命運之枷,在自己脈搏的激跳中興波涌浪,放聲高歌,勇往直前。
任浮想馳騁於萬里之域外,但決不追求縹緲和虛幻的無極,腳踏實地,永遠不離開存在的現實。為草木與禾稼擔乾旱之憂苦,不惜搜尋枯腸;吸雨露而滋潤艱澀的思緒,哪怕思潮漫漲。讓思路開拓得愈寬愈廣,但從來不圖漫無邊際。不嫌狹岸約束固執的臂膀,不戀好景勸誘的幽麗的懷抱。因此,每一個閃光的思索之流波,都律動著願望的音韻,以回響大海的召喚。
1986.09.25.《江漢早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登奉節城
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陡岸上樓梯一般的石級了。有人數過:三百七十七級。從輪船碼頭直上山城。下船的人們疾走在石級上,遠遠望去,好像爬行在竹窗簾上的螞蟻。
我一步一步吃力地向上攀登,不敢抬頭仰望;只覺得它很高很高,深恐望而生畏。喘氣了,流汗了,心臟加速地跳動。江濤在背後嘩嘩作響。是催促?是激勵?還是故意以其豪壯粗獷的音響來淹沒我的腳步聲——我的步履一步比一步沉重——怕我為之膽怯而停步不前么?
五十級……一百級……一百二十二級,莫名其妙,幹嗎要計算自己走過的歷程呢?坡是靠腿奮力地登上去的,絕非是靠計算算上去的。我不再數了,一心一意,默默地向上,向上……
啊!它的確很高很高,但並非望而不可及。我終於走完了最後一級。抬頭看,一座拱形城門,端端正正的三個大字:依斗門。
——這,好像在哪裡見過。電影裡?書里?我愕然,我惶惑,我驚恐。本來悸動著的心,更加忐忑急跳。我仿佛看見,高高的城門上,懸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那江姐曾經痛心地目睹過她的丈夫彭松濤的頭顱——這正是烈士血染過的城門啊!
於是,我捫心自問:真的走完了最後一級台階嗎?沒有!沒有!我還未登上應有的高度
——在這依斗門下,在這人生之旅的台階上,我默默地低下了頭……
載1987.1.《主力軍》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夔 柚 園
大江之濱,奉節城裡,以其一畝左右的小園,招來過往的行人。年年月月,暑去秋來,能容納這么多的情意!為什麼?
人說,這裡的柚子品質特優,過大皮薄,肉嫩汁多。食之於口,味美無窮;陳之於室,香氣不絕。它曾是給皇上的貢品,得過御賜金匾。今人來此,莫非為了一飽口福?但,此時並非柚子成熟的季節啊。
縱然,柚子成熟,區區小林,能產幾許。名貴之物,一般遊人豈能嘗到。難道人們匆匆來此,只是為瞭望樹止渴么?
也許,有著兩百年歷史的柚林老樹,能給游者發思古之幽情,作人世之興嘆,觀賞一陣,感慨一番,憂憂樂樂,盡興盡懷,享橘柚之清芬,消旅途之勞頓。
不。這小小的園子,曾容下一顆憂國憂民的博大的詩心。他的思緒,他的感慨,他的憤激,他的憂樂,他的動人心魄的吟喔,驚過這裡的日月,泣過這裡的草木。他帶病的身影,曾在這裡的竹樹前躑躅,曾在這裡的茅屋旁徘徊,曾在這裡的晨風中晃蕩,曾在這裡的暮雨中飄搖……
草堂的蹤影呢?詩人的遺物呢?一切無以復存,一切空空如也。只有古老的柚樹蒼蒼鬱郁,溢出清香,搖著枝葉,在竊竊私語,在輕輕吟喔。
但,人們還是來了,來尋覓沒有茅屋的草堂,來瞻仰沒有遺物的遺址。因為這裡也還是有著一個詩聖的愛憎,一個詩聖的悲歡,一個詩聖的惆悵,一個詩聖的眷戀。那“江間波濤連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的磅礴氣象啊,那“楓林橘樹丹青合,復道重樓錦繡懸”的壯麗圖景啊——短短的兩載,詩人就在夔州寫下了四百三十七篇不朽的詩章!
一切無以復存,一切空空如也。但似乎一切都有,一切都在。詩聖的詩永存,人民的懷念永存!夔柚園中沒有茅屋的杜甫草堂永存!
載1987.1.《主力軍》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白帝城訪古
白帝城是一個彩雲的城,白帝城是一個詩的城,白帝城是一個歷史故事的城——白帝城並不像是一個城啊,只不過是建築在山頂上的一個大廟宇,掩映於蒼蒼翠翠的竹樹之叢。在高大的桃子山前,在雄偉的夔門之側,顯得如此的矮小,矮小得使人不相信它就是“朝辭白帝彩雲間”的白帝城。
然而,這的確礁石廣為流傳的“劉備託孤”的白帝城啊。逝去的歲月在這裡凝固了。凝固成這朱門,這白壁,這青瓦,這彎月形的翹檐,這雄踞屋脊的琉璃龍獸。還有,還有殿堂里的塑像,牆壁上的彩畫——畫上的情調是淒涼的,那個臥病的君王,在臨終前將自己的孤子託付予舉世稱道的忠良。他已被死神控制的眼神里,隱現著貪婪模糊的希望之光,祈求世襲的榮耀永築於臣民的血肉之上,妄圖夔門的大浪不致淘去他的夢想——慘澹的目光,慘澹的祈求,慘澹的夢……
啊!夔峽的濤聲如雷霆搏鬥,嚴厲地搖撼著白帝城的黃昏。險峻的群山激盪著歷史的回聲:中華大地的江山,是不可能由專制者永遠世襲下去的。至高無上的愚昧畢竟是愚昧,神聖的昏聵終究是昏聵,一代忠良也無法挽救一個屈節降敵的庸碌卑劣的靈魂。一幕歷史的悲劇,在這雲帷霧幔常起常落的白帝城中,不斷地演給來來往往的遊人觀看,讓人們咀嚼回味這已被歷史鐵定了的情節和結局。
大浪淘沙,長河不息。在夔門不絕的濤聲里,夕陽於紫霧藍煙和迷濛的山影中漸漸隱去,一切歸於沉寂。我不會留戀這歷史故事編成的殿宇。明天,將身入夔峽,踏著驚濤駭浪,去縱觀峭岩上棧道的遺蹟,用一顆心認真諦聽被鑿進斑斑蒼苔點綴的石孔里的、永遠永遠不可磨滅的、永遠永遠激勵人心的、那凝然無聲的川江號子。
載1987.1.《主力軍》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兩棵老柏樹
兩棵老態龍鐘的柏樹相依相偎地並立著。軀幹筆直筆直。歲月,已在它們身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皴裂。亦如受風雨剝蝕的千年石柱,粗糙,破損,殘缺。但,依然亭亭玉立。
它們的枝殘存的不多了。只在頂上稀稀疏疏彎彎曲曲交叉地橫斜著幾根枯枝,枝梢已經裂開。但,有一根枝上,卻生長著一蓬蒼翠的柏葉。乍一看,簡直令人難以相信這是從它們身上生長出來的。
細看,其中一棵的確已經全都枯萎了,不由人心中感到一陣蒼涼。而那棵活著的卻似乎並未發覺它身邊的同伴已經死去,還是那么親昵地與它依偎在一起!
也許,它由於它似乎仍然活著,才安然無恙。
也許,它因為它仍然陪伴著自己,而並不感到孤獨,變得更加頑強、堅忍。
我久久地看著它們筆立的身軀和成S形彎曲的枝,愈看,愈覺得很美。我想,即使那暫時還活著的一棵有一天死了,它們仍會並排地站著,以它們的氣概與姿態構成美的形象,令觀者為之感嘆的。
死亡,能使人感動、慨嘆,令人鼓舞、崇敬,是會構成美的不朽的!
我久久地站在它們的身邊……
寫於
載《詩刊》1987.1.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二月,在高山
我在二月的高山中漫步。一片沉寂,一片冷漠。我呆呆地向大地觀望。那不願一下子消盡的殘雪,還賴在一些背陰之處,板著陰森的面孔,抖它最後的餘威。而冰渣則在陽光中閃耀著迷人的光彩,似乎它也能發光發熱,繼續生存下去。光禿禿的樹枝,半眠半醒地以難耐的寂寞默默地凝視著天空,仿佛在等待著什麼。一陣寒風掠過,它們禁不住又一陣子瑟索。
走過厚厚的枯草敗葉,還是厚厚的枯草敗葉。啊!就在這死亡堆積著的灰褐色之中,直挺挺地立著一隻鵝黃色的小叉——不,一把發亮的戟——生出不久的一株新芽。好大的膽量,竟敢冒犯寒威,刺破冰雪的封鎖,從死亡之堆,從枯萎之域,第一個露出鋒芒。我細細看去,它長出的兩片尖葉,像是舉起的一雙胳臂,張開兩個手掌。是在歡呼么?是在歌唱么?是在向大地莊嚴地宣告自己的誕生么?啊!時間太早太早了,身子太嫩太嫩了,難道不怕夭折在這嚴峻的季節!
不知為什麼,我竟這般驚奇激動——我各種各樣的幼芽都見過啊,在那生翠的季節,在肥沃的田地,在溫潤的苗圃,在和暖的溫室,在多彩的園林……
但,這是在一片毫無生氣的枯草敗葉之中呀!這是在一堆惡夢般的灰褐色之中呀!它第一個露出了頭角,向大地證明冬天的確過去了,春天已不可阻遏地來了。一切具有生命力的都將甦醒,都將復活。繁華將代替沉寂,熱烈將代替冷漠,茂盛將代替荒涼,眾多將代替單調,明麗將代替陰暗……
啊!在這早春二月的高山,我尋到一幅大自然特別的圖畫:在一片死亡堆積著的枯草敗葉之中,孤零零地挺立著一株鵝黃色的生命之芽,一隻刺破寒冬之餘威的戈矛。
載1987.2.7.《湖北日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江漢平原的地平線
平原,我的江漢坦蕩的胸襟。我曾經多次步行在你的黃土路上,看到你遙遠而單調的一線——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里的一線,那消遁了落日的沉寂的一線,那沉澱了陰雲的惆悵的一線,那被炊煙淡淡的哀愁模糊了的一線,那被霧靄混沌成迷夢的一線啊……
而今,你遙遠的分開天地之間的一線呢?它藏到哪兒去了?躲到何處去了?我坐在汽車上沿著柏油馬路,追尋那淡淡的一線,越過一程又一程,始終沒有見到它。
喔!終於我有了新的發現:它躲進一排又一排的綠蔭後面去了,它躲進一處又一處樓群的後面去了,它藏入一座又一座石油鐵塔和高大的煙囪後面去了,它永遠藏在車隊與鄉鎮的喧譁中去了。
啊!它消失了,消失了,我的平原似乎顯得很窄很窄。不!這已不再是用標語口號塞滿的空空蕩蕩的平原,我的江漢大地,被一些實實在在的東西擠的更寬更寬。啊!人們再也看不見它了,看不見那前頭的一線了。不!現在,人們才真真實實地看得了那前方充滿希望的一線了不!現在,人們才真真實實地看得了那前方充滿希望的美好的一線啊!
載1987.2.21.《武漢晚報》
眷 戀
早晨用瑰麗的彩霞裝飾著東天,夜的倦影從林叢中漸漸地溜走了。旭日像一個盛滿了橘紅金黃的盆子,把無限耀眼的色彩潑滿了天空。清涼的晨風傳送著鳥兒們興奮覺醒之歌。我看見那些歌者成群結隊地向著五彩斑斕的天空飛去。像是被太陽放射出的金線牽引去了一般。
喔,那些長著一雙羽翼者們,怎不戀著天空呢——我思索著它們將無極無限之處,去尋找理想的空間;我為自己沒有展翅高飛的羽翼而憂心忡忡。
我心神不定地走著。在一個點綴著紅白黃紫的野花盛開的草甸里,一泓碧水似乎蕩漾著鳥語的微波,飄忽的雜有泥土和花草氣息的和風中也似乎挾有鼓翼之聲。我迫不及待地走進那個誘人的地方。喔!不少的鳥兒聚集於灌木叢中,棲息於那碧水之畔,嬉鬧於草叢向碧水過度的泛著溫暖的金光的沙灘之上。歇息著的,挑逗著的,打鬥著的,尋覓著的……它們是多么的快樂自在,每一聲啼叫都凝聚著深情——我想,這也許就是我早晨見到的那一群吧,它們都飛到這兒來了。
啊!是我的思索發生了錯誤嗎?這些長著雙翼者所眷戀的並非那雲氣浮泛霞光明滅虛無飄渺的天空啊;大地,只有這實實在在既充滿陽光又存在著陰影的現實的大地,才是真正值得眷戀的啊!
是的,鳥兒們長著翅膀並不是為了飛向無垠的蒼穹,而是大地。唯有這充滿生機的大地,處處在召喚著它們,吸引著它們。而我的心思的翅膀呢 ,將飛向何處?
載1987.2.24.《江漢早報》
老 柳
鄉村水池邊皮膚皸裂佝僂著腰身的老柳,如苦如焦的軀幹瘦骨嶙峋,歷經砍伐軀體上結滿一個個凹凸不平的疙瘩,每年從疙瘩上又冒出新枝掛起翠條。我常常動情地凝視著它它,總覺得它象是大地伸出的一隻舉起粗筋布滿傷痕的手,年復一年,無聲無息地用指頭抽出一絲絲綠色的長線,為鄉村編織著青春,編織著美好。
我怎能不動情呢,每當見到它枯乾的枝幹,就自然地想起了母親那粗糙蒼老的手啊!那長年累月為別人裁剪縫紉的手,那穿針引線為一些妙齡女子作漂亮嫁衣的手——她是名副其實地為人作嫁呀!但,我從未聽到她自怨自艾,相反,她的自慰與自豪似乎總在沖淡那些過多的苦楚。每當她看到那些嫁娘穿著自己裁縫得合體的衣服,每當那些已經成為孩子媽媽的村婦仍穿著她一針一線精心製作的嫁衣從她身邊走過,她總是深情地微笑著,並用手去摸摸她的“作品”,嘴角輕輕地抽搐,皺紋不停地顫動——我的母親太容易滿足啊!
的確,母親的手真像池畔的老柳,儘管一年比一年更加蒼老,更加枯乾,更加粗糙。可是年復一年地抽出一線線新綠,為鄉村縫製著青春,縫製著美好。
載1987.3.《特區文學》
巫山神女
巫峰上婷婷玉立的少女,你還將站立多久?
崖上的山菊花,又一次在霜風裡失去了金色的冠冕。
歲月無情,催你衰老;風雨無情,催你憔悴;雲霧無情,反覆無常;流水無情,匆匆別去;謠傳無情,壞你名聲。
你有過哭?有過嘆?有過悲?有過怨?
然而,你沒有倒下!
高瞻遠矚和冷靜執著,塑成你絕世的風流。你輕盈地佇立在噤口無聲的秀峰之巔,那飄逸的裙裾,在雲霧裡搖顫成舞蹈的鏇風,以無限美好的情韻,透過人們的想像的帷幕,從沉靜和寂寞里,生髮出種種幻象——你總是那么年輕,總是那么窈窕,總是那么莊重,總是那么純潔,總是那么多情。因而,總是那么引人引頸仰望,情思綿綿……
你是大自然的女兒,你是巫山的精靈,你是三峽的仙子,你是長江的女神——你分明是一塊奇特的岩石啊!
不!你是人世間美好情感的化身!
歲月也會變古的,風雨畢竟有停時,雲霧常常消失,流水不斷逝去,謠傳終會識破。而你,仍將站著,站著。即使有一天倒下去了,也會在人們心上永遠站立著啊!
我相信美麗的傳說不朽,我相信世上的美不朽,我相信人間一切美好的情感將永遠屹立在高高的峰頂之上,永遠!永遠!
載1987.3.《特區文學》
崖 上 桃
三月的山谷寧靜如無聲的午夜,卻十分的明麗而熱烈。灼灼耀眼的桃花舉著春的火焰,驅散了淒寂的殘寒積壓著的幽暗。使暖和的陽光也顯得有些焦躁不安,似乎要醉倒在這些美麗的花蔭之中。我又怎能不為之感染呢!我渾身的血流有一種暖融融的騷動的感覺,如同綠草在熱烘烘的陽光下而躍躍欲舞。啊!滿谷滿谷的紅,如落霞一般充滿絢爛的魅力的紅啊!
我只顧站在坡上俯視迷人的山谷,久久地不肯轉移視線。我的朋友卻叫我往上看。一抬頭,喔!好高好高的一座屏風似的陡崖巍然屹立,崖頭分明罩著一團紅雲——那也是一樹桃花。煙氣繚繞,嵐光浮動,它高高在上,如飛未飛,似飄未飄,在山谷的大片的桃花映襯之上,顯得多么俏麗而孤傲。連陽光似乎也有些羞澀了,啾啾的鳥雀之聲也仿佛是在為之動情而做出敬仰的歌唱。
“它的確是英姿動人,但可望而不可及。”我嘆息著,“年年花開花謝,果熟果落,又誰知它的桃兒是什麼滋味。雖然與眾不同,到頭來不過是枉自風流罷了。”
“當然,當然,”我的朋友帶幾分譏諷地說,“它的果是絕對不施捨給懦夫的。”
我沉默了,呆呆地望著那陡崖上的一團紅影,一陣暈眩迷亂。仿佛那紅色變得濃重起來,凝聚著一團深沉的熱望,期待著,真誠地期待著……
載1987.4.8.《武漢晚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錯 覺
黃昏的道路,霞光凋落於塵土。
一隻巨龜伏於路途,背負著金紅的傍晚。
我愈走近,它的頭愈伸愈長……
突然,它的頭與身子分開了。
喔!原來是兩塊石頭── 一大一小。
存在欺騙了我的眼睛,我又一次有了錯覺。這苦行的嚴峻的道路像一根弦,目
光常常碰出痛苦的顫音。
不過,我終於識破,痛苦並未撞熄覺察之燈。
因為,我一直不曾靜止。
《黃河詩報》1987.4.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滴 石
風使勁安彎了竹,但又鬆手了,竹復直立。
雲團挨著山峰,作包圍之勢,朦朧一時,卻又散去,山峰依然矗立。
潮剛剛接觸到岩石,發出訇然一響,便退回去了,岩石壁立如鐵的城垣。
滴水,凝聚著晶瑩的意念,認準目標,作決絕的下落。
──滴,滴……
落處,碎裂之聲,刺痛了陽光,飛迸出訣別的堅定的一閃。
滴出的石窩,使任何人絲毫也不懷疑那那句話:
滴水穿石!滴水穿石!
但,我分明也聽到那痛苦而剛烈的一聲喊叫
──首先,得粉碎自我!
《黃河詩報》1987.4.16.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無 題
樹上纏滿了藤蘿。藤蘿盛開鮮花,炫耀著青春的蓬勃,將死亡妝扮成不朽與
神奇,織起幻景的披紗。
憤怒的詩人說:生者攀附於死者,卑劣!
冷靜的哲人說:死者支持著生者,崇高!
畫家不語,他以畫筆固定了這時空的永恆。
但,我聽到了畫家的心聲──我愛那幅畫:
他把生與死構成靈幻而現實的整體,相互地體現美的驚嘆,色彩與線條都激盪
著歡樂與哀傷,像波濤洶湧在我的胸間。
我淚水欲滴。
《黃河詩報》1987.4.16.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中國百家散文詩選》1990.
《人民日報》海外版.1996.8.5.
黑白石子
彩石鋪底的溪流。
各種各樣的色彩,爭著向人們訴說自己的美麗的形體,清波也成現出誘人的瑰麗。
人們爭著拾取,那夢幻似的斑斕,釋放出引人無窮遐想的美。
我只拾取了一顆墨黑和一顆雪白的。
讓流水沖洗,它們粼粼閃光。
讓陽光撫摸,它們爍爍生輝。
放入溪中,一眼就能看見它們。
黑的像眼珠,白的像星星。
沒有複雜的色彩的語言炫耀,純淨而固守堅定的沉默。
我愛沉默,但決不以含糊不清的色彩來加以掩飾……
1987.4.16.《黃河詩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紅 瀑
多名壯麗的一道飛瀑,鮮紅鮮紅,從高高的懸崖直瀉深深的山谷,以無聲的節奏與鏇律,在谷底濺起紅霧,湧起紅潮,掀起紅風——啊!杜鵑花,多么明麗多么絢麗的杜鵑花。那滿山遍野星星點點的紅已夠壯麗的了,這宛如從雲間直潑陡崖深壑的紅怎不更加動人心魄撩人情思!
面對紅瀑,你可以想像出這是千萬隻帶紅纓的矛頭,怒吼著直下群山;你可以想像出這是千萬隻火把,熊熊燃燒在黑暗的午夜;你也可以想像出這是千萬面紅旗,以鋪天蓋地之勢席捲山嶽;你也可以想像出這是血,是釅釅的血,是千千萬萬先驅們的鮮血啊!
不,不用想像。大別山千真萬確曾經有過那樣的紅瀑,在驚鳴的鑼鼓聲中,沖開一條血路,直奔黑暗的底層,衝決腐朽的牢籠,滌盪人間污濁。為大別山贏得了榮耀,贏得了春天,永遠永遠留下血與火的記憶……
而今,紅瀑懸掛在一聲聲孩子們的歡笑里,懸掛在一曲曲少女的歌詠里,懸掛在拖拉機、汽車的喧譁里,懸掛在布穀和燕雀的對鳴里……但,一切音響,一切音韻,一切曲調,都淹沒不了它無聲的鏇律與節奏。它在我的心上激烈地轟鳴,仿佛萬鼓齊響萬馬奔騰,力不可遏,勢不可擋。
啊!紅瀑,大別山壯麗無比的紅瀑!
啊!紅瀑,大別山激動人心的紅瀑!
載1987.4.23.《南昌晚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海 島
我總覺得那遠處煙波中的海島並不是孤立的。
我總覺得他是突出於蔚藍的平面中的一個拳頭——大陸伸出去的。
我怎會不這樣感覺呢?
當海岸總波浪的喧譁里,寂靜得沒有一點雜音;當三角形的彩帆被健美的胳膊自如地操持,如蝶如鳥;當漁船滿載著漁人的醉意踏著喜氣鋪滿的歸途;當孩子們無憂無慮地在海灘上以沙器塑造著童稚的想像與樂趣;當海浴的花傘將中午的陽光打扮得五彩繽紛,多姿多情……
是的,我怎能不認定海島的的確確是大陸伸出去的一個鐵拳啊!
——當那隻灰綠色的軍艦安詳地依偎在海島的寧靜的一隅。
載1987.4.29.《南昌晚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楓林落葉
無風無雨的楓林,飄下第一片紅葉。
飄,飄,飄蕩成蛺蝶的姿態,飄蕩成焰火的舞蹈,飄蕩成秋光的鏇律。以告別的輝煌,展開一幅熱血充盈的圖畫,在無聲的濺落中與大地貼在一起,繡出第一個明麗的圖案,彤紅 的沉默染透我思想的一隅。
又一片落下,思緒繾綣,離情悠悠……
一夜秋風秋雨,一夜秋雨秋風。
好多好多的楓葉,將大地蓋成令人眩暈的紛亂,將愁怨的痕跡塞滿林中的道路。
現在,我的心為什麼像大地一樣厭煩窒息?
——它們在被迫離枝時瀟瀟颯颯嘩嘩沙沙的吵吵嚷嚷,使寧靜的夜迸發出痛苦的呼叫。使我整夜失眠啊!
載1987.4.29.《南昌晚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岩 棺
神秘的色彩早就渲染在人們的傳說里,瀰漫著離奇的煙霧。我曾為之吃驚為之嚮往。想像著它的怪異,猜度著謎一般的巴人之葬。
見到了,在小三峽的絕壁之上,在人們的驚嘆聲中,在一切好奇的目光集中又令其眩暈的地方。是那樣的高不可攀,可望而不可及。一種死亡,竟構築起不可思議的奇絕的景象。
為什麼要安放得那么高?使雲和霧也為之痴迷,常在旁邊流連忘返,而始終也解不出其中的秘密。而風,也只能攀援得發出氣喘噓噓的嘆息,最後一無所獲。難道把死看得比生更為神聖,一定要安置於這樣的高度?難道是因了生的艱辛和困擾太多太多,才擱置於這無人涉足之處,以求得死的寧息與和平?抑或是生時的企望不可到達,在死後讓靈魂上升,以使其更接近那嚮往的天國?
我想,也許是生前的一種渴求之樹而結出的遺願之果吧——折骨斷筋的勞作,浴血拚搏的爭鬥,幽寂原始的山居,執著純真的婚戀,結構成巴人的生活氣質。如大寧河之水,有清波,有濁流,有微波淺唱,也有怒濤澎湃。然而,無論水漲水落,總是源源不絕,一浪一浪,劈山穿峽,奪路前往。因此,死後也不能靜息生命,要聆聽大寧河不絕的波聲,要高瞻遠矚大寧河永恆的流淌,讓亡魂在動盪漲跌中奔波,在高峰險崖抒發一個民族的豪情。
是這樣嗎?也許是的,這正是古代巴人的秉性啊。以高懸的標記在奇險中炫耀生命的終結和靈魂的延續,顯示出一個民族非凡的精神高度,激勵一代一代巴人啟動熱血的脈搏,與大寧河之波一樣跳蕩,跨越一個又一個艱難的旅程。不,不。何止是歷代巴人,還有我們,在仰目觀望這生命終止所構成的奇絕風景時,不止是驚異和感嘆……
載1987.4.30.《長江開發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渡 船
是幸運還是不幸呢?你做了渡船。來來去去,去去來來,不就是那么短短的一截鱗光閃爍的追求么。相對的兩個埠頭,從這裡一眼就可以望到那裡;出發處也是目的地。如此經歷,一根竹篙輕易地就量出了生的平凡。
但,你頑強地棲息在浪搖波顛的欲望的里程上,一次又一次,圓滿了人們抵達彼岸的願望,你的目的不斷地到達,又仿佛從未到達。不停地出發,出發,重複命運之旅而不留一點痕跡。像一個半眠半醒的夢,老是做不完,有開頭沒有結尾。
海闊天空,驚濤狂瀾,乘長風破萬里浪,帆篷高揚, 雄姿英發,震驚與威武,轟轟烈烈——這些可曾夢見?岸柳中偶爾掠過飛翔的翼,卻只是嬌小的翠鳥,而非海鷗。月夜呼渡,也決非彼岸潮汐的神聖的號召。當彎月的影游入你的河心,你的影呢,能划進天河嗎?上不了天河就渡不了牛郎織女——七月七日成不了鵲橋——永遠沾不上一點仙氣。只不過碌碌地渡過一些人間的少男少女,和普普通通的凡人,能脫俗嗎?
可是,你偏偏連夢也泊不安穩,總在留心諦聽什麼,深怕漏掉什麼。是此岸牽盼著彼岸,還是彼岸牽盼著此岸?期期盼盼得你不曾有過片刻寧息。那些泊在河港里的船隻睡得多么自在安逸啊。
真的,你永遠也走不遠,永遠也不會走新路。楊柳岸,曉風殘月,平生總在趕路,等待,等待,趕路,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永遠永遠……
其實呢,你倒的確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承受了很多很多的歡樂與憂愁,迎送了很多很多的別離與團聚。疲倦的奔波,風雨的吹打,肌膚處處傷痕。人世間情感的負重,已使你漸漸地載不動了,這佝僂的身軀一年比一年下沉不就是見證么——啊,愛,不知是泊在河下,眾多顆心是眾多的碼頭,誰知你到達過多少個不相同的目的地呀!
今日,你默默馱著我的肉體和靈魂,越過這被現實的溝塹切斷的道路,並默默裝飾著一幀自然的圖畫,使我飽嘗美景。心想為你造一句格言,可是不能——一截短短的旅程,足夠奮鬥一生一世,能有願做渡船的么!
載1987.5.10.《文化周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屈 原 沱
神魚銜回屈原屍體的神話,仍然活在今人悲憤的交談里。神魚托起詩人回故鄉的地方——屈原沱,依舊壁立在今日江濤與岩岸的傾訴里。屈原沱上,人們以虔誠的情意和深切的懷念構造成的屈原祠呢?風吹了?雨洗了?人毀了?那個風昏雨暗人凶的十年啊,屈原沱上的面目全非,堆積著成千上萬的被泛伐之木,難道就不能從中取出幾根來支撐起人民的思念?支撐起一個為全世界所崇敬的高潔的靈魂?支撐起一個民族的驕傲?怎能夠呢,乾坤顛倒的歲月,該支撐起來的統統被踩在腳底下了,不該支撐起來的倒被豎得很高很高……
而今,由神農架運來的一根根棟樑之材啊,仍然沉睡在屈原沱上,作那不明不白的夢嗎?
喔!不,不。江心的鑼聲,已急不可待地將秭歸城從江煙山霧裡敲醒,詩人故里的端午節在西陵峽中鏜鏜作響。彩色的龍舟掀起拍岸的驚濤,
楚江激動地呼喚,呼喚著屈子的忠魂,呼喚著被惡浪打失的信念、理想和追求。船歌聲聲,號子陣陣,在新建於山腰上的屈原紀念館的檐壁上迸出振奮群山的迴響:我哥回……我哥回……
啊!回來了,回來了。歷史無情,那些本不該支撐起來的,與同楚王的歌台舞榭一樣,統統被長河的大浪淘盡;歷史有請,那些本應該支撐起來的,如實地恢復它的本來面目,人們將永遠永遠以虔誠的情感和深切的懷念,豎起不朽的支柱,將其抬舉得更高更高!
載1987.5.《東風》
無 題
我不能拒絕那輕盈柔和的歌吟,不僅僅是;我常常痴迷地沉醉於細膩纏綿之聲織出的幽境,將世事的煩惱拋於九霄雲外。
——母親盪著嬰兒的搖籃,小曲悠悠,漫不經心,親切甜潤入微,填滿了孩子的笑靨。
——蜜蜂在菜花薰香的四月嗡嗡嚶嚶,使陽光也充滿了幽寂之夢的色彩。
——微風與小草耳語般地敘述著難猜的秘密,親昵的舉動將晨霧感動得淚珠滴落。
——細泉的涓涓,使沉默的岩石顫動著歡樂,春的積雪舒心地消融,忘掉了自己……
這些,這一切,我無不神往,無不鍾愛,深深的,深深的!
然而,我拒絕,我厭棄,不僅僅是;我憎惡那令人難忍的蚊蠅的哼哼唧唧。儘管它們在我身邊低吟淺唱,以萬倍的輕盈和柔和。
醜的畢竟是醜的,縱然也帶著溫文幽婉的腔調,永遠也不可與美混同成為一種風格。
《東風》1987.5.
樂山大佛
背對江水,身依鐵柵,我自上而下朝天仰望,仰望,上半身後傾,再後傾,終於從腳看到你的頭了:依山打坐,立地頂天。令人目眩,令人驚嘆。
晨光最先塗亮了你的頭,你似醒非醒,似睡非睡;江聲灌滿你的耳朵,你似喜非喜,似憂非憂。
如此安然,如此恬靜,如此淡漠。
你的安然,是晨靄煙氣驚擾不了的安然;你的恬靜,是浪聲潮音扑打不碎的恬靜;你的淡漠,是人間哭笑增減不了的淡漠,
千餘年來就是如此么?
千餘年,人間有多少喜樂,有多少悲愁,你全然不受半點感染么——這就是佛的心腸!這就是你至大至尊之處!
誠然,我不如你。面對人世間種種不同命運的人,我哭過,我笑過,我禮讚過,我詛咒過,我祝福過,我憎恨過。我的心中,始終被世情的純焰燃燒著。額上,被世態烙出一道道皺紋。
而你,堅硬的額頭上掛著晨露,豐碩的軀體上長著青苔,一股冰涼的氣息透徹江天。任陽光披你一身金衣,任你神聖的尊容注入一些朝拜者虔誠的目光所織成的網裡。我的目光呢,則僅僅只為搜尋那鏨與鑿的造型,並不想沉沒在米的安然、恬靜、淡漠之中。
當我面對人間的悲歡,眼中含著熱淚看你時——對於塵世——你是超脫的;
而你面對大江的流波,眼中掛著冷露看我時——對於天界——超脫的則是我!
載1987.6.4.《長江日報》
1988.9.散文詩集《露珠集》
竹 杖
這不就是它們嗎——
在暴風中,我見過。它們被迫於瘋狂的壓力,不得不暫時彎下有節的身軀,在奮力地抗爭中搖晃著,任憑風暴無情地廝打,也不肯服服帖帖地低下頭來。一旦那肆虐的蹂躪終於在綠色的吶喊與拼搏中掙扎著漸漸消亡,它們又筆直地挺立起來,威威武武,節節生輝。誠然,我也見過有在暴風雨中倒下去了的,那已經是肌裂骨折了,但並未彎曲;死,同樣也是筆直筆直的。
這不就是它們嗎——
在酷寒的冬天,我見過。它們在被皚皚白雪埋葬了黃葉和枯草的山野,依舊蒼翠挺秀,凜然直豎。那過多的綠葉,招致冰雪的惱恨,兇狠地施以重壓,有的的確垂下了頭,委屈著身子。但並未屈從,而是如弦上之弓,在重壓下積蓄著力量。當陽光普照林叢,冰雪滴落著無可奈何的淚水時,它們就憤然掀掉那些殘冰剩雪,又挺立起腰身,一棵棵婷婷玉立,舒展枝葉,更加蔥鬱,更加生機勃勃。
是啊,這就是它們,這就是那些堅強有節的竹製成的竹杖。但現在,它們的脊樑馴服地曲成美麗的一彎,如鉤如弓,如蛾眉俏月,被緊緊地握在登山者的手中。老者、少者,甚至中、壯年人,都得力於它的支持而奮力向上,向上,向上……
“丁丁丁丁”,峨嵋山中,到處響徹著竹杖敲擊著岩石的聲韻。響在山道里,響在懸崖上,響在雲霧中。這是力量的音韻,這是攀登的節奏,這是為人民鞠躬盡瘁的歌呀!
啊!這就是那些在暴風和冰雪中寧折不彎的竹呀,這就是心甘情願委屈著身子被握在人們手中支持著向上者的竹杖呀!
載1987.7.18.《中國林業報》
它們還要站立多久呢
低的草,高的樹,纖纖細竹,彎彎藤蘿,星星點點的野花,密密層層,重重疊疊。將峨眉山的坡坡坎坎,崖崖坳坳,覆蓋得幾乎無縫無隙,渾然一體。一座一座的山,仿佛是各種草木堆砌而成。
在峨眉山的金頂,在眾多的草木之中,最為高大顯眼的,莫過於粗壯挺直昂然而立的冷杉了。它們像這植物王國中的巨人,膀大腰圓,虎虎生氣,傲立在林莽之中,突出於綠蔭之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勁,用不盡的力。靜靜地站在這裡,正準備著人們來挑選去作梁作柱。
在眾多的冷杉之中,最惹人注目的,又莫過於那些枝已禿了,葉已光了,早就失去生機的樹木。它們渾身鐵青,猶如一個個赤身裸體喑啞無聲的老者,默默地佇立山上,耐心地等待著什麼,期望著什麼,而又不無惆悵和憂戚。我的心不禁緊縮起來,感到一種莫名的蒼涼。它們的確成材了,不需要用翠葉來裝扮自己的青只等人們採用。然而,時間和世人仍然對它們如此淡泊冷漠。
我懷疑它們是否已經腐朽,好奇地走近它們。見它們多皺多裂的皮上,生滿了苔蘚,宛如疤痕,有的還長出了菌子和其他寄生物,十分難看。但當我剝去一塊樹皮,仔細觀察,卻發現其肌膚分外光潔,質地十分良好。多么可貴的木材,經歷了無數酷暑隆冬,雨淋霜打,仍頑強地抗拒腐蝕,以保持自己的優秀本質。我讚嘆著,我欽佩著。同時,心中也產生一個疑問——如果長期不採用,它們能在這寂寞多變的環境裡站立多久呢?樹——儘管是優質的——畢竟是樹啊!
載1987.7.18.《中國林業報》
如此紅葉
細雨以朦朧的煙幕,增加著山的沉寂與谷的深邃,也增加著叢林的幽密。儘管,在七里坡上吃力地攀登著的遊人,無不氣喘流汗,稍一停步,消森的冷氣便直逼胸懷。峨嵋之寒已有幾分嚴厲了。十月之秋在山野駘蕩,林中的老葉都止不住瑟瑟抖顫。我忽然想到,偌大的峨眉山,為何不見耀眼炫目的紅葉?真的有點兒為峨嵋之秋感到遺憾。
“看,這裡有紅葉!”
“喲!好艷,好艷。”
喔!在離此不遠的一塊小坪上,的確展現出了紅葉。但並非一大片,只是一小簇。
“這才感到了幾分秋意哩!”
“它為這仙山更增添了一些壯美!”
“真格是萬綠從中一點紅啊!”我快意地停下了腳步,也由衷地附和著。
細細觀賞紅葉,不由人頓生疑團——這樹幹一空的只剩半邊了,儼然是個古物。樹上面分開兩股,一高一低,也都是半邊的。高的一股上有些細葉,生著疏疏朗朗的紅葉,葉片橢圓,大小如雞蛋。低的一股呢,則有粗枝若干,長著針葉,青青蒼蒼,如漆如釉。怪哩!一棵樹怎么生出兩種葉子?我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再三審視。喔!此樹分明是棵古老的冷杉,少說也有大幾百歲了。想必它經歷了歲月的霜雹雪雨風暴雷霆,在重重的劫難中度過,才只留下這半邊軀體。而今,以其一簇濃重的綠葉,展示著閱歷的長久和不凡,也展示著生命的曲折和頑強。看著看著,不免令人頓生崇敬之情。而那顯得十分俏麗和妖艷的紅葉呢,從冷杉的另一枯萎的枝幹上盤纏如蛇的根須,我心中早已明白——它是一棵可恥的寄生者。
遊人們還在欣賞讚嘆著這少見的紅色,唏噓吟喔。而我已產生出極度地慍怒——是的,我曾多次著文歌頌過霜重色愈濃的秋的旗幟般的紅葉,而現在,我除了憎惡,也由此而知,並非一切披著紅色的秋葉都值得讚美。
載1987.8.22.《中國林業報》
收 露 珠
嫩綠的草坪,潔淨、美麗。亮晶晶銀光閃爍,幾乎每一根小草都沾著晨露。
一個穿著藍運動衫的小男孩蹲在草坪上,一隻手拿著一片樹葉,另一隻手的手指,不斷地
彈著小草,想讓露珠落進他手中的樹葉里。但,除了將露珠碰落,他很難將它收進樹葉中。
“有手絹嗎?”我問他。
“要手絹幹嗎?”他抬起頭來,不解地問我。
“用手絹在小草上抹抹,將露珠吸進手絹。手絹濕透了,再將它擰出來。”我十分得意。
“不,那不是露珠。”他回答說,“那是水。”
我不知說什麼好,只是好慚愧。
1987.11.《海鷗》
綠樹上的枯葉
在昆明,馬路兩邊有很高的綠樹。我看見蔥鬱的樹葉里夾雜著一些焦褐色的枯葉,顯得很不協調。我幾乎覺得這太煞風景了,甚至有些怨氣——這些老葉枯死了,還不願離開樹枝,站著一個位置。
然而,那些綠色的樹葉卻似乎並不在意,它們親昵地在一起,微風吹過,青葉與枯葉同時抖動,以同樣的節律顫舞著,並以同樣的沙沙聲歌唱著。
這時,我反倒有些動情了——那些枯葉——似乎仍然活著,依戀地在母親懷抱中撒嬌。我還進一步想到,這些青葉到了來年也會枯萎的,它們同樣也會與另一些新生的青葉共同生活一個時期,這也許是這些青葉絲毫也不嫌棄那些枯葉的緣故吧——當然,這是我的揣測,我暗暗地笑了。
載1987.11.《海鷗》
歇在釣竿上的蜻蜓
當我把釣竿伸入湖面,就全神貫注地注意著浮標,眼睛一眨不眨。儘管,浪在微微蕩漾,浮標也隨著顫搖,但我仍然能夠識別是否有魚兒吞鉤。任釣竿的倒影在波中彎彎曲曲地扭擺,也影響不了我的視覺。
可是,一隻紅蜻蜓飛來了,落在釣竿之梢。它稍微晃動了一下,便穩穩地歇住,一動不動了。仿佛是我的釣竿上一枚玉雕的飾物。
我感到十分得意,多美啊,連同水中的倒影。這隻蜻蜓居然絲毫沒有覺察到竹竿是握在我的手中——它大概以為是從柳岸生長出來的一根臥竹吧。
我深恐驚飛了蜻蜓,注意力不得不有所轉移。我穩穩地握著釣竿,身子一動也不敢動,甚至小心翼翼地呼吸。整個湖盪頓時顯得特別靜謐,一切都似乎凝固了。我也像是成了雕塑,深深地陶醉了。
然而,浮標分明有力地顫動了兩下——有魚兒吞鉤了——我忍不住立即舉起了釣竿。銀光一閃,一條小魚線上上擺著尾巴。
動人的場景頃刻變樣了。我十分後悔,為了這小小的一條魚兒,竟破壞了一個多么美好的境界!
載1987.11.《海鷗》
殘存的碉堡
大路邊,有一個殘存的碉堡。
它那虎視眈眈的威風呢?
灌木無視它的尊嚴,以自由生長的綠葉任意覆蓋它。穿林的斜暉塗不亮水泥的灰色,暗綠色的蒼苔倒贈給它一身陳跡,隱去了過去歲月的容顏。但它仍是堅實的,村民們還無法掀掉它,儘管有些殘破。
人們並不像當年那樣對它擲去憤懣與仇視的目光,也沒有去親近它。一群孩子們在捉迷藏。旅人們匆匆而過的腳步,似乎並不知道,這兒曾經是阻止一切自由與善良通行的——它曾是一個藏著活鬼的墳塋。
然而,我卻停了下來,激動地看著一群嬉鬧的雀兒將這座當年的魔窟當作了歌台,如此散漫自由無拘無束地歇滿了它的圓頂,在那兒目中無人似的盡情歌吟著,詠嘆著。
啊!從黑洞洞的槍眼裡,突然伸出來了一管槍筒,瞄準了我的胸膛。
我笑了,大聲地呼喊道:快給我出來,小調皮鬼,小心裏面有蛇!
雀兒們並不驚慌,都歪著脖兒睜大眼睛肆意地打量著我……
載1987.11.《海鷗》
生 活
你給予我很多很多,有的是為了滿足歡愉,有的則只是觸發痛苦,喚起憂慮。不論怎樣,你的眼光始終都注視著我,激發著我的情感,將我的歌唱、嘆息和淚水調成歲月的色彩,塗滿我的人生之旅。
你用最深隱的奧秘將我迷惑,又用最深刻的哲理使我覺悟;你用可怖的風暴為我布置行程,又以最美麗的絲線為我織出幻景;你用冷漠之鞭無情地抽打我,使我在泥濘中也不懈怠於跋涉之苦,你又用溫柔之指深情地撫摸我,在我的心弦上彈撥出種種纏綿悱惻的樂曲。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你以種種方式,以無窮的變幻來撩撥我的喜與樂,愁與哀,從來不把我關在感情的門外,這是因為:
我愛,於是我生活著;我生活著,於是我愛!
載1987.12.17.《長江日報》
幽 蘭
捕捉到深山悅耳的輕啼,抬頭便能見到鳥兒飛來;感覺到微颸輕柔的撫摸,低頭便能從泉中窺到飄移的雲影;沐浴著蘭的芬芳,卻不知蘭在何處。
尋尋覓覓,仍只聞其香。
她在哪兒?
為什麼如此傾慕?不就是那野草般的一蓬么,連花也帶著草色,生性慣與草芥為伍,隱入這山谷中的蒿萊。
是生無所求,是與世無爭么?
不,那不是她——這沁人心脾的幽香,這引人求索到幽香,不正是她在與人們的心靈相呼相應么。
分明是她在執著地表白——即使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在生活的幽暗之隅,也極力地開放其心靈,也坦蕩地舒展其情懷,絲毫不為冷落寂寞所窒息。
然而,除了縷縷幽香飄飄忽忽,我始終沒有找到她。
雖然,我沒有找到她,但我真真實實地懂得了她——
我開我在,我在我開。
1988.1.9.《湖北日報》
山 桃 花
五月,在高山的一隅,一樹桃花嫣然開放著。
為什麼不按季節開放?在山外,桃樹早已墜滿果實了;你難道不感到太晚了些么?
山桃花並無悽然之色,她微笑著,緋紅的、清純的,笑得分外深沉。
她是在向我表白——她沒有選擇地點環境的自由,但,是花就得開放,管他節令不節令,管他是否能夠結出豐滿的果實。依照節令的律條開放的是花,不依照節令開放的也是花;能如時地成熟的甜果自然可喜,不能如時成熟的青果更體現出一顆不甘沉淪的心啊。若形同槁木,必喪心於形。身子固然只能任憑地方環境安排,意志,豈能由節令斷然擺布。
啊!春已歸去,杜鵑不再啼叫。然而,在這高山的一隅,仍有描繪三月陽春的色彩。於是,春意便掃蕩著一片暮氣和寂寥……
1988.1.9.《湖北日報》
並非夢境
我多次去過長城,多次夢見長城,我不只是夢見長城,還夢見圓明園——在北京,舉世聞名的不應該只是長城,還有另一顆人類文明璀璨的明珠。
我怎能不來見見它呢,這曾是世界上最為瑰麗的藝術之園啊!然而,給我攤出的就是這彎彎茅草小徑,這窪窪冰涼的積水,這堆堆頹垣碎瓦,這處處殘柱斷梁么!那殿堂的金壁輝煌呢,那亭閣的剔透玲瓏呢,那仿西湖的平湖秋月、雷峰夕照呢,那仿海寧的安瀾園、仿蘇州的獅子林呢……被黃沙野草吞噬了?被風雨剝蝕了?被野獸踐踏了?
是的,已被徹底地踐踏貽盡了!這半陷於泥中氣息奄奄的石蓮花在訴說,這躲在灌木叢里傷痕累累的太湖石在訴說,這傾而猶立斷筋折骨的石牌坊在訴說……不,不只是訴說,還有詛咒。不只是詛咒那些持洋槍洋刀的野獸,還有那著蟒袍玉帶鳳冠霞帔的野獸——它們霸占著人類智慧的結晶,卻不能保護它的一絲半縷;其窮奢極欲荒淫無恥早已腐敗了文明的基礎,注定了一片焦土的命運。
啊!一百多年後的秋風,從廢墟的荒涼中捎來令人心悸的寒慄:這並非狼藉不堪的夢境啊,讓歷史無情地埋葬那些腐敗的靈魂吧,再也不能讓它們借屍還魂了,天安門前蔚然巍然屹立的華燈,永遠不會遺忘在它的身旁有一片籠罩著無窮黯淡淒涼的廢墟;修復後的長城,也會清醒地銘記那曾經鑄就奇恥大辱痛心疾首的一炬!
載1988.1.9.《武漢晚報》
面對殘柱
長長短短的殘柱,歪歪斜斜地支撐著夕陽的一片昏黃,在荒草上投下錯綜凌亂寂寞冷落的陰影。無主的雲絮悠悠無聲,漸漸黯淡,沒有在天空留下任何欣慰的轍跡。空氣凝重而低沉,令人窒息不安。傍晚的氣氛,充滿了沉默、嚴厲而殘忍,可怕得焚灼人心。這裡仿佛是一片墓地,殘存的石柱像是許許多多的墓碑。我的雙足敲擊著圓明園的廢墟,是想叩開一個被埋葬了的王朝之墳塋,來憑弔一堆殘骸么?
我得承認,我本來是想觀瞻被歷史遺下的超世絕俗之藝術精華,尋找那宏大群體所散落的創造者的智慧,領略那非凡的匠心與靈氣的。然而,暮色漸暗漸濃地籠罩著我的意緒,這些殘柱像幽靈一般地兀立眼前。一霎時,仿佛那龍車鳳輦又赫然滾動著嬪妃們驕奢的嘻笑,要碾碎我的靈魂。又一霎時,仿佛那侵略者明火執仗地炫耀著強盜的淫威,要切斷我的歸路,剝盡我的衣冠。我渾身的血液不由得陡然地暴躁起來。這些殘柱都瞠目而視,它們喑啞的思想一齊發出屈辱的轟響,像我失眠時的耳鳴一般可怖可惱。
走!讓暗紅的殘陽去給那些“墓碑”渲染出滴血的背景吧,我斷然地轉身,向著那立交橋托起的燈火與市聲喧嚷的地方……
載1988.1.9.《武漢晚報》
藕 賦
注定就是要被水淹沒的嗎?注定就是要被泥埋沒的嗎?凡是生命就有著生長的欲望啊。
緊閉是痛苦的,壓抑是難堪的。然而,對於你,卻全然是另一種情景,被淹沒被壓迫的身軀會扭曲,會壓扁,堅強的意志卻未變形,堅定的信念未被窒息,潔白的心胸也沒有改變絲毫顏色。
沒有沉沉地睡去,在黑暗中,由一小截短短的自我,以新生的觸角頂破一切阻力,穿越底層的孤寂,暗中摸索,探求生長的途徑。即使板結的僵土,頑固的砂石,又怎能阻止你渴求光明的意念呢。
埋沒帶來的是進取,淹沒促成的是憤發,正是在生活的底層,在泥土的懷抱,吸取你的所需而增添著活力。向著光明,向著空闊,向著藍天,向著紅日,不斷地向上,向上……
啊!那站在水面與清風碧波攀談的綠荷不就袒露出你旺盛的青春么?那婷婷玉立沾露而放的紅蓮不就展示出你美麗的心靈么!
一切倔強的憤發著的美好的生命,終歸會得到美的體現的!
一切追求光明者,終將得到陽光的青睞和撫育!
載1988.1.20.《武漢晚報》
山谷深秋
山林之秋,楓葉燃燒著生命的黃昏,野草搖曳著蕭瑟。一隻孤獨的蝴蝶,消失在野菊疏落的瘦影里。夕陽,濺灑於荒谷的中的寒輝,造出一些陰暗的景象。
有人背負著探礦儀器,從沒有路的山谷中走過。
歌聲在秋光中迴旋,使荒谷染上些暖色。但夕陽北被山巒隱去,峽谷沉進陰霾。流泉埋在荊叢,水聲喑啞低沉。人影被山埡剪去,野草蓋住了足跡。歌聲讓山風掠走,暮色抹煞了音調……
一切歸於沉寂,一切歸於朦朧,一切歸於幽暗。
這裡沒有留下什麼,飢餓和疲勞沒有跡印,汗水落地也被泥沙吸乾,空谷不會記錄,足音也只打斷過秋蟲短暫的鳴唱。而野山更不會記得勘測者的名字。唯一留下的是埋于山上的勘測標記。
但,在這自古以來不被人知曉的角落,從此有過被人知曉的履歷了。
——光榮,不一定都留有跡印。
——沒有跡印的光榮是埋於內心的金礦!
載1988.1.《山野文學》
野花滿山
好一個惹人眼花繚亂的山野,竟鋪砌出這么濃厚的色彩——野花兒開了。開得如此熱烈,開得如此浪漫,開得如此芬芳,開得如此寂寞啊!
這數不清辨不清的野花,充實著這裡的幽靜,充實著這裡的空曠, 但卻充實不了我的心——一顆既欣悅又若有所失的心;這花的世界中總像缺點什麼 。
到底缺少什麼呢?
陽光有情,雨露有有情,深山的泥土有情,使這些野花年復一年地自由地開了,無憂無慮地開了。但也就年復一年地自個兒謝了,從蓓蕾到綻開,從清曉到深夜,從燕來到雁去,從遠古到今天……
一隊勘測者從野花叢中走過,留下一條花中之路的軌跡。
喔!喔!我激動著——這兒究竟缺少什麼呢?陽光有情,雨露有情,泥土有情,惟獨缺少人的情感啊!
花朵們默默地開放,沒有觀賞,沒有評說,沒有贈予的歡樂,沒有採摘的幸運沒有讚嘆,沒有想像,沒有畫沒有詩……這裡的美實實在在地存在著, 這裡的美也實實在在地不復存在——沒有生活的氣息,花朵也失去了芬芳。
啊!一隊勘測者從野花叢中走過,留下了一條生活之路的軌跡……
載1988.1.《山野文學》
燃 燒
金紅的朝霞燃燒過了,留下或青或白的雲絮,一片一片,在天空悠悠飄蕩。
赭色的岩石剛剛燃燒過么,留著暗紅的跡象,仿佛余火猶在,方才凝固。
彤紅的楓葉正在燃燒,寒風不可滅其熱烈,冷露不會使其黯淡。
不,不,這都不是真正的燃燒。
你看,那山野里搖曳著的紅旗——勘測者舉起的火把,那才是一團熾烈的火焰——那青春的燃燒,那理想的燃燒,那愛的燃燒,那生命的燃燒啊!
朝霞太縹緲了,紅岩已經冷卻,楓葉終會落盡。唯有這青春、理想、愛與生命之火,真實,熱烈,旺盛而持久。
沉寂的山野會不再沉寂,淒迷的山谷會不再淒迷,孤獨的流泉會不再孤獨,這赤誠的火將燃盡亘古的荒涼,冶煉出祖國大地上又一顆璀璨的明珠。
啊!勘測者的紅旗如火,真正的燃燒,燃燒……
載1988.1.《山野文學》
走過,從圓明園……
走入一百多年以前的一場浩劫,情智在火中燃燒,結晶出哲人的思緒,廢墟在腳下呻吟,感慨的何止是嘆息與悲哀。
淚會濺出火花,血能涌溢成良知,失去了珍貴的,獲得的也許更為珍貴。
灰燼與殘磚中,僅僅是熬幹了勞動者的血汗嗎?還有,那深深地埋葬著的醉生夢死的荒淫。殘柱為碑,無字地記敘著曾經擁有過的美麗,也無言地控訴著曾經有過的醜惡。
美倒塌了,美也會從心靈的震顫中復生;醜跪下了,就讓它永遠跪在歷史的法庭上。
而使命感在一片恥辱狼藉的模糊中清醒地站起:
一手,以智慧與正義創建文明的柱石;
一手,千萬莫忘應堵死貪慾的淵源。
載1988.4.7.《書刊導報》
孟姜女廟
山海關的雄姿,數千年來屹立於長城之首,贈給過往的遊人一團浩然之氣。山海關外,還有一座與雄關一樣長存的建築,永遠永遠屹立在人們心頭。孟姜女廟啊,你與雄關相比,是這樣的矮小,卻又是如此的沉重。使山海關也分外地感到了你的分量,鬱結著千古莫變的哀惋和淒楚。那裡,有她的墳塋,血淚的愛情睡在雄關之旁,聖潔的情感至今未被歲月的風雨漂淡,萬里長城也壓不住一個堅貞的靈魂。她還在哭,揪心的哭聲載滿了兩千餘年的歷程,給關內關外播下了無窮的悲憤。純真的愛情啊,血淚的泣訴啊,如此堅固地在人們心中築起另一座長城。這感情的長城是任何暴力和強權也動搖不了的!是的,她還在哭,她沒有死去,死去的只是那個草菅人命的暴君和他的王朝。
啊!孟姜女廟,人們自發構築起來的紀念堂,是用愛與憎壘起來的,是用憐與憤砌起來的,是用億萬人的心愿建造起來的呀!給這雄關,給這長城,做了一個形象的注釋——長城的確是偉大的,但並非某個帝王的赫赫功績,而是千千萬萬勞動者痛苦與犧牲的輝煌構造,當之無愧地成為神聖的歷史豐碑。
載1988.4.25.《湖北日報》
黃 金 洞
瞿塘峽的絕壁與懸崖對峙,構成了雄奇與驚險。絕壁上的黃金洞穴,則像一隻巨大的無比深邃和神秘的眼睛,注視著這滔滔的歷史長河。
這並非是一個令貪婪者嚮往之洞穴。它曾經無情地吞噬了一個歷史久遠的巴族,無情地毀滅了一群不屈的靈魂。
這是一個傳說的洞,也是一個現實的洞。
但願它是傳說而不是現實。我不想去考證它的歷史。然而,思想卻不容許我迴避這個充滿著絕望、悲壯和死亡的故事。我仿佛清楚地見到那一群挾劍拖刀者,正疲憊不堪傷痕累累淚血交流長歌當哭地困守待斃,那是連鬼神也感到震驚的一幕啊!這個以懸棺著稱於世的不畏艱險的民族,他們居然能夠攀上連猿猴也難以到達的絕壁安置先輩的靈柩。我敢斷定他們具有非凡的能耐。可是,一次戰爭,卻將他們的勇猛與智慧付諸滅絕,留下永恆的神秘與嘆息之洞。每一過往的旅人都會由此得以警醒么——最具毀滅的莫過於人類的相互殘殺啊!
可嘆的是,黃金洞啊,卻並非一個驚嘆號或者句號,在這悠悠的歷史長河之上……
啊!這是一個傳說之洞,也是一個現實之洞。
載1988.《太陽報》
金三角的童話
一本外國書本上說:一位首飾匠,從他打掃的垃圾堆里篩出金粉末,製成了一支美麗的金薔薇。
張家港的王書記說,沙洲是一塊無人想要的邊角料。他們曾經想用這塊難看的邊角料,打造出一個不是夢的美夢。不,不僅僅是想,他們的的確確開始了“沙裡淘金”。淘呀,淘呀……
一個板著面孔的“真理”說,金即是錢,錢即是腐朽、墮落!
於是,風風雨雨,雨雨風風,沙洲,仍然是沙……
一個童話說,有一天,當風和日朗,地下冒出一個膽識,沙洲便會變得金亮金亮。
天啊,不容許永遠是風風雨雨,地啊,也不容許是雨雨風風。天呼喚著風和日麗,地也呼喚著日麗風和……
終於,有了這么一天。
於是,童話笑了,他說,我長大了,不再是童話。今天我的名字叫做現實——張家港人用自己的汗水,用自己的智慧,不,不僅僅是,不如說是用他們決不愧對這天、這地、這麗日和風的真誠、膽識與信念,用沙裡淘金的精神,將沙洲這塊幾乎被遺忘的邊角料,製作成為一枚閃閃發亮光耀天地的
金三角!
載1988.總22期《散文詩報》
冬天,有一樹果子
在一片沙磧中,遇到一叢青草,我振奮;這種振奮,是在繁茂的草甸里所沒有的。
在一堆枯葉中,發現了一株幼嫩的綠苗,我激動;這種激動,是在蔥翠的苗圃里所沒有的。
在冬天的山林里,見到一樹果子,我驚奇;這種驚奇,是在金秋的果林里所沒有的。
我讚美過沙磧中的小草,我歌頌過枯葉中的的綠苗。但儘管驚奇,我不打算讚美和歌頌這冬天的一樹果子——連野鳥也不來啄食的果子。
不要睬它,讓它自己腐爛。
載1988.5.《星火》
植 春 者
古岩沉睡不醒,做著永恆的夢。夢被苔蘚染出銅綠,斑斑駁駁,如瘡疤覆蓋著痛楚。
山泉歌唱寂寞,寂寞蒼老了歲月,歲月衰敗了枯草,枯草化作枯葉蝶,枯葉蝶又寂寞地飛走了。
風風雨雨,孵出永不破殼的石頭蛋。石頭蛋阻塞了流泉。流泉幽咽,氣息奄奄,濁淚欲乾。
布穀帶翠的語言,年年號召,年年不見青色,年年號召……
終於,有一群腳踏實地的“布穀”來了。她們捎著綠色的信息,背負著大山的希望,攜帶著鳥兒的呼求和喜悅,踏碎寂寞,將春風、春陽、春露踩入一個又一個的腳窩裡。於是,古岩那荒涼的夢被印下了一串串青春的足跡。
春天沿著她們的腳窩走來,萌生出嶄新的枝葉,茁壯地宣告:
植春者啊,植下了她們自己的青春。生根的青春常在,生根的歲月不老,植春者的年華常青!
載1988.5.14.《中國林業報》
苦果•甜果
這裡曾經飛馳過追擊的馬蹄,軍號呼嘯,紅星衝刺。馬蹄印里,熱血滴落。春風過後,綻開叢叢映山紅,杜宇聲聲……
不應該只是紅紅的花,當結出甜甜的果了。將軍歸來,展望故土,思索未來,種下一顆心愿。於是,這心愿呼喚著鄉里。一度春風,滿山桃花爭繪麗景,如煙如霞。
忽一陣狂風鋪天蓋地,煙霞消散。誓言、口號、昏熱、虛妄,苦汗加石頭,澆鑄壘砌出一層層“高產”梯田。年年豐收暴風淫雨,歲月沉痛地咀嚼沙礫石沫。紅極綠衰,“斗”字聲里,將軍含冤逝去……
又是春風春雨。將軍的骨灰運回故里,灑在山樑。每寸土地,都騰起往日的記憶。
記憶燃起野火,焚盡離離荒草。多少心愿,落地生根,舒枝展葉,重放鮮花。又是如煙如霞。
煙霞覆蓋著這曾經染血的熱土,於是,蒼老的歲月,又有了青春的紅顏。
一個傳聞說:將軍滴過血的地方,最先結出兩枚果子——一個很苦好苦,很苦,一個很甜,很甜。
載1988.5.14.《中國林業報》
野地黃花
寒露喑啞了蟬鳴,濡濕的黃葉跌落清涼,成之為秋肅。疏影凝滿霜色,熬出些淡淡的陽光,暖和美麗了山野。
綴空曠為悠遠,守淡泊為寧靜,灑清芬為爽氣,描金黃為光輝。
臨風暢想釋然,耐僻野之寂寥,伴草芥之蕪雜,舍春時而遲開。終不失——
心的澄明,志的清麗,情的執著,魂的高潔。
勁節之氣,如皓月清素麗潔之輝。傲枝,搖曳凜然季節!萎葉伏地,歸於塵土,不作衰草的呻吟,不興華貴的戀嘆。
香散香消,卸處處金甲,契戈矛的聲韻於一種緬想。
殘陽沉浸,秋風慢訴,野地垂馨曠遠。
1988.5.《星火》缺
沒有落下的淚水
——致詩友陳肅
讀著你鬱結著滿腹幽情的詩句,我看見你的眼中飽含著淚水,雙眉猶如孕雨的積雲,但沒有落下。
曾經,你飽含思念的淚眼,看到一個親昵的背影。你手足無措,猛追上去。一股熱潮在胸中澎湃起不可抑制的狂喜,亂了腳步。但,回眸一視——不是,竟不是她啊!
驚愕,爆發出失望;失望,萎縮成悵惘,無限,無限……
不可名狀,甜蜜纏綿,痛苦辛酸,追悔莫及,委曲傷懷,一齊在眼中凝聚、集結。
細雨綿綿,不就是你思緒悠長的淚么。可又不是。你的淚沒有水滴的冰涼與蒼白,你的淚是發燙的火,閃著血色的光。
秋風悉窣,不就是你苦戀追思的淚么。可又不是。你的淚不是肅殺和淡泊的,可以催得枯根發芽,禿枝綻翠。
——不是,你的淚沒有落下。
無情的風雲,使多少本應圓滿的永遠缺陷。你真正地失去了她,而又永遠地留住她,就像你雙眼含著永不落下的淚水一般。
是的,你的淚水始終沒有落下——淚, 不一定都是珍貴的;珍貴的往往是不輕易拋灑的——灑下的淚會摔碎,會消失。沒有灑下的淚水則愈來愈為飽滿,愈來愈為複雜,愈來愈為豐富,愈來愈為負重,因而就會籠壓成愛的晶體,在心靈里溶化、瀰漫,噴涌而成為詩的永恆……
載1988.6.《翠苑》
盲 嫗
飄飄忽忽,斷斷續續,一縷“嗡嗡”之聲,宛如蜜蜂的詠嘆,拌和在山中夕照慵倦的金色里。帶幾分艱澀,帶幾分滯膩,一聲聲纏綿,一聲聲眷戀。似有些幽怨,似有些惆悵。
竹影斑駁,水墨畫一般地印在小屋的黃土牆上。一方小窗,嵌著一位白髮蒼蒼雙目失明的老嫗。她,慢悠悠地搖著一架古老的紡車。手中抽出的絲線,與同她的髮絲,同時在自視窗射入的斜照中閃閃發亮。屋裡太幽暗了。
我呆著,久久地站在窗前默想。
是想起巨大的紡織機,想起那機聲輕快的奏鳴,想起那又細又勻又結實的尼綸絲線,然後對這早該絕跡的古老原始工具作一番慨嘆么?我在想,這被黑暗的命運緊緊地圍困著的老者,是如此執著地以頑強的一線牽引著她的歲月,她的憧憬,她的希望,她的愛戀,她的夢幻……
搖呀,搖呀,一下接一下不停地搖。將小屋的黃昏紡得如此纏綿,如此安詳,又如此燦爛——她在彈奏她的人生的黃昏之曲啊,用這古老的琴!這不斷抽出的、緊緊戀著她人生的生命的一線,什麼時候才會盡呢——我自然想起了春蠶吐絲。同時,不知為什麼,竟也想起那些即使是在最黑暗之時,也心懷光明熱戀著人生的堅強的歌者……
載1988.6.25.《當代散文詩報》
機 遇
我曾經是一條得意的魚,錯把彌天大霧當作了大潮,欣喜地一個飛躍,重重地跌在岸上。我覺悟了,拚命地想回到水中。但咫尺天涯,任憑我使盡全力,也難到達目的——處處是石地阻攔,坑的限制,草地糾纏。我使勁地跳啊,蹦啊,跌跌撞撞,遍體傷痕。我疲憊極了,真想靜靜地躺下,任憑命運的安排。但我深深的懂得那將意味著什麼。於是,我還是以我的渴求所產生的動力,竭盡全力地掙扎,艱難地越過一道又一道障礙,漸漸地接近於我賴以生存地流水……忽然,一陣大雨霈然而降。多好的雨啊,它不僅解除了我長久的饑渴,而且順利地將我衝進我的自由之域。
人說,這是機遇,是老天的恩賜。
我說,不一定全是。
我的確不敢斷言,今後我還會不會把彌天大霧或者其他什麼的當作了大潮。但我想,即使有一次失誤,我也決不會靜靜地躺著以等待機遇和恩賜的。
1988.7.9.《廣西工人報》
烽 火 台
駱駝永遠不會馱回往昔,時光已凋落於駝鈴悠長而蒼涼的音調里了。公主琵琶的幽怨,喑啞在塵沙堆積而成的厚厚的廣漠裡。日復一日……
歷史挾著漠風與黃沙,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了。風卷著枯草,沙埋沒戈矛,埋沒鐵騎掠過的跡印,抹一片寂寥,一片蒼茫。
你,被遺忘在遙遠的邊寨,不再用一縷長長的凶兆,去喚醒迷濛中的鼓角,去撩起那肅穆悲涼的詩句:百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但,你仍然堅守崗位,靜靜地將依戀撒進追憶遠古的朦朧里,溢出冷峻的沉默。
霜月如刀,長城似鋸,斬斷了胡笳的淒切,割斷了羌笛的悲憂,斬斷了多少思維,割斷了多少聯想。一切都在消失,一切都在忘卻。
然而,在悽厲的雁鳴聲中,在如血的殘陽夕照里,在這浩浩的大漠之上,你卻依然屹立,高聳如碑——碑,不是紀念戰爭,也不是讓人聯想有多少白骨——曾是春閨夢裡人——葬身沙場,而是證明曾經有過多少壯志和豪情,與同榮耀或恥辱,與同眷念或相思,一齊深深地埋進了這莽莽蒼蒼的大漠之中了。
啊!霜月如刀,懸於頭頂,斬不斷悠悠情思;長城似鋸,橫於眼前,割不斷漫漫旅途。巍然屹立之魂,仍存浩然之氣,不滅的火焰,冶煉著西行者的情感。
載1988.9.6.《武漢晚報》
故 鄉
還記得我的麥笛嗎,故鄉!
還記得我的風箏嗎,故鄉!
是你那青蔥溢翠的麥笛,曾經染綠過我的小曲,染綠過我稚嫩的心思。我用最單純、最純樸、最原始的音調,開心地吹奏於迷茫的溫馨中,童年的情思在你原野的懷抱里撒嬌,使我的快樂迸發出光輝。
也是你用清明的和風,把我的心思送到天上了。那個用薄薄的字紙紮成的風箏,馱起我懵懵懂懂的憧憬,融成一片柔雲般的夢影,振翅而飛。我一邊扯著長長的線線,一邊忘情地歌唱:楊樹青,柳樹清,三月里呀放風箏,放到天上摘星星……
是的,為了追求我嚮往著的星星,我自己也變成一隻風箏了。從母親淚水盈盈的愛撫里,從你煙靄迷離的惆悵里,由你琥珀色的黃土小路牽引著,我艱難地起飛,飛往人生無邊無際的天空。
從此,我的麥笛失落了,失落在你擠盡乳汁的田野上了。我那稚嫩的小曲——生命的初衷。也隨之播進了你慈祥的土地。生根、發芽、開花,年復一年,開出藍殷殷的“勿忘我”呀,故鄉!
而我的風箏呢?我那被清明時節雨紛紛淋濕了風箏呢?不是已經變成了我自己么,不是在艱難的人生的天空中經受著炎寒冷暖,在風風雨雨中飄搖么!可是,故鄉啊,無論我飄得多遠,你那琥珀色的黃土小路的長線,與同母親含淚的目光,總是如此緊緊地連線著我,牽引著我,維繫著我;連線著我忍淚的痛苦,牽引著我忘憂的歡樂,維繫著我不曾失血過的靈魂……
啊!故鄉,還記得我的麥笛么!
啊!故鄉,還記得我的風箏么!
1988.9.17.《湖北日報》
山的韻致
高的阻遏行雲,大的堵截天地。
有的穩正如鐵塔,有的傾斜似危樓。
壯實的像強健的男兒,纖瘦的如苗條的女子。
高不壓低的,大不欺小的。
強不逞霸道,弱也無怯懦。
都保持一定的距離,又同植根於廣闊的大地。構成多種獨特的姿態,展現各自相異的氣勢,組合為整體,便有著和諧與統一的韻致。
能劃出風的途徑,
能左右河的流向,
能確定瀑的落差,能主宰道路的高低曲直。
同時,也容納細泉、淺草、奇花、怪石……
我立於山下,山不笑我卑微;
我步上山頭,山不忌我高傲。
於是,
──我學會了怎樣仰望。
──也學會了怎樣俯視。
《武漢晚報》1988.9.21.
種子與泥土
貯存了好久好久的夢,終於離開花冠的依託,綠葉的蔭庇,於風雨飄搖中為自己尋到一個固定的方位。
溫暖了肌體,濕潤了心靈,溫暖濕潤了一腔愛情,溶解出期待的萌動——夢,不再是夢。
並非你孕育了我,是你催發了我的情愫,激勵了我的意願,於是就爆破束縛自身硬殼,吐出渴求陽光雨露的思緒,綻開心靈的苞芽。
我亦開放了你,摘去了你的寂寞,點破了你的荒涼,復活了你的願望。
何須問誰最偉大——
一切由生命創造繁衍,
一切又潤澤制約著生命。
載1988.9.21.《武漢晚報》
白 燭
何必用斑斕的色彩打扮成艷麗,一身素潔就一身素潔吧。任其白淨。身淨得沒有一點兒斑點,心白得沒有一點兒血色。
沒有血色並非沒有血性。有火的親吻,就暢抒通紅熾烈的情感,連流的淚也灼燙!赤金能比么?寶石能比么?紅紅的相思豆能比么?
且別說此情實是短暫,更別說有風雨襲來會猝然寂滅。終究是有過火的噴發,有過光的傾訴,給夜的履歷烙下不滅的印跡,逼黑暗讓出光明的一隅。
啊!白燭——潔淨的生,為著輝煌的死!
以生命的犧牲為代價換取光明所創造的格言是永恆的格言。
載1988.9.21.《武漢晚報》
古 寺
幽山空寂落寞,有紅葉注視著蒼崖。疏竹搖曳脆響,斜一角龍獸翹檐,挑秋陽一輪,光含萬象。枯木似人形,啞默於鳥囀泉鳴之境,無限失意么?一聲聲木魚濺落蒼茫,擲響人們虛空的情懷。好一幀風景,又被僧人占去了。
占得全么?雲路悠悠,婉轉著多少探幽者的情緒。遊人的鞋跟叩出欣悅的節奏,石級起伏著聯翩的浮想。
不是所有的林莽山石,都能淨化生活中煩惱的塵垢。信徒的香火,飄裊著黯淡,熏黃一院桐葉。明明真真地活著,合掌者卻說是假活;明明實實地死去,亦被認做假死。唯借香燭的獻媚收買佛心,方求得真正的生死么!
難怪有詩人嘆息:香火最濃處,總是人比神瘦!
我不全信,其中也有胖的,紅潤的臉上堆著脂肪。然靈魂的膏血全部奉獻給了肥頭大耳的泥胎——人瘦,不如說是魂瘦。
誰的的靈魂沒有過枷鎖。我是神的叛逆,也曾有過惶惑,有過虔誠的崇拜。但,我實實在在體驗過生的煩擾和痛苦——決非假生;死不過是生的歸宿,端的也不會假。因此我不曾焚香秉燭,希望也未化作青煙。
被廟囚禁過的人是不喜歡廟的!
有紅衣女子,婀娜于丹崖之畔,那裡的風光一定特佳。
蟬聲如訴,分外清幽,無限美景在紅塵中……
載1988.10.《黃河詩報》
赤 壁
矗立於大江煙波浩淼的履歷里,燃燒的故事站立成為一堵烤焦的石壁,青銅般的古老凝重。岩上的皴折如思索的皺紋,層疊著智慧的刻痕。
濃霧消散的時刻,草船消失為一江赭色的波浪。多少箭鏃沉江,屍首浪埋,八十三萬盔甲編織的輝煌化入沉沉陰霾,消散得無影無蹤。
忠貞的鵝毛扇輕輕地就能托起一個帝王的美夢么?不,僅僅托起了一個千古生動不減的借箭的故事。而帝王的夢貪婪得過於沉重,早已悲涼地幻滅。不瞑目的亡魂在歷史風雨蒼茫的長卷中時沉時浮……
壁頭的小亭有吉他隨意撫弄感情,呼著叫著,紅男綠女大把大把地拋灑炊煙與黃土的流行歌曲。大火焚燒不著年輕的意識。
江輪駛過,多少雙探視的眼睛留下一晃而過的遺憾。殘壁依舊,像一葉燒焦的帆,永載著勝利者失敗者都不曾預料過的結果:
權利總是短暫的,只有智慧永存。
載1988.10.《黃河詩報》
海中孤峰
在這禿石壅積的小島上站立多久了?站盡的是荒涼,站不盡的還是荒涼。但依
然站著,站著。
在這難言的孤獨里站立多久了?站消逝的是寂寞,站不消逝的還是寂寞。但依
然站著,站著。
在這茫茫的苦澀里站立多久了?站去的是潮漲潮落,站來的還是潮漲潮落。但
依然站著,站著……
颶風來,站著。
惡浪來,站著。
暴雨來,站著。
雷電來,站著……
一切都不曾迴避,一切都無法迴避。
沒有過低頭的怨尤,沒有過彎腰的嘆息。只有被剝蝕著的痛苦,冶練著矗立的意
志,鑄造著堅硬的沉默。一切都無遮無蓋的裸露,一切都不具備妥協。有的只是承
受,承受……
依偎過遇難者的夢,
維繫過風暴中的船,
也指點過迷途的帆。
一切都沒有留下,一切都不予記,一切都不用回憶。歲歲年年,只有風濤不
斷地銘紋,刻劃著名你的形貌,雕塑著你的生命。
無須送來鮮花編織的歌,
——你不是岸,不是港,更不是燈塔。
你是什麼?
大海上高高豎立著的一座無字碑!
載1988.10.《黃河詩報》
1996.10.《廣州日報》
大漠長句
長長的行列走成莊嚴的剪影,夕陽歇於駝峰,卸下團團落霞,撒一片棕紅和深褐一步一步,終於將蒼茫踩成混沌。
叮咚,叮咚,鈴聲濺落於灸熱的塵沙,搖碎黃昏,化寧靜為涼風,消散炎炎之氣。一步一步,終於將暮色敲出些冷冷的星光,融洽夜的微涼,輕輕地就將白日覆蓋。
駝峰上斗轉星移,走著,走著……
駝峰上月落霞升,走著,走著……
於是,一串深深的的腳窩,留下不倦的負重的跡印,蜿蜒跌宕,起落迴環,律動著鈴聲的催促,在沙地上印下信心和希望。誠摯地寫著歲月,寫著履歷,寫著性格,寫著進取,寫著生命——寫出一行行大漠長句。
但,沙漠中的印跡無論多深,畢竟經不起一陣狂風啊。漠風曾經抹去多少人間或苦愁或歡樂的痕跡,製造出無邊無際的蒼黃與沉默。
然而,吐掉的是泥沙,抖落的是塵垢,抹去的是舊路,模糊的是以往——決不因為風沙將抹平或埋沒自己的腳印就嘆而止步。所以,茫茫沙海上就不斷出現新的大漠長句。寫著淳樸,寫著厚重,寫著堅韌,寫著昂奮……
載1989.3.2.《長江日報》
山 路
一線縹緲,一縷惆悵,一絲惶惑。
大山中,一根脆弱的神經。
仰望它,在雲裡霧裡飄搖不定。
是通向空濛還是通向虛幻?是通向奇妙還是通向神秘?有陽光照射,像是曲溪高懸,又像是天庭閃電,裝飾著一種期待。
心思,觸摸到漸漸消散的陰雲的邊緣。
背後,已越過的懸崖深澗,瀰漫著霧的蒼白,還有荒涼的山風的呼叫。一節節的退路,似爛繩脫落……
在寂寞充盈著野花的芳香的時刻,在寧靜跌盪著泉瀑的幽韻的時刻,我不再回顧。激情的衝動掀起慾念,淡淡的憂鬱牽動著渴望。
我不能像幽潭中憂戚的石頭。
我不能像蛛網交織成無數的思路。
我不能像蛺蝶來去蹁遷著時光。
我只有一個選擇──平直的陽關大道不屬於我
──山路啊,山路。
似曲溪高懸,似閃電明滅。在更高更高的高處,迷茫漾起峰巒期待的氣息和呼喚的微波,牽動著我的腳步。
一線牽引,一縷向嚮往,一絲希望。
大山中,一根興奮的神經!
──啊!山路。
《長江日報》1989.3.2.
楊花紛紛
一顆動盪不安的心,由於季節的啟示,得到故枝的默許,載著滿滿盈盈的希望,掙脫歲月的束縛,毅然飄去。
別情依依,不屬於惆悵傷懷,不留一絲苦愁的痕跡。
飄去,在陽光中飄去。光明與生命一齊舞蹈,舞蹈成夢幻的鏇律,舞蹈成飛揚的快樂。
任憑世人去評說輕薄與癲狂。
飄去,飄去。但並非向著空濛和茫然,並不想永久享用偌大的空間和炫耀舞蹈的輕盈靈巧。並不是自由散漫的飄泊者,命運注定要在動盪中尋覓。倥傯迫促使激情泛溢成紛亂,讓四月的風漫起迷失的昏眩。
任憑世人去評說輕薄與癲狂。
飄去,飄去。為了蔥鬱的嚮往,為了期待的立足,為了春天的贈予,為了生命、青春和美麗的融洽,攜著撒播的欲望,在空中裊裊飄散,卻不想使天空陰鬱, 只求一丁點兒起身之所——我所熱愛所鍾情的,正是你貧賤而富有的泥土,大地母親啊!
我的飄泊,正是為了春天不致飄泊,為了泥土不不致飄泊。
任憑世人去評說輕薄與癲狂。
載1989.6.《芳草》
護 堤 柳
命運讓你選定了浪急波涌的江流險段,那掩映湖光山色畫樓亭閣的幻夢,被塗上了恐怖與驚駭的陰影。
披散的長絲,不貪戀春三二月的柔情,在多雨的季節,一根根秀麗的髮辮,成為飛揚激盪的長鞭。一次次化柔弱為力量,化溫情為嚴厲。讓風濤接觸你的憂慮,你的痛苦,你的憤怒。既生長抱負又生長希望的枝葉,何嘗不嚮往怡樂與安寧。但絲毫也不迴避突然襲來的禍水。在大堤與激流之間,在猖獗與猙獰之中,塑造自己的青春年華,抒寫著崢嶸歲月。
並非是你選擇了生活,是生活選擇了你;
亦非你選定了位置,是位置選定了你。
不一味唱清風明月,唱翠煙斜陽,唱流水潺潺的歌,而在於將生命之根植入對堤防的精誠。常迎風浪而搏,把災難和險惡鑄成吉祥。
但,決不故作松的雄豪,竹的高潔。
只將所有的愛與憎,渾身的傷與疤,生成一株株彎曲的、多皴多裂的奇倔形態。
潮來,挺身鞭笞歹惡;
潮落,僅作一道風景。
《芳草》1989.6.
竹 花
一蓬一蓬的翠綠。一片一片的翠綠。
翠綠閃耀,翠綠搖曳,翠綠起伏、洶湧……
陽光在竹葉上舞蹈,陽光便昂揚著翠綠的激情。雨點在竹葉上奏樂,雨點便綿延著翠綠的思緒。清風在竹葉上歌唱,清風便蕩漾著翠綠的意韻。給人多少青春洋溢的感染,給人多少意氣風發的激勵——這從來也不顯衰老的翠綠啊!
春天,綠得鮮活、靈秀。
夏天,綠得蔥蘢、奔放。
秋天,綠得濃郁、持重。
冬天,綠得深沉、頑強。
四季長綠,年年不減。給人多少高邈的遐想,給人多少曠達的情思——這永恆的翠綠,這翠綠的永恆啊!
不,竹也會死的。
當竹突然開出如銀似雪的花朵時,就莊嚴地向世上發出訃告:我用自己製造的白花,來追悼自己的死亡!
為什麼直到辭世才開出如此鮮明純潔的花朵呢?
那勁枝,那錚骨,那虛懷,那亮節,不是明明的昭示著:
活著,櫛風沐雨,充沛、抖擻,永葆青春的蓬勃朝氣;
死去,從容達觀,不陰不晦,潔白地凋謝,亮麗地辭世,盡情地展開燦然的最後一笑。
《芳草》1989.6.
崖 岸
陡著,峭著。
一個堅定的站立,令長河日夜仰望。
水在走動,雲在走動,
——你沒有動。
佇立蒼茫,目睹天地,久貯心事,咀嚼著沉默。
風在說著清涼,雨在說著潤澤,鳥在說著奮飛,草在說著枯榮。
——你不說。
不說你征服過瘋狂的驚濤,不說你戰勝過暴虐的惡潮,不說你經受過閃電霹靂
的洗禮,不說你承受過霜風雪雨的折磨。
苦難鑄成凝重,
傷痕造就滄桑。
岩肌赤裸,石紋皸裂,皺褶縱橫,突出的胸膛閃耀著鐵色的青光。
幾朵艷麗的野花在昨夜的風雨中凋落,借風而起的波浪一路喧譁。
——你沒有動,
——你始終不說。
但,我卻感觸到了你血脈的搏動。禁閉的心胸貯存著多少悲歡,昂奮的生命積
攢著多少力量。冷靜如哲人的眼光,正注視著目前的一切:
潮漲潮跌,
帆起帆落,
霧生霧散,
風正風邪……
挺著,立著,不僅僅是你偉岸的身軀,靈魂,也毅然矗起
——陡著!
——峭著!
《芳草》1989,6.
黃 蝴 蝶
將雙翅迭在一起,在草葉上,你成為一朵鮮麗的花了。
不,,是一本金黃的紀念冊!
綴春晨為一片明亮的思念,我在朝霞的燦亮里默然佇立,尋找那不復存在的存
在。
是的,尋找那給我以不滅的藍幽幽的記憶的那一支──那支"勿忘我"呢?曾
經棲息過我金黃的夢的馨香啊!
還能在春的山崗上相逢么?藍幽幽的花瓣滴著晶瑩的淚,托起不盡的春的眷念
與神往。
露氣太重,濕了懷念!
金色的翅膀迭成憂鬱,灑落在春情萌動的草地上。
──能變成無數黃蝴蝶飛進往昔,送我一個紛飛的金夢么……
《散文詩報》第37期
《中外散文詩鑑賞大觀》1992.
《生日情愫》1993.5.
春 草
歲月走向陳舊,春草年年更新。萌鵝黃嫩翠於黃昏。獨坐晚霞里,瑰麗紛紛墜落。任炊煙裊裊成相思,化入蒼穹,渺渺茫茫。
你婀娜的裙裾不再飄動,靜止在相紙的灰暗裡。幽思化作青紗,紮成花束,裝飾你的芳容。你對我無言地微笑……
江水好訴往昔,涼風愛懷憂鬱。我心亦如春草,無數被囚禁的情感經不住春風的親吻,化冰霜為珠淚,滋潤失落的爛漫年華,瘋長於暮色冥冥的空曠里。
有杜鵑聲聲,啼得西霞血落,再也喚不醒你的長夢——你永遠不會像春草——怎能知道這黃昏,這岸,這柳,這愈遠愈濃愈稠的暮色里,有人獨坐,孤情一片……
歲月走向陳舊,春草年年更新。年年……年年……
《散文詩報》第37期
這 柳
又到了江濱,又是那個岸,又是楊柳依依。這一棵是我們一同依過的么?,那系在柳樹上的船兒呢?
一夜無情的風雨,竟扯斷了那根繩索。船兒漂走了,顛簸中載滿幽怨,向風波遠處,永遠永遠,不再回來……
欲去不能,孤守此岸,低垂著無窮無盡的思念,月月年年,這柳!
在驕陽與寒霜里枯禿。但,系過船兒的繩索,仍留著一段扯不斷的溫馨;繩索也漸漸腐爛。卻一會兒爛成了惆悵,一會兒爛成了痛苦。惆悵和痛苦留下了永恆的印跡。歲歲春天,印跡發芽,抽出長長的的絲條。
這柳,老了!思念偏僻永遠年輕。任憑秋風蕭蕭,黃葉瑟瑟,譜成蒼涼的音樂,落入冰涼的江水,也改變不了最初的形態。一片,一片,是去追逐那隻漂走的船兒么!
《散文詩報》第37期
圓 明 園
殘柱,亂石,荒草,坑坑窪窪,一片狼藉。不堪刺激折磨。眼光在廢墟中碰出痛楚的火花。秋風中有紅葉飄動,火的聯想灼傷著情感。圓明園在不曾冷卻的心中燃燒。
那歲月已經死去,復活的是痛苦的歷史和世人的清醒。石獅子的碎塊濺出了血,塗寫著倒塌的尊嚴。半陷入泥土中的石雕,形象出半被埋葬半在掙扎的王朝的末日。一切都無能為力,閉關的大門窒息了生氣,霉苔腐蝕了文明的基石……
一切都在沉默,往昔將自己交付於悽厲的荒涼。蹣跚於這幽徑古道,不再有龍車鳳輦,一片蕭瑟。然而,那依舊頑強地挺立著的石柱,似乎並未失去靈魂——僅僅是要在歷史的法庭上永遠作證嗎?一個冷峻嚴厲的聲音從凝固與死寂中發出——那些似的戴著華冠披著錦服在不透風的圍牆中自歌自舞者,沉重地踏碎了這座世界名園的命運。
啊!死去的就讓它死去,我們不再在自築的城垣中躑躅徘徊,京城裡燈火輝煌,有立交橋四通八達……
載1989.12.9.《湖北日報》
成都武候祠
森森古柏,仍留著杜子美的詩意。錦官城外,翠色掩幽處,殿宇巍峨。那紅牆,那青瓦,那朗照的秋陽,此輝彼映,仿佛有智慧的華光漫溢。
祠中,著名的唐“三絕碑”,岳飛手書的《出師表》,古雅莊重中透出歷代人們的景仰與崇敬。誰能不折服呢,初出茅廬,就定下扼住時代風雲的決策。審時度勢,因勢利導,以驚人的謀略與膽識,演出“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赤壁一幕。大智回天,豎一足敢與同強敵鼎立天下,支撐起蜀漢基業。目標既定,全力以赴,任難關重重,險隘道道,出生入死,百折不撓。慘澹經營,不惜耗盡心血!六出祁山,七擒孟獲,生命的搏擊直至終了。好一副忠貞不渝的肝膽啊!然而,畢生奮鬥,竭力維護,終究挽救不了那個庸懦的幼主失敗的命運。大浪淘沙,白帝城下,永遠地深埋了劉世帝王的幻夢。但,先生的舉止談笑,卻依然生動地長留人間,如同日月展轉。
我今來蜀相祠中,探幽訪古,瞻仰前賢。不嘆蜀國命運,先生前功盡棄。只慕先生文韜武略智慧過人,處世行事,謹慎嚴明。乃一高風亮節的大有作為的知識分子。我真想在先生像前,敲一敲那三面諸葛銅鼓,讓歷史和今天,都為一個睿智的靈魂而振奮——中華有多少如此英才,何止古人!
錦官城外,遊客如織。有多少憂國憂民之士正踏著先生的足跡,追索,探求……
載1989.12.9.《湖北日報》
蘇州水巷
這多的石橋,將水巷拱成一幅幅別具風采的圖畫。小樓堆砌成岸。多格的不木窗層層疊疊,層疊著古色古香。青瓦的屋檐與閣樓高高低低,高低著江南風貌。那是茶社,那是酒肆,那是一曲評彈唱幽唱靜唱雅了的書場,那是隨意擱置的晾衣竹竿,或紅或紫或藍或綠的牛仔褲,連衣裙,蝙蝠衫,展覽著現代生活的色彩。最多情的是家家後門的石埠頭,浣衣女子交頭接耳,輕言細語軟潤,如呢喃春燕。那俏皮的嘻笑,那會意的眼神,將紛紜繁雜的世事賦予輕輕巧巧的搓搓揉揉之中,把水中的橋影、樓影、人影揉成一片閃閃爍爍顫顫悠悠的朦朧……
欸乃之聲由遠而近,戴竹笠的船家少女送來嫩藕、鮮魚、活蝦、茨菇,一聲婉轉的吆喝,甜潤了水巷。於是,應聲而開的木窗,用一隻只小籃一隻只筲箕接去一片鮮嫩,一片馨香。那如弓的長櫓挽著幾分親熱,又將水中的橋影、樓影、人影搖成一片閃閃爍爍、顫顫悠悠的朦朧……
還有什麼需要尋覓的呢,我不想費神地去探詢那聞名中外小巧玲瓏的園林,也不想費力地去品嘗豐盛的姑蘇美食和欣賞比比皆是的古玩字畫,更不願費心地去考察這江南名城的興衰歷史,打聽昨天與今天權勢與財富的是是非非——蘇州,是普普通通水巷居民的蘇州,這水巷的特有的畫面和情韻——那閃閃爍爍顫顫悠悠的朦朧,在我的意識深處盪成無窮的魅力,即使潛入夢中,也是從來不致含糊而獨具風采的啊!
載1992.3.4.《武漢晚報》
寒 山 寺
姑蘇城外,有鐘聲悠悠傳來,在耳際飄繞迴旋成為一幅圖畫。車上,我閉著雙眼,細細地品。便品出烏啼落月的拱橋,橋畔的烏篷船泊濃夜色。隔著篷窗愁望霜天,似有紅楓微明,又見漁火幽暗……
車輪停止轉動,我睜開雙眼。眼前的寒山寺擁滿了紅藍綠紫的攤棚,艷麗耀眼的花傘。這小轎車,麵包車,三輪車,這蝙蝠衫,牛仔褲,蛤蟆鏡,這流行樂曲,叫賣叫買聲,將悠悠的鐘聲淹沒得無比的微弱,無比的遙遠,無比的縹緲。而又如此的喧闐,如此的臨近,如此的實實在在——你不得不承認,眼前的楓橋無船,河中少水,不見霜葉,更無鳥影。有的是高樓傲然俯視著腳下的古寺。古寺內外熙熙攘攘的中外遊客,緊針密線般的交織。那閃光燈明滅頻繁的照相機,幾乎要將周圍的一草一木都收為紀念。唯鐘聲飄飄裊裊,難以收住,任人追蹤尋覓,痴迷品味。於是,閉目間又見落月,又聞烏啼,又是霜天、漁火、客船……
弦管之聲起處,有日本遊客在那在那裡打坐唱詩——一首《楓橋夜泊》長上了音樂的翅膀,與鐘聲一齊悠揚著清遠、深幽和靜寂。將寒山寺悠揚得如此古雅、淡泊、莊重,使人忘掉了眼前的一切——詩人張繼活了,又活在他當年的詩境之中。
但眼前的一切畢竟已非當年模樣。生活早已變遷,仍在不斷地變遷。而源於生活的真正的文學藝術佳品卻有著永恆的魅力啊!
載1992.3.4.《武漢晚報》
古 塔
苔蘚與綠草也遮不住磚瓦的衰老,精美的雕飾經不起風雨長時的剝蝕,歲月早已模糊了它的當初,發黑的風鈴,艱難地搖著喑啞的思緒。白日,任喧譁的鳥雀噪鬧著風景;黃昏,任癲狂的蝙蝠編織著朦朧。而夕陽,總愛借你的尖頂簪一束晚霞而愜意地離去。
而今,那建起的樓群,神採光耀地聳立在你的身邊,使你顯得更加古樸,更加富於閱盡人世滄桑飽經風霜的神韻,富於歷史久遠的風貌。
且莫說,你曾領受過虔誠的香火,獲取過至高的膜拜。那只是人們一種疾惡的心愿和善良的寄託——你並不能鎮妖壓邪,世間上橫行的鬼蜮並不會因你的存在而收斂行為。在人們的心目里,你占著一個重要的位置。不是么,當晨暉入市,當日暮鄉關,當春雲籠城,當秋月盈巷,沒有你能顯示出鄉關的濃郁情調么,沒有你能形象出古城的歷史風貌么,沒有你能展現我民族古文化的悠久么。
啊!的的確確,你以你特有的氣慨,高撐起多少人的故里鄉情,矗立著多少人的離愁舊夢呀。你誠然是一宗古樸、莊重、精美的飾物,標誌著一方水土,一方人情,一方眷戀,一方鄉思。而在我的心目中,恰如外祖母髮髻上一枚古老的簪子。
載1990.4.12.《湖北日報》
黃果樹瀑布
我站在你的面前,來領略天河崩潰的壯觀景象。像是一下子墜入了與寧靜隔絕的深淵,滿耳是激情澎湃的音響。疾風迅雷,千面鼓響,萬馬奔騰,虎嘯龍吟,天呼地吼……所有的形容詞都無法描寫出這音響地雄渾、威武和豪壯啊!這幽寂地河谷,凝然聳立著的群山,沉靜的黃果樹,還有無語立斜陽的高樓,一切 都因你而轟動起來,熱烈起來,暄騰起來。緊奏急迫,同時又暢快淋漓,好一章撼天動地的交響樂。世上有哪一個樂隊能奏出如此激越之聲。每一粒細小的水珠,都飛躍騰跳著興奮的音響,連瀰漫的水霧,也洋溢著如醉如狂的聲韻。
啊!不息不止,永遠潮漲,永遠奮發永遠漫溢,永遠宣洩。高潮緊接著高潮,有不盡沸騰的熱血,有無限涌溢的激情。此時此刻,我怎能以靜穆的姿態與你並存,我仿佛也變成了你的一點水沫,要吶喊,要呼號,要高歌,要狂嘯。
但是,我還是選擇了冷靜,因為在這無窮無盡的轟轟烈烈之中,我分明聽到一個壓倒一切的聲音——向下!不是么,這每分每秒都在昂揚升騰著的音響,正是在毅然向下的跌落中生髮的啊!在那高高的匯聚著波濤的懸崖上,該激盪著多少激情,震顫著多少勇敢和無畏,每滴水都發出奮不顧身的誓言:
跳下去!跳下!永不回頭!
水,總是向下流的——我們民族古老樸實而又內涵深邃的俗語,此刻,如聖哲的格言,是如此強烈地啟迪著人們的心靈——向下,就是向著未來,向著明天,向著子孫萬代;向下,就是向著深遠,向著廣袤,向著遼闊無邊。我們不會只滿足於短暫的威武與雄奇,我們不會沉醉於掛在懸崖上的世界名聲,我們不會貪戀那高高的位置。
向下!向下!
大地在召喚,
草木在召喚,
禾稼在召喚,
大河大江大海在召喚……
載1990.6.2.《湖北日報》
放 排 工
波濤里做飯,煮出一江落霞。
浪花里飲酒,撒下一路紅暈。
路在峽江里,路在礁叢里,路在風裡雨里,路在一縷炊煙飄散地蒼茫里。
從水的盡頭漂到天的盡頭,永遠踩不出一個腳印,但還是不斷地踩著,踩著。
號子,串起他的路;汗水,灑出他的路;恐怖,布滿他的路;無畏,拓展他的路。
從太陽的盡頭漂到月亮的盡頭,永遠漂不出一個平靜的夢,但還是不停地漂著,漂著。
燒酒,興奮了江河;意志,劈碎了驚濤。鼾聲,壓沉了夢魘;豪情,驅散了陰霾。
號子聚了又散,夢聚了又散。散作一個個地門,散作一個個的窗,又聚成一棟棟的高樓,聚成一幢幢的大廈——這些都離不開他,這些又遠離著他——這些都是他的腳印啊,這些都是他的夢啊!
然而,他的歡樂在峽江里,他的憂慮在礁叢里,他的生命只帆在江河奔涌的熱血里……
載1990.6.2.《湖北日報》
殘 橋
山洪已去,丟下淤積的泥沙,丟下崩塌的堤岸,丟下倒伏的岸樹,丟下一片狼藉。
唯有大大小小圓滑的卵石,驟然增多,十分安然,五顏六色,閃著狡黠的光。
溪上的石橋呢?
欄桿坍塌,亂石縱橫,單單的只剩下一個橋拱。
虹體緊弓,弧形突出,猶如嶙峋的脊背。
意志的構築,力量的攢積,好一副不屈的形象!
面對行人,毅然俯伏,無絲毫動搖,塊塊石頭都在招呼:
過吧!過吧!請相信──
承受過大災大難的骨骼,決不會軟弱!
《深圳特區報》199?
螢 火
我們點著燈走路,一個一盞;我們不用借別個的光,我們的燈也不用別個的油。
別以為我們優遊自在,我們在黑夜也得忙碌。
忙碌也會遭到困擾。天不會總是晴朗的。不期而至的風風雨雨,常常給我們造成難堪的局面。
怕什麼呢?雨會打濕我們的翅膀,但只能打濕翅膀,打不濕撲不滅的是我們的燈——儘管起飛困難,我們的燈卻慣於在艱難困惑瀰漫的籠壓中清醒地探照。
是的,月黑風高我們也放光,哪怕是十分微弱的光,也不致像寒星一樣畏畏縮縮地眨著消沉的眼睛。我們的燈總是充溢著勞作的奮鬥之光。
——發光,就是我們的標記,是黑夜無法抹殺和吞噬的標記。
其實,我們並非夜的產兒,我們並不喜歡炫耀,更不是誘惑之燈啊;我們發光不是為了證明自己的非凡和顯要,只是道出我們一種心意:
生命的存在就在於光芒閃射!
載1990.4.《少年世界》
1983.4.散文詩集《細流與暮雨》
盆 松
在萬般眷戀中離開了高山,離開了蒼岩,從母親的搖籃里遷入一缽黃土,囿於方寸之中。
無法作峰巒峽谷的夢了。
無法施展寬宏的抱負了。
不能撼雲,不能掃霧,不能拽風。
不能搏擊暴雨,不能高擎雷電,不能掀起松濤排山倒海的呼嘯……
永遠失去雄健,永遠失去俊偉,
永遠失去英豪,永遠失去威武,
——永遠失去了一切么?
不!
枝枝椏椏仍是搏擊風雲的形象,即使被扭曲得彎彎曲曲,靈魂豈能扭曲!
蒼翠蔥綠的針葉,仍能傲雪迎霜;儘管高不盈尺,精神壓抑不了!
人們啊,擰一把,依然會溢出芳潔純淨的松脂的清香。
環境能改變形體,生態能改變外貌,又豈能更易你的本質。
——你啊,仍然是龍的縮影!
載1990.4.《少年世界》
冬 筍
莫以為冬天一切都害怕萌發,看那昂然挺立的新苗——啊!冬筍,你是不識時節嗎?
不,隆冬,酷寒,凍不死你的信念;惡雪,堅冰,不可使你僵化,泥土的信賴,大地的託付給予你無限的希望與祝願,賜給你無窮的勇氣和力量。
你是如此敏感地就覺察到春的啟示。於是,決然撕破冬天嚴厲的封條,拱開一切阻礙,嶄露頭角。那稚嫩的鋒芒,無顧忌地刺破一切寒流,射殺殘冬的餘威,莊嚴地宣布,春天不可逆轉地到來了!
一出土,就筆立徑直,勇猛向上,不求枝柯,不求葉蔓,只顧高節奏地挺入蒼穹,擁抱陽光,給大地,給春天,平添無窮生氣。
啊!冬筍,一心成長壯大,休管人說冒尖,高揚意志的觸覺,去追求廣闊的空間。不斷向上,向上。擎起藍藍的天,亮麗的霞,和火紅火紅的太陽!
——何須計較年輪資歷,在短短的一個春天,就聳然立身於蒼翠遒勁之林。這就是千千萬萬無視艱難惡劣環境而奮然冒尖成材者的魂膽和心愿。
載1990.4.《少年世界》
古塔與小草
江畔,巍巍古塔,鎮妖壓邪之物,莊嚴威武。
我數:一、二、三、四、五、六——六級。
七級浮屠,為何此塔獨異?
不斷上增高著的江堤明白,河床逐年上升,水位隨之提高,第一級塔身早已與它互為一體了。
奇怪么?歷史的塵土,曾掩埋過顯赫的古城,何況區區此塔。
但塔頂,居然有一蓬小草,黃花點點,泰然迎風,搖曳似舞。給古塔平添了幾分秀色,幾分春意。
啊!也許,這塔的第二、第三以至更多層會與它的第一級那樣遭受同樣的命運——時間的長河無情啊,該掩沒世間多少非凡之物!
但也有永遠掩沒不了的。
我的心飛向了塔頂,化作陽春彩蝶……
載1990.7.12.《海口晚報》
礁縫中的石子
峽江,礁石。
深深的礁石的縫隙里,夾著一粒石子,宛如紅豆,嬌巧誘人。
用小樹的細枝挑它,挑不出來。用小刀撥它,撥不動。
礁石的口將它咬的好緊好緊。
誰將它遺落此處?
一看就明白——憑著它一身小巧,乘勢潛身大潮。於是,就翻騰,就跳躍,就迅奔,就飛升,就癲狂……
終於,被拋進礁縫,愈沖愈緊。
本想藉機起發,不想反被放逐,嵌入礁縫,動彈不得,出頭之日,何年何月?
怨天?怨地?怨大潮?
其實,縱然不致如此,最後,還是會在潮落之時,逃不過或擱淺或沉沒的下場。
載1990.7.12.《海口晚報》
酒 旗
這不是古畫裡那個,也不是舊戲裡的那個。今天,在我的故鄉,一個稀為人知曉的小村,在如煙如雲的柳陰里,挑出一片杏黃,俏皮地逗著晨光。於是,恬靜地村舍,顯露出集市的色彩。
遠遠地,就望見它在飄,在搖,在擺。竟是那樣得意於春風中,斜斜地拂拂揚揚。揚出些藍藍的煙,揚出些紫紫的霧,揚出些飄飄忽忽的酒香。
城裡的酒旗往往刺眼,刺眼的事物缺乏詩意。故鄉的酒旗竟如此柔麗,如此溫和,如此繾綣。你怎能不想起杏花,想起雨紛紛的清明時節;那個杜牧的“欲斷魂”不能不叫你也染上了。於是,你便會斷魂似的想起那酒旗“何處有”的日子,那不準酒旗“長資本主義尾巴”的日子,那橫掃“太白遺風”的日子——那無酒無詩無歌無味的日子啊,其實,那歲月早也被釀成了苦酒,讓鄉親們日復一日艱難地吞咽……
“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
有酒,真的也有歌了。杏黃旗下的收錄機唱得好香好甜啊。單憑這歌聲就叫我有幾分醉意,何況那兩個黧黑面孔的老農正把酒臨風,美美地品味著這一方水土,一方人情,一方世態。我怎能不也討一杯釅釅的鄉情,來品嘗品嘗今日今時的故里呢!
啊!當我端起那清清亮亮的杯盞,即刻就從杯里瞧見故鄉的天宇,生出那些紅紅暈暈的雲,金金燦燦的霞,並有一輪酡顏如火的朝陽,醉扶著村頭那個新建的酒廠的煙囪醺醺地上升,上升……
載1990.10.《芳草》
老 牛
皮膚地皺褶,如老樹皮上的皴裂,層疊著多少風風雨雨。肩頭的厚繭,如鐵甲隆起,積累著多少暑熱寒涼。雙眼渾濁了,蒙上了歲月的陳翳,枯燥的犄角也被時光蝕去當初的尖銳與光澤,粗糙得如同一枚出土的原始古物。你的確老了,緊緊地依偎著大地,半閉半睜著眼睛,慢慢地咀嚼著,反芻著。是在咀嚼那已逝的年華,品味著往昔的枯榮,還是反芻那世間的炎涼冷暖,回憶你一生的得失么?
不,我看見你一旦站立起來,便像是屹立起一座山巒。你又揚起脖子,抖動雙耳,似乎將一切的事拋開。然後,邁開堅實凝重的步履,虎虎地走向田野,毫不遲疑地躬起背脊,託付起時令的重軛。無顧無盼,鎮定自若,讓粗粗的縴繩牽起開墾的犁鏵。
這就是你啊,老牛!重重地拉起大地賦予你的使命,拉起開掘的心愿,拉起播種的希望,拉起收穫的嚮往,拉起春天,拉起田野,兩眼前視,一步步向未來走去。
這就是你啊,老牛!不夢想著飛騰,更不異想著超越。你深知這眼前還貧瘠的土地,最需要的不是許諾,也不是誓言,既不是輕鬆的輕歌曼舞,也不是沉重的嘆息與哀怨。你只感到時時有無形的鞭影在催促。因此,你全力以赴,你渾身淌汗,你頻頻喘息。
是的,老牛從來沒有過誓言,它青春的心愿,只用沉穩的腳步印在大地上。
是的,老牛從來也沒有豪言壯語,它生命的全部情感,都以不斷地掘進的犁頭抒發。
載1990.10.《芳草》
茶 館
請進來坐坐。不,不必請我已來了。
火旺。水沸。茶美。味香。
蓋碗茶泡濃了小鎮的時光,泡暖了風風雨雨的季節,泡透了千古風流。茶碗蓋著,心靈卻敞開了。
從三皇五帝,到國家主席、總理。
從武松打虎,到楊子榮斗坐山雕。
從隆中茅廬,到蒙古溫都爾汗。
從乾隆皇帝下江南,到縣長吃官司……
國事、世事、家事、個人小事,都在茶中細細品味。品出些喜怒哀樂,品出些冷暖炎涼。煙氣瀰漫著激動,芬芳飄散著憂喜。
害怕流露真情的歲月,被暢快淋漓的嘻笑怒罵漸漸淹沒了,不準開茶館的律條,被熱氣騰騰的生活一一融去了。
人們的生活方式得由生活本身來主宰。
茶館興奮了街街巷巷的神經,茶館興旺了故鄉的俚俗風情,茶館將世事人情的酸甜苦辣泡得濃濃釅釅,讓歷史與今天仔細品味,同時,也品味歷史與今天。
載1990.10.《芳草》
深山蝶群
山谷貯滿淡藍的霧氣,霧氣清新著松針,清新著竹葉,清新著泉溪,清新著山中的一草一木。無限的綠蔭籠罩著我的視野,籠罩著濃密潮潤廣闊的神秘。我追尋無限蔥翠的眼睛追尋到了花朵。啊!你們這些花朵如此自由自在地開放著,蹁躚著五月地熱情和嫵媚。會飛的花啊,你們將春天溫暖馥郁的夢延續到了這深山老林,盡情地描繪著太陽絢爛的華光。實在大山的沉默里以漫舞著的繽紛宣示著它的心思與願望么!
仿佛是自我肉體中釋放出來的靈魂,色彩也繽紛著我的情緒。這給我的眼睛帶來天地間最為活躍的圖畫,釀成千萬個春天的回憶——生命青春和美圓滿地融合,使古老的山林與衰倦的我年輕了許多許多;如此魅力將我的心思舞成彩虹,懸掛在人生的山谷。
啊!但願生活的旅途常有如此蝶群。
載1990.11.15.《中國林業報》
鷹 標 本
琥珀之光,日月之之輝,耽耽而視──那圓睜之眼。
鐵劃銀鉤,尖鋒如刺,欲張卻閉──那銳利的喙。
伸展如篷,上升,直插霄漢,將陰影投給大地;俯衝,撕碎風聲,勢不可擋,
劃一道驚恐,雲惶惶而逃竄──那遒勁的翅。
一切,都遙遠了。
嘹唳的號角永遠閉塞,萬籟無聲。
重心靜止,凝如礁磐。
沉沉欲墜,百喚不醒。
但,畢竟不是一個懦怯的遺囑。
血性的衝刺,定型為永恆的進擊──故態如故。
聽聽無聲,看看有聲。
傾斜如雕塑般的翱翔啊,令死發出生的迴響!
《星火》1990.12.
《世界華人散文詩選萃》199?。
翠鳥標本
無雨。無露。無荷。無魚。
透明的方塘盪不起一絲漣漪。
翡翠色的棲息,並不由朝霞暮靄布置。
還是冷雨黃昏中的那個姿態。
最醒目最標誌的色調就是沉靜、孤獨、沉默。
好似守候,不是守候。
生時,也許錯過好多的時機,儘管一再守候,等待。於是,死後便有緣作永恆
期待的造型。
在一方玻璃櫃中,你找到了生與死的平衡,不再失重傾斜。
而我,卻在生與生中尋求……
《星火》1990.12.
《九十年代散文詩選》1991.
蝴蝶標本
夢斷。
色彩與芳香的尋覓,囿於一方玻璃櫃中。
不是棲息的棲息。永遠、永遠……
最是那翩翩的生動之翅, 無收無斂, 僵然展開。
圖案精緻, 色彩瑰麗, 紋飾奇特,構思天成。奪目的鮮艷亦如初始。
——美的追求者啊,本身即是美!
有人說: 美, 無靈魂, 空有軀體。
又有人說: 美, 實實在在的超越了生死。
我呢?我說些什麼?我什麼也沒說,我在尋思:
綠藤纏繞的籬笆, 小草如茵的山地,我追著、尋著那蹁躚著的飛舞,沒入金黃
的菜花深處……
《星火》1990.12.
枯 葉 蝶
一片枯褐色的樹葉,從頭頂的山崖上慢悠悠地落下來。還未著地又輕巧巧地飄走了。
颳風了么?然而,所有的樹枝都沒有搖晃。
怪!我心不在焉地望了一眼,繼續行路。
走了很遠很遠,我才忽然想到,著山里是有枯葉蝶的。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枯葉蝶哩。
難怪剛才見到的那片枯葉不同尋常,飄得是那么的輕盈美妙。嘿!錯過了多么好的機會。我真想轉身再去尋找那片枯葉,但恐怕早已無影無蹤了。
我不禁埋怨起那些真正的枯葉來——是它們誤了我,使我認為凡是枯褐色的都是沒有生命的。
¬¬然而,這能責怪枯葉嗎?
載1991.2.《海鷗》
打補丁的帆
曾經是百孔千瘡,遍體鱗傷。帶著風暴肆虐的印記,帶著被齧被撕的創痕。又升起來了,挺立在大海之上。
浪,被踩在腳下。勁,充滿所有的經緯。雖然,縫線密綴,補丁累累,雖然,還有未癒合的傷口。有呻吟之聲,是發自你心中的么?不,那是專咬你傷口的風在溜走時的嘆息。你是不會呻吟的,從來就不曾有過撫摸著傷口的喟嘆。有的只有一個信念:升起來!再升起來!
升起,就是希望,升起,就是信心,升起就是力量,升起,就會有勝利。旗幟般的儀態,刀劍般的威嚴,都在升起中展示,展開生命的一頁。
誠然,臥倒過,蜷縮過。臥倒是為了縫補好傷口,暫時的蜷縮是為了更有力地展開,更堅定地升起。不管是臥倒還是蜷縮,從來就不曾泯滅過心中的嚮往和渴求。
嚮往著搏擊多變的風雲,渴求著追逐自由的彩霞,神馳於遼闊之浩渺,鍾情於遙遠之濛鴻。於是就滿懷激情地再度升起,於是就一鼓作氣地再次遠航。儘管陽光里會出現陰霾,陰霾中會集結烏雲,烏雲會孕育著險風,險風還會來撕裂軀體。
但,被風撕過齧過的帆,是決然不會害怕風的。
載1991.2.《海鷗》
旅者之音樂
丁冬,丁冬……丁冬,丁冬……
你搖響西行者的行程,搖響自己的名字——你的名字,往往與沙漠連在一起。沙漠上那種最耐旱的灌木,便用你的稱號命名——駱駝刺。
沙漠原本荒涼,荒涼的沙漠上,偶爾出現幾棵枝瘦葉稀的駱駝刺,就愈是顯得荒涼;愈是荒涼的地方,就愈有你的鈴聲響起。
於是,黃沙漫漫,沙丘重重,腳印串串;一幅圖畫:單調、空曠、蒼涼。
於是,赤日當空,沙礫如焚,駝影蹣跚;又一幅畫:焦渴、疲憊、寂寞。
於是,大漠日落,駝背夕陽,殘霞滴血;又一幅畫:寥落、淒清、蒼茫。
單調、空曠、蒼涼;焦渴、疲憊、寂寞;寥落、淒清、蒼茫。這些都是荒涼的寫照——不如說,你的名字往往和荒涼連在一起。
正是這樣的啊,如果旅途叢叢鮮花,眼眼泉水,畦畦蔥綠,處處車鳴,還須這鈴聲來叩醒晨星送走黃昏么!
因此,才有這千里迢迢的跋涉;因此,才有這成年累月的負重;因此,才有這高昂著的頭,高聳著的背,才有這深沉的雙眼永遠探視著前方,才有這踏破無邊沉寂的串串腳窩,印下進取與探求求,印下開拓的許諾,印下這西行者音韻的樂譜。
駝鈴的音韻和節律是旅者的音樂。
沒有駝鈴的人生之旅為喑啞之旅,撞不響一絲天地的回聲。
聽啊:丁冬,丁冬……丁冬,丁冬……
1991.4.《黃河詩報》
古長城遺址
欲連又斷,頹垣盤陀;似連卻立,斷垛嶙峋;亂磚碎石,破損零落……
啊!這曠無人煙漫漫荒野中的古長城——並非再造過修飾過的古長城。
是古老悠遠的夢境,
是明明滅滅的戰火烽煙,
是撲朔迷離的歷史碎片,
是寫滿錯綜複雜的人世悲歡離合的長篇巨著……
漠風,穿過頹圮的缺口,穿過風化的孔洞。如琵琶泣訴,如鼓角幽咽,如羌笛哀怨。是向我傾吐無限的蒼涼和淒清么?
不!這沉寂千年的荒原,這無人問津的僻壤,這生命難以存活的絕地,依然有著英武的矗立,有著傲岸的斷裂,有著不屈的傾斜,有著唯威武的扭曲,有著壯烈的坍塌。
一切都不曾修飾過,一切都真真實實!
誰若充滿豪氣地高呼一聲,立即會使歷史振顫。壯志、無畏、堅貞、忠誠、進取、拼搏,一齊會在殘垣斷壁中發出深沉的迴響。
落霞如火,夕照似血。血與火的古長城於朦朧的煙靄里躍然攢動,似一列雄赳赳氣昂昂裹著甲冑和頭盔的武士逶迤行進。
啊!一切都不曾修飾,一切都不必修飾。
這中華大地的脊梁骨架,即使只剩下殘骸,也會在他子民的心目中灑漫天漫地的浩氣,組編成豪雄勇武的陣列……
1991.4.《黃河詩報》
三月的聲音
在漫長的冬天,面對光禿禿沉默著的山崗,我急切地盼望著一種聲音。
大地同我一樣地期待,岩石同我一樣地等候。
來了——不是春雷,不是春風,不是春雨。比春雷地轟響還要恢弘,比春風的和鳴還要動聽,比春雨的吟喔還要歡暢。
啊!來了,來了。山崗驚喜,岩石歡悅,大地激動。每一塊田疇都為之興奮,每一條溪澗都為之舞蹈。黝黑的泥土,褐黃的沙路,都發出由衷的呼喊。
來了——一支植樹的隊伍。
踩碎久凝的陰沉,踏破荒涼的夢魘,沿途留下了堅毅、粗豪的足音——三月的聲音——春天的腳步聲啊!
通向郊野,通向山崗,通向水濱,通向沙丘……
憧憬展開,睿智發揮,葉的馨香,花的艷麗,鳥的歌詠,少年燦爛的笑顏,都在這三月的聲音里萌生,升華。
啊!大地不再青春流失。每一個腳窩裡都將崛起含翠的信念。每一滴汗水都將化作綠色的旗幟。每一棵新苗都將使藍天明淨,使大地溫潤,永遠把激情向子孫訴說。
載1991.4.9.《中國林業報》
沿著這條道路
栽下一排小樹,沿著這條道路,沿著這條琥珀色的新開拓的道路。
這黃土的世界,豎起一支支孕翠含茵的彩筆,向藍天描繪,向白雲描繪,向大地描繪,向河流描繪,展開綠蔥蔥的靈感。
那黃色的乾渴的記憶,那褐色的焦枯的記憶,那焦黃枯褐的灼熱的龜裂的記憶啊!
遠山憂鬱,泉溪惶惑。
——大地在惡夢中祈願,泥土在淚漬中呼喚:
栽下一排小樹,沿著這條道路!
清晨的霞光里怎能沒有閃閃發亮的葉露呢,夕煙的氤氳里怎能沒有晚風鳴枝的情韻呢,月亮的銀輝里怎能沒有婆娑的柔條起舞呢,孩子們的瞳仁里怎能沒有鳥巢高舉著幻象呢……
我們需要的不是開闢一條荒蕪之路,而是一條翡翠之路啊!
讓孕翠含茵的彩筆為子孫寫下不朽的長卷。
栽下一排小樹,沿著這條道路!
載1991.4.9.《中國林業報》
遲熟的果
林中,那些散發著芳香、炫耀著金黃和鮮紅的果子,驕傲地被人們摘走了。
枝疏了,葉稀了。
耐不住寂寞的風在林間彈撥秋的琴弦,演奏惆悵蕭瑟的音樂。
你,這枚青果,仍然莊重地掛在枝梢,甘受冷漠地繼續生長著。
為什麼不儘快地成熟呢?
想永遠留住秋天么?
還是害怕採摘?
還是眷念故枝?
還是……
你泰然的神態告訴我,什麼都不是。只是由於你是一朵遲開的花的產兒,還未完滿你對陽光的渴求,還未經受足夠雨露的浸潤,你滿心的苦澀,怎能性急地、輕率地讓秋風鍍一身金黃,顯出虛偽的甘甜的色彩去騙取成熟的美譽啊。
你還將經受風霜的嚴厲考驗。
你還將在連鳥兒也不予理睬的寂寞中,在黃葉也耐不住清苦紛紛飄落而去的冷淡中,繼續你的意願——獲取名副其實的芬芳和甘美,獲取比芬芳甘美更為寶貴的——誠實。
1991.5.19.《長江日報》
紅 花 草
田壟,紅了。山沖,紅了。壩子,紅了。
好一個花的湖泊。像興奮的火焰,燃燒著一種沉默。
鄉野,紅了。春天,紅了。歲月,紅了。好一個開花的季節。將內心積蓄的全部熱情,泛濫成一種心音,蓬勃而濃重。
這水靈靈的紅,這嫩鮮鮮的紅,這嬌艷艷的紅啊。
輕顰淺笑,酡顏如醉,風吹彩浪拍山,以無限的芳菲撫摸著陽春三月。
滋養陽光,陽光因此更加絢爛;濡染空氣,空氣因此更加芳馥。臨風,風自極有情韻;沐雨,雨自極富感染。
一切從土地的心上瀰漫出來,這孕育已久的情操。
風華正茂,爛漫了季節的時候;意氣風發,錦繡著青春的時候啊!誰甘凋謝,誰甘零落。
但,蛙鼓頻催,秧苗瘋長,三月躁動著春的願望。便不發誓言,不吐豪語,不待花期終了,毅然將生命交付於犁頭,在子規的啼泣聲中,以極為壯麗的愛,與泥土默契,編織著田野的希望。一種英烈的精神,一種壯士的情懷,蕩漾在鄉野,洋溢於我的胸懷。
我俯身於一片溫馨的土地,冥冥中有金色的秋聲傳來,有成熟的氣息熏拂——那些穀粒的隱隱心曲,於緘默中自未來的田野上演奏出極為生動壯麗的樂章,訴說一個美麗的名字:
紫雲英啊——紅花草!
載1991.5.《武漢晚報》
朴 棗 樹
故鄉村頭得水塘邊又一棵老樹,我不知道它的學名,只沿襲老一輩人的叫法——朴棗樹。
朴棗樹結的果像紅豆大小,卻無紅色。青不青黃不黃的,不被詩人歌頌,任憑春來發千枝萬枝,也惹不起痴男情女的注目。
朴棗是棗,又不是棗。棗能吃,朴棗落地雞也不啄。連愛爬樹的頑童也不常光顧朴棗樹。至於它開不開花,村里似乎沒人知道,只見它常年的綠,未發現異樣的色彩,也未覺察出特別的氣味。
朴棗樹從來也不計較它是否引人注意,是否逗人喜歡。
朴棗樹總是活得蔥蘢,活得繁茂。
只有牛繩常常系在朴棗樹裸露於地面的根上。那根被牛蹄踩得鱗傷處處。於是,傷口就滲出金黃的血;於是,就結出疙疙瘩瘩的疤。無論春雨怎樣溫存,夏風怎樣熱烈,也熨不平那些傷痕,去不掉那些疤癤。只是日復一日地有增無減。
朴棗樹從來不訴說它給人們以方便卻又受到踐踏地委屈。
朴棗樹總是活得蔥蘢,活得繁茂。
只是裸露於地面的根,越來越多,越來越突出,像龍游蛇奔,像筋脈曲張。看看它那粗壯高大的身軀,看看它那蒼勁挺拔之勢,再看看它腳下這松松垮垮之態,似乎一觸即倒。不過,夏天的傍晚,它依然撐起沉甸甸火燒一般的雲霞,冬天的五更,它依然擎著凍得瑟瑟發抖的星星。一場特大的風雨,拔起吹倒了好多好多的樹,摧垮了好多好多的塘塍。朴棗樹只稍稍斜了斜身子,腳下的塘塍也沒有崩塌。
朴棗樹從來也不講述它如何堅強,如何鎮定,如何無畏和英武不屈。
朴棗樹總是活得蔥蘢,活得繁茂。
因而,朴棗樹的樹蔭能容納霞半個村子裡的人。
因而,那些遠離家鄉不常見面的人們,一旦相遇時,竟然總是要問:
你還記得村頭那棵朴棗樹嗎?
載1991.7.23.《中國林業報》
柿葉秋紅
在樹林的蕭蕭聲里,秋陽散發著田野收穫的氣息。我見到了秋之驕子——紅葉。
並非是楓的亮麗溫暖了我的情思——那是一片柿子樹林。
紅的比花更為濃艷,紅的比果更為深沉。每一片都充滿著激情,燃燒著秋野,燃燒著秋風,燃燒著秋雲。
我感覺到了熱血的沸騰,情感的熾熱。
啊!柿葉,你將青春的綠,無私地獻給了果實。果實熟了,一個一個被採摘而去。
莫以為被採摘是痛苦的,此心不會為失去而暗淡。迎霜風揚起一面面耀眼的旗幟,飄搖著明淨與絢麗,展露出奉獻者燦然的胸懷。
秋紅的柿葉並非詩人常頌的紅葉。但的確是一首首充滿血色的詩!
載1991.7.23.《中國林業報》
1991.12.《散文選刊》選載
紫 丁 香
校園裡有一株紫丁香,在一片綠陰掩映之中。
白天,人們沒有注意她。那淺淺的紫,將微笑獻給明麗的陽光。陽光因她的撫慰而激動得金光燦亮。她被融化在一片金色之中。
夜晚,只有在夜晚,從夜的紗籠濾出朦朧月色,在清露冷凝的靜謐里,人們才感覺到她那開放著的紫色的熱情——紫丁香散發的幽香,無形地渲染著,仿佛從那些綠陰的深處飄出的月光曲,帶著迷人的情韻,在校園中瀰漫,飄飄裊裊,流入不曾睡眠的每一個窗戶。
於是,窗里的人靜靜地坐在燈光的深湛里,不倦的神思,無形中被淺淺的紫色的馨香溶解,情緒的巢因此而敞開,興奮得像有無數的小鳥振翅高飛——此時此刻,紫丁香仿佛是專為那些批改學生作業而辛勤勞碌的人們在殷勤地開放。
紫丁香啊,夜的紫丁香格外地清醒,在不被人們注意的時辰,與那些不眠的窗戶同時輸送著清醇的心香,使多少個夢變得美麗而芳馥。
校園裡有一株紫丁香,沁人肺腑的幽香同月光、燈光一齊瀰漫,合奏出美麗的心靈之曲……
載1991.9.9.《湖北教育報》
1991.12.《散文選刊》
山 海 關
遠遠的,天下第一關的城樓赫然入目。莽蒼山海,向我無聲地呼喚。
沒有接近,就染我一腔激情。像是在訴說你故去的歲月,已矗立為莊嚴肅穆,
巋然寂寥。
然而,你沉默得如此斑斕,朝霞與晨靄簇擁著,禮拜著。一隻鷹展翅盤鏇,搏
擊蒼穹。
東眺大海,西望長城。
長城蜿蜒,讀不厭這歷史的長卷。將情感灌滿了曲折,使之延伸得持久而無垠。
金戈鐵馬傲骨鐵魂壁壘,高揚起剛正的氣節,任海天輝映強勁的風采。血肉砌成的
牆垣呵,總讓人刻骨銘心。或激昂,或豪雄,或悲壯,或痛楚,在民族的血脈里充
實、蔓延、激盪成潮。
山海關啊!萬里長城第一關。
沉重的歷史不曾使你俯伏。
山風海雨奈何不了你的堅毅。
是歷史的教科書嗎?
何嘗不是精神構築的城堡——血性的象徵。
與天空與大地與日月同在。雄風自你而生,注入內心深處。仰望你,所有的頭
顱高抬,激情潮湧著熱血。
山風呼嘯而至,帶著獅的吼叫同我們的呼吸共生。
啊!山海關,長城高昂的頭顱!
《芳草》1991.11.
《世界散文詩作家》第七期
江南古運河
這就是你么?我古老的運河。
穿梭的船隻交織著繁忙,繪製著江南圖畫。暄騰著的浪花,在競渡的熱潮里此落彼起,舊的還未消逝,新的又飛濺踴躍,覆蓋了多少漫長的歲月。
面對古運河,我總想撥開層層波浪,看一看那沉入河中的往昔。
哪裡是帝宮,寶馬雕鞍呢,鳳簫龍鼓呢?
哪裡是皇城,煙柳畫舫呢,彩車牙旗呢?
還有那衰煙敗草、亂鴉送日、殘月危樓呢?
更難堪的那燈暈雨冷、笛淒笙咽、愁雲慘霧呢?
幾番興盛,幾度衰亡,頌歌,悲歌,甜歌,苦歌,都在古運河的波里濤里流逝。
但古運河並未老去,歡樂的歌詠,痛苦的呻吟,曾在古運河的波浪中碰撞,裂變出新的潮流,勃發出青春的活力。這許許多多的村舍,這裊裊的炊煙,仍在雲樹繞堤的秀岸飄著。這許許多多的蓮歌,這動聽的吳韻,仍在浣衣女子的嗓眼里嘹亮著。
運河依然年輕著,異彩紛呈的鮮花,鱗次櫛比的新樓,高高低低的煙囪,來來往往的船隻——客輪、貨駁、機帆、小舟,悠悠汽笛,咿呀槳櫓,無不盎然著勃勃生氣。
啊!陽光在流,雲彩在流,月色在流,燈火在流,莊嚴的思索在流,新生的振奮在流。古運河啊,這以鮮血汗水和智慧開拓的歷史長河,在我的心上流淌著。流不盡凝重激昂和幽婉的情韻。
流著,悠悠歲月。
流著,人世風情。
流著,如詩如畫的江南。
載1991.11.《芳草》
黃 河 渡
浪濤洶湧著赭黃,像多皺的黃土地浮動著,搖撼著惶惑和不安。野性的湍流,為顯示它的蠻力,一個又一個急轉的漩渦,捲起恐怖。
奔騰,起伏,洶湧,天地肅然。
威猛,驚駭,兇險,山川無語。
隔斷了大地,尺咫天涯。浩渺的寥落,惆悵的壓抑,時間也在屏息靜聽。
——嗨嗬……嗨嗬……
幾分嘶啞,幾分艱澀,自不是渡口的崖岸飛出,仿佛那些絳紫色的山崖鬱結於胸的吶喊爆發。頃刻間,打破天荒地老的沉寂與蒼涼。
粗糙的舟,碩長的橈,六個光禿禿的脊樑,彎曲成弓形,匍匐於混沌中的一葉。力的胳臂,攪擾著桀驁不馴的激流,掀起浪花的驚愕。
黃河,無比的威嚴,肆意簸弄生靈。
長橈,無比的膽量,拼力操持著命運。
——嗨嗬……嗨嗬……
渾濁的汗水浸透,艱難的勞作沉澱,粗獷的情感積蓄,呼號在天地間迴蕩。扣擊群山,群山也緊弓起脊背,齊聲應和。匍匐並非禮拜,弓身並非祈禱,彎曲更非屈從。每一次力的傾斜,隨即爆發出力的崛起。
生命之橈,一起一落……
命運之舟,一往無前……
黃水弓起的浪峰啊!
黃皮膚弓起的脊峰啊!
無數次的匍匐,又無數次地崛起。
凝重、粗獷、沉雄的呼號,令黃河托起力的造型,構成行進的姿態,生動成浮動的雕塑。
啊!黃河,奔騰著不息的豪雄與頑強。
——不是渡口的過渡,也能到達彼岸!
——嗨嗬……嗨嗬……
遠山近水,高天低谷,一齊回應……
載1994.4.6.《深圳特區報》
選入《世界散文詩作家》
睡 美 人
多少年了,任滇池的清波漂洗你的秀髮,在歲月的眠床上,睡成這端莊,這安詳,這幽雅,這嫵媚——這優美迷人的姿態。
有作不完的夢么?
夢,在朝霞的紅暈里。
夢,在夕照的紫金里。
夢,在星月的銀輝里。
夢,在煙雨靉靆的迷濛里……
——美麗著,美麗著。
渾圓的乳峰袒露出大地的豐腴。令鮮花盛開,令林叢繁茂,令果實圓潤,令鳥聲婉轉。
然而,美人,你頭枕的微波細浪喋喋不休,日以繼夜,訴說、吟喔人世的欣悅嘆息、喜樂悲愁,聽到么?
憂鬱的琴弦,彈撥得歲月退色,天宇蒼老。
往事如煙,夢裡可籠罩輕愁?
眉黛凝靄,風雨中可滲進幽怨?
你真的是那個傳說中的漁女么?
真的是為了久等你那被徵召而去的情郎不歸而悲痛地倒下的么?
滇池的千頃清波果然是你流出的淚水么?
太悲愁了,太痛苦了,你的愛是如此的沉重——沉重得倒下去成為一座山;難怪這山是如此的美麗——愛的殉難著啊,總是美的憂傷!
但,在人們的心目中,你並未死去。輕煙薄霧裡,我看見你的胸脯因均勻的呼吸而起伏,似乎你的睡夢很甜,臉上露出了笑靨哩!
是啊,美是不會死的,我們民族幾千年來的信念如此。千年萬載,你將永遠以無比生動的姿態活在人們心中——睡美人!
載1991.11.《芳草》
古塔頂,有一棵樹
是哪一次殺伐的風暴,給反抗者——綠色的家族播下了一粒種子。
古陶瓦的縫隙,沒有泥土。
不斷有狂風捲起的塵埃……
不由選擇。生命的根並不接受命運的擺布。
任驕陽與乾旱,
任霜凍與冰雪,
任孤獨與寂寞……
一切都構成威脅,一切都構不成失望。
妥協的淚,毀滅的夢,都屬於困境,而困境並不屬於妥協和毀滅。
於是,有了瘦枝細葉,有了屹立的姿態。
於是,有了擁抱雲霞與虹霓的丰采。
於是,有了採擷晨星曉月的氣勢。
把太陽的金色擎上尖頂,
把雨露的鮮活擎上尖頂,
把春天的溫潤擎上尖頂,
也把風暴的逃遁擎上尖頂,
也把淫雨的潰散擎上尖頂,
——將生命的高度擎上了尖頂啊!
並非有意登峰造極,以顯示比周圍的樹木崇高。
只表白絕非倖存,絕非苟活。
添一道絕妙的風景,
舉一桿綠色的旗幟。
——是的,一切別無選擇,
載1992.1.4.《湖北日報》
山谷的長春藤
野草深埋,溝壑幽暗。
一棵被遺忘的種子不甘被遺棄。
春的誘惑於陽光中構築幻想,幻想活躍著,心扉敞開,柔嫩的思緒萌生苞芽。
尋覓、探測、摸索,展開生命的追求。
不嘆無天生的硬骨,將眼淚與困厄煉為脅力,作登攀的升華。認定懸崖危壁,
辟一條陡峭險峻的途徑。
命運注定曲折,
道路注定坎坷。
任瘦蔓疏枝嫩葉被風摧雨打,跌而又起,傷而復傷,終是無悔無怨。
匍匐的繁茂屬匍匐者富有。
站立的疏落歸站立者擁有。
意志生成攀援的觸鬚,信念扎入堅硬的岩縫。一節節扭曲的艱難,一步步抗爭
的堅韌,被生活雕鑿出虬龍的形態,縱橫交織,飛壁舞崖,一脈接通陽光。使幽暗
的深壑與明媚的崖頭串連,一簇簇搖曳的彩花,傾吐出黃黃綠綠的心香,熏透了季
節。
啊!這大地低層的願望,柔枝細蔓,疤疤結結,筋筋絡絡。扭轉匍匐的命運,
同高崖陡壁一併站立,化作傲岸而奇倔的驚嘆,贏得了一個威武的名字:
爬山虎!
爬山虎——長春藤。
長春藤——爬山虎。
鏇舞姿態,騰躍的氣韻,飛揚的神采,在山野幽谷莽岩中高懸,喧騰著生命的
呼號,激盪著春的音樂,描繪著春的圖畫。
《太原日報》1992.3.25.
海的啟示
我見到久久嚮往的大海。
大海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什麼?
是波瀾壯闊?是潮呼浪嘯?是湛藍無極?是風帆翩翩?還是煙霞縹緲?
──是鹽。
我嘗過海水──鹹鹹的──大海是鹽的世界。
我見到夢寐以求的大海。
大海給我最大的啟示是什麼?
是襟懷寬廣?是博大深湛?是慷慨激昂?是狂放無羈?還是運動不息?
──是鹽。
我聆聽過海的絮語──這世界上太需要鹽:
汗水裡有鹽,
淚水裡有鹽,
熱血里有鹽,
骨骼──如果沒有鹽,就沒有骨氣,
乳汁──甜甜的也含有鹽……
你聽,大海的呼號,大海的吶喊,還有大海的歌唱,一切都不是無鹽的。
《廣州日報》1992.8.5.
船 的 夢
海灘,靜靜地躺著一條船,在海風與陽光溫和的撫摸里,在海浪與礁石輕鬆的絮語裡。一條遍體傷痕的船,安然地睡了。睡得很甜很甜,在作著悠遠深沉的夢么?幾隻海鷗,棲息在它的身上,唧唧啾啾地叫喚,嬉嬉鬧鬧。
漁人背來斧鋸,開始在它的傷痕上敲打,斧鑿。丁丁吭吭的聲音,擊破了海灘的無限的靜謐,也擊碎了它舒適安詳的夢啊。船哪,不安么,痛苦么,憤慨么?
不,不會的。我知道,要說不安,在這裡一動不動地永遠躺著才真正的不安;要說痛苦,讓日曬夜露風吹雨淋使身子漸漸腐蝕才真正的痛苦;要說憤慨,剛才那些海鳥竟無視你是一條船,一條斗過無數次風浪的船,曾經無數次遠航勝利而歸的船。它們簡直將你當作了一塊礁石或者一棵朽木任意棲息,在身上拉屎。
我知道你久久地期待:期待著敲打,期待著斧鑿,期待著修整好一切,再入大海,再搏風浪,再作遠航。
敲擊吧,斧鑿吧。這嚴厲的敲擊與斧鑿,的確會增加傷痛。但你是船啊,你會堅強地承受著,欣悅地傾聽著。聽那每一聲丁丁吭吭的音響,在遙遠的海域發出振奮的回聲——這不正是你夢寐以求的么!
海灘,躺著一條船兒。它,並未昏昏睡去。
《廣州日報》1992.8.5.
小 楓 楊
我將一棵小樹栽在門前的草坪里,它是一棵野生的小楓楊。門前太空虛了,空虛得沒有太陽描繪出來的影子。
我忙於生計,只是在栽它時澆過一次水。不是吝嗇,無暇精心照料啊。但我期望著小樹能夠成活,並迅速地長高,在這鶯飛草長的季節。
然而,時過不久,坪里卻遍布野草,繁亂蕪雜——我的小樹呢?
好不容易在亂草中找到了它,仍是很矮很小。我嘆氣了,怒其不爭。但,還是扯去了擠在它身邊的野草,唯求多情的陽光照應。
只是,那瘋長的蕪雜又很快地掩沒了小樹。我只有再一次地長嘆。漸漸地,記憶也隨之被雜草掩沒了……
時入酷暑,烈日朗照,雨露不沾。我一直來去匆匆。
忽一日,遠行歸來,見那葳蕤一時的蕪雜,竟萎黃一片,伏地枯槁,狼藉滿目。此時——只有此時,我才驚喜地發現我那棵稚嫩的楓楊,婷婷玉立著一株蔥翠;儘管,它仍然長得不高不大。
怎能不感慨呢,我能預測,一場雨後,雜草勢必會以其更為迅猛的繁盛來覆蓋一切。但炎夏將逝,秋霜不遠,蟬聲漸啞矣。
我並不滿懷惆悵。恰恰相反,我堅信將會見到自己所希求的太陽描繪出來的影子。
栽1992.8.14.《武漢工人報》
渴 望
幽寂的樹林沉浸在冰雪的寒光里。
東晨,像一位饑饉的朋友在對我訴說。
那么多枯禿的樹枝,以無數乾瘦的手指伸向冷灰的天空,似在祈求什麼——一種神奇的精神。
我知道這是一種渴望。渴望著葉芽唱出綠色的歌,渴望著鳥兒們將圓潤的嗓音在露滴閃光的晶瑩唱給花朵。
一棵高大的歪脖子樹,已乾枯得渾身皴裂,姿態傾斜得近乎哀求最為急切地展示著它的渴望么?當群樹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時,它甚至拒絕一切告慰——表明它渴望得太久太久么?
陽光終於從睡夢沉沉之中給溪流捎來信息,沉默的流水之琴開始輕輕地奏鳴,風的腳步漸漸留下溫暖的足跡——多少枯禿的枝條上嫩芽點翠。林樹飽飲陽光,萌發不可抑制的願望,熱情洋溢的綠,浸潤這個曠日已久渴望。
而那棵歪脖子高樹,卻未顯示出絲毫表情,仍然伸著渴望的脖子,戚然地回憶它的昨天。儘管皴裂的肌膚也呈現出了點點綠色——那只是陽光下的霉苔……
一種渴望將獲得郁郁青青。
一種渴望將被淹沒於郁郁青青。
栽1992.8.14.《武漢工人報》
死的標誌
神秘莫測,高不可攀,歷史騎上連雲霧也不常涉足的危崖。崖上的岩棺,以磁石般的吸力,引得眾多的眼睛閱讀。
我讀懂了:
大寧河生長柔雲麗霧,也生長暴風淫雨;
大寧河生長纏綿的戀歌,也生長粗獷的號子;
大寧河生長歡樂,也有著衰老和死亡。
然而,悲天,憫地,頹喪,失望與大寧河無緣。即使黃金般的希冀化為白紗黑布籠罩的永恆,也要讓危崖險峰舉上非凡的高度。
啊!神奇的巴人岩棺,大山高擎起一個民族之魂,安上引人注目的標誌:
生,生的豪雄;
死,死的壯觀。
載《廣西散文詩報》
船 夫
面對危崖絕壁,面對礁石狹道,面對激流險灘,大寧河,不能不讓人想到:寧河——獰河!曾經有多少舟楫遭受厄運。
但,你用不著驚魂失魄,當你傾注著那緊扳大棹的寧河船夫,你就會穩穩地感覺到,有一座莊嚴的山屹立船頭。
他,粗糙黝黑的寬額,層疊著波涌浪激的皺紋,浮起如楫的濃眉。眉下,凝聚著嚴峻、機警、堅毅、果敢,那一雙炯炯有神的雙眼,猶如最為安穩的舟子,詮釋著多少個水上春秋啊!
大寧河的航道不是筆直的。鏇轉,彎曲,彎曲,鏇轉。能鏇動這一座山么,能鏇得翻這一雙舟子么!
焦躁,窘迫,煩亂,悒鬱,只屬於捉摸不定的風浪。而寧河船夫,卻把多變的風浪緊緊把握在那粗大的長棹上,任其擺布。
——在人生的長河中,只有征服過無數的危難與驚險者,才能掌握住命運的舟楫啊!
載《廣西散文詩報》
玉 門 關
寂寥的天宇,空曠的陽光,疲憊的沙丘。
大漠沉沉,春風不度,焦渴著歲月。
歲月,一任漠風擲撒,湮沒了大道,湮沒可城池,湮沒了驛站,湮沒了刀劍弓弩。將歷史與現今鑄成曠遠的沉默。
然而,沉默地屹立著的傲岸,以傷而不倒殘而不廢的倔強,豎起立體的詩。酷烈的驕陽,狂暴的風雪,戰火、浩劫、孤獨、寂寞、惆悵、淒涼,一切都淡化在你矗立的沉默里。遙遠的模糊,現今的清晰,剩下的只是莊嚴、肅穆。
不,剩下的不只是莊嚴,面對西行者,你還在說些什麼:
執著地駐守,機警地瞭望,神聖的捍衛……
你還在深情地傾訴:
豪邁的遠行,傷感的離別,悲壯的歌吟,沉鬱的相思……
你還在祥和地敘述:
出關的絲綢,外來的商旅,穿袈裟的行僧,荷經卷的教徒,背詩書的學者……
啊!至今你還是如此安詳怡悅地翹首以望:
出出進進的建設者、經商者、開發者、參觀者、旅遊者、考察者……
玉門關啊,誰說春風不度?這車輪,這馬蹄,這一群一群的西行者,掀起了陣陣春風!
1994.1.14.《廈門日報》
西出陽關
風,揚起沙,沙,抽打著風,孟浪的風沙攪渾陽光。陽光疲憊而寂寥,製造出一片昏暗。
黃沙漫漫,漫漫黃沙。這就是昔日的古沙場么?戰刀呢?鼓角呢?雕弓呢?牙旗呢?羌笛呢?
一切都沉入了歷史的深淵。
唱一曲古《涼州詞》。
唱一曲《陽關三迭》。
漫漫羈旅,悲涼?悲壯?荒漠?死寂?
不!你看那裡矗立的壽昌城墟,你看那裡頹圮的烽火台遺址。神奇、傲岸。莊嚴迎人而來,豪氣迎人而來。燭天烽煙,驚天鼓角,震天吶喊,一切,仿佛仍在一片茫茫中交響,盪氣迴腸。
而大漠留下的不僅僅是往昔的迴響,寂靜里也蘊含著今日的柔情,沙海遍布著神秘,令遐想與嚮往叢生;駝隊的鈴聲如歌如訴,創意著詩的境界。列車的轟鳴衝破沉寂,轍印伸展著激情與希望,撒播的草粒樹種,生長著不滅的信念,抖動的測旗,則昭示著進取與開拓。還有奇蹟般出現的沙漠綠洲,還有芨芨草、駱駝刺、梭梭菜,倔強的生命,於焦枯中閃爍出生的風采……
啊!何須唱:勸君更進一杯酒。
駱駝般的跋涉者,步步西行,不會將這一片單調的枯黃視作生的絕境。
啊!何須唱:西出陽關無故人。
1994.4.《鹿鳴》
戈 壁 行
何年何月,抹去了生命的綠色,任沙漠莽莽,枯黃入天。驕陽如火,熱浪煎熬著天宇,蒸沙爍石燃燒著浮雲。有驃騎鐵衣席捲大地,征戰的大纛攪起雄風,勢吞日月。不,不,是熱風掀起沙塵,蔽日遮空。恍惚間聽到戌邊將士的浩歌,看到征人的屍體拋露大漠,悲壯、慷慨,凝成了永不風化的詩章,任瀚海千里飛揚的沙暴傳唱不息……
歷史的車輪畢竟碾斷了羌笛、鼓角、琵琶蒼涼的音韻,月牙曲刀青銅戈矛的驕卑榮辱,早化為悠長、遙遠、迷濛的煙雲,只留下神秘的遐想,留下這茫茫無際的沙海泛起的一片迷惘。
有廢墟奇蹟般的展現在眼前,殘垣斷壁固執地昂立,述說著生命、理想、激情與抗爭,難譯的神秘風乾成為標本,凝固著不屈的意願,讓人心靈振顫。在廢墟前默立,肅然凝思,靜聽前人的遺囑,遙聞遠方的呼喚。
夕陽如血,潑紅無限沙丘。遠行的駝隊和車列背負著赤霞、鈴聲、與同時溢出的漢子們粗獷的歌聲混合交響,激越而雄豪。越飄越遠,繚繞出一座座拔地擎天的石油井架、點點燈火……
1994.4.《鹿鳴》
車行大漠
太陽將天邊的雲碾碎、碾淡,天空有它無阻的道路。沒有影子的風,在無涯的焦黃里撒野,而地下沒有道路。車隊的飛輪鏇轉而過,於是,一切從這裡開始,一切從這裡延伸——這,就是路。
大漠如此深遠,如此廣闊,又是如此凌厲。飛鳥少來,野獸少跡,沒有人的足跡的地方,一切歸於原始的荒涼。而車隊的輪聲將一片死寂叩響,於是便有了一串煙塵升騰的生機。雖然這遼闊的瀚海使眾生顯得渺小,而細細的輪跡的長線在一片單調與簡潔里交織著,便複雜出紛紜的歷程。渺小便伸展於大地長天,岩石、沙礫、流雲,因此也現出血肉的情感——遠行者的履歷被碾出深深的轍痕,注入了心思,注入了豪氣,注入了志願,注入了希望。
啊!大戈壁,一張凌厲的稿紙,容不得一點點脆弱的文字,讓一道道轍痕抒寫著頑強,抒寫著剛毅,抒寫著堅忍,也書寫著渴求,書寫著激情,書寫著艱險,在無邊的冷漠與空寂里,填上一頁熱血沸騰的歷史。
1994.4.《鹿鳴》
河 柳
舉起臂,搖曳。
春氣湧來,春光涌來,春風湧來。
秀髮飄拂,揮動色彩,揮灑情感,成為一個季節。
——二月楊柳順河青,青了故鄉。
愈青,愈是平凡;
愈平凡,愈青。
任浪打的歲月被雲煙淡遠。
但我永遠也淡忘不了:
扭曲的身軀,皴裂的皮肉,裸露的根須;
疤疤癤癤的枝幹,長長的柔條,纖纖的細葉。
溫情走過枝葉,驅散冰凍。
歷經磨難而立於堅實的鄉土,生命飽含新翠。
默默地又一次繁茂時月,繁盛著一方景致、情致。
——二月楊柳順河青,青了故鄉。
載1995.1.7.《湖北日報》
山頂的松
站在高高的峰頂,便顯得很小很小。
山頂的水土流失,所以很瘦很瘦。
最先領受風風雨雨,四面八方,都能降臨在枝枝葉葉上,不能躲閃;
最早領略高處不勝寒,冰雪霜凍的襲擊,無法迴避。
何須躲閃,何須迴避。
身體被扭曲,成龍騰龍舞之態,任暴風雨雕塑。
渾身鱗片,皺皴層疊,任嚴寒酷暑刻劃。
仰視高天,矚望遠地,遙遙地感知日月星辰。
將黎明的曙光迎上山頂,將落日的餘輝留在高峰。
一切,為了領先一步,
一切,為了多留一瞬。
是一把豎琴,彈奏長天鏗鏘的聲響;
是一支畫筆,描繪高空壯美的圖畫。
啊!一個姿勢,構成一種儀態;
一個動作,形象出一種意蘊。
使情感與意識永遠矗立高山之巔,為無盡的聯想與深深的思想造型。
載1995.1.7.《湖北日報》
泡 桐
一株株幼嫩之軀,立於文靜。
季節,暖融融之中化解一葉葉芽苞,輕柔而舒緩,生長有聲如無聲。
開春之門,
鋪春之路。
不似劍之擊石,
不似濤之裂岸。
一聲聲,於荒漠的氛圍里,帶著紫花搖曳的激情,渴望濡染枯褐,以闊葉之綠
掀起波濤,澆灌黃塵滾滾的土地。
畢竟,穿過了陰影籠罩的歲月,
畢竟,越過了傷心愁苦日子,
青翠了廣闊的陽光,
蒼鬱了季節的容顏。
生命於貧瘠之中崛起蓬勃,酷熱的旱風襲來,一經觸摸,便沁出濕潤與甘甜。
於是,便有了抹煞黃沙掩埋的噩夢,塗寫出穀物芬芳的一頁……
魁梧之軀立於星光,夢影繽紛。
葉葉潛入田園,纏綿聲聲。
勝過劍之擊石。
勝過濤之裂岸。
《廣州日報》1995.2.27.
防浪柳林
在堤與水之間,站立成一道柔柔軟軟的風景。
展臂就展開綠色的溫存,摟住一灣平靜,一灣流暢,一灣祥和與幽雅。
涌動,就湧起翠煙碧霧,湧起青蒼的陽光,湧起濃濃淡淡的風風雨雨。
總脈脈含情,殷勤地注視著瀲灩波浪。
總不斷地營造清風,優美地舞,怡悅地唱——
給河流,給土地,給傾斜的沙灘,給陡峭的河岸;
給順風的帆,給逆水的纖,給所有的歡樂與憂傷;
——唱碧雲麗日,唱夕照煙霞,唱曉風殘月……
似青紗,似綠帳;
一切,都柔柔的美,軟軟的美。
當洪水暴漲的時刻,一株株便立馬橫槍,片片細葉都置生死於度外,根根柔條都揮舞著搏擊的勇氣。任狂浪衝擊,任漩流圍剿,一概挽起筋骨畢露的枝枝椏椏,在橫行的濁流面前,站成綠盾,站成綠牆,站成綠色的長城。
將危險化作平安,
將災難釀成歡笑。
於是,一切又柔柔的美,軟軟的美。
美了一方水土,美了一方人情,美了一方鄉夢……
《廣州日報》1995.2.27.
海 礁
我站在礁石上,迎接海潮。
這永無寧息的多變之海,波濤把它們的猖獗送到我的腳下。
轟轟——嘩嘩,摔碎了的吼叫在礁石的沉默里迸起,化作飛雨,濺我一身。我的兩耳灌滿了雷鳴似的狂嘯。
我感覺到了腳底的顫動。
我感覺到了身子的動盪。
其實,礁石一動未動。顫動的是海潮,動盪的是我的惶恐。
我真佩服礁石如此沉著、冷靜。任憑海浪在它身上玩弄許多招數,它總是以鐵定的姿態挫敗所有的凶暴和瘋狂……
海潮無可奈何地退去,陽光給礁石抹上金色的和平。
一切寧靜、肅然。
凝固了,這縱的皺,這橫的折,這鐵色的凸凸凹凹,這不屈而升華的擦痕。
凝固了,這偉岸,這威嚴,這一塵不染的純淨,這在煉獄中煅就的靈魂!
載1995.8.24.《廣州日報》
塗了金的泥土
本是普普通通的黃泥,一經塑造,描彩塗金,便顯示出
無比的威嚴,
無比的肅穆,
無比的神聖,無比的崇高、偉大。
供上神龕,令人敬畏,頂禮膜拜。
再也不萌草芽,不開花朵,不生長穀物。甚至,不能讓人親近,更不能隨意觸摸。
是泥,卻沒有泥的生機;
是土,卻沒有土的活力。
世上許多的東西,一經描彩塗金,加以粉飾,就失去了原有的本性。
載1995.8.24.《廣州日報》
秋山意緒
秋天的山林五彩斑斕,所有的美都在比試崇高。山風保持著自己樸素的明淨,而把紅黃橙赭與褐色拋滿了林叢。陽光不再浮躁,心平氣和地閃耀著葉們奉獻的彩光,儘管多了些瑰麗,卻不像春天的萬紫千紅惹人心神不定。
我凝神傾聽季節的腳步聲在頭頂輕鳴,漫山傳遍夢幻般的音樂。秋的秘密,就在於把一切都洗滌得澄明,刪減得簡潔。
山林的胸懷,激情燃燒了一個夏天之後,安寧溫和得迷人。太陽的金鐘奏響醉意的輝煌,從高空向著下邊播撒著寥廓和沉寂的音樂,在緩和的感覺中將日子的節奏變得迫促,讓那些深深淺淺濃濃淡淡的綠,都急不可待地呈現出情感的底色,千變萬化,神色各異,生命的語言如此豐富多彩。一段歲月的經歷接近於尾聲時,表達的思想不再籠統,讓人們的眼睛一下子就能辨別:啊!原來如此多樣。
從山路上走過,眼下落滿秋聲的斑斕的音符,宛如走人童話世界。每一片落葉都是純真的詩箋,鋪開彩色的思路,將旅程推向另一種深度。
我不由自主地躺在葉鋪的山地,默聽林濤的妙音,如聽一段人生的樂曲。在這秋色迷人的飛揚里,我情感的底色將一同激盪揮灑,生命在經歷了冷雨霜風洗禮之後,也投去一瓣瓣的飄舞。血色凌亂成夕輝一片……
載1995.90.28.《廣州日報》
蟬聲幽咽
明潔的風梳理著山林,黃葉如蝶翩翩。
蟬聲幽咽,稀稀落落。
蟬聲幽咽,山林更為深邃浩渺。
蟬聲幽咽,樹蔭更為寧靜清寂。
走在恬適溫馨斷續的微語裡,一步比一步寂寞。
是夏的太陽輝煌得刺眼,是夏的林叢綠的憂鬱,振顫的薄翼降低了頻率,蟬聲不再如雨。
正是生命之夏,秋卻悄然而至。
一個季節,一頁歷史。
鋪開的光陰如紙,一燃速成灰燼。
昨日已不復存在,當熱則熱,當冷則冷,當濃則濃,當淡則淡,當繁則繁,當簡則簡。
蟬聲幽咽,不再如雨。
丟掉過重的行囊,任高峰上的景致依然誘惑,讓心思去拾級而上。
走在寂寞的低處,將靈魂擲入一片深秋的禪意里。
載1995.09.28.《廣州日報》
野 瀑
地陷。路斷。
大山漠然,峽谷蹙額。
沒有猶豫的時間,沒有躊躇的空間,奔涌的血液不會靜止,決不回頭!
自高崖劃一道閃,便劃破了深山的沉寂。積蓄的情感沛然爆發,豪歌動地。峽谷震響,深潭和鳴,群山回應。如千軍萬馬奔騰,似沖天海浪撲岸。
情感的雨點,
意緒的煙霧,
夢的彩虹,
——瀰漫。
沸騰的激情,強悍著性格。
狂熱的歌唱,強悍著意志。
野山,野水——野瀑。沒有名聲,連名字也沒有。未思考過有聞無聞於世,未憂慮過前程和命運,進取的腳步無視巨大的落差,毅然一縱,便越過了平庸。
潔白的靈魂在峭壁上,
閃光的生命在危崖上,
精神的彩虹在飛流上。
斑斕了陽光,喧騰了歲月,重塑了泉溪。
也斑斕了自身,
也喧騰了自己,
也重塑了自我。
載1996.1.30.《廣州日報》
選入《散文詩展廳》
拉 纖 者
不是所有的河流都有航標。
不是所有的河流都流淌成溫柔的路。
命運在礁灘上,
命運在湍流上,
命運在逆風逆水上。
牽起長長的一線,系住苦旅之舟。與十足的野性抗衡,不得不傾斜著甚至匍匐著身子。
不得不袒胸露背,任火風撕裂皮肉,任驕陽烤焦脊樑,任鹹澀的汗水如灼如焚。
重量扣入筋肉,束緊渾身的血管。一聲長嘯,將痛苦、汗水和血液絞成一股猛力——拉!
俯首蒼茫,四肢觸地,繃緊使命之弦。一頭系住船桅,一頭系住肉體,彈奏出生命的強音。血與汗凝注的腳印,延伸著意志的箭頭……
啊!人生旅途,有時難免不緊咬牙關,背負沉重,被牽制著不能有絲毫萎縮的靈魂,將道路扛在肩頭,以不能挺直不能抬頭的姿勢,完成行走的過程。
越過坎坷!
跨過崎嶇!
肉體,可以匍匐,可以臥倒——如舟;
靈魂,則是——挺立不倒的桅桿!
載1996.1.30.《廣州日報》
選入《散文詩展廳》
纖 號 子
驚濤滾在峽谷里,滾在礁石上。
是滾在驚濤上的雷,敲擊沉寂的岩岸,敲擊野性的川流。將峭壁擊出青冷之光,在懸崖上砸出腳窩,撞響石頭的音符,發出銅與鐵的回聲。
並非輕盈的歌唱,
並非委婉的詠嘆。
注定與束縛共生存,在逆流中掙扎,在礁石中沖闖,在鏇渦中周鏇,在搏鬥中呻吟、吶喊。
激流的奔涌,在心頭撞擊成火花,孕蒼涼於沉雄,育重濁為嘹亮,從緊咬的牙關中爆發。一聲一聲,交付於繃緊的繩索——繃緊的道路,繃緊的靈與肉。彈出緊繃繃的狂放與恣肆,擲向狂躁多難的江河。
蕩平怯懦,
蕩平畏葸,
蕩平猶疑。
一聲一聲,溶注生命血素的鐵質,永遠伴隨風浪震顫,永遠於不平坦的道路上,交響著苦澀,鏗鏘著豪壯,支撐著負重的腳步與靈魂。
或走向憧憬,
或尋找歸宿,
一聲聲注釋著心音與足音的分量。
載1996.1.30.《廣州日報》
白 蓮
玉立於這初秋的傍晚,像一隻白鳥,輕撫和風。風更透明,風更素潔。那純淨的白,超過幻想深處的顏色,使人聯想冰雪塑造出的風韻,一種明麗的抒情色彩,由迷茫中呈現──在湖
天的邈遠里。
蹁遷於田田綠蓋叢中,便有優美的鏇律舞出一種輕盈的意蘊,淨水般地潺湲著我,如此清新,如此溫馨,又如此粲然和生動。水光浮動,天光浮動,暗香瀰漫了模糊的日暮。靈氣升騰,撥弄憂思,美麗著意識──在夕暉的殘照里。
瑟瑟於秋波之上,搖晚涼生輕暈,飄逸可人。倒影插入波心,銀光搖曳,散射迷人的幻象。浴風染露,疑淨洗鉛華,無限佳麗。輕盈地划過我內心深處,幽遠和寧靜擊碎一湖憂鬱。讓我幾近分解,又幾近溶化。幽思穿過蒼茫,歸於純真──在朦朧的煙靄里。
暮色濃重,波濤喧譁,寒氣森森,綠荷擊水,掀起豪放激盪奔涌之潮。無限遐思中的精靈,花瓣披散,銀光攪擾,前伏後仰而頭顱不肯低下。任憑抽打搖撼,挺立著的纖細身桿仍舉著靈魂的重量,翹指湖天。強烈地扣打著我的心扉,鍍滿斑斑點點的星輝月華,激盪不沉的燦爛濺響金屬般的聲音,恍若亮麗如洗的清夢──在一陣緊一陣襲來的夜風裡……
載1996.12.25.《羊城晚報》
秋葉紛紛
空氣里蕩漾著秋的氣息,那些青綠的葉們,黃了,紅了,還有橙色的,赭色的,褐色的,完若火焰閃著光亮。有一些光芒亮在搖曳,有一些在舞蹈,有一些在飄灑,蹁躚著清風,鮮艷的色彩翻卷著陽光的錦帛。沙沙颯颯的秋聲,如琴如瑟彈著、奏著。一種思緒,一種激情,在絢美與恬淡里瀰漫。心思被秋葉包圍,隨著樹林的輕搖漫舞,在陣陣秋香暗暗地流淌里浮動著,自由自在地盤鏇飄遊,恍若夢幻。
感受秋天,風瑟瑟,葉紛紛,暢抒胸懷——春的萌發,夏的蒼鬱,沐雷電,浴風雨,披露戴霜,歷衝動、困頓、凌厲而閱盡冷熱寒涼,漸漸一片燦爛輝煌,每一片秋葉都擁有血色的故事。春華去盡,冷暖嘗盡,正是炫耀的時刻,卻在悸顫著繪聲繪色地歌吟,借游移不定的秋風飄舞成這無限的紛紛揚揚,早已把熟悉的一切委棄在身後,去尋覓新的內涵。宛如愛戀著自我消逝的流星,飄零出一幅壯美的圖畫。
看秋葉飄著盪著欣然濺落,燃於心靈的葉片流泛著熱烈的情愫。幽禁於樊籠里的生命,消除浮躁而趨於深沉平靜,省悟中與同這林子一樣剔除繁瑣和嘈雜,於肅穆甜美之時揮灑爛漫,作一次短暫的飛翔。此心明白,這不會由擁有一時輝煌而圖長期炫耀的林子,那些卸掉了許多負擔的枝杈,以其輕鬆簡捷灑脫的姿態,在向著又一個青春尋覓新的內容。
載1997.12.5.《湖北日報》
瓦屋上的炊煙
瓦屋上飄出的炊煙,宛如絲綢曼舞,將大地貯存的氣息傳遞給我。那輕輕地揚起優美的一縷,裊裊於斜陽倦色的紅暈里,洋溢著激情,訴說著親昵。
鄉村每天重複這千變萬化於藍天的圖畫,總將沉寂的風景鮮活起來,生動起來。又在廣闊中漸漸地模糊,漸漸從地消失。像墨痕溶在清水裡,由濃而淡、而稀、而盡散盡隱,隱入我內心深處。
總被這柴薪編織著的柔紗所感動,悄悄喚起的冥想,於平靜中湧起微笑,湧起激動,湧起於黃昏里揚起的頭巾向我召喚的親情。童年的情景展現於薄暮中,朦朧而又清晰,遙遠而又親近。水塘里的新荷被蛙歌唱成一枝水紅的玉簪,淡黃色的蜻蜓歇息在尖角之上,池樹的椏叉里會有一枚恬靜的月亮,無聲地對我凝視,猶如母親期盼的目光……
穿過時空的蒼茫,今日的思念又融於這裊裊娜娜的灰藍之中。仿佛聖潔的忘川之水,越過世俗的礁石,沖洗著紛繁人生。痛楚與歡樂,憂愁與欣悅,一齊湧上心頭。淚眼朦朧里,那繚繞縈迴著的,似我無窮的思緒,飄飄忽忽,任意地瀰漫;與野草萋萋的彎曲小路,與池水粼粼的波紋,與小巷雞犬交應的吠啼,與瓦屋裡桔黃的燈光,交織一起──與我深深的愛戀交織一起,在沉思默想的永恆之碑上,雕鏤人世間歡樂的光芒與哀愁的陰影,起伏的心潮,在千家萬戶生活的河床里洶湧,醞釀著滄桑變遷。一縷炊煙,一筆淡墨寫出的日子,一聲悠悠時空的長嘆。
多么的久遠,多么的廣闊,人世間世世代代生生不息,蹁遷著這生命閃爍的舞蹈,一縷又一縷,猶如發出聲響的琴弦,演奏著塵世的願望,給我帶來五彩繽紛的夢境與幻想。
載1998.3.24.《廣州日報》
唱山歌的漢子
唱山歌的漢子,肩扛著太陽腳插入坡地,嗓子裡冒著熱和光,嗓子裡吐著泥土的氣息。歌從犁土的鏵尖上來,歌從彎曲的犁溝中來,歌從油菜花、豌豆角、玉米棒中崩了出來。
一塊塊田畦,是他翻過百遍千遍的樂譜。
風的笛,雷的鼓、雨的琴弦都為他伴奏。
那歌的鏇律,高高低低,起伏跌宕,像他走過的坡坡溝溝。
那歌的音韻,泥泥濘濘,坑坑凼凼,像他腳底的水田濕地。
聽他唱,就聽黎明落月,就聽黃昏星辰,就聽夜以繼日;
聽他唱,就聽小暑、大暑,就聽白露、霜降,就聽寒來暑往。
嚼嚼那曲子,就嚼出一些汗水,就苦,就鹹,就澀;
嘗嘗那音符,就嘗出五穀,就青,就黃,就香,就甜。
他唱的每一支歌,都光著筋鼓鼓的臂膀,光著黑黝黝的脊樑。
脊樑高聳著,傾斜著,佝僂著,匍匐著,背負起藍天白雲,背負著風霜雨雪,背負著四季歲月。
一聲聲泥土的韻律,一聲聲禾稼的芳香,一聲聲大地的叫喊和心靈的呼喚,在熱鬧的歌壇,響起絕妙之聲,繞樑的余韻令人回味無窮。
載1998.3.24.《廣州日報》
凝望秋水
獨坐水泮凝望,秋波盈盈,擁著斑駁的色彩向我傾訴。黃昏的流雲飄然而去,浪激心中,打破了幽閉的寧靜。
火紅的晚霞燃燒過了,剩下茄紫色的灰燼擲於水中,沉澱出柔麗的閃爍,又被碎浪折射出凌亂的微光,撩動我的心情,撥弄著接觸的紛紜。
往事也燃燒盡了,剩下記憶的碎片。激情的衝動,焦慮的渴望,困惑的求索,生命已作出了深切的體驗。苦與甜仍留在嘴裡,卻不想品味,也棄之不去——咽入胸間,化作粼粼秋波,一浪一浪涌去;任生命的氣息灑向冥思默想的天地,橫渡季節的邊緣,在時間的皺紋里鏇舞。
浩渺歲月,喧雜世紀,生命躍上心的波峰又跌進浪谷,趨於平靜。秋風颯颯,秋水喋喋,是說,漲潮期真的就過去了么?不!人生亦有秋汛,心空的積雲層層鬱結,仍然飽滿而多情,無法在平靜里安然消散。多彩的淚與笑,以希望的長線織成幻景的錦帛,似這黃昏落霞的返照。落漠情懷,也是一片秋水。有溫潤的濕風吹過,即刻就會煙雨濛濛,波涌浪卷,將生命的皺褶展開,怕什麼蕭瑟!
紛紛飄落的紅葉,在水中泛起潮暈,呈現一種激情,一種血色……
載1998.11.29.《廈門日報》
桂子花開
一縷縷幽香,浮漾著,瀰漫著,若遠若近。如纖纖之手的摩挲,漸漸地使人沉入安詳與平和,心中流泛著朗潔、爽快。
桂子開花了。
是久久地暢飲了金子般的陽光么,那翡翠般的綠,竟釀造出如此沁人心脾的芳馥。清香四溢的氣息,毫不聲張地就俘獲了我;沒有驚濤駭浪,便汪洋成海。我在被深深淹沒的怡悅中洗滌心扉。
清新流過胸膛。
鋥亮流過胸膛。
豐盈的花枝,洋溢著怒放的激情,無聲的亢奮布滿空間。不表達晦暗,不表達浮躁,不表達沉悶
──不似某些春花那濃香滯膩而令人慵怠、昏倦──同心靈融洽,便令人神思遐曠。我在寂寞中清醒,這寂寞之境不擾;我在清醒中寂寞,這清醒之念不馳。
牧放芬芳燦亮的靈魂,清明了季節。桃雲早已消逝,柳煙正在疏稀,誰說錯過了一年之季──大紅大紫的時光──三月扶疏,六月蔥鬱,正是為著八月、九月而積蓄,為著秋而傾吐如許心愿,以純淨芳潔的語言表達內心的情愫:本不為大紅大紫而生,在平淡、謙卑和從容中,不浮不躁地開放,在並不平淡的清香馥郁里,完成生命的歷程。
面對秋風輕拂桂枝,落英不時徐徐飄飛,裊裊婷婷融入秋光。便覺一種空明,似淨水般地從身上流過。花蔭搖曳著光與影,幽幽的馨香陣陣襲來,像到了一種極處。這無聲的激盪,使自己的心身亮麗如洗。多么寧靜,多么深邃,我心意縹緲,心思從容,自高處飛灑,隨花雨濺一地金色的音符……
載1998.11.29.《廈門日報》
紅葉秋色
秋葉紅了,蹁遷著清風,鮮艷的色彩翻卷著陽光的錦帛。秋聲颯颯,如琴如瑟,彈著,奏著。一種思緒,一種激情,如歌如訴。
在絢美與恬淡里閃爍的光亮,似倏忽的靈感躍動。心思被紅葉包裹,如霞如火。陣陣秋香暗暗地浮泛著,瀰漫著,侵襲著心身,欲溶欲化。一片彤紅,縷縷溫馨,自身亦如秋葉,隨著林子的曼搖輕曳,跌跌蕩蕩地恍若夢幻。
感受秋天,紅葉泛溢著無限深沉的氣息,掠過我思緒幽冥的原野。風瑟瑟,傾聽中凝然注目,如見燃燒的紅燭。在亮麗的火苗前,粲然胸懷,於耀眼的生命之舞中感悟:春的萌發,夏的風長,沐雷雨風暴,披冷露寒霜,閱衝動、奮發、困頓、凌厲而歷盡冷暖,漸漸透紅,每片秋葉都擁有血染的風采。春華去盡,滌除時光的塵屑而光耀天地,便有豁然開朗的情懷。
臨風看紅葉展翅,便欲凌空倚風飄然而往。鏇舞的魅力驅逐寒涼冷漠,心靈的葉片仍然燃燒著熱烈的情愫。幽禁於樊籠里的生命,消除浮躁而趨於寧靜深遠。颯颯聲中,與林子一同剔除臃雜繁瑣,在悸顫里繪聲繪色地傾訴,暢飲秋杯傾出的酒漿,揮灑出一種神韻,一種意象,一種爛漫。
載1999.1.6.《羊城晚報》
樂山大佛
山成一尊佛,佛為一座山。
月月年年,朝朝暮暮,坐視三江合流,浪來浪去,船來船去,潮來潮去,人來人去……
有平和安詳的流淌,有洶湧澎湃的沖瀉。有清,有濁,有明,有渾。也有清、濁、明、渾相融相匯,你分得清么?
這朝你奔來的江流啊;
這朝你走來的人流啊。
你不語。
你在微笑?你在沉思?
月月年年,朝朝暮暮,你目睹過多少淺吟低唱的清波?又注視過多少狂吼亂叫的禍水?
你無言。
是愉悅?抑是悲哀?
佛法無邊,能制約這朝你滾滾而來的江流么?禪機滿腹,能左右這朝你匆匆而來的人流么?
你緘默。
你不願看?你不願聽?
讓眼中生出了蒼苔,讓耳里長出了青草。
我在你的腳跟前,面朝青天,極盡所能地仰望,想看看你的表情和儀態:
慈祥,嚴厲?
肅穆,灑脫?
欣慰或是憂悒?
始終無法看得明白。
只見你的一個腳指頭上,聚著十來個人正在照相。喔!你太高太大了,在你的腳跟前,怎能看情你的尊容呢!
同樣,你又怎么能看清腳底的波浪與人群呢!
你,是絲毫不能離開你的佛座的了。
而我,卻不能久呆在你的跟前。
遠處,有船笛在呼叫,有車笛在呼喚……
載1999.6.13.《廈門日報》
立身石林
怒聳的為峰為岫,高矗的為崖為壁,陡豎的為屏為嶂,筆立的為柱為礅。碎的散的呢?為石塊為沙礫。
這裡有峰有岫、有崖有壁、有屏有嶂、有柱有礅,也有石塊和沙礫。
好一個岩石的世界。
好一個冷峻凝固的世界。
偉岸威嚴的是石,匍匐猥瑣的也是石;慈眉善目的是石,猙獰險惡的也是石。
天生一個石頭的天地。
天生一個緘默無語的天地。
亘古如此么?
不!熾熱的地火運行,熔岩沸騰,衝突、擠壓,傾軋、彎折,扭曲、變形,在激烈的造山運中崛起,曾經歷了煉獄的煎熬與磨難。這縱橫交錯的縐紋皴折,無不留著火的造型。
又經歷了多少風雨的侵蝕,霜雪的剝損,地震的摧毀。這累累傷痕,這斷折皴裂的殘破形體,無不打上時間和劫難的烙印……
我拾起一枚石塊,拋入深澗,於幽暗中濺出星星火花。
啊!這些無語的岩石,宛如沉默的頭顱,仿佛立刻就會叫喊起來,但始終沒有喊出。沉靜的外表掩蔽著冷固之血脈,禁錮之火,幽閉之力。
立身石林,於平靜之中感受不平靜。
立身石林,於石頭的氣息里感受塵世的滄桑……
載1999.6.20.《廣州日報》
山 魂
高峰聳峙,危崖橫蟠。
矗立著的,撼不動的威嚴與神奇;巍峨著的,難以攀援的險峻;磅礴著的,無可比擬的威武、宏偉。
托舉浩蕩的天風,籠壓氤氳的地氛。使河流洶湧奔騰,讓泉瀑飛瀉呼嘯;使雲霧變幻無窮,讓林莽蔥蘢繁茂……
黑雲壓頂,電閃雷鳴,暴風雨訇然而至。山洪突發,瘋奔狂嘯,衝決一切,搖撼一切,攪得天昏地暗。污泥濁水橫暴恣肆。
山的偉岸,山的威嚴,山的險峻呢?
一切依然如故。
熾熱地火,沉重高壓,歷史的煉獄早已煅就它的靈魂。
這壯美的氣勢!
這凌雲的高度!
我立山前 ,啜飲自由的山風,亘古的空靈中,有一種莊嚴的呼喚,有一種堅定的期待;
崛起!摒棄一切懦怯;
上升!摒棄一切卑微。
記取巋然屹立的山魂,記取山的從容與偉大。
讓思維崛起!
讓靈魂上升!
載1999.6.30.《湖北日報》
紅 蓮
獨處黃昏,依碧水,一隻只緋紅,簪一片湖藍。
曙色的鮮麗可比么?落霞的嬌艷可比么?
微風輕拂,緋紅的音符弄響夢幻的樂章,亮麗擊節而歌,舞姿柔曼飄逸,令人悄然動容。可人的美突然襲入,消失了塵囂和紛爭。放飛的心靈穿越歲月紅塵,於晚雲沉落之際,聆聽這芬芳俏麗。我滄桑之心,舒展成幽美的嘈嘈切切,流韻橫穿秋水,深情滑過季節的湖面,鍍上一層層生氣。一種溫情脈脈的呼喚滋潤心胸,蒼白與世俗之枷不堪一擊,隨風飄散。
粼粼清波由近而遠,直至無涯。靚影搖曳蒼茫,使寧靜平和擁有深隱的激情,追思和暢想攆走人生的煩亂,啟動沉澱日久的情緒。
我無言地凝注著朦朧中的璀燦,夢想織成花朵,我漂游在風浪上的心,忽然披上希冀的緋紅……
載2000.3.10.《海口晚報》
露 珠 集
1
太陽對所有的人都一視同仁,只是對躲在陰暗角落者例外。
2
真誠無論對於成就或者過失都是毫不掩飾的。
3
真理從來不自我辯護,倒是別人為她辯護;謬論總是在為自己辯護。
4
短短的雙腿比任何道路都長,如果你願意前行。
5
懶惰的人看見知識的大門鎖著,勤奮者卻看到它的門敞得很開。
6
肅殺的秋風在平原上漫步,它吹落了殘葉,也催黃了穀物;嚴峻的考驗使衰敗者加速衰敗,嚴峻的考驗使成熟者更加成熟。
7
當綠色的桐葉厭棄了燥熱喧囂的夏天,而在涼爽靜謐的秋風中愜意地舞蹈時,她的生命就快要終止了。
8
路燈熄滅以後,人們愈加感到它存在的可貴。
9
山谷如果炫耀它會回應別人發出的聲音,那是可悲的。
10
最初出現的明星,不怕將它的光輝湮沒在隨後而出的繁星之中。
11
犁頭和箭頭為什麼相似?因為它們同時推動著歷史;箭頭射倒舊的勢力,犁頭
翻出新的世紀。
12
綠葉絲毫不嫉妒花朵,而且為花朵的美麗勤懇地工作著。
13
弓的力量體現在箭上,真理的力量體現在實踐之中。
14
流水越急,越易混雜泥沙。 泥沙借激流的力量而奔騰,即使到達大海,也逃脫不了沉沒的命運。
15
叮在旗幟上的蒼蠅,絲毫不能得到旗幟的光榮,而只能玷污它。
16
事實穿上浮誇的衣裳,便成為虛假;榮譽被編成騙子的桂冠,便受到污辱。
17
謊言打扮得再漂亮,也害怕照事實的鏡子。
18
真正的威力在於閃電,而不在於雷聲。
19
實谷老時,愈加充實;秕谷老時,愈加空虛。
實谷之老稱為成熟,秕谷之老等於死亡。
20
船對河說:你將我限制得太死。
河答道:你到陸地上去尋找自由吧。
21
泥土把美麗豐富的色彩給了花朵,而保持著自己的質樸。
22
霧遮住高山,想否認它的存在。
群鳥卻穿過霧障,歌唱著飛向山的懷抱。
23
箭無論怎樣鋒利堅強,沒有弓它將沒有力量。
人無論怎樣聰明能幹,如果沒有遠大的理想,就像箭沒有弓一樣。
24
鋤頭挖開的是一塊塊黃土,鐮刀割下的是一束束金谷;
想要像鐮刀一樣收割,先必須像鋤頭一樣掘取。
25
儘管河蚌行走笨而慢,卻在泥里留下了它的足跡,因為它腳踏實地。
浪渣隨潮而卷,雖然行動敏捷迅速,也不會在路上留下什麼。
26
火柴像一枝待放的花苞,在燃燒時便開放了它生命的花朵。
它留下的只是灰燼嗎?
不!它給世上留下熱烈、光明與燦爛。
27
河水說:堤岸呀,要是沒有你,我該多么自由。
堤岸說:如果是那樣,你將被千萬人詛咒。
28
流水說:橋墩呀,你不能否認,在火車經過大橋時你膽怯了,連我也感覺到了你的顫抖──就在我連忙躲開的那一剎那......
29
大地不怕哺育出綠草來埋沒自己。
30
騙取榮譽者在得到那會丟掉的光榮的同時,也得到了丟不掉的恥辱。
31
在河上擺渡的槳聲聲嚷:我多忙碌,我多辛苦。
架在河上的橋,任人來人往,踩著它的脊背,始終默默不語。
32
雨點能打濕螢火蟲的翅膀,卻撲滅不了它的光亮。
33
綠色的樹葉將青春與生命獻給了生長它的乾與枝後,就將自己的屍骨也化為撫育
樹木的塵泥。
34
請不要鄙棄煤渣吧,它就是為人類現出了熱和光的煤塊。而且,它仍以頑強的精神和不朽的軀體鋪起道路,讓人們大踏步地前進哩。
35
油菜──翠袍金冠,燦爛而輝煌!為什麼你不在花圃供人賞玩,而要安居在這
鄉野的田地上?
啊,原來你要將自己的整個生命與軀體化為乳汁般的油脂獻給人們呀!
36
真理之水,通過實踐的沙的過濾而變得更加明澈。
37
太陽把清輝灑給群星,群星卻絲毫未分散太陽的光亮,而恰恰反映出它的輝煌。
38
楓葉將整個青春獻給了太陽以後,它就具有太陽的色彩了。
39
萍說:湖很大,但很膚淺。
蚌說:你探到過它的底嗎?
40
霧可以暫時埋沒大江,卻阻止不了它的流動。
41
不要因為害怕看到陰影,而把心靈的燈吹滅了。
42
“當我擁抱一切時,所有的陰影都消失了。”黑夜這樣說。
“你本身就是一個最大的陰影。”世界回答它。
43
塵土在駿馬賓士時紛紛揚起,卻始終不能飛到駿馬的前面。
44
東風:可愛的風向雞呀,你一貫忠誠地順從我嗎?
風向雞:請相信,在別的風沒有壓倒你的時候,我是始終不渝的。主人!
45
淺池多渾濁,潭深水自清。
淺池以渾水來掩蓋其淺,首先是在欺騙自己。
46
朝霞用瑰麗的語言預報著天地光明的到來。當天地一片光明時,它就將自己溶化在整個光明之中。
47
閱歷如一塊礪石,它將進取者磨得更加銳利,也將庸人磨得更加圓滑。
48
榮譽超過了事實,就成為侮辱;愛護加上偏袒,即是損害。
49
對死者的讚美,是對生者的希望;對死者的詛咒,是對生者的警告。
50
任憑多么光輝的腳印,也不能印上未來的道路。
51
給予今天一倍的行動,勝過對明天百倍的企望。
52
雲塊把雨點灑在大地之後就消失了,讓藍天來承受草木的謝意。
53
桃花說:春天是紅的。
小草說:春天是綠的。
春天說:我不帶任何單個的色彩,我屬於大家。
54
溫柔善良而多情的霧,為了山林的美麗,想盡力藏起山林身上的醜惡──荊棘、險崖、狼窩、蛇窟......可是,它的掩蓋行為,卻給哪些醜類幫了忙。
55
月亮希望陰雲把所有的星辰都遮去。結果,它也被湮沒了。
56
樹木羨慕鳥兒能遠走高飛,自由地翱翔。
風暴說:讓我將你送到天上去吧。
57
在知識的王國里是沒有富翁的。求知者擁有知識的財富愈多,就愈感到自己貧窮,就愈是乞討。
58
真誠的微笑,好像沐浴著春苗的雨;
虛偽的微笑,猶如掩蓋著深淵的霧。
59
黑夜能掩蓋花朵的顏色,卻掩不住它的芳香。
60
先不要誇耀自己走過的道路正確,還是回頭看看在你的腳印上,後來者的腳印多與不多吧。
61
只要溫泉的心臟不冷,寒冰永遠難將它封凍。當暴風雪的白色恐怖籠罩著大地,它仍睜著春波蕩漾的眼睛。
62
當月亮感到自己已過於充滿和明媚之時,就開始缺陷了。
63
紅梅愛的是冰雪么?
不!她寧願凋零在春天的懷抱里。
64
溪水是嚮往著大海的。但是,卻寧願在途中被乾渴者汲取而去。
65
只要能採取蜜汁,管它是什麼花呢。
66
雪想把大地描繪得潔白無瑕,可是,太陽卻不允許。
67
你的心像一片沙漠,春天將在哪兒立足呢。
68
雲對小草說:可憐呀!你只擁有腳下一點兒土地,而我可以占領整個天空。
小草笑道:謝謝,你這無立足之地的英雄啊!
69
葉不願作花朵的陪襯而擁擠於花前,它突出了,她的美卻被掩蓋了。
70
浪說:船呀,我抬舉你,願你高升。
船說:因此,我更加警惕著你!
80
高峰希望雲霧將眾多的低峰掩埋,以顯示其高。
當雲霧掩住低峰時,它卻顯得孤獨而渺小了。
81
磚的理想是砌入牆裡。
磚砌入牆裡是不計較位置高低的,無論是作牆腳還是作牆頭。
82
大壩阻止河水前進,卻給河水積蓄了力量。
83
水閘譏笑水庫貪婪而誇耀自己慷慨。
當水庫乾涸時,它沉默了。
84
硬石子堆積得再高也關不住水,因為它們互不相干。
軟土卻築成了堤岸。
85
看見螺號你想到了什麼?
──那些仍在鼓舞著我們前進的死者。
86
竊據真理者,離真理最遠;
渴求真理者,真理緊挨著他的心。
87
覆舟自慰地說:我不過是把水當作藍天罷了。
88
煙往往比火升得更高。
假話往往比真話動聽。
89
辛酸不一定都在痛苦者的眼淚里,也在尋樂者的酒杯之中。
90
我看見有人從亂石與荊棘里走了過來,卻在青苔上滑倒了──不要以為布滿了傷痕和繭疤的腳板,在行走時就萬無一失啊!
91
何必在暗夜裡喟嘆已逝的光明呢,還是燃起你心靈的燈吧。
92
我看到受風雨侵蝕而變得光禿的岩頭,也看到受風雨侵蝕而變得像刀尖的山峰; 我看到被碰掉稜角而變得圓滑的卵石,也看到碰碎以後變得更鋒利的石片。
93
公雞在晨光中叫嚷:請相信,我早就呼求著你哩!
啟明星默默無語,在晨光到來時漸漸地隱去。
94
草說:沙啊,我真討厭泥土將我固定在一個地方,使我寸步難行。
沙說:草啊,我更討厭風將我東移西遷,永無安居之所。
95
浮萍抱怨水說:唉!你經受不起風吹,使我也無法牢固地紮根了。
96
在黑暗中不斷地摸索出前進的道路,並在身尾燃起一盞信號燈──須知螢火蟲的燈並不是在照著自己行走,比它的燈更亮的是它的眼睛啊。
97
捷徑是什麼?
──許許多多探索者留在曲折道路上的腳印的總和。
98
春天是無形的,從來不誇耀她造化之功。
萬物在生長之時,都感到她的偉大。
99
以自己短暫的一生,來體現太陽的斑斕瑰麗,這就是虹的高貴品質。
100
沙漠希望變為綠洲,卻又不愛惜水。
它的希望只能是年復一年地流失。
101
沒有高崖,任憑流水多么威武,也成不了瀑布。
102
江底的石頭對斷棹說:我早知道風浪是不好惹的。
斷棹笑道:因此,你永遠不可能理解什麼叫乘風破浪。
103
春雨親切地吻著竹筍說:我是歡迎冒尖的。
104
金黃的穀物低垂著頭。
它並非在欣賞自己成熟的影子,而是向著大地鞠躬。
105
霧掩住太陽說:我在保護你。
太陽射出千萬支金箭,穿透了霧幕。
106
久旱的大地,無論怎樣乾渴,也不祈求洪水到來。
107
蓮花有了較長的閱歷以後,便逐漸捨棄了華麗的外衣,而變為樸實的蓮蓬;
像一個成熟的大腦,貯存著理想與希望的種子。
108
死對無為者說:我消滅你。
死對創造者說:我保存你。
109
風惱恨松林阻止了它的腳步,憤怒地吹落了松果。可悲的也在於它的殺伐行為只能給自己播種反抗的種子。
110
人們啊,你們匍匐在它的腳下祈禱的神像,不就是你們雙手塑造出來的嗎;你們造出的神靈,不也就是自己被扭曲了的靈魂么!
111
空空的秕子,也許會瞞過選種者的眼睛。可是,又怎能騙得了泥土呢。
112
人們並不以為大喊大叫地唱著高調的雷是了不起的英雄,因為在嚴冬它也是噤若寒蟬的。
113
蟬──蛻去了一層殼,於是,有了一個新我。
114
將虔誠交付予神靈者,自己只有享受著欺騙。
115
就在你看破人生而哀嘆之時,也看破了自己。
116
虛偽有時也能以極大的優勢壓倒真實,但它永遠也不會變成真實。
117
飛瀑的歌為什麼雄渾、豪壯?
──每一個顫動著的音符都來自危崖之上。
118
火在爐中燃燒,煙在天空舞蹈──自從有發光發熱者獻身,就有脫逃者四處招搖。
119
霜雪如棉絮,卻無絲毫溫暖──一切害怕陽光者不管如何打扮,終究掩飾不了那冰涼的情感。
120
死水有時也泛起波浪,莫以為是真的在流;那是迫於風力,露一層假笑的皺。
121
不必擔憂──讓你的的足跡湮沒在眾多的足跡之中吧,那么,你走的這條路就是寬闊的。
122
當你為你的影子漸漸長大而沾沾自喜時,你與太陽就漸漸遠離了。
123
當權威動身去打擊批評他的人時,他便離開權威的寶座了。
124
各自都想突出自己的山峰,怎能不在彼此之間形成深溝大壑呢。
125
煙為什麼能夠乘風飛騰呢?
──它沒有骨頭。
126
大霧能將一切事物彼此隔開,卻改變不了它們之間的距離。
127
你滿眼含著淚水,怎能看得清前面的道路呢。
128
不要為了顯示腳印的端正,而使你的步伐變得僵硬起來。
129
油漆想保護朽木,結果加速了自己的脫落。
130
愛是美的鏡子。她只可能在這面鏡子裡看到自己的真實容貌。
131
高飛的鷹說:樹啊,你其所以脫離不了自己的陰影,就是因為你沒有離開大地。
樹回答說:不知你是否注意到,那驚慌逃竄的狡兔,並不是從天空發現你的。
132
“春天呀,你在哪裡?”
“種子呀,當你渴望著發芽的時候,我就在你的心裡!”
133
清泉之美並非是貯存在淺淺的小潭裡的時候,而是在它流入乾涸的田園的時候。
134
我希望我的心像鏡子一樣的明亮,但不希望它是一面鏡子──只照見別人而不能照見自己呀,愈明亮愈受人唾棄。
135
如果你的心靈里只剩下點滴的水,思想的閘門開得愈大,就愈是顯得空虛。
136
只有融化了白日的喧囂,黃昏才顯得如此安謐;
沒有過感情衝動的心靈,永遠溢不出靜美的音樂。
137
帆並不覺得帆纜束縛著它是限制了它的自由,而感到帆纜給了它力量。
138
他為什麼老是向後看呢?
──特別愛欣賞自己的足跡。
139
美是像陽光一樣赤裸著的,她不需要任何華麗的打扮;
一切裝飾,只能投給她以陰影而使她變得暗淡。
140
何必對著沉落的太陽黯然神傷呢?回過頭來,摸索著走向通往黎明的道路,就與旭日相會了。
141
車輪不停地對道路唱著感激的歌。
道路僅僅記下了它前進的轍印。
142
林中所有的鳥兒都在為我歌唱。
只有因我所愛被鎖在籠中的那一隻在為它自己悲傷。
143
是真理錯了嗎?
不,是你認錯了真理。
144
河岸:親愛的,我不能陪你一同遠行!
流水:這正是為了我行走得更遠啊,親愛的!
145
在火熱的奔瀉中,鋼花飛舞得多么絢麗耀眼。
一旦趨於冷靜平靜,它便現出了渣的原形。
146
害怕污泥弄髒了自己的身體者,永遠也作不了種子。
147
“大江啊,那峽口緊緊地卡住你哩!”
“不,那是我得以高歌的喉嚨!”
148
歲月在大樹的皮膚上刻下一道道蒼老的皺紋。
然而,它每年都有一個嶄新的青春。
149
因害怕秋風吹黃而匆匆離開故枝的樹葉,比枝上的葉子枯黃得更早。
150
第一個衝出閘門的浪頭,甘願自己在乾涸的渠道里中途消失,讓後來者去領受禾苗的感激。
151
蟬──趨附於炎夏之威的歌者,其熱性必然隨氣溫的高低而升降。
152
誰在風平浪靜的港灣里停留得最久最久?
──破船、爛舟。
153
夜間的道路,並不感到孤寂和冷落,在它的胸懷裡,銘刻著眾人的足跡。
154
水──一邁開步伐時,便有了自己的歌。它深深地懂得:它生命之歌的休止符就寫在停步的那一剎那。
155
“金啊,別小看我,你也曾與我為伍哩。”
“是呀──沙啊,我可受夠埋沒之苦了。”
156
帆炫耀它是一面旗幟。
當高揚的旗幟在狂風到來愈展愈開時,帆卻蜷縮了。
157
那滌盪著泥沙,衝擊著暗礁的,並不是在表面蹦跳著喧嚷著的浪花。
真正的急流啊,洶湧在波濤之下。
158
飛揚的塵土,曾埋葬過顯赫的古城,卻永遠湮沒不了芸芸小草的蹤跡。
159
燦爛的黃昏,是光明之歌的美妙尾聲,並非黑暗的序曲。
160
樹枝:根啊,感謝你給予我抗擊風暴的意志與力量!
樹根:讓我們共同致意於默默的泥土吧。
161
燭啊,淚流的過多是會減少自己的光亮的呀!
162
水渠說:禾苗呀,我以我的歌聲在餵養著你哩。
禾苗笑了,它心中正激盪著雨水的音樂。
163
湖塘借寒流給自己抹去滿臉的皺紋來顯示其平整光潔。人們卻最討厭那副死板冰冷的面孔。
164
灰燼說:老是讚頌熾熱光亮的過去有什麼用呢,現在,就把我撒到田地里的禾苗中去吧。
165
她是不燃燒的,然而,她把太陽的光明傳遞到黑暗中的眼睛。於是,她也在人們的心目中留下了光明之身──大家親切地叫她“月亮”。
166
退潮了,被遺棄在冷落的河岸上的浪渣,仍然躺在空有其高的位置上,做著升騰的夢──它們在等待再一次漲潮哩。
167
當貪圖享樂的欲望到達你的心頭時,痛苦卻已等待在那兒了。
168
在車輪轟轟烈烈的進行曲里,有許許多多的音符是那默默無聞的道釘組成的。
啊!它們固定在一定的地方,卻行走得很遠很遠。
169
當人的眼睛裡流動著美好的情感時,它是純淨的清泉。一旦停止這種流動,往往會變成蛇窟。
170
種子被埋入泥土,死去的只是它的過去,勃發的是嶄新的青春。
171
騰跳著的泡沫,往往比潮頭涌得更高。
172
黑夜:黎明啊,你是我的死亡。
黎明:不,我是白晝的新生!
173
那擎著燈盞,卻看不見腳下道路的人啊,你只顧用燈照著自己的面孔,當然就
辨不清四周了。
174
樁──想肩負起重任,只有投身於泥土的懷抱;能經得起沉重的打擊,才能作樓基的骨骼。
175
月亮不因自己能反映太陽的光明而掩飾身上的黑斑。於是,人們把它身上的陰影也視作芬芳的月桂──她顯得更美麗了。
176
穀物稀疏的瘦地,再貧瘠也比雜草葳蕤的沃土富有。
177
人們將“過去”寫在腳印里,而未來則寫在腳板上。
178
任何一條有盡頭的道路,比起車輪的周長要長得多;那滾動著的車輪啊,卻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道路。
179
只有在渴求著春天同時也渴求著泥土的種子,才具有真正生長的欲望啊!
180
魚兒並不認為:淺池會因雲的倒影裝點而變深,深湖會因浮萍的掩蓋而變淺。
181
一切真理都不是板著面孔的,她微笑著,最大限量的充滿著人情味兒。
182
這就是屹立於海邊的礁石的靈魂──縱然傷痕遍體,也要迎接新潮。
183
當高掛著的帆責備風軟弱無力的時候,它即將落下桅桿了。
184
船不會因為所走的道路不平坦而離開波浪。
185
傷感者付出了許多許多的淚水,他得到的報酬是什麼呢?
──更多更多的淚水。
186
你老是擋在前面慢吞吞地走著,怎能看見後來者急待邁開的腳步呢。
187
木耳──枯樹的耳朵,縱有千千萬萬,又怎能聽到春天的召喚呢。
188
色彩最美的雲是不下雨的。
189
嫁接果枝要挨刀子,但結果是豐碩甜蜜的。
190
秋霜:紅葉呀,多虧我把你染得如此美麗,你該如何酬謝我呢?
紅葉:我已經因你而付出血的代價了!
191
會編織羅網的並非只有蜘蛛,從饞言者的嘴裡,同樣會吐出絲來。
192
在小草聽來,離它們遠遠的雲鶴之歌,並沒有蟋蟀之歌優美動聽。
歌者呀,你是否以為高天的雷聲,就一定會壓倒落入禾田的雨聲呢?
193
黑夜裡,紡織娘的歌聲顯得特別幽婉、清麗──啊!在萬籟具寂的沉默之中的歌者呀,即使是輕輕地哼出一個音符,也是令人感奮。
194
得意地舞蹈著的樹枝與自豪地歌唱著的樹葉,同時譏笑著那無形無影的風哩。
195
打開通向理想的大門,怎樣才不費力氣呢?
──在懶漢的睡夢裡,有一把萬能的鑰匙。
196
潔白的晨霧啊,是大地升騰的美好的感情么?你以輕柔的紗巾揩盡空中的塵垢,讓那初升的旭日顯得無比鮮紅瑰麗,自己則默默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197
土地從來不欺騙耕者,因為汗水毫無虛偽之情。
198
枯黃的草葉啊,你可是在秋風中唱著悲歌?
不──請把我作柴吧,還能燃一把紅火。
199
成熟的果子啊,你生長的欲望也該終止了。
──不,我的核心仍然藏著對陽光雨露的渴求啊!
200
“雁呀,你為何忽南忽北呢?”
“誰叫這個世界忽冷忽熱啊。”
201
雙槳識水,一帆知風。
202
居住在舊壁洞裡的麻雀,認為燕子年年築新巢是再愚蠢不過的舉動。
203
我常常以我的逸樂來充實我的空虛。可是,愈充實便愈為空虛。
204
當黑暗消失光明即至之時是最為美麗的,這就是黎明為什麼呈現出金色金的緣故。
205
稻穀充滿著陽光的金色時便成熟了。
206
犁鏵──奮鬥著的開拓者,往往是不願拋頭露面的。
207
你站在道路的中央微笑著,為了表示自己的謙遜。可是,人們因此不得不繞過彎兒才能過去。
208
任憑多么光輝燦爛的白晝,夕陽也是毫不留戀的。她向著又一個明麗的清晨走去。
209
怎能留下一身清白呢──你滿身塵垢地站在河岸上欣賞著自己的倒影:啊!我洗滌得多么潔淨多么美麗呀!
210
美──是一顆碩大火熱的心,不可能藏於狹窄冰涼的胸懷裡。
211
何必擔憂將來的苦與甜呢,現在,就將自己當作一朵花盡情地開放吧──蜜汁,
就在你的心上。
212
在知識的懸崖上,站立著一個博識的學者;
在享樂的酒樓上,醉臥著一個愚昧的食客。
213
嫉妒是無能的影子,老是想把想陰暗籠罩在別的身上。結果,卻給自己留下了一條黑色的尾巴。
214
向日葵以為太陽是專為它而發光的。
215
清晨會有夢那么美嗎?
──貪睡者表示懷疑。
216
飛塵:我是大地的兒子。
大地:你是風的奴才。
217
山谷在風暴中吼叫,調子比一切都高。別以為它是抗暴的英雄,恰恰是它給風暴留下了逃跑的缺口。
218
一個一個開拓者的腳印,重迭於荒原之上。於是,在黃沙野草之中,便有了一條嶄新的道路。
219
有竹鞭在地下艱難曲折地探索,才有竹筍冒出地面迅速挺直地成長。
220
有尖角的硬石塊,長期與沒有尖角的軟水作伴,怎能不變得又圓又滑呢。
221
在風雪中邁步,只要不停止前行,被蒙去或凍結的終究不過是你的腳印。
222
秋天,火紅火紅的楓葉在人們的讚美聲中紛紛離開了樹枝。
禿枝沒有誰來讚美。在不被人注意的沉默里萌生了春的新葉。
223
沙可以把水攪渾,當水狂亂著的時候;
沙也可以把水濾得更為清澈,當水不再胡亂翻騰著的時候。
224
彩虹在受到讚美時說:得感謝太陽!
太陽笑道:還是向那些浮在空中的、為人們所難以發現的水珠致敬吧!
225
當道路以行人愈來愈少而樂於安寧時,他就要漸漸被野草掩沒了。
226
曙光將清新明麗的信息,只投給早醒者的眼睛。
227
沙縱然堆得比山還高,又怎能擋住風暴呢。
228
權威說:所有的人都得崇拜我!
結果,它變成了權勢。
229
誰永遠也不會與今天相遇?
──一味追憶昨天的人。
230
盛開的花朵是美麗的,成熟的果實是甜蜜的;而由盛開的花朵變為成熟的果實的過程,則往往是酸澀的。
231
從來不開花的樹枝,自然沒有凋謝的苦痛。但也從來得不到蜂蝶之愛,得不到它們為其歌舞的歡樂。
232
並非風暴憤怒地撕打,而是苔蘚親昵地依撫,使得生硬的岩石化為有機的塵埃,參予泥土的事業。
233
溝洫尋思:河流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將我擴大而已。
水池想道:大海又怎么樣,我不就是縮小了的大海么。
234
暴風以樹枝樹葉痛苦的呼叫來展示它的威力;它的威力也就在那些呼叫聲中漸漸地喪失了。
235
良方因醫治創傷而產生,但請不要為求得良方而去製造創傷啊!
236
含在槍膛里的彈頭,並非含在嘴裡的舌頭;
在獵物沒有命中之前,休要夸自己的槍法好。
237
駱駝決不會因為風沙將抹去自己的腳印而止步不前。
238
藤說:沒有天生的硬骨頭並不可怕。沒有向上攀援的意志和精神,才是最可怕的啊。
239
你可以用自己的新腳印蓋住你的舊腳印,卻永遠不可能有個新的起點。
240
世上何曾有過死水呢,只不過有過死坑存在罷了。
241
倒影對原物說道:人們說我比你還美哩。
水忙說:這全是我的功勞。
原物靜靜地聽著,保持本來的面貌。
242
彩霞並不因為美好的清晨逝去而頹喪,在黃昏時,她再現出絢麗的色彩與光輝。
243
任憑謊言編織的網多么精密,也撈不到半點兒真實。
244
偉大的大河在飢餓的時候,才覺得小溪並不是渺小的。
245
露珠被大風搖落在地,它以整個心身去浸潤泥土。
沙粒被風暴捧上天,只能污染空氣。
246
真理一旦被人作為謀私利的藉口,便成為謬論──別看它還是那個模樣。
247
隕星──憑藉恆星之輝映,也許能求得長久的閃光。還是作一次自我燃燒吧,雖然短暫,但畢竟是自己生命之火。
248
當我拚命地讚美自己時,世界就將我囚禁在“我”的牢籠里了。
249
井水:來吧,河水,你會知道什麼叫做安逸。
河水:來吧,兄弟,莫給自己劃地為獄。
250
特權說:權利呀,我們像是一對兄弟哩。
權利說:當我倆不屬於人民的時候,簡直就是同一罪人。
251
權力對它的崇拜者說:你們真正的用心是想奴役我。
252
在綿綿春雨中,石頭也變綠了。那不是應時而生的芳草,當心,踏上去是會滑倒的!
253
落入泥坑的羽毛說:昨天,我在飛翔時,是多么的威武啊,你相信么?
非常遺憾,我只知你今天再也無法抖去身上的塵垢了──大地嘆息著。
254
殘存的蛛網上留著殘存的雨跡,那並非蜘蛛的淚。在金色的陽光里,它正牽著一縷新絲忙碌著哩。
255
超越了真實的盲目崇拜,就會塗上迷信的色彩;
用虔誠的心靈去點神燈,只會留下愚昧的影子。
256
“鳥呀,我在水中生活得實在膩了,請告訴我,該怎樣才能飛到樹枝上去呢?”
“魚呀,等到水漲起來淹沒了樹時,你便可以在樹枝之間展翅了。”
257
在萬物都披上綠色時,春也決然不會進入綠得發臭的死水坑裡。
258
湖大不過漁者的網,河長不過船家的槳。
259
飛蛾以為撲向誘蛾燈是光彩的。
阿諛者的舌頭,不也正是一炷血紅色的燈么。
260
雷聲在乾旱的日子裡最為動聽,即使沒有雨點。
最渺茫的希望也勝過絕望。
261
花朵不會乞求蜂蝶來賞識;
乞求蜂蝶賞識的一定不是花朵。
262
小塘──為尋得終日的平靜與安寧,囿於一個小圈。雖然一陣風吹過,也會引起心的顫動,但又怎能掀起波瀾呢。
263
不要藉助望遠鏡來寬慰自己──啊!我離目標不遠了;
還是以自己堅實的腳步去縮短其距離吧。
264
功勞一旦變為個人的資本,它是會要求生利息的。
265
葉嫌花比自己美,密密地將它遮住。
蜜蜂卻穿過障礙,撲到花的懷中。
266
竹根──即使被埋沒在地下無人得見,也決然不會停止探索而力爭冒出新筍。
267
霧雖然能填平深淵,但不能消除深淵存在的險惡。
268
斷了的琴弦,雖然能打個結子連線起來,卻彈不那么優美的音韻了。
269
縱然給孬馬佩上金鞍,又怎能跑得快呢。
270
勇敢地衝進夔門,流水便唱得更響了。
271
再高大的浪頭,也不能離開擁擠的夥伴。
272
真理不在歷史的道路上前進,則將成為古董。
273
缺少光澤的心靈,即令飾滿發亮的珠寶,也無法熠熠生輝。
274
汗滴在別人的腳板里,流的再多再多,也不會踏出一條新路。
275
苔蘚光彩地腐蝕著岩石,玩樂愉快地偷竊著年華。
276
湛深的井並不怕別人汲取而變淺。
277
當雲塊眷念著大地時,它的思緒便化作綿綿雨絲。
278
天才的種子是不可能在庸碌的園地里開花結實的。
279
太陽決不想掩住星光,也決不怕被星光掩住;
正義決不去征服人,也決不會被人征服。
280
如果你一意前往,即使在暴風雨的黑夜中,也有閃電照亮道路。
281
莫看河中的浮葉,也像輕舟似的順流迅奔,它永遠也不可能逆水而上。
282
最美好動聽的歌,決不會尋找悲觀頹廢者的喉嚨。
283
錯誤的腳印是無法修正的,還是改變你所走的道路吧。
284
跳入海灘上人腳印里的小魚,陡然覺得自己比鯨還大。
285
如果你只是一味地追悔過去,那么,在丟失了陽光以後,也將丟失燈光。
286
煙拚命地想離開火,以證明它不依存於火。
287
只有將昨日的真理當作種子,播種在今日的土地上,它才能開出新時代的花朵。
288
水溝說:瀑布有什麼了不起。我豎起來也與它一樣。
289
受審判的真理永遠站著,被推崇的謬論永遠跪著。
290
沙漠中的小河,明知自己將在中途消失,也也要奮力向著大海流去。
291
葡萄藤說:只要能結出果實,怕什麼曲折成長呢!
292
人們啊,在讚美美麗的珍珠時,是否還記得蚌的痛苦和犧牲呢。
293
即使是最微弱的風,也是行進著的。一旦丟掉了向前的念頭,就意味著死亡。
294
修正了的道路對原來的道路說:你是我光榮的母親!
295
任憑多么平坦的道路,在蹩足者的腳下,也顯得坎坷。
296
被風撕破過的帆,決不會怕風。
297
給枯樹綴上再多的花,也無法使它的生命變得美麗。
298
既然孕育著珍珠,就不害怕剖腹。
299
燈芯自詡是它的燃燒才顯示出光明。
當它的火焰漸漸地暗淡時,它才發現燈油快要盡了。
300
有群峰凝固的冷靜和江水奔放的熱情,才構成了三峽的壯美。
301
在枯葉墜落之處,必有生命的綠蔭。
302
鳥兒無限地嚮往著天空,但從來也不想離開大地。
303
愛情只有在貞操者的心中,才能成為永恆的財富。
304
流水堅信:只要有一個高的起點,就一定會到達大海。
305
枝頭的花蕾,決不因為看見暴風后落花的枯萎而停止開放。
306
即使把向日葵栽在背陰之處,它仍然是向著太陽的。
307
平凡與偉大相距多遠呢?
──近在咫尺。但是,要走完這段路卻必須付出一生的歲月。
308
棗核的殼是堅硬的,但絲毫也不妨害種子發芽。
309
“馬兒呀,我真不願意馱著別人前進哩。”
“可是,你卻樂意騎著我行走。”
310
愈是自己轉動得不靈活的輪子,愈是粗聲地抱怨道路不平。
311
不結果的枝對結果的枝說:我才不願意負重受累低頭彎腰哩。
312
穀物不去占領的閒地,必然生長雜草。
313
池水:有風吹拂時,我就笑了。
河水:我自己流動時,便有了歡樂。
314
你怎能領略黎明時美麗的曙色呢,總是害怕露水打濕鞋子的人啊。
315
視世界上一切為醜惡的眼睛,並非就是美好的眼睛。
316
神箭手將鈴兒系在箭上,以顯示他響亮的名聲,他的箭“丁當"與他的名聲一齊墜落在靶子之下。
317
即使癟谷僥倖地混進種子裡,被播入田地里,又怎能發芽生長呢。
318
水塘不解地對噴泉說:幹嗎要衝那么高呢。
319
蜘蛛結網想逮住黃蜂,結果只網住了蚊子。
320
車輪只有在行進中,才能將有限的周長無限地延伸。
321
葉子愛在風中沙沙作響;花朵只暗暗地借風傳遞馨香。
322
前進著的車輪,從來不埋怨道路給它帶來磨損。
323
風執著地前進著,決不留戀走過的道路,即使那兒一片段預告團錦簇;也決不害怕碰壁,即使粉身碎骨。
324
莫以為登上泰山之頂全是憑著自己的力量,應記住那些匍匐在你腳下的一級級
石階。
325
大湖無水,只不過是一塊凹地,還有什麼深度可言呢。
326
即使枯瘦如腸,小溪也不忘向著大河大江獻出自己的一切。
327
螢──決不因為有星星和月亮,而怯於閃爍自己的微光。
328
只盯著陰暗的影子,怎能看見光明呢。
329
如果在邪惡面前,你悄悄地溜走,那么,你滿口的正義和真理,全是胡謅。
330
路燈懷疑地對電桿說:你把我舉得這么高,是為了借我的光來炫耀自己吧?
331
陰溝說:我是被埋沒的河流。
河流說:即使是地下的陰河,也決然不會流著污濁的。
332
受人讚美的花,恣意地開放著,為人看不見的根,儘量地吸取著。
333
如果拉縴也像放風箏一樣輕鬆,又怎能產生雄渾激越的號子呢。
334
要想爬上陡坡,怎能不彎下身子呢。
335
浮雲把大片的影子投擲給乾旱的土地,大地依然龜裂著;
露點將微小的心身獻給細草,細草得以一線生機。
336
細草想離開擁擠的夥伴,到空曠的沙漠裡去尋找寬敞與清寂。
結果,找到的只是遺恨。
337
魚兒在逐斗中把水攪渾了──這正是摸魚者所希求的啊。
338
水坑:水井呀,我倆同樣盛著水,為什麼人們不肯給我命以你的名字呢?
水井:還是先問問你自己是否有一個永不枯涸枯的心靈吧。
339
血,並不能給暴虐的刀劍增加任何光彩,只能加速它的銹爛。
340
親近著的海鷗對大海唱著戀歌,大海只贈給它幾條小魚;
遠離著的月亮默默地思念大海,愛之光引起了大海激動的潮汐。
341
隨風飄去的黃葉,譏笑著在樹上蕭蕭作響的綠葉說:有什麼值得歌唱的呢──你們這樣固守著,不怕老死在枝頭么!
342
感情戴上了理智的花環,雖然有所拘束,但顯得更加美麗了。
343
私慾的種子,總是偷偷地播在別人的土地上發芽生長的。
344
魚兒不會因為水時冷時熱而嚮往陸地。
345
在庸人眼裡,知識與塵土沒有兩樣;在創造者心中,無知等於自我消亡。
346
胭脂也許能夠掩蓋你的病容,但又怎能掩蓋你的病呢。
347
只注視著自己名字的人,他怎能看得遠呢──他的眼光,已被他的名字遮住了。
348
理想對於空談,永遠是沉睡的荒原。誰能喚醒她呢?
──她夢中期待著的是犁頭,而不是舌頭。
349
任人們攀登的石板路,從來不計較地位的高低。因為它們彼此都懷著一個共同的目的。
350
乾涸的河床:並非自我吹噓──憑鵝卵石作證──我流動時是多么的威武啊!
鵝卵石:可憐,我現在只能以失掉光澤的身體,證明你曾經是一條河,如此而已。
351
為博得一時的喝彩,衝天炮躍上了高空。
它得意地吼叫了一聲,便粉身碎骨地跌落在地。
352
箭在離開弓以後叫嚷著:我自個兒會飛哩!
弓充滿著,保持著它的力量。
353
亮晶晶的春雨,消失在綠色的叢林裡了。
不!她美好的感情,正活躍於萬木蔥蘢的生命之中。
354
如果誰將衣著的豪華當作青春唯一之美,那么,她的青春,只不過是一堆軀殼。
355
山上的茅草,向著山下炫耀它們的身影。
山下的松柏,並不以為茅草長得很高。
356
水庫貪婪地積蓄著水,但不是為了自身。
乾旱時,它儘量地施捨,從來不要誰給它謝恩。
357
蟬──不從泥土中脫胎而出,又怎能吸風飲露鳴於高枝呢。
358
聰明的鳥兒將安全之巢,建築在危險的高枝上。
359
風微笑時,花朵愉快地跳舞;
風大笑時,花朵落了。
360
殘荷在歸根之前,依然為人們擎起一片風聲雨韻。
361
黎明時的陰雲企圖阻止太陽升起。結果,只給太陽鋪出了絢麗燦爛的大道。
362
莫以為占春光最多的是艷麗多彩的鮮花,你看那小草綠遍天涯。
363
河水遠不及石塊堅硬,然而,憑著它的毅力與耐心,將滿是稜角的的石塊搓揉成鵝卵的模樣。
364
帆靠順風才稱得上好漢。
纖索則是能斗逆風的英雄。
365
不要責備不結果的花朵,它們都在為春天美麗地工作著。
366
知識的園地,對於勤耕者是肥沃的綠洲,對於懶漢則是荒涼的沙漠。
367
瀑布的追求在於遙遠的大海,而它的感激之歌則留在懸崖峭壁懸之上。
368
空油桶在滾動時,聲音比盛滿油的桶要響得多。
369
浮萍懷疑地對大樹說:幹嗎要把根扎在死死地限制自己的泥土裡呢?
370
護劍的鞘,是不怕劍傷害自己的。
371
戴著鞍轡的馬,擔心地對著林間的奔鹿說:你不怕會走錯道路嗎?
372
低地上的山峰,用不著羨慕高地上的土丘,別看它高高在上。
373
害怕凋謝的,不敢開出花朵;重放鮮花的,曾經有過凋謝。
374
喬木嚮往高處,拚命地突出自己,但從來也不願意擺脫大地的束縛。
375
隨著別人的果實紅了,有的人眼睛紅了──紅,並不都是成熟的標誌。
376
愛綠草的雲,全心全意地化為細雨;
愛金衣的雲,專心專意地朝拜太陽。
377
害怕踐踏的土地成為不了道路。
378
磨道上的驢子說:沙漠裡的駱駝有什麼值得歌唱的呢,我不也是一步一個腳印嗎。
379
鳥兒愛樹上的每一片綠葉,但不想變成綠葉;
綠葉羨慕鳥兒飛翔,但不希望自己飛翔。
380
曇花並不認為常綠的苔蘚就比自己的青春美好。
381
沙漠不理解地問綠草:你為什麼不愛我呢?
382
布穀鳥以為春天的大地是由於它的歌唱才變綠了的。
383
最經不起霜打的是窪地上的肥草。
384
浮萍勸荷葉不必死死地固守一處,乘風威與它一塊出走。
荷葉寧願被風撕碎,也不肯隨波逐流。
385
“拱橋啊,你為什麼老是吃力地彎著腰呢?”
“不想垮掉。”
386
當榮譽之光超越了其真實時,真實就顯得暗淡。
387
拌腳石──對於那些兩眼朝天和不願彎下身子去搬開它的人,才能成為事實。
388
臭椿憤憤不平,它對太陽說:你把金色與清香給了你偏愛的桂樹。
389
夕陽因圍在身邊獻媚的晚霞而臉紅。她離去時,便卸掉了那本來是一些烏雲的
光衣。
390
蒼蠅雖然也會像蜜蜂一樣叮在鮮花上面,但永遠不可能釀出蜜來。
391
害怕看到自己的陰影,那就永遠蹲在黑暗吧。
392
在道路上奔跑的瘦馬,並不認為養在欄里的肥馬就比自己幸運。
393
黃金作成的鐐銬價值雖高,但注定是要禁錮自由的。
394
風暴:哼!大樹,你雖然沒有倒下,然而已是落葉遍地了。
大樹:那是勝利者甲冑上光榮戰落的鱗片。
395
孕雨的雲不顯亮色。
愛不一定都帶著微笑。
396
沉迷於迷濛的醉意,當然就害怕清醒。
397
“我怎么苦苦地見不到你呢?果實呀。”
“誰叫你苦苦地不願離去呢,花朵呀!”
398
行走萬里的浮雲,終歸是浮雲;只有化為雨點,才可能在大地上留下足跡。
399
將深不可測的海水捧在手中,就變得透徹;
偉大的神秘取其一部分,便可以看清。
400
溪流的舞台在狹窄而曲折的道路上,並非在它到達的寬暢安適的水庫里。
401
儘管天空展示著偉大的彩虹,奮飛的花蝴蝶並不收斂它的翅膀。
402
鷹飛翔在高空不留下痕跡。
雞在浮土上印著“個”字。
403
沒有不隨浪漂流的浮渣。
沒有不隨潮而漲的浮名。
404
我覺得幻想是真實時,我愛幻想;
我覺得真實是幻想時,我便不再幻想。
405
儘管海浪拚命地涌高,人們測量海的深度也不將其計算在內。
406
夜行者與夢行者同樣到達黎明,但道路只留下前者的足跡。
407
首遭暴風襲擊的高峰,最先迎來晴霞。
408
噴泉抱怨給它的出路太小。當泉眼擴大時,它卻噴不高了。
409
感情的琴弦調撥得最準確的時候,便彈出了帶理智的音樂。
410
須知這世上的每一雙眼睛,都是兩面明鏡,不但能照見你的形體,還能照出你的靈魂。
411
“我該以怎樣瑰麗的語言來歌頌你呢,大地呀?”
“只用你本身的色彩就足夠了,小草呀。”
412
白髮不一定能埋葬人的青春,白費的年華卻築成了青春的墳墓。
413
果實說:我成熟了,如此光彩、豐潤。但不是為了圓滿自己。,而是要貢獻給人們。
414
沙漠感到自己特別單純寬廣──這正是由於它無限的荒涼。
415
謬論的污水總想淹沒真理之舟。
當它猛然漲起之時,也正是真理被抬得最高的時候。
416
零落的花瓣啊,何必羨慕茅草長時的葳蕤呢?永恆的平庸,不可能得到瞬間之美。
417
我的果實受到嘲笑,它臉紅時就成熟了。
418
蝴蝶和蜜蜂都愛花朵,一個有閒情,一個要工作。
419
落花嘆息:唉!春天已逝。
不──果實說──她已藏到我的心裡。
420
我在寂寞中艱苦思索,寂寞,便遠離了我。
421
水愛上了蝶。而蝶不是魚。
422
愛發怒的海洋常掀巨浪──伸出無數拳頭。結果怎樣?
──捶著自己的胸膛。
423
露珠說:草葉呀,讓我越過陽光煦照的空間到雨雲上集合吧──暫時的分離是為了更歡暢更持久的相會啊!
424
露珠不怕消失得無影無蹤。當它獻身之時,綠野充滿了生機。
425
小草說:感謝你給我以滋潤和撫慰!
露珠說:感謝你給我以依託和完美。
寫於1964──1979
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8.9.出版
2000.11.30.輸入電腦
附錄:
露珠集發表的刊物:
《人民文學》1979.4.
《上海文藝》1979.4.
《作品》1979.6.
《芳草》1980.1.
《長春》1980.2.
《詩刊》1980.2.
《黨員生活》1980.3.
《湖北日報》1980.5.15.
《貴陽晚報》1980.6.29.
《鴨綠江》1980.8.
《長江日報》1980.9.20.
《北方文學》1980.9.
《羊城晚報》1980.9.29.
《汾水》1980.12.
(散文詩)《海燕》1981.3.
(散文詩)《藝叢》1981.4.
(散文詩)《西湖》1981.5.
(散文詩)《鹿鳴》1981.6.
《新苑》1982.1.
《草原》1982.2
《科爾沁文學》1982.?.
《山花》1982.4.
《綠洲》1982.5.
《西藏文藝》1982.5.
《安徽文學》1982.8.
《鄭州晚報》1982.9.27、28.
《梁園》1983.1.
《婁山》1983.1.
《沙市報》1983.2.17.
《沙市報》1983.4.12.
《武漢青年報》1983.7.20.
《長江日報》1985.11.27.
《長江日報》1985.12.1.
《長江日報》1985.12.5.
《長江日報》1985.12.8.
1985.12.12.
1985.12.15.
《長江日報》1985.12.19.
《長江日報》1985.12.22.
《長江日報》1985.12.27.
《長江日報》1985.12.30.
《武漢晚報》1986.1.2.
《武漢晚報》1986.1.5.
《武漢晚報》1986.1.12.
《武漢晚報》1986.1.19.
《武漢晚報》1986.1.26.
《武漢晚報》1986.1.30.
《武漢晚報》1986.2.2.
《武漢晚報》1986.2.16.
《武漢晚報》1986.2.23.
《羊城晚報》1986.10.21.
《當代詩歌》1987.8.
戀情初萌
1
一縷沉重的幽思,越過我孤寂的心之天空,像荒湖中的孤鴻掠過低垂的暮雲……
我的舟擱淺在亂石之灘,厄運的秋雨淋著無遮的軀體。你的倩影偏偏在這個時辰闖進我憂心忡忡的生活,在我半明半暗的痛苦上縈繞徘徊。當一片烏雲蔚為美麗的彩霞,我顧不了一切憂患,我的心像初曉的天空,懷著對五彩斑斕的渴求,而忘形地讓幸福的憧憬之光給愁苦鑲上一層金邊。
2
你脈脈的眼光掠奪了我隱秘的情感。從此,你就常常踏著我的幽思向我走來。在清晨洋溢著濕草青蔥氣息的時刻,我分外清醒地感到你凝視的灼熱;在月光與夜露濡染著柳陰的時刻,我又朦朧地感到你溫存地親近。你那含情的嫵媚,將我的焦愁遮成濃蔭,加深為愛的撫慰,美美地觸動我的心跳。於是,一種秘密的激動,漸漸滲透倒我思念的幽深之處。我不知道,這是一種幸福的預感還是一種痛苦的徵兆?心思常常在它破碎雲衣中時暗時明,像孤獨的秋月。
但,這的確已是無法阻止的事——你常常踏著我的幽思向我走來,走來……
3
奇蹟般進入我的情感里的人啊,你使我沉睡的愛從平靜里躍起,從此便悸動著焦愁和不安。我已經甜蜜地嘗到了你的溫婉與羞澀怯了。我知道隱藏於你心底深處從來沒有吐露過的語言,正激動在靦腆的沉默里,宛如黎明的清露在被晨風捕捉時無聲地滴落。而我青春的園地,卻因接觸這每一滴純淨得透亮的輕叩而開啟了年華的覺醒之門,興奮得戀情萌發,在迷茫無措的溫馨中發現了它的意義。於是,夢便生出種種美麗的渴望,尋求著心靈的歡愉和圓滿。
4
你的神情像春天細細的雨絲,紡織著迷離幽遠的愛的煙霧。通過朦朧美妙的景象,我感受到了你無窮的魅力。我的一顆動盪的心,像青萍在你神情的細雨中生機盎然。但並不想長得很高很高,而是要緊緊地貼著你雨水漲起的清波而快樂地舞蹈。
5
你的雙眼像兩個清波粼粼的湖泊。每當你對我凝眸一視,就仿佛從那兒飛出無數隻潔白的天鵝,神秘地盤鏇在我的身邊,不停地輕輕拍打著羽翼。於是,純潔、美麗和溫柔緊緊地包圍著我,撫慰我的心靈。一時間,我渾身的血流涌動熱潮,掀起舞蹈的漩渦,無窮的魅力給予我無限的愉悅和慰藉。可是,我心中又涌溢著惶惑和不安,害怕這是我隱秘的情感在構築幻景。一種甜蜜之後的憂愁便掙扎在無涯的茫茫思海里……
但,儘管如此,我仍然期待著你再次對我凝眸一視。
6
在我心靈寂寞的河岸,你的靚影孤零零的,像一棵婀娜的楊柳玉立著。我願將自己愛的土壤里所有的營養供給你的青枝翠葉,但不知你是否願意紮下根須?也許,我的願望只不過是一個空空蕩蕩的深谷,充填著無地的黑暗——是我自己在欺騙自己胸中一顆不安份的心。不!不!在我寂寞的心靈的河岸,畢竟留下了一棵翠柳的影子所賜給的甜蜜的陰涼,並依稀地聽到了綠葉的微語,撩動我情感的喟嘆和心靈的低訴。從此,我將在思念的痛苦中榨取歡樂的醇酒,自斟自醉。
7
細雨的黃昏,雨絲如亂麻糾纏著我不寧的情緒,仿佛是你故意迎風解開了那長長的髮辮……
8
我的心思像浮雲一般游移動盪,要飄到什麼地方去棲息泥?
你猶如一方翠色茵茵的綠洲,散發著青春誘人的馨香。當我用渴望的眼光從我的心窗中向著你凝望時,我那心思的浮雲立即變得濃重起來,不由自主地飛不動了;那飽含著傾慕的激情已凝聚為雨水的負擔,欲下不可。我將已雷鳴電閃的熱情來泛濫這渴望的綠洲,讓我的生命在你的淨土和芳草上展開翠色,染綠愛戀的青春。
9
你仿佛是從清晨金色的光芒中走來,將一抹亮霞塗抹在我隱秘的心坎之上。於是,我寂寞於朦朧混沌中的初戀之燈,驀地燃起了思慕之火,焚燒著燦爛的渴求。也許,這種渴求之焰,會被你的冷雨所澆滅,只留下痛苦的餘燼。但縱然如此,依舊會飄繞著苦戀的煙,久久地裊裊於我思慕的心空,像載淚的雲……
10
你美目的顧盼不是霧,卻像霧一樣時刻籠罩著我的心思。在朦朧和迷茫中呈現出隱隱約約的無限美景。
我擔心這是自己的幻覺,渴望著一切都變得明明白白。但是,我又十分害怕霧散景消。
是的,我寧願迷失在你朦朦朧朧的視野里,迷失在你給我帶來的迷離而甜柔的美好的夢境裡。
11
我在這裡彈撥我悒鬱的琴弦,我不需要聽眾。一晃而過的流水是聽不懂我的尋求之聲的,啁啾的鳥兒雖然用驚奇和懷疑的眼睛斜視著我,它也不可能理解我這思念的音樂。
天又陰鬱了,樹葉窸窣地訴說著風的輕薄。陣雨欲來的黃昏,我凝望遠方昏暗的邊緣——你在那兒亦如我么——戀情像雲團集結,含淚而暗淡!
我在這裡彈撥我悒鬱的琴弦……
12
“愛”這個字眼,也許天生就有一種隱秘的美。我總是十分謹慎地守衛著它的美態,不讓它輕易地剝去那莊重的面紗。是的,我不曾從嘴裡向你泄漏過它。但是,這又有什麼用泥?正如躍躍欲青的二月的河柳,它瞞得了河流,瞞得了天空——但,你是春風啊!
13
你不用絲線,而用默默地眼神在偷偷地織著網。不管你是否織得嚴密,我已經被牢牢地網在其中了——但願這不是我的感覺所織就的虛幻之網啊!不過,即使是的,我也甘願走進靈幻的網中,將自己交付予痛苦的束縛,寂寞地變成一條渴死的魚兒。
14
在柳絲與風糾纏不休的長堤上,一聲聲布穀的歡叫竟然不同於以往那樣尋常。我不知道鳥兒在什麼地方呼喚,卻深深的感到那動人的誘惑聲韻,掀開我心中一層層熟睡的夢帷,久久幽閉的情感衝破安定與靜謐而躍然騷動。如同陽光吻著初升的嫩草而引起蓬勃旺盛的欲望——是啊,你就是我春夢中的布穀鳥,我以心靈的渴求追尋著你那流光滴翠的聲音。每當我捕捉到你清脆亮麗的語音,就猶如身臨陽光中陣雨的滴落。我心中久久埋藏的愛的種子,都忍耐不住地、痒痒地拱出了苞芽——啊!我的喚起幸福的憧憬與喜悅的“布穀鳥”!
15
我多么愛聽你那不輕意表露的笑聲。每當聽到那清脆悅耳之聲,我就像走在春天綠草如茵鮮花如織的原野上。清香馥郁,蜂聲嗡嗡,溫煦的和風與金光閃閃的陽光一齊在我的心中愉快地喧鬧。
我多么愛聽你那不輕意表露的笑聲。那每一聲青春的歡笑,就像深藏你心中的明淨的泉水,從你的朱唇中自由輕盈地流瀉出來,澆鑄在我的心的岩壁之上,形成自然美妙的感情的瀑布,映出五彩斑斕的彩虹。
16
與你感情的接觸,使我每每在孤寂的時刻,能聽到你的跫音。這動聽的音樂,伴我穿越荒野的冷落,伴我度過黑夜的昏暗。啊!你仿佛是從黎明金色的雲彩中走來的,將一片亮霞塗抹在我隱秘的心扉之上。於是,我寂寞於昏暗中的初戀之燈,驀地燃起了思慕之焰,焚灸著粲然的渴求。也許,這種渴求之焰,會遭到冷雨的澆滅,只留下痛苦的餘燼。縱然如此,依舊會飄繞著不散的戀煙,久久地裊裊于思慕的心空,像載淚的雲……
17
我踏著自己寂寞的影子行路,隱約地聽到你的愛在呼喚,感到你灼熱的目光布滿了我的背影。我不敢凝神諦聽,也不敢回首探望,害怕這一切都是幻覺,一切根本不會存在。於是,我胸中布滿了愁雲,愁雲遮住了我孤獨的影子,影子籠罩著憂鬱——難道你是作為憂愁來到我生活中的嗎?然而,我又偏偏亦步亦趨地靠攏你。啊!青春的憂愁,即使將演變成為痛苦,而痛苦仍是說:你是屬於我的!
18
在落日熔金的夕照里,我向你抬起渴盼的雙眼,憑著晚霞寂寥的瑰麗,流露出多彩的企望。愁煩瀰漫在無際的天空,生出迷離恍惚的煙靄,成為愛戀的苦樂。
啊!但願它不致像落日的餘光,無聲無息地消融在黑暗之中。而是像新月一樣,於幽暗的帷幕里嶄現出朦朧的輪廓。哪怕是蛾眉般的一彎,也會給我淨水似的幻夢投下一個美不可言的倒影啊!
19
瀟瀟春雨灑在我寂寞的心思之海,泛起銀光透亮的煙霧。你的微語正如輕輕的語聲縈繞於我的耳畔,滔滔絮絮。你的修長的黑髮,宛如煙霧中的柳條在我的眼前飄拂。春雨將我熟悉的你的一舉一動,如此纏綿地摻入我的意念里,變得無比的生動和美好。特別是那含情的眼睛,每一個流盼都使我暢飲著窖封已久的愛的醇酒……
瀟瀟春雨灑在我寂寞的心思之海,泛起騰騰的嚮往之煙霧,煙霧裡屹立著你的靚影……
20
牆角里的蛛網網著黃昏的月亮;你的面容,總是如此寧靜安詳而嫵媚地浮現我情絲羅織的思念里了。
21
在這不期而遇的人生之旅,我丟失了青春的心思。從塵土裡拾起這個屬於你的至誠之物吧——這並非是饋贈品的感情的種子啊!我的青春的秘密包藏其中。但願你不會將它冷落在戀情初曙的黎明里,不會讓它像雨點滴進沙漠一樣。若是你真的從那兒不屑地踐踏而過,將其踩進失望的泥土,它也不會因此在這鶯飛草長的季節沉沉地夢入空虛。而是將清醒地聆聽你已去的足音,萌生出痛苦染透的苞芽,企望著你的再次踐踏。
22
我青春的遠岸、一片迷茫、荒寂,你將金紅的曙光和翠嫩的春色塗成令人激動的嚮往。於是,我心靈上揭去了一層惶惑不安的灰暗。但命運的不祥風暴之陰影仍籠罩著我深深的憂戚。我的愛,不曾圓滿成為花朵的蓓蕾,在肅穆之秋搖拽著寒涼。愈是如此,愈是增生著開放的渴望。這渴望也許會演變成為凋落的痛苦。但渴望的痛苦依然會釀出初戀的醇酒,讓愛在沉寂無望的相思中自斟自醉。
23
幸福的夢像流水墜下懸崖,跌得粉身碎骨。
驚醒後的回味在心中恐怖地悸動。眼前似乎還殘存著那猛烈的一躍,迸發出痛苦的長鳴……
啊!愛情是美麗壯觀的,縱然跌下危崖也在所不惜!它將會於戀情沸騰的深潭裡飛濺起無望的水沫,在慘澹的陽光里呈現出心碎魂裂的彩虹。
24
幽情像積雲布滿天空,以含淚的憂鬱遮暗了我的愁煩。一顆不安的心在朦朧中期待著,祈求一個幸運的允諾。在這多夢的季節,我原本沉睡著的戀情猶如靜水,既然已被你黃金般的接觸驚醒,在一陣陣甜蜜的騷動中開始流淌,從漣漪變為波濤,不息不止。即使消失在沙漠之中也決不後悔!
你能開啟溝渠么?在你春芳溢翠的花園裡,容納下這真誠的渴望和思慕之波,使其與同你的青春一齊進入人生的旺季,讓我的愛不致折磨枯萎在幻景里。而是真真實實地在你的花蔭掩映之下,幸福地歌唱它的存在和價值。
25
浮動在我心靈的聖湖上的,是你播下的愛情的芳蓮。我的心靈之域漲起滿滿盈盈的蜜潮。激情的陣風時時襲來,甜蜜的浪潮飛卷,心在狂舞。
——思念!徹夜無眠。
然而,思念像浮萍一樣,深深地感覺到無法牢牢地落地生根的苦痛,一種騷動不安的折磨在飄搖浮蕩,於迷茫縹緲之中……
是的,浮動在我心靈聖湖上的,是你播下的愛情的芳蓮,在動盪里,在迷茫中,只知道一瓣又一瓣地盡情綻開,茫然中顧不了許多的折磨和痛苦!
26
這青春最初的華采樂段¬¬——我初萌的痴情啊,時時激動著的相思淺吟低唱。於那秘密未知的人生旅途,時而送來淚水盈盈的顫音。我無抗爭地將受折磨的心靈交付予早春二月日光暗淡的緘默里,時而傳來輕風與細雨和諧地飄舞的節律,浪遊於四月的花園。所有的繁花和芳草都暢飲著歡樂,光彩搖顫。忘情地釋放出青春的願望與祈求,空氣中瀰漫著許諾的芳香——但願這是在你我兩心的深處共生共發的啊!以消除這星隱月暗中心思的孤雲一片,讓黎明的曙光蔚為明麗的霞彩。
27
你並非是我心造的幻影,你真真實實地闖入了我青春之旅。但我總是害怕你是幻影。由此生成的種種思念,就仿佛是在播種著美麗的夢——思念並非睡眠啊——我卻害怕播種的是夢收穫的仍然是夢。不過,我並非因此害怕思念。深深的思念潛在我沉默的靈魂里,昭示著愛的純真和執著,昭示著無窮的美麗和芳馥。如綠葉在明媚的陽光里青春閃耀,如露點在鮮嫩的花蕊里飲香沉醉。
我害怕播種的是夢收穫的仍然是夢!
但,我不害怕思念——無窮的思念,在繁星隱藏、暮霧籠罩的天空中追尋秘密的歡娛,像孤飛的雲鶴。
28
你知道么?我渴慕著你的心,像山顛渴慕著彩雲的降臨。我為自己有限的高度而沮喪。那無法上升的尖峰懷著不可抑制的激情,長時地向著高空仰望。你的光彩已在我心靈的杯子裡斟得滿滿,浸透了我的憂戚——但願這一切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呀!
29
旭日將早雲蔚為彩霞。
彩霞又裝飾了旭日。
我不是太陽,無以贈你斑斕和絢麗。
然而,你卻贈我以五彩的情絲,織出狂喜的彩色的翅膀,翱翔於純淨的情感的天空,尋求著那渴望著的美滿。
30
無時無刻,不能不感覺到你的親近和美麗。
這流水激盪的音樂!
這林地青蔥蒼翠的色彩的炫耀!
再也無法安定於我的寧靜,無法保守我的緘默了;怎能讓它們在羞澀的倉廩里秘密地起火,焚燒自己的感情,以留下痛苦的灰燼啊!
是的,我將在你文靜的目光中,泄漏我青春的渴慕和煩惱,顯現出幻夢之徵兆,交付予你相思的寂寥與苦愁,稀釋我濃濃釅釅的憂鬱。
31
我絲毫也不掩飾感情的赤裸,對於你。每當寧靜的時刻,我的心便投入幽寂之中尋求著你,期盼漫步輕盈地向我走來。你的青春的足音律動著清新和優美,雙足撥響我心中道路的琴弦,樂聲從我的戀情上歡快地淌過——一步步緊扣著我的思念——正如潺潺的淨水流過五彩的雨花石,時時刻刻使其圓潤光潔華麗美滿。
是的,我苦於在幽寂里尋求著你,用我愛的憂煩來釀造甜蜜,讓暗淡的心思像流螢在黃昏里閃爍著自己真實的存在呈現出點點希望之光。
32
黑夜的天空因綴滿雜亂的繁星而不寂寞,深山的幽谷因貯滿鳥兒的喧鬧而不空虛。我的繁星呢?我的鳥兒呢?
儘管你擾亂了我心中的平靜,愁煩爬滿了我的全身,像無數根青綠的藤條糾纏不清,使我年輕的夢染上了無限憂慮的色彩。但不知為什麼,我總為有了這些愁煩與憂慮的藤蘿而沉湎,為它們的葉蔓能在風中噪鬧而陶醉,而心甘情願。
是啊,儘管你擾亂了我的平靜和安寧,但從此心中不再貯滿陰鬱的寂寞和空虛,而時時充盈著燕鳴鶯舞的金色春暉。
33
我以含忍的心,苦苦地等待著你給我帶來春的明媚。是的,曾經有春意來扣過我的心扉。那時,我的願望還在懵懂中遊戲,一切含情的聲音都無法納入我心跳的節律。而今,春之花蔭已帶著濃重的覺悟的芳馨,悄悄襲入了我孤寂的心思,道破那難以抑制的戀情。於是,我的心扉豁然敞開,情感的枝條全都綻出了希冀的葉芽,切望著春風毫不吝嗇地親吻,開啟美麗的玫瑰之夢的門扉;企望著春露的慷慨沾潤,以多情的的淚水浸泡出生命的喜樂,閃爍愛的華光。
34
被雨打濕過的月亮,從雲縫裡露出了微光,混和著晚風的清涼,以無窮的美妙泛濫於我的全身。這正如那天你見到我時羞澀地抿嘴一笑,便有一種溫存的清光與淨水流泛於我的心身的感覺。於是,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漂泊於荒野的心丟失了。從此,我焦愁不安。我不知道你是否敏慧地發現了,珍重地拾起了那顆心。抑或你毫不覺察,匆匆而過,如一個路人。但從此我便毫不遲疑地領受了你那笑中的美好而釋放了我青春的秘密,並在用情絲精心編制的鳥巢里,安裝你孤獨的身影。
35
我的深深的思念,是一隻在迷濛縹緲無邊無際的波濤中漂泊的船兒,我在尋求著什麼呢?有一條淡淡的鉛灰色的線條,漸漸地出現在我愁悶的相思之中,成為我希望的一道地平線。我愈是想接近它,愈是覺得十分遙遠。瀰漫的憂愁與日俱增,逐漸加深為愛的欲望,從而也加深了它的色調。果然,這一天,我發現那淡淡的一線變得明麗而實在——真的是一個美好的岸——那橫臥在你心中的港灣里的岸啊!
是的,這就是我無窮的思念要靠攏的岸!
這就是我的愛所要停泊的港!
36
我必須將愛的船兒撐出去,不能在這猶疑膽怯的波浪上顛簸不前。你柔麗的感情的芳蓮已簪出碧水,昭示著不曾道破的秘密的色彩。不管你是否做過與我合拍押韻的夢,我必須大膽地將愛的船兒撐出去,放縱採擷的欲望。即使想採摘歡樂而採到了痛苦,我也要將愛的船兒傾翻在你芳馨與美麗之倩影婷婷玉立著的波浪里。
37
接受我夢中的呼求吧,我祈願著的心在寧靜中傾聽你的應許。以你魅力之火點燃我憂愁之燈,結束這孤獨的黑暗;以你深情的雨滴洗滌我苦悶的行程,使我的天空澄碧道路清新。倘若你不施捨火焰與雨絲,哪怕是螢火似的微光和霧露般的潮潤,也會秘密的默默無言地照亮我青春的夢境,浸透我戀情的園地。如果連這些也得不到,我那已被你的蔥翠染綠了相思,只落得枯槁頹萎,那片片黃葉也要緊緊地圍繞著你的身影飄零,永不落地。
38
你是草葉上的一顆晨露,
我多么想將你捧在手中。
但,又深怕我的莽撞會將你碰落!
39
在這春雨淅瀝的長夜,我的心思還在荒野上作愛的旅行。我無眠的醒夢,在迷茫的黑夜中張望,憂愁地尋覓著一條道路——一條能夠解除心之苦役的道路。哪怕是一條布滿荊棘昏暗迂迴的泥濘小徑,我也要忍受著孤寂惶惑嚴厲的折磨,默默地摸索著走去。
走去——那通往你的心靈之門的秘密之途徑啊!我心上羞赧的願望將痴迷地扣擊著它,像乞丐一樣紛踏出飢餓得跫音。
40
給我一條路吧!
讓我走到你的心中去。
你為什麼老是緘默著呢?
——喔!原來路本來就是緘默著的呀。
41
每當我的心變得寂靜無聲,你溫馨柔麗的目光就輕輕地從我感覺里掠過,像淨水流淌在乾涸已久的溝渠里。饑渴被撫慰浸潤成甘美。我愛情的田園本已荒蕪,那曾經尋找過的歡樂的願望已積滿塵垢。而你,卻像甜泉似地泛濫於我的夢思夢想,洗滌我憂愁的孤獨,在波光閃爍的悸動里搖晃著歡愉。
是啊,在塵世的道路上,我丟失了愛,一任路人無情地蹴踏。然而,當你走來,卻是如此憐惜地停止了腳步,拾起那一片片被撕爛的欲望的碎片,盡心地補綴起來……
42
我剛萌發的愛情是一片片緋紅的碎瓣,我一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它們組合成完整的形象。
是你,悄悄地將這些緋紅的碎片獲取,在甜柔的羞顫中聚集起來,以你深情的目光的細雨灑洗得分外鮮嫩,使每一瓣都呈現出青春奔放的神秘的紅暈。然後,便極巧妙地將它們拼成一朵美麗絕俗的春花——生命、青春和秀麗融洽成為一個寧馨的整體。
43
奇怪,在見面的時候,我們為什麼總是那么靦腆呢?我們的舌頭為什麼無抗爭地不順從心的役使呢?我們的語言為什麼無異議地不回響情感的召喚呢?都想說那句由思念蔭庇在幽寂的角落的話,都想說那句早已託夢魂以無窮的溫婉訴說了的話。然而,那句話呢,就像含在低垂的花蕊里的晨露,還是被咽在彼此芬芳的心中。
44
你總以沉默的微笑來充塞我空虛的心。不知為什麼,你的沉默卻非無聲的寂寥,倒似寧靜中一支婉轉和諧的樂曲,在我情感的溪流里潺潺不息,引得我的心弦共顫共振。是的,沒有流露過的愛情深隱在你心底的幽谷里,儲藏年深日久。雖然你總是極力控制著不使其外露,但那隱約悸動於你嘴角的微笑,以使我感覺到了它激越的音韻和優美的鏇律與我分外地默契。正如芳草之於朝露,睡眠之於夢幻,黑夜之於螢火——你心中的青春的樂曲已蔓延在我相思之海了!
45
濕氣充溢著的四月,遠山和江天寂然無聲,神情恍惚,猶如我的心思。憶起我們初識之時,心中愛的風暴驀地呼嘯而起,想撕開自己的胸膛,化作強烈的閃電去照亮你心靈的視窗。愛啊,是如此的狂放無羈。可是,我的外表,卻如這四月的遠山和江天,沉靜得過於莊重。我真怨自己的羞澀和靦腆,竟不能將內心和外表一致地展現在你的面前。啊!四月,春蔭萌發勃勃生機的四月,是由於我的愛的潮潤而充滿溫濕鬱悶的么!
46
雖然我們見面時,只是彼此紅著臉急促地相對一視,有意地憋住內心的激動和喜悅,付之淡淡的一笑。但,這已是足夠觸摸到彼此的心了。猶如在寧靜的清晨那無聲浮蕩在清新空氣里的草木的芳香觸及霞光,猶如透明愉悅的微風觸及樹葉,生命與戀情在開花的原野上竊竊私語,且走且歌,掀起舞蹈的狂歡鏇律,使天地與我們情潮的漩渦一起鏇轉。
47
你看見我時,臉上總是泛起羞澀的紅暈。是我胸中燃燒的愛火映紅的么?在你的嘴角上掛著兩朵不自在的微笑,真的是清晰地意識到我的愛而化為兩朵隱秘的甜蜜的花蕾么?
然而,你不用問我,我的初升的愛戀已變為一片霞光,融於你羞澀的紅暈里了;我幸福的憧憬已變作兩隻蜜蜂,落在你嘴角上那淺淺的笑窩里了!
48
我們是不相識的。
但愛卻說:
我們本來就非常非常的熟悉!
49
你一直文靜地站在我的面前,羞澀壓在你的心上,像無風的秀柳垂著緘默的綠條。我期待著你的語言,如在這寂靜的黃昏期待著初升的星星。月亮已悄悄地從天幕後邊走上了夜的舞台。你羞赧的微笑,在被夜露洗淨的微光中,以其深隱的觸摸使我心悅神怡。然而,我所期待的星星仍然沒有出現。
透過溫柔細膩淡薄的月光,我瞅到了你臉上泛起的紅暈。我知道,有多少妙語真在掙扎著突破那羞澀之網;就像魚兒一樣,網收的愈緊愈是使勁地跳躍,但總也躍不出來——啊!我還期待什麼呢?我心中的地平線上,不是已經升起了許多亮晶晶而熾熱的星群么!
50
我總想用最美麗動聽的語音對你講述我的愛戀,以讓你深深地了解我情感情熱烈和真摯。然而,當我們見面時,我預先想好的語音似乎都變得沒有光彩和力量了。我胸中躁動著的一些聲音,頓時消失在靦腆激動里。就像早晨的朝霞,在太陽還未升起之前特別的絢麗。但當它見到太陽之時,反而失去了耀眼的斑斕。啊!也許,真正的愛是自然默契的,是不需要美麗動聽的語音來表達的啊!
51
黑夜的大幕已經閉合得沒有一點縫隙,我小小的房間一時仿佛變得無窮遼闊。思念又開始旅行。於是,黑暗就漸漸退隱在我祈求的朦朧里,半明半暗地隱現出你的微笑。你那只有我才能覺察的一種秘密的情感,猶如花朵在清晨開放時仍帶著昨夜夢中的甜蜜一樣,含羞帶喜。此刻,沉靜的溫馨瀰漫在我的周圍,我多么害怕有人打開驚擾之燈。啊!讓我清醒地將心靈交付予黑暗中的思念吧,由你用深情的目光把它揉作一團恍惚迷離而瑰麗的夢……
52
呢窈窕的倩影,穿過陰雨綿綿的阡陌,沿著寂寞而濃密的槐蔭,踏碎沉鬱冷清的幽暗,踽踽行走到我青春的夢幻里來了,仿佛一個被驚擾的睡眠。
於是,夢晴朗了,我開啟了心中所有的窗戶,任憑一種甜蜜帶著驚訝涌了進來。
於是,我愛的旭光初曙,在與你情感的朝雲相遇時互映互融為斑斕絢麗,生髮出無窮無盡的美的景象。如萬盞華燈,將青春的思慕一齊燃成快樂的光焰,閃耀出一片羞赧激動的色彩。
53
我的愛之欲望的深潭究竟有多深呢?
別人是無法估計和度量的。
而對於你,親愛的!
只須要你一滴歡愉的淚,就可以足足地注滿它。
54
我第一次品嘗到與你別離之苦。我們似乎相距很遠很遠了,像彼此遙遙相隔的海岸。但感情的潮水卻從未停息過往返。從此岸湧向彼岸,又從彼岸湧向此岸。那情潮熱烈地激盪著,在你我心靈的岩壁上響起愛的共鳴。我常常恍悟你的面容,你總以無語的溫婉對我凝視。於是,我的深深的思念,便像初春盛展的綠葉,爭舉著翠亮的杯子,斟滿了陽光和晨露的醇酒,情意在蓬勃的生機中興旺、濃烈而甘美。
55
是的,你真真實實地走了,連同你的影子一齊離開了我。但不知為什麼,在我孤獨思念的荒原上,偏偏總有一個美麗的影子在展轉徘徊。
惆悵的風又揚起滿天塵沙。我等待這些灰暗的沙塵來熄滅我心中燃燒著的痛苦。然而,沙雖然能夠滅火,但又怎能掩去你的影子呢——正是這些影子貯蓄著無窮的愛火啊!
你走了,真真實實地走了,連同你的影子。不,不,你的影子根本就沒有離開過我啊!就像果核藏在果實里一樣藏在我深深的心底。
56
離愁瀰漫在回憶的芳蹤里,生出五光十色的羽翼,興奮地緊緊追攆著你。這羽翼扇動著苦戀的渴望,顫抖著歡樂與痛楚。如銜石填海的精衛鳥兒,載著情願的負擔,吃力地奮發翱翔。儘管焦愁一再加大加深著它的沉重與黯淡,猶如不斷增涌著的雨雲,甚至醞釀著閃電和雷霆。但它還是竭力地向著那相思之海飛去——我將要用多少思念之石才能填平這浩瀚的戀情潮漲之域啊!但,縱然是耗費我情感的全部資財,也在所不惜!
57
我愛這江灘上黃沙與石子鑲嵌著的寂寞。我呆在水濱痴痴地凝望著遠去的帆影被迷戀的煙氣漸漸隱去,但它仍然在我的想像中徐徐向前。就像我目送著你的倩影被遠處的樹林抹去一樣,在我寂寞的心靈里,你俊俏的影子永遠在緩緩走動。但不是離我愈來愈遠,而是愈來愈近。每一步行走,都使愛的道路迸出優訝的柔音。
58
在黑夜的喑啞中,我房裡亮著一盞孤燈。我和我的影子沉靜地合為一幅苦思苦念的剪影。我的思緒像一條船,在無邊無際的波浪上飄搖。我想作些什麼。然而,那思緒之船總是觸在你身影的礁石上……
唉!這無眠的一夜就如此白白地耗費。
不,不,絕對沒有的事啊——在愛的田地里播種思念,儘管冗長苦澀,但收穫的總是加倍的甜蜜啊。
59
蒲公英開花了,在四月蜿蜒的小路上,在那條一頭連著你的住所另一頭連著我的居地的小路上,在那條一端繫著你的心思另一端繫著我的心思的小路上。路上,撒滿了愛的種子,它們也會開出金黃色的花朵的,也會像蒲公英一樣生成潔白潔白的絨球——我單純潔淨的相思之果啊!如果你掐起這個小小的絨球,鼓起紅潤的腮幫,像當年你扎著小辮時吹蒲公英一樣,用力地吹它,你就會發現,它是很難吹散的。即使吹散了,也不會隨風飄走,而是緊緊地包圍在你的身邊。
60
我的心中陡然生出一條溪流,從來不乾涸,從來也不混濁——自從我認識了你。不,自從我愛上了你。
為什麼有如此汩汩不絕的情韻呢?
那泉瀑淋潤著的小溪總是既不乾涸也不混濁的——你的目光,你的語音,你的動作,你的笑貌全部都是濕潤兒溫馨的,不斷沁出清幽的愛的泉水,灑下潔淨的瀑雨,以美的律動潺湲於我心的溪流上,從來不乾涸,從來不混濁。我呢?此心卻總是猶如久待澆灌的渴土啊!渴!渴……
61
當深深的思念變成無窮無盡的魅力,使我青春的血液里流動著熱烈的愛之音樂時,我怎能安寧地注意自己呢?正如狂飆中的樹在激烈的搖動中難以顧盼自己的影子一樣。但是,一旦我不去想你,我的心立刻變得空曠而寂寞,像無星無月的夜空失落了它的光明與繁華,我同樣是在不安中忘記了自己啊。
啊!也許,愛情注定就是使自己忘掉自己的呀!
62
你不用目光仔細考察我的愛的深度。其實,答案就在你的心中——你的愛的眼睛猶如高天的月亮,我的心像明淨的湖水映著它那皎潔的倒影——月有多高,影就有多深啊!
63
我的愛情的門扉原本是緊緊地鎖閉著的,它隱藏在十分深幽的心底一隅,像是一個永恆的秘密。可是,你不用什麼鑰匙,就毫不費力地進入了這個未曾開啟過的密室,輕易地竊走了它的全部資財。然後,你卻說:這裡除了屬於我的東西之外,原來一無所有!
64
我的酒杯空空的,渴望你斟滿愛情的醇酒。
夢中,你舉著你的酒壺對我笑了:我怎能斟滿呢,你的杯盞是沒有底的啊!
然而,是夢么?
65
幸會了,我們的愛。像流動的波浪與含苞而未出水的蓮花相遇。我將止息我的流動,以我晶瑩的柔情緊緊地包圍你。但我決不想淹沒你的美麗與芳馨。你該成為出水芙蓉,讓青春開放得更為完美。我的如水的愛戀永遠不會離開你,會以無限的深情在你的身邊蕩漾,將你的婧影映在我激動的心間。永遠!永遠……
66
今夜是良宵,去歲的今夕我們相識。明月的夢洋溢於夜空,像我的心地一樣靜謐深沉。純淨的思念搖顫著,結成了亮晶晶的繁星,在無窮無盡的渴盼中,釀成燃燒的火,化作一顆顆流星,向著你墜落……
然而,親愛的!這思念的流星的弧光,永遠不會消失。它將以閃亮的銀輝,在我倆人生的碧空劃出永恆的軌跡。讓未來的歲月在微笑中暢飲愛的光輝,不斷地傾瀉出人間詩琴上最為美妙和諧的音樂。
67
還記得那鍍著新月銀光的沙灘上的腳印嗎?那戀情燃燒著滾燙血液的靜夜啊,那兩排並列著走出街頭的盛滿羞澀與甜蜜的腳印啊!
是的,那江畔的腳印早已消失了,它只保留了短暫的清晰。羞澀已經成為過去,但甜蜜仍然存在。依舊是清晰地並列著的兩排,書寫在兩情合訂的紀念冊里了。常常觸動著芳草之夢,惹起春花鮮艷的記憶。使感情在美好的激流中搖曳成為無窮無盡的恩愛之波,讓愛情的果實因成熟而紅潤圓滿,讓幸福永遠悸動在兩顆緊緊相連相系的心上,不息不止。
1962年,寫於蔡甸
1991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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