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作者:史鐵生選自:史鐵生三卷本文集·第三卷
題材:短篇小說
年代:一九九0年
史鐵生生平
1951年1月4日—2010年12月31日,原籍河北省涿縣,1951年出生於北京,1967年畢業於清華大學附屬中學,1969年去延安清平灣插隊。因雙腿癱瘓於1972年回到北京。後來又患腎病並發展到尿毒症,需要靠透析維持生命。2010年12月31日凌晨3點46分,史鐵生突發腦溢血逝世。史鐵生自稱“職業是生病,業餘在寫作”。而他創作的散文《我與地壇》鼓勵了無數的人。2002年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成就獎。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殘疾人作家協會副主席。1951年,1月4日生於北京。從小跟奶奶生活。1964年,畢業於東城區王大人胡同國小。
1967年,畢業於清華大學附屬中學。
1969年,上山下鄉運動展開,自願到陝北延安農村插隊。
1969年,4月因腰腿病返京治病,6月回村,生產隊關照讓其擔任飼養員,放牛餵牛。
1971年,9月史鐵生腰疼加重,回北京治病。
1972年,1月5日住北京友誼醫院,一年有半,治療結束之時即輪椅生涯開始之日。
1974年,到某街道工廠做工。
1981年,因患腎病回家療養。後從事寫作。
1998年,被確診為尿毒症,需隔日透析以維持生命,其經費主要由中國作家協會和北京市政府負擔。
2010年,12月31日凌晨3點46分,史鐵生因突發腦溢血在北京宣武醫院去世。根據遺願,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器官捐獻給醫學研究,12月31日凌晨6時許,其肝臟移植給天津的一位病人。
原文摘錄
b還不到一歲的那年,父母就離開了這塊大陸,連爺爺也不知道他們最終去了哪兒。當時爺爺說,你們得給我留條根。那時爺爺已經看出這絕不是通常的分別,所以堅持要他們給他留下一個孫子。爺爺知道除此之外都已成定局,所以從始至終只提了這一個要求。父母日夜猶豫,臨走的那天早上才決定下來,把B留給爺爺。因為B的兩個哥哥已經大到能夠哭著喊著片刻不離他們的母親了,而B還不到一歲,世界還沒來得及給他什麼具體的印象。又因為爺爺說死說活不願離開這塊土地。這是多年之後B對我說的。
B跟著爺爺在北方農村的一個鎮子上長到五歲。鎮子很小,只有兩條縱橫交叉的街。有一條長不成魚而只可供人們洗洗衣裳的細水,從遠處悠悠流來,挨一挨鎮子的邊緣,便又流走到很遠去了。兩條街上,雜貨店、小飯館、肉鋪、粉房、豆腐房、鐵匠鋪、車馬大店等等各有一家。雜貨店裡有兩架掛鍾,弄不清是哪代開明或是糊塗的掌柜進的貨,從無買主問津;一架已經壞了,另一架就為鎮上的人提供了一個觀賞和讚嘆的機會,也給小店的生意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處。鎮上沒有電,沒有學校,差不多沒有新聞。終日不斷的是粉房和豆腐房的石磨聲,還有鐵匠鋪的打鐵聲。車馬大店前永遠站著幾匹貪婪吃草的牲口。小飯館門口則臥著一頭肥碩無比的大狗,那狗自知全鎮無敵,目光便不兇猛,而是流露了傲慢與昏憒,漠視並且蔑視那些四處流浪的同類。兩條街的四端都伸入到不見邊際的田地里去;冬天是褐色的不見邊際的裸土,夏天是金黃閃耀不見邊際的向日葵的花朵。小鎮給B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向日葵,成百上千萬素樸又肆無忌憚的花朵鋪天蓋地。天氣晴朗時一派燦爛輝煌把小鎮映照得愉快、安謐。遇到壞天氣,所有的花朵一齊騷動癲狂起來,漫山遍野涌盪喧囂,令種植它們的人也頭暈目眩魄動心驚,整個鎮子都隨之惶惶然無所適從一般。
這都是多年以後B給我講的,象是在講述一個年代久遠的傳說。他說:“你哪年出生?”我告訴他:“51年。”他說:“讓我想。喔,這么說我第一次跟爺爺收穫向日葵的時候,你可能剛剛出生,也可能你還沒出生呢。”他說,當那些向日葵一棵一棵成片成片地被砍倒時,他忽然大哭不止。“為什麼?”“不知道,”他說,“生命中本來有很多神秘的事。”
五歲的那年夏天,爺爺對B說:我帶你到城市去。到縣城去?不,可比縣城大多了,也比縣城遠多了。爺爺給B和自己都帶了幾件換洗的衣裳,用一把老銅鎖鎖了門,爺孫倆便出了鎮子,走在森林一樣的向日葵地里了。幹嘛要到那兒去?去念書,你該念書了,你到了得念書的年齡了。向日葵的葉子大如蒲扇,層層疊疊,圈攏起燠熱而沉重的葵花香,螞蚱醉醺醺地趴在葵桿上昏睡,蟈蟈則到處發著夢囈。在那條細水穿流的地方,偶爾生出幾絲風來,蛇一樣分頭鑽進葵林,鬧鬼似地嬉戲遊逛,鬱鬱寡歡的花香便被驚擾得四處流竄滿大漂泊一陣,乾枯的花蕊藉機脫離花盤,細密如雨,灌進B的衣領。我父母是不是在那兒?不,不在,他們沒在那兒。他們在哪兒?爺爺從來沒打算騙你,爺爺也不知道他們這會兒在哪兒。你跟著爺爺不好嗎?可咱們到那兒去找誰?咱們就住在你姑家,還有你姑父,還有你的表妹和表弟。他們認識我?你姑和你姑父見過你,那時你生下來才幾天你還不記事呢。
爺孫倆走了一個上午,還是沒走出向日葵林。然後他們搭上了汽車,汽車開了一個下午,仍然隨處可見盛開的向日葵花。直到第二天他們上了火車,B的注意力讓火車裡面的事物吸引了整整一個白天,那些向日葵才夢幻一般地消失了。當他又想起向日葵時,車窗外已是茫茫黑夜。姑知道我父母上哪兒去了嗎?不,你姑也不知道。問過她了?問過了。他們是不是也坐火車走的?別再想這件事了,不再想這事了好嗎?你說爺爺好不好?也許姑父會知道吧?咱們不說這事了,你該睡了,我擔心這兩天你要累病了呢,躺在爺爺腿上,對,睡吧。您沒問問姑父?記住,以後不管誰問你,你就說,爺爺也不知道他們到哪兒去了。記住了嗎?窗外夜黑如墨。在隨後的夢裡,B仍沒能勾畫出父母的模樣,而是整宿都在綿延不斷的淒艷的向日葵花中間徘徊。
B醒來火車已進人城市。就是我在其中出生、長大、並一直活到現在的這座城市。B的姑姑家離我家不算太遠。從我家往東再往北,再往東再往北,走過大約四五條街,有一座教堂,B的姑姑家就住在那座教堂旁,在教堂東約三四十米的地方。B在那兒住了差不多七年,不過那時我們並不相識。
“但那時說不定我們迎面相遇過,”B說。很多年後B故地重遊,在我家附近的一個冰果店里,我們倆從午後一直坐到天黑。我說:“這很可能。”他說:“只不過我們不知道而已,結果我們就不把它算在內。”我說:“算在什麼內?”他說:“你絕對數不清都是哪些事在對一個人的命運起作用。你不覺得生命中有很多神秘的事?”我點點頭,不過說老實話我沒太懂B的意思,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天氣燥熱,報紙上說已經連續九十幾天沒有降水了。我和B坐在冰果店里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啤酒。太陽在外頭隆隆作響,把路面烤變了形,樹葉和紙屑被踩進黑亮刺目的瀝青里去。B說:“你還記得那座教堂?”我說:“我光是聽說過它。不過我記得它的鐘聲。”他說:“讓我想。喔,你可能沒見過它,你可能對那教堂還沒什麼印象那教堂就已經沒了。”我說:“可我朦朦朧朧記得一種鐘聲,後來我長大了相信那肯定是一種鐘聲。那教堂是不是有鐘聲。”“要是你相信你聽到的是鐘聲,那肯定就是它的鐘聲。有,它有鐘聲,它一天當中要敲響好幾遍鐘聲。”“那聲音縹縹緲緲,那聲音至今給我一種安詳的感覺。”
“你不覺得那聲音很神秘嗎?”“你指什麼?”“同樣的鐘聲,在清晨你會覺得那就是清晨的聲音,在午後你會覺得那就是午後的聲音,在黃昏你又覺得那就是黃昏本身所固有的聲音了。別的任何聲音都不可能這樣。”我慢慢去回憶那鐘聲,一邊喝著啤酒;而我覺得那是襁褓中一夢醒來時所固有的聲音,是忽然展現的一片光亮和模糊景物(屋頂、視窗、窗外的樹和我老祖母慈祥的面容)所隨身攜帶的聲音,是生命之初的聲音。我沒有見過那座教堂。在那教堂的遺址上後來蓋起了一座紅色的居民大樓。我問B:“你到那教堂里去過嗎?”“當然,”B說,“我姑父就是那兒的最後一任主講牧師。”
姑父身材頎長,坐在一張很舊但是雕花的靠背椅上,坐在幽暗的排列如牆一般的書櫃前面,白皙的臉和白皙的手臂又鮮明又沉寂,如同一幅懸掛於空室之中的古典派肖像。這印象的由來還在於,就在那一刻B平生第一次聽見了那座教堂的鐘聲。那是晚禱的鐘聲。當然這些是後來B才知道的,包括知道什麼是古典派肖像。還包括知道,在那個斯文而和藹的姑父的身體裡面並不乏火一樣的熱情。
姑站著剛好同姑父坐在椅子上一樣高。姑蹲下來把B摟在懷裡,一邊說;唉唉——,那時候你生下來才一個月,那回我們去看你正是你滿月的那天,那天我們去得正巧,約摸你該滿月了結果正巧就是那天。今年都三歲了吧?五歲。五歲?唉,可不是么。姑的懷裡非常溫柔,象早秋向日葵地里的風。姑身上有種B從沒聞見過的味兒,跟爺爺身上的味兒完全不同,這味兒讓B有點羨慕和驚慌。五歲啦,爺爺說,得上學啦。爺爺的目光在姑父臉上晃了一下,又定在B身上。鎮子上沒有學校,縣城裡的學校又遠又不象個樣子,想了又想,幸虧還有你這么個親姑姑,和他的親姑父,他得上學了。於是姑就流淚:上學,當然得上學,你就住在姑姑這兒上學。那爺爺呢?爺爺也不回去了,都在這兒,咱們在一塊,咱們是一家人。爺爺嘆了口氣。姑站起身,後退兩步坐在爺爺身旁,象端詳一幅畫那樣端詳B:天吶可真象!鼻子以上象他媽,鼻子以下象他爸。他們還是沒有訊息嗎?沒有,一點音信也沒有。唉唉——,姑就又流淚。一時屋子裡很靜,那座教堂的鐘聲也已停歇。過了好一會,B忽然聽見一個異常純淨圓柔的聲音緩緩地說:他們本來不必走,他們根本不該走,他們真像那一對誤人歧途失去了樂園的人。B沒料到姑父的嗓音那么好聽,以至竟在屋子裡尋找了一會,才相信那聲音確是出自幽暗中那白皙的身影。隨後姑父站起來走到屋子中間,說:看看這是多么可愛的家園!姑父就象在教堂里布道那樣:上帝所應許的那個樂園正在實現,一個沒有人奴役人,沒有人挨餓,沒有貧窮,沒有戰爭、罪惡、暴行,甚至沒有仇恨和自私的樂園就要實現了。姑父神采煥發白皙的臉上泛起紅光,語調抑揚頓挫就象唱歌:他把這樣的樂園最先賜予了我們,上帝把全世界夢寐以求的、把全人類自古以來夢寐以求的那個人間天堂最先給了我們的祖國。姑父停頓了一會,激動地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走,然後猛地站住,痛心疾首地說:我真不懂得他們為什麼一定要走?他們不該走實在是不該走呀!(後來,當B在學校里學到“痛心疾首”這個詞的時候,立刻想起了姑父那時的樣子,於是一點沒費勁兒就理解了這個詞的含義)。但當時B只是想:姑父可能知道父母到哪兒去了。
這都是很多年以後的那個下午B跟我說的,象是說著一個流傳至今的故事。他說:“那天晚上姑父越說越興奮越說越激動,直到爺爺靠在沙發上響起了鼾聲,姑也不住地打哈欠。”他說:“都說了些什麼我記不住了,那時我才五歲。但肯定說的是一個樂園就要實現了什麼的,他一輩子都在說這件事。”B說,只有他卻一直聽著,他以為姑父最後一定會說到他的父母去了哪兒。
B和爺爺住一間屋,姑和表妹、表弟住一間屋,姑父一個人住一間屋。表妹和表弟都還太小,一個才兩歲,另一個還不到一歲,他們似乎整天都在睡覺。夏日漫長的白晝寂寞無比。在B的印象里那些天表妹和表弟整天都在睡覺,他趴在他們身邊久久地看著等著,希望他們能醒來跟他玩一會。教堂的鐘聲一遍遍響過,孤獨又惆悵。姑偶爾走來,對B說:你像他們這么大的時候也是總在睡覺。姑父有時來和B說一會話。他很想問問姑父他的父母到底去了哪兒,但又不敢。姑父便又給他講關於那個樂園的事;在那兒所有的孩子都是好孩子,都非常喜歡讀書。B終於問:我就是象表弟這樣睡著覺的時候,我的父母沒叫醒我就走了吧?姑父半天沒有回答,然後摸摸B的頭說:表弟表妹和你一樣,都是我們的孩子,你說是嗎?B發現姑父一點都不可怕。
不久,姑帶B到一所小學校去考試。那原是一座廟。院中有兩棵參天的老柏樹,濃蔭灑滿一地。很多孩子都由父母帶著來考試。姑帶B走進一間教室。教室是由荒殘的殿堂改造而成,門窗上鑲了玻璃並且塗了綠色的油漆。B走到一個中年女人面前,姑讓B管她叫老師。老師就問他:你剛從農村來吧?B很奇怪為什麼老師會知道。老師又問他幾歲了、叫什麼名字、住在哪兒、家裡都有什麼人、父母叫什麼名字?然後老師又問:你父母在哪兒工作?這一問B沒能馬上回答,但他很快想起了爺爺教他的話:爺爺也不知道他們到哪兒去了。老師好像沒注意到他的回答,跟姑走到教室外面去了。B獨自在那兒站了一會,出神地看那黑板和一排排桌椅。站還不回來,他就去找。姑和老師站在樹蔭里談話。他聽見姑說:是的是的,父母在他出生後不久就都去世了。老師嘆了口氣:這么說,他就只有你了?姑點點頭又趕緊搖頭:不不,他還有爺爺,他一直跟著爺爺。這時候他們看見了B,就都不再說話。後來老師摸摸B的頭,說:來吧,開學就來吧,我看你準是個聰明的孩子。
那天夜裡B又夢見了向日葵。向日葵被成片成片地砍倒,素樸而燦爛的花朵散落得漫山遍野到處都是,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悲傷,他又哭起來。爺爺被驚醒了:怎么了?做什麼惡夢了吧?我夢見了向日葵。呵,向日葵,向日葵有什麼好怕的?睡吧,快睡吧。爺爺,您也會死嗎?爺爺好半天沒有回答,然後猛地翻身坐了起來:幹嘛問這個?你怎么想起來問這個?死了是不是就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死了是不是就再也回不來了?黑暗中,爺爺一聲不吭一動不動。他們是什麼時候死的,您幹嘛不告訴我?那個老師很有眼力,B是個過於聰明的孩子。始走了進來。我父母是不是死了,爺爺您幹嘛不說話?爺爺開了燈,愣愣地看著姑。姑父也來了。姑,是不是我父母在我生下來不久就死了?姑看看爺爺,爺爺低著頭誰也不看也不說話。姑又看姑父,姑父沒好氣地說:我早說過,簡直是多此一舉。姑瞪了姑父一眼,走過來坐在B身邊:爺爺沒告訴你是因為你還太小。姑只說了這一句就又流起淚來。他們是怎么死的?病,姑說。他們一下子都得了病?姑的眼淚甚至也驚呆了流不動了。全家人不知所措地看著這個五歲的孩子。有一年所有的向日葵就一下子都病了,都死了,是不是爺爺?姑推了一下爺爺,爺爺象得了救似地:是,是,可不是嗎,是。姑把B摟在懷裡,什麼也不說,很久很久,光是流淚光是一個勁兒嘆氣。姑父氣哼哼地在屋裡來回踱步,說:我不懂有什麼必要這樣。姑說:你出去。姑說:你快出去。姑對姑父說:你快走吧,這件事不能聽你的。姑父一甩手走了出去。好了睡吧,姑說。這時教堂的晨鐘響了。姑說,再睡一會兒吧。
“他們還是把我低估了,”B說,“五歲已經能從別人的神態中感覺出些問題了,我看出姑父是說不了謊的人。”他說。我們喝著啤酒,那天下午真是熱極了,沒有風,大約短時期內仍然下不了雨。B說:“我注意到了姑父說的話。我想我的父母可能沒死,我以為爺爺騙我只是為了不讓我再說這件事。”他說:“我就不再說這件事。但我想什麼時候我一定得問問姑父。”
有一天B瞞著爺爺和姑姑獨自去找姑父。他尋著鐘聲走,走進了一座很大很大的園子。推開沉重的鐵柵欄門,是一片小樹林,陽光星星點點在一條石子小路上跳耀。鐘聲停了,四處靜悄悄,B聽見自己孤單的腳步,隨後又聽見了輕緩如自己腳步一般的風琴聲。矮的也許是丁香和連翹,早已謝了花。高的後來B知道那是楓樹,葉子正紅,默默地仿佛心甘情願燃燒。他朝那琴聲走,琴聲中又加進了悠然清朗的歌唱。出了小樹林,B看見了那座教堂。它很小,有一個很高的尖頂和幾間爬滿了斑斕葉子的矮房;周圍一環繞著大片大片開放著野花的草地。琴聲和歌聲就是從那矮房中散漫出來,蕩漾在草地上又飄流進楓林中。教堂尖頂的影子從草。地上向B伸來,象一座橋,象一條空靈的路。教堂的門開著,一個白髮老人問他:你找什麼,孩子?B不吭聲。等到歌聲停了,等到琴聲也停了,B聽見了姑父的聲音,他沒有看見姑父但他聽見了那純淨圓柔的聲音,那聲音不是誰都能有的。姑父說要退出教會。姑父說要放棄聖職。姑父說他的信仰已無可挽回地改變:我們為什麼要向這虛幻的天空呼籲?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並感恩於那並不存在的上帝?我們千百年來祈望於他的他都置若罔聞。B循聲走進正堂,躲在一個老太太背後。姑父站在講台上,比那天晚上還要激動:現在,並不靠上帝的垂憐和恩賜,一個實實在在的樂園就要建成了!一個沒有貧富貴賤之分的社會已經到來,所有的人都將豐衣足食,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我們千百年來的夢想已經實現!姑父低頭沉思片刻,和藹的微笑又回到他臉上:讓那個無用的上帝安息吧。然後他走下講台,穿過走廊,走出鴉雀無聲的教堂。B看見他邁著長腿大義凜然地走在落日映照的草地上,看見那鮮明而沉寂的身影最後消失在火紅的楓林中。(後來在學校,老師讓B用“大義凜然”這個詞造句時B便寫道:那天我看見姑父大義凜然地走出了教堂。)
這些都是B親口對我說的,在那個下午。而我當時總感覺是在聽一個過於古老的傳說。
那天B沒找到機會向姑父問問自己的事。以後很多天他都沒找到這樣的機會。姑父總是很忙,白天不在家,晚上又有很多人來找他翻來覆去地擺弄一堆圖紙。那些圖紙有些是姑父畫的,姑說他上大學時就是學的建築,姑說他本來就不該改行。
有一天夜裡,B又夢見了向日葵,夢見那些金黃的花朵象燦爛的液體一般,順著岩石的縫隙洇開,順著土地的裂紋洇開,順著山巒間的溝壑和平原上的河谷洇開,就象正午的太陽融化著一切陰影,很快到處都是一派耀眼的輝煌了;從始至終便有一支迷迷欲醉的歌曲在花間遊蕩。B醒了。他看見姑父的書房裡仍亮著燈並且聽見姑父在輕聲地哼唱。他沒有驚動爺爺,便下床走到姑父的書房去。姑父喝著茶,閉目坐在那張很舊但是雕花的靠背椅上,面帶微笑哼著一支令人睡意全無的歌;書桌上仍堆滿了圖紙。姑父的嗓音仍是那么圓潤清朗與眾不同。您畫的這是什麼呀?喔喲,你問這個?這是一座大樓。這是一座真正的樂園。就是您常說的那個?差不多就是。姑父抽出一張最大的圖紙,桌上鋪不開就鋪在地上。姑父好像把時間記錯了,好像這不是深夜,好像他正盼著有人來聽他講講關於這些圖紙的事。你看,要有上萬的人住在這樓里。你看這是公共食堂,這是公共浴室,這是公共娛樂廳和閱覽室,這是公共電話間。那夜姑父的談興很高。什麼是“公共”?噢,公共就是大家,公共的就是大家的。是我的么?不,不分你我;公共的財產不屬於任何一個人但是屬於所有的人。這座樓?對,這座樓里的一切都不分你我,都是大家的。您知道我父母到哪兒去了么?姑父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弄愣了,看看B又看看那張圖紙,好像那圖紙中有一個災難性的錯誤讓這孩子給看出來了。B一直望著姑父的眼睛等著回答。姑父走開,又走回來,B還望著他的眼睛。姑父再走開再走回來,B仍然望著他的眼睛。姑父在B跟前蹲下,不看他,光看著那張圖紙。聽我說,你聽我跟你說,你要相信我你就別害怕也別難過,在那個我給你講過的樂園裡,連所有的孩子也都是大家的孩子,連所有的父母也都是大家的父母,所有的歡樂和困難都是大家的歡樂和困難。你聽我說,所有的人都儘自己的能力工作,不計較報酬,錢已經沒用了,誰需要什麼自己去拿好了。你聽我說,在那兒所有的孩子都是兄弟姐妹,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姐妹,你要是信得過我你就別擔心,那個樂園馬上就要實現了,所有的人都是一家人,勞動之餘大家就在一起盡情歡樂……多年以後B才想到,那天夜裡姑父可能喝的不是茶而是酒。姑父可能就是從那時開始喝酒的。
“你姑父說的就是那座紅色的居民大樓吧?”“對。不過那時候還只是一張圖紙。”“就是後來在那教堂的遺址上蓋起來的那座?”“就是那座。”“怎么,它是你姑父設計的?”“不完全是。但有他一份。不過現在沒人承認這個。”
我記得幾十年前當聽說要蓋那座大樓的時候,我家那一帶的人們是多么激動。差不多整整一個夏天,人們聚在院子裡,聚在大門前,聚在街口的老樹下,興致勃勃地談論的都是關於那座大樓的事。年輕人給老人們講,男人們給女人們講,女人們就給孩子們講,都講的是關於那座神奇而美妙的大樓里的事,所講的和B的姑父講的大致相同。人們興奮得寢食難安,嗓子沙啞了眼睛裡也都有血絲,一有空閒就到街口的老樹下去站著,朝那座大樓將要聳起的方向眺望;從白天到晚上,從日落到天黑,到工地上空光芒萬丈把月亮也逼得暗淡下去,那老樹下一直人群不斷,人聲和遠處塔吊的轟鳴聲片刻不息。我的祖母很高興,她相信謝天謝地從此不用再圍著鍋台轉了。我也很高興,因為在那樣一座大樓里,孩子們的遊戲隊伍將無可懷疑地得到壯大。我不知道別人都是為什麼而興奮而激動。但後來又有訊息說,那座大樓再大也容不下所有的人,我家所在的那一帶的人們並不能住進這座大樓。失望的人們就跑到工地上去看去問,便看出那樓確實容不下所有的人,但又聽說像這樣的大樓將要永遠不斷地蓋下去直到所有的人都住上,人們這才又充滿著希望回來。我跟著祖母也到那工地上去過,但這是後來聽我的祖母說的,我自己卻沒有一點兒印象,這事很怪。
中心思想
是說二十世紀世界範圍中左翼思潮影響下,政教合一的中國信仰由建立到坍塌的過程,以及所有信仰消失後精神的荒蕪,進行了寓言式的轉喻。寫主人公B的父母離他而去,還有那夢中和現實中的向日葵象徵的是一個沒有人奴役人,沒有人挨餓,沒有貧窮,沒有戰爭、罪惡、暴行,甚至沒有仇恨和自私的樂園就要實現了,促使姑父放棄神職,放棄對上帝的信仰,去蓋那座公共樂園,史鐵生作品集
史鐵生,中國電影編劇,著名小說家,文學家,因突發腦淤血去世。本任務羅列了史鐵生先生的作品以紀念他在文學上的巨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