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詹牧師的報告文學》

《關於詹牧師的報告文學》

《關於詹牧師的報告文學》,史鐵生作品,是史鐵生三卷本文集·第一卷。

基本信息

簡介

作者:史鐵生

選自:史鐵生三卷本文集·第一卷

題材:中篇小說

年代:一九八四年

我與地壇我與地壇
史鐵生史鐵生

目錄

編輯例言

前言

1午餐半小時

2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3關於詹牧師的報告文學

4命若琴弦

5毒藥

6原罪・宿命

7第一人稱

8老屋小記

9我與地壇

10牆下短記

11好運設計

12病隙碎筆(5)

13兩個故事

14往事

15記憶與印象

史鐵生生平

史鐵生史鐵生

1951年1月4日—2010年12月31日,原籍河北省涿縣,1951年出生於北京,1967年畢業於清華大學附屬中學,1969年去延安清平灣插隊。因雙腿癱瘓於1972年回到北京。後來又患腎病並發展到尿毒症,需要靠透析維持生命。2010年12月31日凌晨3點46分,史鐵生突發腦溢血逝世。史鐵生自稱“職業是生病,業餘在寫作”。而他創作的散文《我與地壇》鼓勵了無數的人。2002年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成就獎。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殘疾人作家協會副主席。

原文摘錄

想給詹牧師寫一篇報告文學,已經有很久了。——僅此一句,明眼的讀者就已看出,我是在套用偉人的路數。事已至此,承認下來是上策。我選擇上策。

原來我甚至想題名為“詹牧師X傳”的,可眼下不時興作傳了,無論是什麼樣的傳。“正傳”也不適宜。一來文體舊了,唯恐發散不出恰當的氣息。二來有魯迅先生,而且至今魅力猶存,只有常冒傻氣的人才不懂:步偉人之後塵,只能愈顯出自己的卑微和淺薄。由此也可見,我的套用絕非是想也作一名偉人,實在倒是冒了“卑微和淺薄”的風險呢!不宜作傳的第三個原因是:天有不測風雲。明白說,你摸得清誰的底細?換言之,你敢擔保誰的歷史就完全清白?倘若你要為之作傳的人當過三五天特務,或出賣過一兩分鐘靈魂呢?尤其是從那動亂年月中活過來的人,誰敢拍拍胸脯說自己一向襟懷坦蕩、徹底問心無愧呢?為了給別人立傳,竟至過早地為自己豎起了墓碑的人又不是沒有過,所以得“悠著點”。這兩年‘情況變了,但一般來說,“悠著點”總沒虧吃。所以我還是決定不作傳,而是給詹牧師寫一篇報告文學。有說“為階級敵人豎碑立傳”的,沒有說“為階級敵人豎碑立報告文學”的。想來,“報告”二字妙用無窮,無論什麼事,報告了,總歸沒錯兒,就算遇見的是個特務,不也是得報告么?

我要寫報告文學,還因受了一個棋友的啟發。那天我剛要吃掉他的老將兒,他忽然推說他還有些要緊的事得趕緊去辦,這盤棋就先下到這兒。算我贏了。他說他預備寫一篇報告文學,關於一位著名的女高音的,也可以是關於一位著名的老作家的,或者關於一位著名的別的什麼的。

我忽然想起了詹牧師。

“牧師?”棋友竭力笑出幾個高音,把輸棋的尷尬完全替補了下去。

“那是他年輕的時候,作過一個基督教會的主講牧師。後來他負責傳呼電話。”

棋友的笑聲更加響亮。等我把棋子碼人棋盒,光從雙方的表情判斷,誰都會認為輸棋的是我了。

“你還是自己去寫那個傳電話的牧師吧!”棋友說,“紙筆都現成,又不是生孩子,只有女人才會。”

我心裡一動,覺得這話不無道理。

現今知道詹牧師作過主講牧師的人不多了,知道他獲得過神。史兩項碩士學位的人就更少,多數人只記得,那個傳電話的詹老頭兒一向服務態度很好。這倒很像一篇報告文學的開頭。一般報告文學都是從一個人的懷才不遇寫起,寫到其人終於蜚聲某壇或成就了某項大事業止,頂不濟也要寫到被伯樂發現。可是,詹牧師未了還只是個傳電話的。我相信這與他的臉相有關:雖然大庭飽滿,但下巴過於尖削,一直未能長到地閣方圓的程度。據說,年輕時,詹牧師為此曾很苦惱,查考過幾本相書,也不使人樂觀。而立之年一過,他轉而憤懣,在一篇論文裡曾寫道:“基督精神本是一種自強不息的精神!”接著他引申了馬丁·路德的思想,認為人要得到上帝的拯救,既然不在於遵行教會的規條,當然也不在於聽任命運的擺布。最後他寫道:“耶穌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救星,在他偉大精神的照耀下,苦難眾生都有機會得救,唯逆來順受的宿命論者除外。”於是招來了反動統治階級的怒目,甚至懷疑他與共產黨有牽聯。不惑之年的詹牧師更加成熟,時值全國已經解放,國計民生蓬勃日上,他進而懷疑了有神論,並於無意中貶低了他的主。他說:“有神論者都是因為並沒有弄懂基督教的真諦,馬列主義才是苦難眾生的大救星!”這又得罪了很多同事。一些人說他是“牆頭草”(相當於後來所說的“風派”),甚至乾脆說他是猶太。詹牧師處之泰然,說:“倘不是為了三十塊銀幣,而是為了真理,主耶穌是會贊同的。”

棋友正一心一意地琢磨著,一篇報告文學的字數以多少為宜。

“五萬兩千七八百字,你看夠不夠?”棋友問。

“湊個整兒吧,十萬字,夠一台彩電。”

棋友頻頻點頭。

就在那一刻,我決心寫一篇報告文學了。

上集

寫法嘛——?其實和寫新聞報導相去不遠(順便提一句,我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報社工作),大概也都是記述一些事業的成功之人及其成功之路。說一說該人是怎么落生的,怎么長大的,具有怎樣出色的品質和智慧型,於是克服了什麼和什麼,就怎么樣和怎么樣了起來。所不同的是,常常兼而介紹一下海燕和雄鷹的生活習性。比方說,海燕喜歡劃破陰沉的天空,雄鷹則更善於“擊”——鷹擊長空。還有聯繫一下松樹風格的、黃金品質的、某一星座之光芒的,等等。也有側重於氣象及地理環境記載的,譬如:閃電,雷鳴,暴風雨震撼著這個小山村,在一間低矮的茅草棚里,一個嬰兒呱呱墜地,一個偉大的生命來到了人間。

相當不幸!上述諸條,詹牧師一條都不占。前面已經說過,詹牧師因為差一項“地閣方圓”,始終沒能偉大得了;而且連出生時的史料也早已散失。他自己當時過於年幼,又沒記住是否下過雨,是否有過電閃和雷鳴;父母早逝,連生辰八字也是一筆糊塗賬。並不是我一味地要套用偉人的路數,實在是因為詹牧師當時只顧了哭,倒把頂重要的事給忘記了。那時的戶籍制度又很鬆懈。非要寫一寫他的出生情況不可的話,我只能說,是在一個秋風蕭瑟的日子裡,南飛的雁陣正經過一座小城的上空,教堂(帝國主義列強的一種侵略方式)的鐘聲悠長而悽惶地敲響,路旁的落葉堆中傳出一個嬰兒微弱的哭聲,一對貧苦卻善良的老人經過這裡,毫不猶豫地收養了這個奄奄一息的棄嬰,以致後來的七十多年內,世上有了詹牧師其人。不過我至今拿不準,這會不會也是依據了想像和杜撰。詹牧師常把一些頗具傳奇色彩的事物記得很牢,記得久了,便以為自己也不過如此。譬如就說這生日,他早年總是在各式的表格中填上十月十日(按他被善良的老人收養了的那天算)。“文化大革命”期間,有一個出生於十月一日的紅五類人士,狠狠地嘲笑了他的十月十日,說是“這也不無階級性”。詹牧師先是羨慕人家,繼而慢慢回憶:自己在落葉堆中未必只是呆了一天,而且生母在遺棄自己之前是不會不痛苦的,不會一生下來就拿去扔掉,想必是猶豫了一個多禮拜的,如此算來。自己的生日也應該是十月一日。為這事詹牧師跑了不少次派出所,申明了理由,要求把顛倒了的歷史重新顛倒過來。他兒子問他,為什麼不把生年也改成一九四九呢?“那樣,我在學校里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他兒子說。詹牧師無言以對。詹夫人一向的任務就是在父子們和稀泥,此刻為丈夫解圍道:“你爸爸不是那種……一哪種呢?沒有下文。其時,詹夫人邊洗菜,邊考慮應不應該告訴兒子,詹牧師小時候的名字叫”慶生“,雖然是為了慶賀於落葉堆中僥倖存活而起,而且是在辛亥革命之前,但與十月十日聯在一起想,總不見得會有好處。詹夫人抬頭望望丈夫那一臉花白的胡茬、那一臉愁苦的皺紋,心裡一陣陣發酸。那個和她一起戲水、撐船的少年慶生到哪兒去了呢?那個教她糊風箏、放風箏的快樂的慶生到哪兒去了呢?歲月如夢如煙,倏忽即逝喲——!她於是只對兒子說:”你也會老哇——“兒子不耐煩地走出去。詹牧師蹲過來,幫著夫人洗菜。

“你不要往心裡去。”詹夫人說。

“我沒有。”

“他還是個孩子。”

“我知道。”

“我看得出來,你心裡不痛快。”

詹牧師一個勁洗菜,不言語。

“別總瞎想。”

“你是不是也嫌我老了?”詹牧師說,洗菜的手有些發抖。

詹夫人呆愣了片刻,故意笑笑:“誰嫌誰呀,咱們倆都老嘍!”

“可我要做的事,還都沒做。”

他們默默地洗菜。

再有,寫報告文學勢必得懂些音樂。人家問你,《命運交響曲》是誰作的?你得會說:貝多芬。要是進而再能知道那是第五交響曲,“嘀、嘀、滴、登——”乃是命運之神在叩門,那么你日後會發現有很廣泛的用途,寫小說、寫詩歌也都離不了的。美術也要懂一點,在恰當的段落里提一提畢卡索和《亞威農的少女們》,會使你的作品顯出高雅的氣勢。至於文學,那是本行知識,別人不會在這方面對一個寫報告文學的人有什麼懷疑;有機會,說一句“海明威蓋了”或“卡夫卡真他媽厲害”也就足夠。等等這些吧,我都不行,重要的是怎么把這些知識聯繫到詹牧師身上去。詹牧師當年作牧師的時候會彈兩下子管風琴,可等我認識了詹牧師的時節,這早已成了歷史。教堂里的管風琴年久失修是一個原因:人家不再讓他進教堂也是一個原因。唯一能把詹牧師和音樂聯繫起來的,是第九交響曲中的那支歌:“歡樂女神,聖潔美麗,燦爛陽光照大地……在你光輝照耀之下,四海之內皆兄弟……”這歌詹夫人愛唱,她年輕時懂一些貝多芬,嗓子又好,中學時代就是校合唱隊的主力。詹牧師也就會唱,其實詹牧師還會唱很多歌,但可惜都與我主耶穌有關,後來沒有機會再唱了。小時候在故鄉,不知怎么一個機緣,詹牧師(那時是詹慶生)被選進了小教堂的唱詩班。可以想見,那時他的嗓子還很清脆,眼睛還很明澈,望著窗外神秘莫測的藍天,虔誠地唱:“我聽主聲歡迎,召我與主相親,在主所流寶血裡面,我心能夠洗淨……”門邊站著個小姑娘,聽得人迷,痴痴盯著少年慶生。那就是後來的詹夫人,姓白,名芷,聽起來象一味中藥。

愛情是個永恆的主題,照例不該不寫。然而,詹牧師對自己的羅曼史從來是諱莫如深的。在他活著的時候,我也沒有探問過他這方面的事,如今既然決定寫一篇報告文學,便只好額外下了些工夫——向他的親友們作了一些調查,片片段段匯總起來,所能寫的也不過這么幾條:

(一)詹牧師的老丈人是個開藥鋪的小老闆,兼而也作作郎中,家裡還有幾畝好地,雇了人種。詹慶生十四歲上到這藥鋪作了學徒,起早戀晚地跟師父里里外外地忙,人很勤儉,懂得愛惜各種草藥,腦子靈,算盤又打得好,很為小老闆賞識。雖然出於某種規矩,學徒的生活照例清苦,但少女自主對他明顯的關照,小老闆亦均認可。至於小老闆膝下無兒,是否有意把少年慶生培養成繼承人一節,現已無從考證。

(二)少年慶生絕非甘願寄人籬下之輩,平生志願也絕非僅一小老闆耳。每晚侍候得師父洗了腳,師母也喝完了蘆根水,他便到店堂里去讀書。什麼《醫宗全鑒》、《本草備要》、《頻湖脈訣》、《雷公藥性賦》早已不在話下;《三國》、《水滸》、《東周列國志》更是讀到了爛熟的程度;連《玉匣記》、《枕中書》、《擇偶論》,乃至《麻衣相法》、《陰陽八卦》,都讀;甚至不知從哪兒淘換來一批孔、孟、老、莊的經典及諸子百家的宏著……。小老闆見他是讀書,也就不吝惜燈油。那時白芷已經上了國中,時常悄悄溜進店堂,帶來了各式各樣的新書:天文、地理、生物……乃至一些新文學的代表作。據說也有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也有胡適的文章。兩小無猜,在燈下兼讀、兼嚷、兼笑。老闆娘雖看不上眼,小老闆卻開明而且羨慕。小老闆逐漸明白,這徒弟是不會長久在此耽誤前程了。

(三)青年慶生學識日深。憑著小老闆的燈油,他自學了全部中學課程。靠了白芷的鼓勵,他決定棄商就學。不料,機會卻決定了人生。每逢禮拜日,他照例去小教堂唱詩,聽講,竟被“信主兄弟不分國族,同來攜手歡欣,同為天父孝順兒女,契合如在家庭”一類的騙局所惑,決心去學神學了。他對他的少女說:“這不和你唱的四海之內皆兄弟是一樣的么?”兩人都很高興,覺得比小老闆的“回春堂”要妙多了。“那你還能結婚嗎?”白芷問。“能,當了牧師也能。”慶生回答。白芷放心了。他們在故鄉的小路上邊走邊想,邊想邊唱:“在主愛中真誠的心,到處相愛相親,基督精神如環如帶,契合萬族萬民。”故鄉歡暢的小河載著陽光和花瓣,流過山腳。流過樹林,流過“回春堂”,流過小石橋和小教堂。教堂的鐘聲飄得很遠,小河流得很遠,青年慶生也將走向很遠的地方。他們不知道有什麼騙局,遠方有沒有深淵。

(四)青年慶生考上了一所著名大學的神學院,課外幫助別人抄寫文稿或出一些別的力氣,工讀自助。其間一直與他遠方的姑娘通信。可惜這“兩地書”均於“文化大革命”期間燒毀,欲知二人之間是從什麼時候改變稱呼的,有沒有冠以“親愛的”或者乾脆是“dear”,都不可能了。單從那所著名大學的校志上查到,慶生已於大學期間改名“鴻鵠”了——詹鴻鵠。

(五)小老闆不久去世(據推測是癌症),引起過一場風波:老闆娘為生活計,願意女兒嫁給一個大藥鋪的少掌柜的。女兒心裡有著原來的國小徒,執意不肯,險些鬧得出了人命。先是女兒要吞馬錢子,幸虧是錯吞了車前子。後是老闆娘中風不語,好在“安宮牛黃丸”和“人參再造丸”都現成。最後還得感謝舊社會的黑暗與腐朽,故鄉的生活日益艱難,不說哀鴻遍野吧,總也是民不聊生,小藥鋪終歸倒閉,大藥鋪岌岌不可終日;正當詹鴻鵠翻譯了幾篇文稿,傾其所得寄與母女倆,老闆娘方才涕淚俱下,深信小老闆在世時的斷言是不錯的。

(六)詹鴻鵠拿下了神學碩士學位,在一所教堂里任職。經濟情況稍有好轉,他一定要未婚妻到大地方來進一步學習,於是白芷和母親也就離開了故鄉小城,到鴻鵠身邊來。不久,詹鴻鵠與白芷在一所大教堂里舉行了婚禮儀式。一位洋牧師(詹鴻鵠的老師)操著生硬的中國話問:“你願意他作你的丈夫?”答日:“願意。”你願意她作你的妻子嗎?“也說願意。詹鴻鵠又開始攻讀史學,白芷也考進了師範學校,老岳母精心料理家務,曾有一段很富詩意的生活。對教堂里的信約,鴻鵠夫婦恪守終生、二人如形如影,沒有發生過任何糾紛。後來雖然介入了第三者,但那是他們可愛的兒子。只是由洋牧師作了證婚人一節,倒惹得老夫妻於”文革“中參加了一回學習班,寫過幾份交代材料。這是後話。

(七)還有一個疑點有待查明,即:詹鴻鵠是否也跟白芷熱烈地親吻過?有一次,詹牧師曾對“現今的年輕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摟摟抱抱”表示過不滿,或可推斷他絕沒有過類似的過火行動,但由詹牧師也協助妻子生了一個兒子這一方面想,又覺得證據不足。

我料定,要給詹牧師寫報告文學,在愛情這一永恆主題方面,無疑是要有所損失了,只能寫到乾巴巴、味同嚼蠟為止。沒有詩意。可以有一點趣味的是風箏。詹牧師家住在一個廠辦專科學校裡面(校方曾多次想把他們遷移出去,可又拿不出房來),學校里有兩個籃球場,可以放風箏。傍晚,學生們打完了球,都回家了,校園裡寬闊又安靜。那年,詹夫人已經病重,裹著線毯坐在門前的藤椅上,仰起頭來看——詹牧師正認真地放風箏。糊得很好的一隻沙燕兒,上面畫了松枝和蝙蝠,晃悠悠升起,詹牧師撒出了一段線。飄悠,飄悠,風箏又急劇下栽,詹牧師又收回一段線。詹夫人喊:“留神電線,掛上!”忽忽,搖搖,風箏又升起來。“小心樓頂!”詹夫人說,攥緊拳頭。詹牧師一下一下熟練地拽著線,風箏平穩地升高,飄向夕陽,飄向暮色濃重的天空。詹夫人鬆開了拳頭。詹牧師把線軸揣在衣兜里,坐到夫人身邊來。風箏在漸漸灰暗的天空中像一個彩色斑點,一動不動。兩位老人也一動不動。

四隻眼睛也一動不動。

“有多少年不放了?”詹夫人說。

“十年還多了。”詹牧師說。

其時為一九七七年春。

“你放起來倒還沒忘。”

“生疏多了。”

“我以為你放不了了呢。”

“不至於。”

“在老家時放的那種‘雙飛燕’我還是最喜歡。”

“一上一下,一下一上,那種確實好。”

“那是用絹做的。”

“最好是用絹做。”

詹夫人久久地看著籃球架後邊那片開始發綠的草地,不再說話。

詹牧師給她倒了一杯水,讓她把藥吃了。

對面的樓房成了一座黑色的牆,風箏看不見了,只有從衣兜里抽出的那段白色的線,證明風箏還在天上。

天上朦朦朧朧地現出一個月亮。

詹牧師安慰老伴兒說:“讓我想一想,也許還能做成那種‘雙飛燕’。”

“還有那種鷹形的風箏,我們在家鄉時也常放,像真的鷹在盤旋。”

“那叫紙鳶。”詹牧師糾正說。

“你不要總是怕人提到鷹。”

“我沒有。那確實叫紙鳶。”

“你總是怕人提到鷹。”

“我沒有。”

“做人不見得非得乾成什麼大事不可。”

“這我知道。”

可是,直到第二天把風箏收回來的時候,詹牧師的思緒還在天空中盤旋。

[注一]詹牧師的住房條件很差,說是兩間小棚子,一點不過份。早在六十年代初,詹牧師曾在自己小屋的門上掛過一塊匾額:大鵬屋。取棚屋之諧音,抒遠大之志向。幾個朋友湊了一首打油詩,嘲笑他:“鴻鵠誤人棚,大鳥錯居屋,嗚呀嗚嗚呀,鴉烏鴉鴉烏!”詹牧師看罷一笑,奮筆回敬道:“孔明居草廬,姜尚作漁翁,雄鷹一振翅,鴉雀寂無聲。”

時間過去了十六、七載,詹牧師依然住著“大鵬屋”,這倒沒關係,問題是雄鷹何時能振翅高飛呢?詹牧師時常為此而煩惱。看見年老的白芷仍然撐著重病之身,在為他補衣服,悲酸之感油然而生。他看著那隻風箏發愣。他想,他對不起白芷。他又想,他還是能夠在很多事業上取得些成就的,以報答他的夫人。

我本來想說:詹牧師更是為了報答祖國和人民。但是,我又猶豫了:詹牧師至死都沒能取得任何成就,有什麼理由這樣褒獎他呢?我甚至懷疑,我還應不應該給他寫報告文學?雖然風風雨雨之中,不知他給別人傳了多少電話,其中說不定也有一些偉大的信息,也有一些於祖國和人民非常有益的內容,但夠格為文學所報告的人,都必須是自己先不同尋常。記者的膠捲有限,報刊的版面有限,電視台的時間有限,正好堪稱為人物者也有限。對了,得是人物。即不可單單是人,又不能僅僅是物,得是人物!這很要緊。分開說,前者會遭漠然之面孔,誰不是人呢?後者則要吃耳光。合在一起說效果就好。“人物”——你這樣說誰,憑良心,誰心裡也保險不難過。

然而發現一個人物又談何容易!尤其是當你想寫報告文學的時候。平擺浮擱著的人物均已被報告完畢,再想報告,就得多搭進些工夫去了。我盤算,要是報告一位準人物(即:尚未成為人物的人物苗子),是有遠見的,既避趨炎附勢之嫌,又可望作一伯樂。還有一層,常言道:落難公子多情,登科狀元寡義。倘一村姑,絕不該對著相府的高牆發痴,最好是注視著自家矮檐之下,看有沒有一個落湯雞在那兒一邊避雨一邊背外語單詞。當然,根據需要,村站可以換算成德貌齊備的現代化姑娘,落湯雞隨之就是德智體全面發展的水暖工或烙大餅的。我絕不是想影射詹夫人,因為詹牧師雖曾作過碩士,但最終畢竟只是傳傳電話,而水暖工和烙大餅的最後都考上了研究生。倒是詹夫人一直是位國小教師,憑了微薄的收人維持全家生活,而且對丈夫的感情始終不渝。我只是說,採訪常與談戀愛相似,多數歷史經驗教我這個末流記者識趣:還是到豬圈裡去尋千里馬。如果不知深淺地去採訪某位已知人物,則難免橫遭一面掛滿了問號的臉。你報告了賤姓小名,又通稟了籍貫和屬相,對方依舊一臉“你是誰?”的表情。那時你才會約略品出些“名不見經傳”之苦呢。我很嘲笑我那位棋友,上來就想寫一位著名的什麼,真真“此物最相思”,單相思。不通世理到這般水準,也想寫報告文學?!

我又堅定了寫這一篇報告文學的信心。詹牧師就是一名準人物,我至今篤信不疑。這與生死無關,死人也有突然又成了人物的。這樣的事,古今中外屢有發生,未必我就碰不上。

詹牧師被我發現的那年,一圈白髮圍著個亮閃閃的腦瓜頂,正是古稀之年。斗室之中,全是一摞摞發黃的筆記本和稿紙、一棵棵落滿灰塵的書籍和一摞摞沒有落滿灰塵的書籍。臨街的窗台上擺著一尊電話,為灰暗的小屋平添了許多氣派。

他從攤開在桌上的書堆中抬起頭來,摘掉一又二分之一鏡片的老花鏡。“辦長途嗎?本處代辦國內長途電話。”他說。

“請問,詹小舟同志在嗎?”

他稍事審度,慌忙起身,從一堆堆蔡倫的遺產中繞出來,滿腹狐疑地伸給我一把骨頭:“我就是。詹天佑的詹,小舟么,就是小船的意思。”

[注二]詹牧師於五三年自動退出教會,之後在一所私立國小任教務副主任之職,五五年他又自動辭去了這一工作。從最近的調查和採訪中得知,就是在那時,他又改了名字,改“鴻鵠”為“小舟”了。據說,當時他的書桌前掛過一張條幅,寫的是蘇東坡的一句詞:“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其名大約取意用此。

據當年與詹牧師在國小校共過事的人講,鴻鵠與教務正主任常常意見相左,可能是促其退職的一個原因。據那位現已退休的主任講,詹鴻鵠一直惦記著考取博士學位,對自己僅僅是個碩士老大不甘心,所以對教國小興趣不大,深恐耽誤了他的前程。由此再聯想到蘇軾詞中的另一句:“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或可對詹牧師二改其名的緣由有一個初步的印象。

我又走訪了當年那所私立國小的校長。據校長回憶,詹鴻鵠確有鬱郁不得其志的情緒,雖然對工作一向還是認真的。詹牧師離開學校的那天晚上,校長為他餞行,酒至半酣,他忽然提筆狂書,什麼“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什麼“淋漓醉墨,看龍蛇飛落蠻箋”,最後是“君記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其情其景,令老校長也感慨萬千,想少年壯志,看白髮頻添,不覺潸然淚下,於是贊成詹鴻鵠趁年富力強之日,回家專門去作學問了。

“您是?”詹牧師問我。

我坦然地報了姓名,又報了我們那個不大不小的報社的名字。

他的手卻忽然在我手裡變軟,慢慢地抽回去,他又直著眼睛接連地咽唾沫,像是有個藥丸卡在嗓子裡。他的脖子很細,喉結很大。

“您這地方不好找。”我說。

“噢,請坐,請坐。”他讓笑容在臉上掙扎,臉色卻發白。

我坐在一隻小木箱上。

他繼續咽唾沫,詫挲著雙手,站著。

我又重申了一下我的身份。

他的微笑愈顯得艱苦了,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我明白我的公事已經辦完,準確地說——已經用不著進行了。

這么回事:我在報社負責“表揚與批評”專欄,我經常於來稿中見到詹小舟這個名字,他總是寫表揚稿,譬如:某某中年人,十八年如一日地為大家掃廁所,不取分文;某某老頭兒,常常留心鄰居家是否中了煤氣,果然救了三條人命;某某姑娘,堅持為鄰居老太太取奶,倒垃圾;某某眼鏡店的青年營業員,認真負責地為一個老學者配了眼鏡,態度和藹可親……如是等等,兩年多來總也有二十幾篇。發表了一半左右。不料前兩天發表的一則卻惹來爭議。公安局的同志來信認為,“這篇表揚稿很可能是偽造的,”(原文如此)“因為文中所說的‘艾珂寺外街一百號旁門的魏啟明’現正在獄中服刑,根本不可能為鄰居的高中生們義務輔導英語,請報社同志進一步核查,以正視聽。”

詹牧師呆坐著,笑容殘餘在兩個嘴角,其他部分的皺紋顯得蒼老、僵化。

門前火爐上的水壺,沙啞地噴出一縷縷白氣。

有那么一忽兒我很擔心,希望生命還在與他為伴。

先後有幾個打電話的人站在窗外打電話,然後放了四分錢在窗台上,走了。

太陽西斜了,幾點黃光落在詹牧師彎屈的脊背上。四周的光線開始變暗。

真不知道他在盤算什麼。注意到他的嘴並沒有歪向一邊,鼻翼還在翕動,我覺得不如趁早悄悄溜掉。

詹牧師忽然自語道:“這么說,真有個艾珂寺外街。”

“真有。”我說。

“真有個叫魏啟明的。”

“真有,在獄裡。而且魏啟明也不懂外語。”

“總沒有殺人吧?”詹牧師急切地問,緊張地盯著我,雙唇作好了發出“沒”的形狀,似乎深恐我不會發這個音,隨時都願意幫我一把。

“倒沒殺人,”我說,“只是偷偷東西。”

“這就好,這就好。”他鬆了一口氣,連連點頭。“這樣就好了……”

“這樣怎么會就好了呢?”我說。

詹牧師又不斷地咽起唾沫來。

幾天之後,我收到了詹牧師退還的兩元錢。我這個專欄的稿費一律是每篇兩元。有人說,這老頭很精明,如果胡編批評稿,稍有不慎,被批評者一定不會甘蒙不白之冤,鬧得真相大白而致影響了兩元收人是可能性極大的,表揚稿就很少這種危險性,這次實在是碰巧了。也有人說,這老人真可謂“千慮一失”,本不必寫出姓名和地址的;做了好事而不留姓名地址,也於情於理十分順通。我心裡卻彆扭,覺得就這樣削減了老人的一項經濟收入,很缺德。他在風風雨雨中要傳多少電話,才能掙到兩元錢呢?成千上萬元地拿稿費的人,也未必都不曾逢迎杜撰、見機胡編過。

隨即又收到詹牧師的一封信。信中卻對稿件的事隻字不提。信的大意是,他知道我是一位編輯後,心情久久難於平靜;得以與我相識,實乃三生有幸;我能親臨其寒舍,更使他堅信了命運是公平的。信中引用了很多典故,什麼“文王渭水訪賢”、“漢主三請諸葛”、“蕭何月下追韓信”等等,弄得我也躊躇滿志起來。信的最後說:“老夫不才,如蒙不棄願結永好。古今中外,忘年之交而助成大業者,不勝枚舉。況你我志同道合,一見如故,本當攜手共濟,於國於民有所貢獻才是。”

我決計再去看他一趟了。信的文體既如此風雅,字裡行間又流露出崇高的志向,古稀老人而童心不泯,可料絕非等閒之輩。再說又是頭一遭有人這么看得起我。雖然詹牧師前後言行略顯怪異,但怪異常常是人物的特徵。大凡能夠印成鉛字的人物,總都是與“瘋瘋顛顛”、“木訥乖張”、“不食人間煙火”一類的情趣有染。這情趣,在凡人是一種缺陷,在人物卻是一項優點——大智若愚者也!

再去的時候是晚上。詹牧師正伏案揮毫。工整的楷書,顏筋柳骨,一絲不苟。寫的是兩首七律,備忘於下:

其一

銷聲匿跡三十年,隱姓埋名兩地天。

鬧市憑窗深似海,空庭倚門淡如煙。

良宵獨盞書為伴,惡浪孤舟紙作帆。

未破禪機空自娛,報國無往枉陶然。

其二

幾度滄桑春似夢,蕭聲吹斷古城秋。

時光易逝人易老,壯志難酬意難休。

弱冠己讀千卷破,古稀猶冀四化謀。

伏櫪老驥安自棄?瀝膽披肝為國憂。

簡述

描繪了中國知識分子在過去半個世紀的悲慘遭遇。作者以給詹牧師寫報告文學這一事件深入剖析、敘述了詹牧師曲折的一生。作者採用的視角與敘述口吻都有可取之處。此外,作者用黑色幽默的手法深刻展現了專制政權對知識分子心靈的禁錮、異化、扭曲以及知識分子本身的軟弱、趨炎附勢、狐假虎威,同時表達了對知識分子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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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中國電影編劇,著名小說家,文學家,因突發腦淤血去世。本任務羅列了史鐵生先生的作品以紀念他在文學上的巨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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