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傑傳》

《唐祝文周四傑傳》是民國詩人程瞻廬所作詩詞之一。

楔子
周美人影射張夢晉
鐵先生演說唐解元


詩曰:

  吳兒享受神仙福,雪月風花看不足。
滿城排隊去迎春,又見花燈來炫目。
千門掛彩六街紅,笙歌盈耳喧春風。
歌童舞女喧南北,王孫公子來西東。
觀燈未了興未歇,等閒又屆清明節。
呼船載酒共遊春,蛤蜊市上爭嘗新。
吳塘穿繞過橫塘,虎邱靈岩復玄墓。
菖蒲泛舟過端午,龍舟相呼喧競渡。
提壺挈樽歸去來,南河又報荷花開。
錦雲鄉中漾舟去,美人壓髩琵琶釵。
玉顏皓齒聲斷續,輕紗蟬翼紅映肉。
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里顏如玉。
火雲一天消未已,桐陰忽報秋風起。
鵲橋牛女渡銀河,乞巧人來明月里。
南樓雁過是中秋,颯然風至冷颼颼。
左持整蟹右持酒,不覺今朝又重九。
登高且向天池嶺,桂花萬樹千香浮。
一年好景在斯時,橘綠橙黃洞庭有。
滿園還剩菊花枝,雪片紛飛大如手。
安排暖閣擁紅爐,敲冰煮茗烘牛酥。
寸齏餅兮千金果,黑貂裘兮紅氆氌。
一年四季恣歡娛,那知更有饑寒苦。

俗語道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見蘇杭二處殷富已久。尤其是蘇州,尤其是
閉關時代的蘇州。說不盡富麗乾坤,話不完繁華景象。若照現在的眼光看來,蘇州的富庶還
遜於通商口岸,但是論到三四百年以前完全閉關自治,“通商口岸”四個字還沒有產生,南
北往來全仗這條縱貫式的運河。至於航海生活,大都望洋興嘆,不敢冒險進行。為這分上,
凡屬運河流域,都是繁盛地方。蘇州也在運河流域,號稱省會,山明水秀,風土清嘉,南濠
采子北濠燈,名播五湖四海。虎邱山上雙吊桶,譽傳百世千秋。蘇州的民眾,雖然武功不足,
卻是文學有餘,一年四季不少陶情作樂的所在。本書開場的一首《吳門歌》是明朝年間一位
詩人的作品。可惜其人的姓名爵里無從考證,詩中所說的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抵得一篇《吳
都賦》。
自從歲首迎春,直到歲暮擁爐,真可說得“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編者雖然生長吳門,
卻沒有經過這般的富麗乾坤、繁華景象。有一天,遨遊虎邱回來,從那七里山塘上經過,回
想昔人所說的“七里山塘水亦香”,是說這條塘河中畫舫往來,連翩不斷,美人照影,溪水
生香。但是現在呢?商業蕭條頓形寂寞。想到這裡,不免今昔之感。行路時有些懶洋洋地減
少了腳力,便在臨河一個小茶寮裡面暫時泡茶解渴,略作休息。蘇州的茶寮。大概都有一個
聽書的場子,上午喝的是清茶,下午夜間喝的是書茶。什麼叫做書茶?便是喝茶以外兼可聽
書的意思。編者到裡面泡茶坐定,還沒有到聽書的時候,不過是喝一壺清茶暫澆渴吻罷了。
對面書台上首掛著香蛇弦子,便知是唱小書的。唱小書和說大書不同,說大書的不用弦索,
身邊隨帶一塊方寸之木,名曰醒木。上場時便把醒木一拍,睡思沉沉的也被他拍醒了,便可
注意聽書。唱小書的或用琵琶,或用弦子,這都是很笨重的東西,不能在隨身攜帶。所以唱
小書的都把弦索寄在茶寮裡面,高高的懸掛在書台上首。我既望見了弦子,便注意到旁邊懸
掛的唱書牌子,卻是大書特書著“笑笑笑”三個字,便知彈唱的是三笑姻緣。這是吳門才子
唐解元的故事。大概江浙等省的婦人、小子誰都曉得有“唐伯虎”三個字,誰都曉得和唐伯
虎同時的還有祝枝山、文徵明、周文賓三人,號稱唐、祝,文、周四大才子。這便是這部
《三笑姻緣》彈詞的效力,從來小說宣傳比甚什宣傳力都大,“身後是非誰管得,沿街聽唱
蔡中郎”。
也只為小說宣傳,所以大家都知道有“蔡伯喈”三個字。其實蔡伯喈的為人並不似《琵
琶記》中這般說法。他的事實自有《後漢書》本傳可據然而《後漢書》中的蔡伯喈人人都不
認識的,人人認識的只是《琵琶記》中的蔡伯喈。猶之唐伯虎的為人不盡如《三笑因緣》彈
詞中這般說法,他的事實《明史·文苑傳》可據。然而《明史·文苑傳》中的唐伯虎人人都
不認識的,人人認識的只是《三笑因緣》彈詞中的唐伯虎。編者正捧著茶杯默默的對著這塊
唱書的牌子出神,忽聽得隔座有個少年道:“唐伯虎的名聲大的了不得,他雖是明朝的一榜
解元,然而比同時的狀元、會元聲名還大。張老先生,你是熟於前朝後代一切掌故之學的,
究竟唐、祝、文、周四位大才子是不是這般的風流跌盪不可一世?”編者聽到這裡忙看這位
張老先是甚么樣人。但見老人座上端坐著一位白髮如銀的老先生,正含著一支象牙咬嘴白銅
菸斗的長旱菸袋,連連的抽個不休。什麼叫做老人座?趁著張老先生抽那旱菸的當兒,編者
先來下個註解。原來蘇州茶寮中布置桌椅也有個一定的方式,無論方桌圓桌都不靠牆擺設,
為著四周落空才可圍坐多人。惟其天然幾是靠壁安放的,一張方桌緊靠著天然幾,只有三面
落空,旁邊設著兩張靠背椅子俗稱老人座。坐其上者往往是白髮老人,年輕的不敢貿然上坐。
這也是蘇州地方的一種美德。那時張老先生抽完了這篙煙,徐徐的磕去菸灰,且磕且說道:
“我所曉得的唐、祝、文三人,是確有其人的。《明史》裡面都可考證周文賓並無其人。然
而不好說是全無著落”。少年道:“周文賓也有著落么?為甚么人家說到唐、祝、文、周四
大才子總說三人是真,一人是假?”張老先生笑了一笑道:“說起周文賓,和我同姓,古來
相傳的江南四大才子是唐、祝、文、張,不是唐,祝、文、周。”張老先生談到這裡,眾人
覺得聞所未聞,都注視著他的白鬍子,要從他的白鬍子裡面傳出這聞所未聞的故事。張老先
生放下他的長旱菸袋理著銀髯,滔滔不窮的講道:“《三笑因緣》中的周文賓便是吳中風流
才子張靈張夢晉。相傳張靈誕生時他的父親夢見周朝王子晉來謁,有了這寄夢便知他是很有
來歷的,於是命名曰靈,取字曰夢晉。年少才高,曾和唐、祝、文三人訂交。一時有唐、祝、
文、張四大才子之稱。而且張夢晉的為人也和唐解元差不多,一樣也有艷史流傳,《唐解元
全集》中也說唐伯虎曾與張夢晉沽酒痛飲野寺中,酒酣耳熱道一句‘此樂恨不令太白見之。’
江南四大才子是唐、祝、文、張,不是唐、祝、文,周。”編者聽到這裡,覺得議論奇辟
自思張夢晉果然是江南才子。不過說他便是《三笑姻緣》彈詞中的周文賓恐怕有些武斷罷。
其時又有一位小鬍子先生正在茶寮里吃過一碗大面,茶博士絞上手巾,他一壁把手巾抹他的
小鬍子。一壁向老先生提出異議道:“鐵老,你說周文賓便是張夢晉,只怕近於附會罷。假
如你說是真編那《三笑因緣》的為什麼不把張夢晉列入四大才子裡面,卻要假造一位烏有先
生的周文賓呢?”編者暗暗點頭,這一問只怕老先生難於對付了。誰料張老先生並不為難,
很從容的說道:“你這問題我有個圓滿的答覆。須知小說家言和正史不同,只可三分是真七
分是假,《三笑姻緣》是一部樂觀派的彈詞,書名中既含有笑字,看到這部彈詞的,怒沖沖
的也變做了喜洋洋;聽到這部彈詞的,悶懨懨的也變做了笑嘻嘻。只為旁的彈詞唱本描寫書
中的主角總不過是千金小姐游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惟有《三笑姻緣》脫離這個窠臼。旁
的彈詞唱本總把書中的主角說得備嘗艱險,偏遇挫折,或者曾經兵燹之災,或者飽受風霜之
苦。或者死別生離,常把眼淚洗面。或者法場得救,暫從盜窟藏身。或者勢利丈人,把女婿
設計陷害。或者不肖官吏,把書生屈打成招。惟有《三笑姻緣》又脫離這種種窠臼。做書的
既抱定宗旨,純寫喜劇,不寫悲劇,書中的四大才子須得個個和意中人珠聯壁合,花好月圓,
才不背卻純寫喜劇的主旨。要是把張夢晉列入四大才子裡面,少年貌美,詩酒風流,固然是
一個好腳色。只可惜張夢晉的壽數太短促了,他和意中人崔素瓊小姐的緣分又太淺了,好夢
未圓,硬生生的被寧王宸濠用著強權搶去,要把崔素瓊充做美人的領導。後來張夢晉和崔素
瓊都是殉情而死。生前不能做雙飛的蝴蝶,死後卻做了同穴的鴛鴦。……”說到這裡,茶博
士有些不耐煩了,只為小鬍子先生聽得出神,只把熱手巾抹他的短髭抹個不休。茶博士笑道:
“先生,手巾已冷了,交給我罷。”小鬍子先生才把手巾放下。張老先生道:“為這分上,
張夢晉便不得列入《三笑因緣》中。只為他的因緣太慘酷了,見了使人不歡,失卻了專寫喜
劇不寫悲劇的主旨。要是除掉張夢晉,江南四大才子中又缺少了一人。要把旁的才子加入,
一時又找不到一個銖兩相稱的人。沒奈何把唐、祝、文、張改做了唐、視、文、周。把周文
賓影射了張夢晉,把王秀英影射了崔素瓊,把王老虎搶周美人影射了寧王搶崔美人。其中變
張為周也有一些根據。只為張夢晉是周太子後身,所以把姓張的才子改做了姓周的才子。又
因寧王強暴如虎,把‘王老虎’三字去影射他也很有意思。寧王搶了崔美人,苦了張夢晉,
王老虎搶了周美人,倒貼了妹子王秀英。其中一正一反,針鋒相對,分明替張夢晉翻案,好
教悲劇變做了喜劇。這是作者的一番苦心。”
老先生說到這裡,誰也不能提出異議,只有點頭表示著讚許。那個少年道:“近代才人
易哭庵,據他自述是張夢晉的後身,他有一篇自作的小傳,說張夢晉是周太子的後身,易順
鼎又是張夢晉的後身。照著老先生方才的考據,也可說易順鼎是周文賓的後身,究竟易哭庵
的說話是否可靠?”
張老先生笑道:“易順鼎自稱是張夢晉後身,究竟可靠不可靠,這是另一問題,將來自
有人替他做說部。也許把龍陽才子易哭庵說的和江南才子周文賓一般。”小鬍子先生道:
“鐵老看書可稱別具隻眼,人人都可惜唐、祝、文、周中的周文賓子虛烏有,無可考證。經
鐵老一說,確乎是影射張夢晉,確乎是替張夢晉彌補缺憾的一篇翻案文章。可惜現在唱小書
的沿謬襲誤,不能加以校正,鐵老好在清閒無事,何不把彈詞中的事實整理一下,好使張夢
晉的才名千秋不朽,和唐、祝、文三人一般悠久?”張老先生喝了一杯茶道:“老夫年邁了,
桑榆晚景,絞什麼無謂的腦汁?要是輕了二十多歲的年紀,目見現在小說風行的時代,把那
江南四大才子的許多怪話編成說部,多或百萬餘言,少亦五六十萬言,大概可以剋期而待。
不過說部的體例須得變換,蘇州式的彈詞是不適用的。蘇州式彈詞的勢力範圍只不過限於江
蘇的蘇常鎮,浙江的杭嘉湖,大江以北的人便不喜聽蘇州式的彈詞,聽了也不易了解。其他
各省益發沒有蘇州式彈詞的立足點了。
我以為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確是小說中的好腳色。所可惜的《三笑因緣》《八美圖》
《換空箱》等書都是彈詞體例,其中對白完全是是吳儂軟語,他方人見了宛比天書難讀。
倘把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的許多佳話不用彈詞體描寫,而用平話體描寫,順便把許
多不合情理的地方一一加以校正,我想這部書的銷行一定很廣的。可惜我年邁了,有這志願
沒這精力。”說時,向那小鬍子先生說道:“你的年齡還夠得上。”小鬍子笑道:“年齡夠
得上,筆墨卻夠不上。你肯做我的高等顧問官,我便容易著筆了。”少年拍手道:“張老先
生做你的高等顧問官,也好。請你先送一年顧問俸金。”說時,彼此大笑起來。茶座裡面又
有一位北方口音而帶些蘇州土白的麻面先生,聽著他們談話便操著不純粹的蘇州話俗稱強蘇
白的也來加入他們的小說研究會。麻面先生道:“唐、視、文、周四大才子的風流佳話異常
好聽,我初到蘇州時朋友約我聽唱《三笑因緣》,我真做了山東人吃麥冬,一懂也不懂,只
為我住在北方,聽慣大鼓書的,直捷爽快,一氣到底。這般扭扭捏捏的蘇州式唱書,我簡直
聽不慣,但見說書的抱著弦子,丁丁冬冬一會兒唱幾句莫明其妙的唱詞,放下弦子說些都是
蘇州白,說到絕倒處在座的哄堂大笑。然而眾人皆笑惟我則否,我只向眾人乾咕眼,看他們
好笑。後來我向朋友說道,唱書牌上寫著‘笑笑笑’,我聽了一笑也不笑。朋友笑道,你只
須住在蘇州一年或半載,趕快學習些強蘇白,再到唱書場中去聽‘笑笑笑’,包你也跟著他
們好笑。我依了朋友的話,如法泡製,一年半載後重到書場中去聽‘笑笑笑’,便不似以前
的索然無味,在座的聽了好笑,我也有些忍俊不禁,他們笑十次我也笑這二三次。後來我學
會了強蘇白,蘇州的一切方言我都可以耳入心通,逢著彈唱‘笑笑笑’,我便是聽書的老主
顧,遇著好笑的地方,書場中切口叫做‘血頭’的,我也隨著眾人發血(便是好笑的代名
詞)。”說時又指著書台上的唱書牌子道:“便是這裡唱的‘笑笑笑’,我也沒有一天不來
聽的,不但自己要聽,而且拉著我們北方的老鄉也來聽。
老鄉們初來蘇州也和我從前一般,坐在書場中索然無味,人家好笑,老鄉們只有乾咕眼。
虧得我隨時充當翻譯員。
老鄉們聽了,不由的也發血了。在這一點上,便覺得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的許多佳
話很可以使聽眾發血。可惜限於蘇州式的彈詞,我們異鄉人聽了都不懂。要是買幾種唱片彈
詞來解悶,什麼《唐八美圖》,什麼《三笑因緣》什麼《換空箱》,非但描寫粗劣,不足動
人,而且盈篇累牘都是吳下方言,字又寫的不大正確,什麼‘個末丫頭篤先困哉’,什麼
‘抵莊搭俚白嚼白嚼’。張老先生說的‘他鄉人見了宛比天書難讀’這句話很不錯,要是有
人把來改造一下子,彈詞變做了平話,蘇州人看了明白,他鄉人看了也明白,那么樂觀派的
說部可以遍行全國。看到這部說部的,怒沖沖的變做了喜洋洋,悶懨懨的變做了笑嘻嘻。抱
定樂而不淫的宗旨專替人家宣導湮鬱,驅遣愁悶,解除煩惱,增進快樂,據我的眼光看來,
這部書編成了倒是調劑苦悶社會的一服良藥。鐵老既自嫌年邁,不肯握管,吳先生為什麼不
動筆呢?”小鬍子笑道:“你不聽得我說么?年齡夠得上,筆墨卻夠不上。”麻面先生道:
“你老太謙了。”小鬍子先生道:“不是謙,這是實情。便算筆墨夠得上,性情也夠不上。
我是疏懶成性,寫一封普通信札寫了兩三行,便須放下這枝筆待到來日續寫。況且長篇說部,
動輒一百萬字,或五六十萬字,似我這般的貪懶休說一輩子做不了,便是做到來生也做不了。
書局子裡要是候米下炊,候著我的稿子付印,年青的候到頭髮白了,我的稿子也不過做了三
四千言。”說罷,引得眾人都笑將起來。那少年道:“《三笑因緣》中說的唐伯虎成了個色
中餓鬼未免失卻了解元的身分。”張老先生道:“這是唱書人畫蛇添足,其實形容唐解元也
須有個分寸,要說他的好色是當時環境逼成的。他意在自晦其才,借著‘好色’兩個字,便
可以變換人家的目標,說唐寅並沒有真才實學,不過是一個好色之徒罷了。”那少年道:
“老先生何以見得唐寅有這般心思?”老先生道:“大明弘治年間,正是寧王宸濠野心勃勃
的當兒,他仗著宗室天潢,分茅裂土還以為不足,一定要身居九五,管領大明朝一統江山。
他要籠絡人心,便學著謙恭下士的王莽,不惜卑辭厚幣,羅致四海奇才異能,唐解元也在羅
致之列。在先以為賢王好士,並無什麼特別的作用。後來到了寧王府中,一住半月,唐解元
是何等聰明絕頂的人?見了寧王的所作所為,知道他不出五年一定舉兵造反,待到造反以後,
不出三個月一定身敗名裂,煙消火滅。自來明哲保身,犯不上貪著目前利祿,列名逆黨,到
後來玉石俱焚。但是既被寧王羅致到王府裡面,要是席不暇暖,便即辭職回鄉。寧王怎肯放
他回去?一者憐惜他的才學,既入幕府,斷無輕去之理;二者防他回去以後把王府里的違法
情形向外面泄漏風聲,那便要引起朝廷的注意了。唐寅到這地步,去留兩難,便即裝做色情
狂,遇見王府中的僕婦丫環任情打趣,說許多猥褻的話,甚至歌哭不常,起居無節。遇著王
府中的妃嬪乘轎出入,他便在當道小遺,口中還高呼著‘驕(諧音作澆字)其妻妾’的口號,
似這般的顛狂行為寧王知道了怎不惱怒?問及旁人,有忌著唐寅多才多藝的,便說唐生風流
自命,或者害了桃花痴,也未可知。虧這幾句忌才的話,寧王才把唐寅放歸故里。唐寅離了
江西迴轉姑蘇,知道蘇州的官吏大半寧王爪牙,要是在寧王府時候害著桃花痴,回到了蘇州
桃花痴便好了,倘被寧王知曉一定放他不過。於是他打定了主意,詩畫琴棋以外,旁的都不
注意,只注意在竊玉偷香。他本住在蘇州城內吳趨坊,後來索性遷到城北桃花塢中居住,應
了‘桃花痴’三字預言。
所有九美團圓的一切風流傳說都在這時候發生,其事莫須有。然而傳到寧王耳朵裡面,
才不把唐寅當做什麼奇才異能,由著他在蘇州害那桃花痴,再也不把他當做夾袋中的有名人
物。虧這一下子才保全了唐解元的身家性命。後來寧王宸濠失敗,列名在逆案裡面束手就戮
的不計其數,只有唐解元借著色情狂得免此禍。古人佯狂避世。有托而逃有隱於酒的,劉伶
是也。有隱於賭的,劉盤龍是也。惟有唐解元風流倜儻,為避著寧王目標而隱於色。做說部
的果能從這一點上著筆,便把唐解元形容得風流過甚。閱者自有相當的諒解,決不說他是登
徒好色了。至於祝枝山、文徵明,以及影射張夢晉的周文賓,當然也是寧王夾袋中的人物,
他們種種風流自命、玩世不恭的情形,也可說是避著寧王目標,藉此自晦。那么江南四大才
子唐、祝、文、周都占著身分,不至被人家說是四個拆白黨了。”張老先生這一席話說得人
人點頭不迭。便是編者也暗暗佩服這老先生理論很高,只怕時下的一輩小說家還不曾夢想到
此咧。
編者正在私自忖量,忽的那少年說道:“張老先生,你這一席話虧得在小茶寮里發表,
在座的沒有小說家不生問題。
要是你在城裡大茶社中表這一篇話,要被小說家學了乖去,難保過了幾個月沒有這改頭
換面的唐、祝、文、周傳出世。”編者聽了幾乎笑將出來,便付了茶錢匆匆出門去。
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語道:“在下正要編一種長篇說部,找不到好題目好材料,張老生,
多謝你教了我一個乖也。”趁著暮春三月,日永如年,且料理我的筆墨生涯。正是:
禿筆殘書新活計,落花啼鳥舊因緣。
欲知《唐、祝、文、周四傑傳》怎樣開端,且看正文第一回分解。


程瞻廬《唐祝文周四傑傳
第一回
桃花庵唐伯虎填詞
丹桂軒祝枝山行令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
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
前。車塵馬足顯者事,酒盞花枝隱士緣。若將顯者比隱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花酒比車
馬,彼何碌碌我何閒。別人笑我大風顛,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田。
這首長歌是吳門才子唐伯虎所作的《桃花庵歌》。他在弱冠時代已中了弘治戊午科的南
直隸解元。少年高第,名重一時,還加著貌比潘安,才如子建。詩賦文章以外,他又擅長著
一筆丹青。他的丹青得宋元名家的真傳,而且超出古人,自成一格,當時喚做唐畫,往往出
了重金,也不容易購到他的真筆。一時王公貴人千方百計的購求他的真跡,為這分上,他仗
著這方硯田,也可以起家立業。正不必為名為利到四方去僕僕奔走。自從他看破寧王宸濠意
存不軌,一朝失敗,只怕冰山易倒。那些醉生夢死之徒,兀自糊糊塗塗,甘作藩王的走狗,
似乎宸濠的勢力永遠灼手可熱。唐解元這時也在寧王府里身充上賓,卻不甘和醉生夢死之徒
同住在這座巍巍可危的冰山上面。他既佯狂避禍,被逐出門,博得一個桃花痴的名號。便免
卻將來列名逆案,危及身家。這是他的見識高人一等之處。蘇州按院是寧王的親戚,唐寅被
放回家。蘇州按院得著寧王的密諭,著他察看吳門才子唐伯虎是否真箇害了桃花痴。這一著
也被唐寅料到了。他回家以後,自言自語道:“我唐寅雖然天性好色,但為著禮教的關係總
是‘發乎情止乎禮義’。此番被放回來,要是和從前一般潔身自好,不敢盪檢踰閑,那么寧
王知道了一定放我不過。蘇州巡按御史又是他的親戚,難保不去報告,說唐寅何嘗害什麼桃
花痴?明明是託病逃歸,到了蘇州他的桃花痴便好了。寧王得了這報告,禍發不遠矣!他既
說我害了桃花痴,何妨一痴痴到了底”?蘇州城北本有一處地方喚做桃花塢。他便在桃花塢
中建築住宅,還有一所小小的園林。花開時爛漫如錦,除卻看花飲酒以外,還十分注意著美
貌佳人。只要生得超群軼眾,他便不論貧富不分階級,一一要娶到桃花塢中,享受無貧艷福。
他的別號很多,“六如居士”以外,還署著“桃花仙”三字為名。為什麼喚做“六如”呢?
這是《金剛經》說的。“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夢幻泡影露電”這六樣東西,都是
不經久的。他在寧王府中得到的一些經驗,覺得富貴利達一切都空,還不如吾行吾素的好。
可笑彈唱唐伯虎風流佳話的說書先生,為著唐解元有“六如居士”的別號,便硬派唐伯虎是
個六指的才子。其實祝枝山生有枝指,所以取號枝山,載在《明史》。至於唐伯虎何嘗生著
六個指頭兒呢?俗語說“張三的帽兒戴在李四的頭上”。若照彈詞中的說法,竟把祝枝山的
駢指移到唐伯虎的手上去了,豈非便宜了祝枝山,委屈了唐伯虎么?編者編這部《唐祝文周
傳》雖不能把彈詞中的一切讕言完全刪去,但是遇有可更正的所在,卻有相當的更正。有了
這幾句聲明在先,讀者諸君須記取唐伯虎不是六指頭。生有六指頭便是後文提起的祝枝山祝
阿鬍子了。唐解元為什麼喚做“桃花仙”呢?只為人家說他害了桃花痴,他就虛題實做,住
在桃花塢還不算,他便種起許多桃花樹來。種了桃花樹還不算,他便署著一個“桃花仙”的
別號來。署著“桃花仙”還不算,他便大交其桃花運,專在外面尋芳逐艷,偎紅倚翠,定要
覓得八位美人在一個月內先後結婚,然後載回蘇州桃花塢。一夫八婦,度那一輩子的快活光
陰。這幾句話宣傳在外,休說旁人聲了不信,便是他的知己祝枝山、文徵明、周文賓三位解
元,也是大搖其頭兒,都說子畏痴了,伯虎顛了,天生尤物,談何容易!一箭雙鵰已足自豪,
那有八個美人和他在一個月內先後結婚的道理?誰料唐寅說得到做得到,尋芳逐艷的結果,
居然素願都償。偎紅倚翠的前途,竟是有求必應,《八美圖》彈詞中說唐寅就親南京,在一
個月中和八位美人先後結婚。那八位美人便是大娘娘陸昭容,二娘娘羅秀英,三娘娘九空尼
姑,四娘娘謝天香,五娘娘馬鳳鳴,六娘娘李傳紅,七娘娘蔣月琴,八娘娘陸昭容的侍女春
桃。同時載回桃花塢自己府第分房居住,好一座堂樓做了唐解元的藏嬌金屋。又因三娘娘九
空是皈依佛教的,便在後園裡面起一座桃花庵,準備三娘娘九空拜佛誦經的地方。桃花庵的
前後左右桑麻以外,都是桃花環繞。所以唐解元撰成這片長歌,逢著桃花開時捧著酒杯高吟
他的得意之作。引得九空放下了木魚槌,笑說道:“你不是桃花仙,簡直是個桃花顛”。唐
寅拍手大笑道:“顛也好,仙也好,喚我顛便是顛,喚我仙便是仙”。在這當兒,恰巧八娘
娘春桃提著筠籃,盛滿著一籃的柔桑,唐寅笑道:“誰在那裡養蠶”?春桃笑道:“大爺,
養蠶的人很多咧!五娘六娘七娘都高興養蠶。你看他們都在那邊采著桑葉回來了”。原來馬
鳳鳴、李傳紅、蔣月琴以及春桃四人,為著空閒無事,準備採桑飼蠶。春桃提著筠籃先走,
鳳鳴、傳紅、月琴隨後也來了。見了唐寅都說:“大爺賞你的桃花,我們采我們的桑葉”。
唐寅聞言大悅,回到書房便繪一幅《四美採桑圖》,還題著一首《一剪梅》的小令道:
桃花樹下寄吟身,爾也溫存,我也溫存。纖纖玉手往來頻,左也消魂,右也消魂。柔桑
攜去一籃春,剪到三分,採到三分。落花如夢又黃昏,未種情根,已種情根。
這幅採桑圖繪成以後,陸昭容、羅秀英、九空謝天香四位娘娘都來和唐寅交涉說:“大
爺既為著四位妹妹合繪一幅採桑圖;我們四姊妹不該落後,你須替我們各繪一幅畫,各題一
首詩,布景要各各不同,題詩也要各各不同,限你三天須得交卷。要是不然,我們四姊妹聯
絡一氣,不放你進房。”“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大娘娘出了這個難題,那
便為難了唐解元。論著他的作畫,怎肯輕易動筆?潤筆不豐不繪,箋紙不佳不繪,期限不寬
不繪,心緒不佳不繪。這便是他的四不繪。現在陸昭容有了這嚴酷條件,要是不繪,便不能
向四位娘娘那邊去問津。八美裡面陸昭容又是一位最不好惹的,閫令森嚴,通融不得。沒奈
何只得如限交卷,繪成四幅美人圖每幅都題了一首七言絕句。
第一幅陸昭容《惜花春起早》圖,詩云:
海棠庭院又春深,一寸光陰萬兩金。拂曉起身人不解,只緣難放惜花心。
第二幅羅秀英《愛月夜眠遲》圖,詩云:
卸髻佳人對月遲,梨花風靜鳥栖枝。難將心事和人說,只有青天明月知。
第三幅九空《掬水月在手》圖,詩云:
綽約仙姑倚畫欄,滿身風露不知寒。玉纖弄水涼侵腕,要捧嫦娥對面看。
第四幅謝天香《弄花香滿衣》圖,詩云:
金鈿花釵細襉裙,滿身零亂裹香雲。芬芳竟日侵衣袖,不用交州水麝熏。
唐伯虎娶了八位美人在桃花塢中居住,閨房艷福怎么記載得盡?以上所引的詩詞都在
六如居士集》中,並非編者偽造。
忽忽光陰,已到桂秋。這時杭州周文賓到蘇州來遊玩。這位周解元也是蘇人,四大才子
中他的年齡最輕。他奉母久居在杭州,蘇杭兩處都有他的住宅。他一到了蘇州,當然和唐祝
文三位解元時時飲酒賦詩。這一天,正是八月初十日,上一天唐祝周三位解元在文徵明宅中
飲酒。
這一天,唐解元做東道主,順便和周文賓餞行,只為周文賓來日便要回杭州過節去了。
席設丹桂軒中,金粟飄香,沁人肺腑。大家入席以後,開懷歡飲,無話不談。四位解元三位
都是小白臉,惟有祝枝山年齡叨長,鬍鬚滿面,人稱祝阿鬍子,而且是個斜眼而兼近視。明
朝人物不比目今時世的近視眼先生們,有種種配光眼鏡,補助目力所不及。當時雖不曾發明
眼鏡,卻有一種東西形似今日照字所用的顯微鏡,只有一片圓形水晶鑲在銅框子裡,下面還
有一個小小的柄兒,其名叫做單照。祝枝山懷中常藏這件東西,過著遠視不方便時便取出單
照,一眼開一眼閉的隔著水晶瞧這么一瞧。他又有一種特別符號,他的兩手都是六個指頭,
所以自號枝山。他的書法得自天授。《明史》上說:“枝山生五歲便能作徑尺字,九歲能詩,
少長博覽群籍。文章有奇氣,當筵疾書,思若湧泉。”你想他有了這么大的文才,當然也在
寧王延攬之中。唐解元借著桃花痴脫離潘王的羈絆,祝枝山得知其事,暗暗稱讚道:“小唐
的眼光很好,我祝允明雖然近視,但是我的眼光也瞧得到寧王異日必反。小唐既借著色痴避
世,我祝允明不但好色,而且寡人好貨,寡人好賭。他有一痴,我有三痴。我便借著色痴、
財痴、賭痴在外面鬧一個不亦樂乎,好教宸濠知曉,不再派著差官上門來和我糾纏……”文
徵明、周文賓年齡尚輕,資格還淺,都已高中了解元,也怕寧王把他們羅致到王府中去,所
以學著唐寅,也喜到脂粉場中去廝混,說些風魔話。寧王得了蘇州巡按御史的報告,說江南
四解元都是玩世不恭,風流自命。寧王聽了便冷了這條延攬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的心。
按下不提。當下席上淡天,無非是談些名書名畫。祝枝山瞇著這雙近視眼,把那六個指頭的
手握著自己的絡腮鬍子。且笑且說道:“小唐,物以希而見貴,我們的書畫還是少作為妙。
多了便貶了我們的價值。”唐伯虎點頭道:“老祝的說話和我一般意思。單是金錢可買得到
的東西不是好東西。我定的潤例不但要潤資豐富,而且要隨著我的意興。我不高興時,那怕
堆滿了金銀也只視若無物,一百年也不肯動筆。即如告老還鄉的華鴻山華太師,曾經託了吳
縣知縣要我繪一幅堂軸,我只託詞不繪。他送我的潤筆我都原璧奉趙,後來他又吩咐他的第
二房媳婦遣人來和我商懇,只為他的第二房媳婦是我的表妹,諒來為著中表之親,我總可以
應允的;我依舊給他一個不允。老祝,你想華鴻山可笑不可笑?他不會上門來請求么?他先
派著知縣來說,是把勢力來搖動我,後來教他媳婦遣人來話,是把親戚來搖動我。唉,他真
小覷了我唐寅,休說……”說到這裡,恰逢童兒唐興前來上菜,伯虎便停了談說,舉箸請在
座的用菜。丹桂軒後面隔著一道紗窗,大娘陸昭容和二娘娘羅秀英都坐在迴廊旁邊聽他們主
賓談話。聽到伯虎這一篇議論,陸昭容忙把絲巾掩嘴,幾乎笑將出來。羅秀英輕輕的問道:
“大娘,什麼好笑?”陸昭容道:“虧他說得嘴響,春間我限令他繪四幅小照,他怎敢倔強?
不到兩天他便繪好了。”羅秀英笑道:“華太師的聲勢怎比得上你大娘?……”外面祝枝山
手裡夾著一塊(又鳥),嘴裡催促道:“小唐,你講下去,休說什麼?”伯虎道:“休說華鴻山是
個告老的宰相,便是寧王千歲何等聲勢,他要繪一幅《九美圖》強迫我半月告成,我繪了兩
三天,假作痴呆,把濃墨塗抹著畫卷,畢竟沒有告成。周文賓聽到《九美圖》想著一樁心事,
便不由的嘆了一口氣。原來寧王有了九美便思十美,竟把蘇州一位美人姓崔名瑩閨字素瓊的
強搶入宮。崔素瓊才色冠時,周文賓正央托媒人向著他的父親崔翁乞婚,不料事尚未諧已被
寧王搶去。文賓心中未免惋惜不止,無意之中嘆了一口氣,已被祝枝山瞧破心事,笑道:
“小周,你又想起崔素瓊了。天下多美女子,除了素瓊難道無第二個?我聽見你在杭州賞識
了一位絕色佳人,他的才貌和崔素瓊比較,有過之無不及。你遣人去說合,不知可成就否?”
周文賓道:“成否尚未決定。”文徵明歡道:“人皆有艷福,我獨無。”伯虎笑道:“你不
用唉聲嘆氣,一旦艷福逼人來,連你自已也不作能主。”大家談論了一會,便想起行一個酒
令。今天專為周文賓送行,便請文賓起令。文賓瞧見丹桂軒中正懸著繪幅沈石田繪的《八駿
圖》,便道:“我這個令叫做‘再來一個’令。第一句須有一樁故典,故典中須嵌有一個
‘八’字。第二句是四書,也須嵌一個‘八’字。第三句再來一個‘八’變‘九’第四句唐
詩,詩中須嵌一個‘九’字,並須注出處”。眾人叫他舉例,他便開始行令道:
周穆王駕八駿,以一服八。再來一個“八”變“九”,可憐九馬爭神駿。(杜甫詩)
周文賓指定伯虎接令伯虎想了一想便道:
周文王演卦,周有八士。再來一個“八”變“九”,一日高名遍九州。(許渾詩)
伯虎指定文徵明接令,徵明略略思索,便道:
虞舜舉八元,八佾舞於庭。再來一個“八”變“九”,鳳輦時巡出九重。(錢起詩)
輪到祝枝山收令,斜著眼道:“小周,我想專說故典太呆板了。說了個今典可行?”文
賓道:“只要自然便好,何分故典今典?”祝枝山向伯虎說道:“那么我便要說了,好在尊
嫂夫人不在旁邊,說也不妨……”誰料大娘娘、二娘娘都在裡面聽他們行令。昭容湊著秀英
的耳朵,輕輕說道:“二娘,你聽祝阿鬍子又要不說好話了……”外面伯虎催道:“老祝不
用羅羅嗦嗦,你接你的令。”枝山道:“那么我要收令了。我的令是即景生情,和你們不同:
唐伯虎娶八美人,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
說到這裡,笑道:“小唐,你懂得我的雙關意思么?這個‘口’字和‘飢’字下得真好
啊!換一句話說,他們都吃飽了。”在座的聽了都是笑不可仰……裡面陸昭容向羅秀英道:
“二娘聽見么?阿鬍子怎有好話說出?狗嘴裡不出象牙,總有一天惱動了我,拉去他的狗
須……”外面笑聲才停,祝枝山又續念下去道:
再來一個“八”變“九”,九秋香滿鏡台前。(陸暢詩)
大家咀嚼這句唐詩“九秋香滿鏡台前”,句子何等香艷而且又是即景生情!正在丹桂飄
香的時候,雖然帶些詼諧性質,但是一氣呵成,天衣無縫,不愧才人吐屬。周文賓道:“子
畏兄會得八美團圓,便是添上一個‘八’變‘九’諒非難事。”枝山道:“只怕九秋香滿,
不免八美含酸。”文賓枝山說的不過一對取笑之談,誰知將來真會成了事實。正是:
而今修訂鴛鴦譜,從此安排錦繡窩。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廬《唐祝文周四傑傳》
第二回
未免有情九秋香滿
誰能遣此一笑魂銷


自古道,“無巧不成書”。唐、祝、文、周四解元在丹桂軒中飲酒行令,輪到祝枝山收
這“再來一個”令,竟會念出一句叫做“九秋香滿鏡台前”。祝枝山不過衝口而出,並沒有
什麼先見之明。但是到了後來,這句詩竟和李淳風的《推背圖》劉伯溫的《燒餅歌》一般奇
驗九美便是秋香,香噴噴的立在鏡台面前。這“九秋香滿鏡台前”七個字,沒有一個字落空。
唐寅娶得秋香以後,倒被祝枝山說得嘴響,說:“小唐小唐,你認得我這未卜先知的祝半仙
么?‘九秋香滿鏡台前’是不是你的佳兆?你合該謝謝我這李淳風再世、劉伯溫重生……”
這是後話,編者未來先說,表過不提。
且說這天席散以後,祝、文、周三人先後告辭。到了來朝,周文賓便即啟程回杭,自去
進行他的親事。唐伯虎閒著無事,和八美談笑一堂。陸昭容想起昨天所行的酒令,便說:
“祝阿鬍子端的可惡,輪到他行令,竟把我們八姊妹都穿(禁止)內。”羅秀英道:“他還說
‘再來一個八變九,九秋香滿鏡台前’。這倒是一個好口彩,看來大爺還有九美之喜。”春
桃笑道:“那么我要添一個妹妹了。只怕八美易得,九美難求。”唐寅拍手大笑道:“你太
小覷了我咧!全憑竊玉偷香手,去覓沉魚落雁人。”陸昭容聽得“沉魚落雁”四個字,有些
不服氣,便道:“我們八姊妹聚首一堂,除卻我是個尋常脂粉外,其他七位妹妹燕瘦環肥,
並皆佳妙,還說不到沉魚之貌落雁之姿。試問大爺有什麼本領夸下這張海樣的大口?”伯虎
道:“我娶了八位美人,宛似九級浮圖造到了第八級,還有塔頂這一級,非得有風磨銅定風
珠這一類寶物,不能夠造成這一座壯嚴富麗的九級浮圖。明知這般奇珍憑我本領也會覓到,
但是我存了一個知足之心,造了一座沒有塔頂的八級浮圖也就罷了。”說時,向著陸昭容看,
分明用一個激將之法。陸昭容道:“為什麼不造第九級呢?”唐寅道:“第九級是塔尖塔頂,
只怕後來居上,其他的八級不答應。”陸昭容是個豪爽性子,便道:“大爺說什麼話,你躲
在門縫裡瞧人,將人都瞧得扁了。須知我不是嫉妒的人,我既許你娶這七位妹妹和我同事一
夫,難道再來一個我便不允?我所慮的添了一個也只是和我一般的尋常脂粉,算不得什麼塔
頂塔尖,那便辱沒了你的竊玉偷香手段了。”唐寅笑道:“單是大娘不喝醋依舊沒用,一隻
碗不響,還有七隻碗叮噹。”這兩句又惹動了七妹妹的嬌嗔。一時七張八嘴起米,有的說只
須一隻碗不響,我們七隻碗決不會叮噹。有的說我們都和大娘一般態度,只要大爺覓得沉沉
魚落雁的美人,我們一定讓他後來居上。有的說只怕大爺沒有這手段罷,娶一位九房妹妹勝
過我們是容易的。若要勝過大娘,這叫做鼻子上掛鰳魚,休想休想(休想諧音嗅鯗)。”唐
寅道:“好了好了,只要你們不鬧意見,遲早總得造成這第九級塔尖塔頂給你們看。”八美
聽了,還以為這是丈夫一時遊戲之談。誰料唐寅抱定了主見,真箇要去覓取一位絕世佳人,
教他們相形見絀。過了一天,正是八月十二日,趁此涼秋,他便要實行他訪艷的工作。於是
改換衣服,不著解元的服色,只打扮個平民模樣。吩咐僮兒唐興、唐壽好好兒照顧書房,便
即飄然出門。明朝人物出門時都是紙扇輕搖。今天唐寅故意執一把空白的摺扇,只為他的名
望太大了,紙扇上有了書畫便有上下款,要是被人瞧見了扇面上的題款不是伯虎仁兄大人雅
屬,定是子畏先生方家指正,便要惹起旁人的竊竊私議,向著他指指點點道,這便是風流絕
世的唐解元。他今天執了兩面空白的紙扇,又不是解元打扮,除卻熟人以外大約認不出他便
是江南四大才子的領袖。他從桃花塢動身,出了金閶門,過了渡僧樓,早已是七里山塘,行
人擁擠,冠蓋往來。他為著避囂起見,不走上塘走下塘,順便還可以看看掛著燈彩的畫舫。
明朝年間的蘇州,人民富庶遠勝今茲。每逢春秋佳日,河中畫舫不絕。唐解元行行止止,聽
了畫舫中的管弦絲竹之音,看了畫舫中的粉白黛綠之色,便不覺踽踽獨行的寂寞。走了一會
子,早望見虎邱山門已在左近。當時節,虎邱山上天天遊人如織,更兼中秋伊邇,正逢香汛
四鄉八鎮黃童白叟紅男綠女,前來朝山進香的不計其數,一進了山門,便有許多擺列的攤
肆都張著白布遮陽,賣香燭的也有,賣糖果的也有,賣耍貨的也有,賣綾羅手帕荷包香袋的
也有,賣烏須藥搽髮油以及胭脂花粉的也有。這其間還有三三五五的閒遊子弟跟在年輕婦女
後面,蘇州人喚做“釘梢”。品頭評足,肆意輕狂。唐寅雖然好色,畢竟眼界不同。“曾經
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在家裡擁有八美,享盡閨房之福。這些平頭整臉的婦女
三分顏色七分妝,怎在他的眼裡?他瀏覽了一遍,以為吳門佳麗不過爾爾,深悔今天氣吁吁
地跑這大遠路,未免多此一舉。他看著自己的雙足,喃喃的念道:“足下足下,上了你的當
了,枉跑了許多路,瞧不見一個可意人兒。真叫做乘興而來敗興而返咧!”他在這時,腹中
覺得飢了,兩腿也覺得乏了,便在茶篷子里歇息了片時,吃些乾點,喝了幾杯茶,略解饑渴。
正待返身下山,猛聽得一陣吆吆喝喝的聲音連喚著閒人站開。但見當前幾名健仆,後面一乘
大轎、四乘小轎從山下抬上山岡,旁人紛紛閃在兩旁。人眾中讓出一條弄堂,轎子後面還有
腳夫挑著香燭,這分明是燒香的招牌。一行人眾直向雲岩禪寺而來,唐寅站在人叢里,舉目
細瞧。第一乘祿綢紅緞攔腳的四人大轎,從窗簾中望見裡面端坐著一位太夫人;後面四乘小
轎分坐四名侍女,都是撐起著上面的轎簾,露出半身,這便值得唐寅注意了。一壁看一壁下
著考語:第一個平平無奇;第二個不過爾爾。掄到第三個,他頓覺得眼前一亮,心頭怦怦地
跳,怎有工夫下什麼考語?簡直是實做《西廂記》上兩句曲文,叫做“顛不刺的見了萬千,
這般可喜娘罕曾見”,把唐寅看得呆了。也是緣分湊巧,忽的一陣風來,把下面的轎簾掀開
一角。書生眼快,早瞧見羅裙下露出纖纖蓮鉤。從前的男子欣賞美人,上看頭下看腳。他看
到了纖纖蓮鉤早已鉤魂攝魄。第三乘轎子過去,接著便是第四乘,裡面坐的侍女比著第三名
相差太遠了。本待下山的唐寅受著俊婢的吸引力,立時服了什麼興奮劑,兩腿也得了許多氣
力,一些兒不覺得疲乏。喃喃的感謝這一雙尊足道:“足下足下,多謝你,不枉跑了這大遠
路。將來論功行賞,定要把方才所見的三寸金蓮和你在紅綾被底做個良伴……”列位看官,
這不是編者過甚其詞,有兩句吳諺為證,叫做“走得著,謝雙腳”今天可被唐寅走著了,當
然要慰勞這一雙尊足,不枉足下建下了奇功。唐寅上山尋芳,到了雲岩寺的大殿前面,這五
乘轎兒已在庭中歇下。先是小轎中四名侍女一一出轎,來到大轎前伺候這位行將出轎的太夫
人。前兩名侍女替太夫人卸去了轎簾後兩名侍女攙扶這位五旬以外的皇封太夫人出轎。這位
太夫人雖然打扮的綺羅遍體,珠翠滿頭,但是唐寅略不注目,他所注目的只有四個侍女。前
兩名他瞧了一眼,暗暗的念道:“魚,我所欲也。”後兩名中只看中了一名,他看了一眼二
眼,以至無數眼。四名侍女,他認為三魚一熊掌,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當然要道一句“舍魚
而取熊掌者也”。他的眼光既不肯犧牲在他人身上,只向那侍女的上下左右前後細細的欣賞。
在這當兒,即使旁邊有什麼活獅子出現,也不能移轉唐寅的眼光。他又恨著自己的眼睛不掙
氣,為什麼隔了一會兒便要霎這么一霎?須知一霎眼的時間雖短,而損失卻是很大。有那天
仙化身的美女當前,一分一秒的光陰都是量珠難買。不掙氣的眼睛為什麼又要霎了呢?……
列位看官,畢竟這侍女生得怎樣貌美值得唐寅這般神魂顛倒?這不但編者所握的一枝禿筆難
以描摹,便是唐解元妙擅丹青,要把那侍女的許多美處一齊在毫端傳達出來,只怕也不過十
得七八罷了。唐解元這一雙欣賞美人的眼睛何等厲害!要他目不轉睛的看個不住,那美人的
面貌便是編者不加描寫,列位也一定認為絕世無雙的姿色。但見他: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
為神玉為骨。論他活潑潑地的態度,宛比水晶盤內的珍珠;論他光艷艷地的丰神,又似紅杏
枝頭的明月。最妙的是一雙美目又靈動又秀媚。前人每把秋波相比,比得也不真;又把春星
相比,比得也不確,簡直似白水銀中含著兩顆黑水銀,靈動達於極點,秀媚也達於極點。他
攙扶太夫人緩緩的行走,眼波溜並而不向唐寅視看。而唐寅自以為美人已瞧著他了,並且一
瞧直瞧到他的心坎里了。事有湊巧,太夫人走進大殿,偏向那扶他的侍女說道:“秋香,你
瞧這座大雄寶殿,和杭州靈隱寺的大殿相差也無幾。”那侍女道:“太太,這佛殿造的很堂
皇……”一主一婢不過是尋常問答,一入了唐寅的耳朵里竟是唯一無二的福音。一者知曉了
侍女的芳名喚做秋香,二者聽他說“這佛殿造的很堂皇”,攏總八個字,語句又清字音又準,
和出谷的黃鶯一般輕圓流利,驀然間思潮誦洶湧出了祝枝山行令時說的“九秋香滿鏡台前”,
不禁暗呼奇怪,認為:“天授的良緣,可見意想中的第九位美妻定在秋香身上。我既在無意
中遇見了,定要實行那‘九秋香滿鏡台前’一句唐詩才好。”唐寅正在幻想的當兒,挑香燭
的僕人已在大殿上點起絳蠟焚起旃檀。太夫人拈香拜佛都已完畢,自有當家和尚邀請皇封到
方丈里奉茶。太夫人和吩咐侍女們道:“你們也拜了拜佛再來方丈里伺候我。”四名侍女同
聲應諾。待到拜佛時又推讓起上下首來,太夫人走了幾步,回頭說道:“你們不用謙讓,前
面兩個蒲團春香、夏香去拜;後面兩個蒲團秋香、冬香去拜。”這一下分明又向唐寅報告了
名字。他知道四名侍女分著春夏秋冬四香,四者之中只有秋色最佳。四香跪拜時,當家和尚
已引導著太夫人向方丈中去坐茶,家人們都擁著同行。唐伯虎認為這是逢場作戲的絕好機會,
他見秋香跪了下去,他便向旁邊的蒲團跪下。蒲團和蒲團其間本有兩三寸的距離,唐寅臨跪
時便把蒲團踢近一些,經這一踢,兩個蒲團的距離其間不能以寸了。這也是他的緣分湊巧,
合該有這接近的機會。要是那個點香燭的家人在旁,定要上前干涉;要是春夏冬三香不和秋
香同時下跪,也不免把書呆辱罵一頓。這時候便宜了唐寅,有意無意的壓著秋香的一角羅裙。
秋香合掌時,他也合著掌;秋香磕頭時,他也磕著頭;秋香伏地禱告時,他也伏地禱告。不
過秋香禱告是不出聲的,他的禱告卻故意喃喃的念道:“菩薩在上,但願月常圓花常好,才
子常配著佳人。”秋香的俏耳朵里聽到這幾句禱告,似呼聞所未聞,只為他虔心拜佛,沒工
夫去理會旁邊禱告的是誰。唐寅見他不理會,又是喃喃的禱告道:“菩薩在上,但願明月夜
夜圓,好花日日紅,青衣隊里的佳人配一個翰墨林中的才子。”這幾句不尷不尬的話果然牽
動了秋香的眼波,卻見貼近他同跪的是一個少年男子,嘴裡嚕嚕嗦嗦,分明有意打趣,想到
這裡便趕緊站起著嬌軀。但是那裡站得起?一隻裙角已被那少年緊緊跪住,只得輕輕的道一
聲:“先生請偏過一些。”唐寅假做的不知,依舊喃喃的禱告道:“菩薩在上,但願月圓花
好,俏丫環嫁一個美青年。”這便不由秋香不著惱了,柳眉帶怒,杏臉含嗔,說一聲:“你
這男子好生無理,拜佛的地方很廣,為什麼跪住人家的裙角!”那時春夏冬三香聞聲站起,
這便分出品質上的文雅和粗俗來了。春香、冬香開口便罵“殺千刀”。夏香益發厲害,不動
口便動手,把唐寅用力一推,書呆不由的身子一側,膝蓋一松,秋香才得抽出裙角盈盈起立,
粉臉上面滃起著兩朵朱霞。唐寅這時也便涎著臉站起。春夏冬三香兀自罵聲未絕,秋香道:
“姊妹們,休去睬他,伺候太太去。”於是四香邁動蓮鉤離卻佛殿,都到太夫人那邊伺候去
了。唐寅本待尾著他們,為著三香都是個潑辣貨,都在罵人學校里畢過業,而且姿色平平,
犯不上跟去挨罵。要是秋香肯罵他,他便抱著打情罵俏的主意早在後面做跟屁蟲了。好在秋
香還沒有上轎,只須在停轎處徘徊,這是秋香必由之路,無論如何總可博得秋姊姊一個臨去
秋波。他打定了主意,只在庭院裡踱來踱去,暗暗的念道:“不見高山那見平地,不見三香
的粗俗,那見秋香的文雅?不經三香把自己毒罵一頓,那裡遇得到秋香這般的假作嬌痴,佯
傳薄怒?我和他開頑笑,他只輕輕的說道:‘你這男子好生無理。’面子上責我,實際上憐
我。但看他這俊俏眼波向我一溜,幾乎把我這風流解元淹死在他的眼波之中。”唐寅正在冥
想的當兒,忽聽得裡面傳喚道:“太太上轎了,太太上轎了。”太太上轎和他無關,跟隨太
太的秋香婢女,他認為有莫大的關係。趕把眼睛抹了抹,準備把秋香放在眼皮上供養,心坎
里溫存,自言自語道:“眼睛眼睛,你千萬不要霎啊,遇著這般可餐的秀色,總須把他看一
個飽……”這是形容過甚之詞,並非事實。要是可餐的秀色真箇吃得飽肚皮,那么米店、飯
店都不用販什麼米、煮什麼飯了,祗須預備幾個可餐的秀色做他們的活招牌,遇有上門糴米
的只消把活招牌給他們一看,腹便飽了不用糶米了;遇有上店吃飯的,也只消把活招牌給他
們一看腹也飽了,不用吃飯了。再者,各處逢著水旱遍災,也不用採辦米麥雜糧前去放賑,
只須煩請幾朵生香活色的交際之花到災區上去做慰勞員,那怕三日不食的餐了秀色,也會一
時盡飽;那怕面有菜色的餐了秀色也會臉若桃花……剪住閒談,且說唐寅聽得太太上轎,認
為千秋一息的獵艷好機會。隔了不多時,狐假虎威的家丁吆吆喝喝的走下殿來把那不相干的
閒雜人趕在兩旁,轎役人等一齊打開轎簾,抽去轎扁擔,預備主婢們上轎。原來轎子的槓。
分為二種,長的縱列的叫做轎槓,短的橫列的叫做轎扁擔。男人坐轎和女人坐轎的姿勢不同,
男人坐轎不去轎扁擔,盡可大踏步的跨過轎槓轎扁擔,轉身一屁股坐入轎中;女人上轎轎役
們先把轎扁擔抽去,留一個入口處,好教婦女們輕移蓮步般的走將進去,徐徐轉身坐入轎中,
轎役們方才上了轎扁擔,用銅鎖子鎖住了再行上肩行路。為什麼有這一番麻煩呢?一者裹足
時代的婦女行路時抱定穩重主義須得移步緩緩,不聞佩玉亂鳴;舉足輕輕,不見裙風大動,
才是個大家風範。所以上轎時先把轎扁擔抽去,不做那姍姍蓮步的障礙品。二者古代重男輕
女,轎扁擔要壓上轎夫肩背的,倘被婦女跨過了,轎役們便認為大搠霉頭。因此不怕麻煩,
免得神聖的轎扁擔從婦女的跨下經過。再說唐寅身在人眾中,眼看秋香上轎,家丁們吆喝道:
“不相干的閒人快快站開!”唐寅是個閒人,但他自認是相干的閒人,不是不相干的閒人。
這回太夫人上轎又是秋香攙扶著,徐徐的扶到大轎旁邊。唐寅情不自禁便從人叢中鑽出,徑
向秋香那邊闖來。家丁們怎肯容他走近?早已連聲喝止。唐寅把手指摩著鼻尖道:“十方所
在誰都走得,你燒你的香,我也燒我的香,你能管我嗎?”那太夫人是個慈悲心腸的人,此
番上虎邱燒香是來結善緣的,聽那少年的話很有理由,便喚家丁:“不用吆喝,人家也是來
進香的,待他走過後,我們上轎不遲。”只這幾句話倒把唐寅說的窘了,他滿意在這裡多立
一刻好一刻,好機緣怎肯當面錯過?可是人家候著他走過他便萬分不願,也只好和秋香擦肩
過去。秋香扶著太夫人目不旁視,經這唐寅幾句話,不免眼梢兒一溜,恰正是方才捱身而跪
三次禱告什麼月圓花好的痴人,這時忍俊不禁,微微一笑。唐寅和秋香的姻緣本來建築在笑
的基礎上,三笑之中這第一笑的陶醉力尤其非常偉大。唐寅唐寅,怎當得他臨去的凝眸一笑?
正是:
春山如笑眉能語,秋水為神目與成。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廬《唐祝文周四傑傳》
第三回
訪秋容才子喚扁舟
談往事村夫記細帳


唐寅和秋香擦肩而過,經著他凝眸—笑,竟把這位風流解元陶醉了。這時太夫人已上了
大轎,四名侍女也都各各上轎,跟著大轎而行。大轎是用四人扛抬的,四名轎夫分列前後,
各有一句四字的考語:當先的一名挺胸凸肚,神氣活現,分明沾受了官僚化,他的考語叫做
“我在這裡”。第二名轎夫靠近轎門,要是放一個屁,轎中人適當其沖,他是十分忍耐,有
屁也不敢放,分明沾受了奴隸化,考語叫做“不敢放屁”。第三名轎夫最為沉悶,面對著轎
後,和面壁的老僧相似,把視線都遮蔽了,他的考語是“昏天黑地”。第四名轎夫毫無自主
之權,只好跟著前三名走,和跟屁蟲一般,他的考語是“跟來跟去”。待到五乘轎兒遠遠的
已離了這座雲岩禪寺,陶醉在美人一笑中的唐寅如夢方醒,見美人已不在前面,自言自語道:
“唐寅好僥倖也,秋香向我微微一笑,分明有情於我。美人一笑值千金,我合該追向前去謝
謝他的厚賜”。想定主意,陡然增長了腿力,不管路高路低,只向著前面的轎兒緊緊追趕。
當時的距離約莫七八丈,唐寅是個斯文之輩,平日走慣八字步的,他要和轎夫們賽跑怎
么跟得上?幸而抬官眷女客們的轎夫以平穩二字為前提,儘管步履輕移,只須轎兒不顛簸便
算合格。幸虧轎兒慢慢行,唐寅緊緊隨才可以愈追愈近。要是坐著飛轎的時髦醫生那便萬難
追上了……比及唐寅追到河埠,轎中人都已上了大號官舫,五乘空轎也載上了船頭,桅桿上
旗字飄揚,書寫的長條官銜叫做“太子太師東閣大學士”。以下還有許多字被風捲起,一時
不及細看,他也無心看了。他所注意的已經進艙的俊婢秋香,可能夠兩度見面,二笑留情。
他的身子站立河濱,他的魂靈兒好象已進了船艙,和秋姐姐並肩而坐,笑說道:“秋香秋香,
我和你邂逅相逢,應了老祝的一句酒令,叫做‘九秋香滿鏡台前”。猛不料一棒鑼聲打醒為
他的綺思幻想。原來太夫人下了船艙,更換衣服以後看看時光還早,紅日還沒有銜山,傳下
諭話,著令管船的收舵去錨,快快開船,以便早歸故里。“鏜鏜鏜”的鑼聲敲動,官舫便向
西開行,漸漸的離岸,漸漸的遠了遠了。這一急,真急得唐寅非同小可,恨不得身輕如燕附
著大船而行。看官們看到這裡,要說編者描寫唐寅未脫彈詞家的窠臼,為著一名婢女便這般
的失魂落魄,怕不辱沒了解元的身份?編者卻說,事實雖假,情節卻真。其中約分四層原因:
唐寅既然有托而逃,隱於好色,實做他的桃花痴,當然不能顧及自己的身份,這是第一層;
在家中曾受八美調笑,仿佛說他再也覓不到一個絕世佳人,現在既已遇見了絕世佳人,怎肯
失之交臂?這是第二層;祝枝山說的“九秋香滿鏡台前”,他認為一句佳讖和那俊婢的芳名
巧合,冥冥中自有前定,這是第三層;方才秋香盈盈一笑,他以為誰能遣此,未免有情,這
是第四層。有這四層關係的妙人兒竟離開了河濱,坐著官舫遠遠的去了,他沒計可施,只有
沿著河濱緊緊的去追趕官舫。他鼓勵著雙足道:“足下足下,煩你走一遭,追上去,追上
去”!但是舟行和轎行不同,轎兒行得緩,唐寅追得上;船兒行得速,唐寅便追不上了。他
罵一聲無情的風,為什麼不把官舫吹送回來。他又罵一聲無情的水,為什麼載著美人向西去
不向東流。他依著這條塘岸追趕,心頭著急,不知道前面可走得通。要是一水橫阻,亦做了
秋水伊人,那便完了。他又喃喃的念著《詩經》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
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道言未畢,早見前面一行秋柳,柳陰中繫著一隻小艇,
艇子上有一個老人在那裡板臂捕魚。唐寅上前問訊道:“噲,問你一聲,前面這條路可走得
通么”?捕魚人抬頭一看,見是一個斯文朋友,便自言自語道:“這問信的倒也奇怪,阿貓
阿狗有稱呼,怎么一個‘噲’字當稱呼”?唐寅道:“你要什麼稱呼才行?”那捕魚人道:
“譬如見了開店的使喚一聲‘開翁’,見了財主人便喚一聲‘財翁’,見了打柴的便喚一聲
樵翁’,老漢在這裡捕魚,你便該喚一聲‘漁翁’,怎么沒稱沒呼,開口便是一個‘噲’
字?你敢是讀了幾句撈什子的死書,便把眼睛移到額角上,瞧不起我輩捕魚人。須知我輩資
格比甚么人都高,只聽得說漁樵耕讀,沒聽得說讀耕樵漁。我吃我自己的飯,誰有閒工夫管
你的路程?究竟這條路走得通走不通你跑上去自會知曉”。唐寅問路問出了一場氣,蘇州人
俗語“撞了一鼻子的灰”,便悻悻的走了,口中還罵著:“狗頭,豈有此理”!忽一轉念,
《論語》中載的子路問丈人,也是受了丈人的一頓責罵。子路不怒,知道他是個隱君子向他
行了一個拱手禮。方才的漁翁大有丈人之風,我何妨效法於路,回去拱這么一拱,或者他肯
把路程告我,亦未可知。”唐寅正待返身,忽聽得咿啞咿啞的櫓聲,側面小浜里搖出了一葉
扁舟,不禁滿懷歡樂。他便不敢把“噲”字相稱,忙喚:“船上的仁兄,快快停舟,我有要
事借趁寶舟”。搖船的是個三旬左右的村漢,面目黧黑,狀態可憎,抬頭向唐寅看了一看,
手不停櫓依舊搖個不住。唐寅連連喊道:“船上仁兄,快快停櫓,我要借趁寶舟!”那舟子
沒好氣的說道:‘什麼仁兄仁兄,你要趁船我要賺錢,難道喚了仁兄便可借趁我船白搖你
去?’唐寅笑道,“有錢給你,有錢給你,快快攏岸”。舟子聽說有錢,便把船兒停櫓攏岸。
唐寅暗暗好笑,方才的漁人是圖名的,現在的舟子是圖利的。可見人生世上,無非為名為利。
小舟既已攏岸,舟子點住了竹篙,唐寅一躍上船晃了兩晃,幾乎晃入水中。舟子便說;“相
公上岸罷,這不是我的生意經”。
唐寅道:“我已下舟,為什麼又催我上岸?”舟子道,“我搖船有個規矩,叫做‘三不
搖’。性急的不搖,酒醉的不搖,年邁的不搖”。唐寅道:“這是什麼緣故?’舟子道:
“因為性急的上船是舞頭劈拍;酒醉的上船是舉步歪斜,年邁的上船是周身搖擺。只怕撲通
一聲就此送終,船錢落了空,反而打官司,算我行兇。相公一不酒醉,二不年邁,單是性急
一些,要不是我點住了竹篙你早巳做了個大大的湯糰”。唐寅道:“船家休得取笑,我有要
事,刻不容緩,你快快兒搖,我自然重重有賞。”舟子道:“搖往那裡去?”唐寅道;“休
問那裡去,你只向西搖便是了。搖一天給你一天的船錢,搖得越快給錢也越多”。舟子笑遭:
“相公,你好象讀過書的,怎么這般不通世務?做文章要有個題目,搖小船也要有個地方。”
唐寅道:“實向你說,有一號大官船適才向西開去,我趁你的舟便是要追上這條大官船。”
舟子聽說,才把篙兒幾點。船已離岸,放下篙兒,趕緊的向西而搖。一壁搖一壁問道:“相
公,這一號大官船可是桅桿上掛起長旗子的?”唐寅道:“正是”。舟子道:“這是東亭鎮
華太師的太太到杭洲進香的船,現在燒罷了天竺的香回到蘇州上虎邱燒回頭香,燒罷了回頭
香趕回東亭鎮。日間趕不到夜間總趕得到的。我恰才停船在小浜里。眼見這號官船向西而去
的,船上的飯司務是我同村的人,所以我知道其詳。”唐寅無意中得了燒香人的來歷,原來
這是華鴻山家眷的船。“相府侍女畢竟與眾不同。我知道了桃源路徑,怎肯錯過這問津的機
會?”他心裡這么想,口頭卻那么說道:“船家,你說的不錯,這號官舫確是華鴻山華太師
寶眷的船,我也是同他們一起上天竺的,回到蘇州上虎邱燒回頭香。只為我貪玩山景,什麼
五十三參,什麼虎邱塔,我都去登臨,耽誤了時刻。太夫人急於回鄉,便不及等待,先行上
船去了,我隨後趕到已不及上船去見太夫人。船家,你快快搖擼,緊緊趕上去,我自有重
賞。”舟子道;“相公,你要見華太太做什麼?”唐寅道:“我是華府中的親戚”。舟子道:
“奇了,華太師是無錫人,相公口音是蘇州人。”唐寅道:“你太蠢了,難道蘇州人便不該
和無錫人做親戚?你可知華太師的大媳婦是娶的城隍廟前杜翰林的女兒?華太師的二媳婦是
娶的山塘上馮通政的女兒?他們都是蘇州人”。舟子道:“那么相公和華府可是兒女親?”
唐寅道:“不是,我和他們是表親”。舟子道:“相公尊姓?”唐寅想了一想道:“我姓
田”。舟子道:“相公為什麼不姓唐?”唐寅聽了愕然,便問是何道理。舟子笑道:“相公
聰明一世蒙懂一時,糖不是甜的么?甜字姓得糖字也姓得”。唐寅自思:“我只道他認識我,
不料他誤田為甜,誤唐為糖,這蠢漢真蠢的可笑”!於是身坐舟中,和舟子談談說說,也可
解除寂寞。論及船錢,唐寅許他一兩銀子,另加五錢做酒資。那時生活程度很是簡單,舟子
聽說有一兩五錢銀子到手,搖櫓便加倍用力。行了一程,看看一輪紅日漸向西落,唐寅的一
葉扁舟正迎著殘照而來。
天半晚霞紅得可愛,映在水中好比波心濯錦。唐寅忽想著昔人的一句詞,叫做“波底夕
陽虹濕”。今日身處其境,覺得這六個字確是傳神之筆。想到這裡,便引動了他的書生結習,
伸手抹一抹鼻子,身體便亂晃起來。舟子道:“唐相公,坐穩些”。唐寅道:“船家錯了,
我姓田不姓唐啊”!
舟子道:“我心裡想喚田相公,嘴裡卻又喚出唐相公來,實在糖既是甜,甜既是糖,容
易纏誤。唉!相公,幸虧你是田相公,不是唐相公”。唐寅道:“是了唐相公便怎樣?”
舟子道:“是了唐相公,我要問他是不是桃花塢里的唐相公。”唐寅道:“是了桃花塢
里的唐相公便怎么?”舟子道;是了桃花塢里的唐相公,我要問他是不是唐伯虎唐相公”。
唐寅道:“是了唐伯虎唐相公便怎樣?”舟子挫一挫牙道:“老實不客氣,攔嘴幾下巴掌,
打得他鼻青嘴腫,牙縫裡進出血來”。唐寅聽說猛吃一驚,便問舟子道:“你和唐伯虎何仇
何怨,卻要把他這般毒打?你可知道大明律例上毆辱斯文的罪是很重大的么?”舟子笑道:
“我和唐伯虎前世無仇今世無怨,只為他有八房美妻,我只有一個邋遢婆娘。自古道:‘人
比人氣煞人’,為這分上我不服氣,我便要打他”。唐寅笑道:“他有八房美妻,這是他的
艷福,和你何乾?”舟子道:“他若是堂堂正正娶來的,這是他的福分,和我無乾。唉,相
公不要說起,唐伯虎的八房美妻都是偷偷摸摸得來的,我因此心中不服,要打這偷香竊玉的
賊”。唐寅道,“你休冤枉了他,我聽說唐伯虎的八房美妻都是明媒正娶的,怎說他是偷香
竊玉的賊?”舟子把嘴一披道:“相公別信他,唐伯虎專會偷香竊玉,他幹的勾當區區肚裡
自有一篇細帳”。唐寅道:“我不信你會得深知其細”。舟子道:“唐伯虎有個僮兒叫做唐
興,唐興有個表母舅叫做銅匠阿根,銅匠阿根有個老鄉鄰叫做快嘴三太,快嘴三太有個干女
兒叫做拖鼻涕阿巧”。唐寅道:“這般牽絲扳藤說他傲甚”?舟子道:“凡事總有個來源,
鹽從怎樣鹹起,醋從怎樣酸起,話從怎樣說起,這一篇竊玉偷香的細帳是唐興告訴銅匠阿根。
銅匠阿根告訴快嘴三太,快嘴三太告訴拖鼻涕阿巧,拖鼻涕阿巧告訴區區。相公,你道拖鼻
涕阿巧是誰?便是我的老婆”。唐寅道:“誰耐煩管這閒事?’舟子道:“相公不喜管閒事,
我也不喜管閒事,你坐你的船,我搖我的擼,大家都不用嚼這空閒舌頭罷’。唐寅正聽得尷
尷尬尬的當兒,他要從舟子嘴裡探探社會上對於本人的品評,便再三央求舟子披露這一篇細
帳。舟子裝腔傲勢,怎肯便講?唐伯虎許他另給五錢銀子。舟子聽說有錢,便一壁搖櫓—壁
開講唐伯虎的艷史道:“相公,提起這狗賊真叫人不服氣”。唐寅皺了皺眉頭,暗想這真是
出錢買罵了,便道:‘船家,你講便講,不用罵人。無端罵人是罪過的”。舟子道:“這狗
賊連偷了八個婆娘不算罪過?”我罵了他一聲狗賊便算罪過么?相公你怕罪過我便不講了。
你省你的錢,我省我的涎。”唐寅笑道:“船家別放刁,罵也由你,不罵也由你,快講快
講”。舟子道:“那便開書了。唐伯虎是有名的色中餓鬼,他看中了陸翰林的女兒昭容,便
想試一試他的竊玉偷香手段,喬扮著一名青衣,取名四喜,投靠陸府,混入閨樓。陸昭容那
里知道這四喜丫環是唐伯虎假扮的?也是狗賊的賊運亨通,先和春桃婢女鬼鬼祟祟,叫他做
紅娘,陸昭容做了鶯鶯小姐,一箭雙鵰,都被他射中。陸昭容便是他的大娘娘了。唉!唐伯
虎這狗頭,有了這美麗妻子還有春桃做他的偏房,合該知足了。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又
扮著村姑,取名翠姑,去看元宵燈彩,假做走錯了路程,在羅家牆門口哀哀哭泣。羅太太看
他可憐,便把他留到裡面,那么‘金魚缸里出了黑魚精’了。只為羅太太的女兒羅秀英、外
甥女謝天香同在閨中,和那西貝村姑談得入港,這狗頭真厲害,借著吟詩搭對又把這二位千
金小姐迷上了,一個是他的二娘娘,一個是他的四娘娘。這色鬼的色星高照,扮女人扮出滋
味來了,依舊扮做村姑翠姑混進尼庵,又看中了俏尼僧九空,演一出潘必正偷情陳妙常,那
九空尼憎便做了他的三娘娘。誰料扮女人扮出報應來了,有一個浪子馬文彬看中了翠姑,騙
到家中要和他成其美事。唐伯虎這臭賊真不是東西,在先扭扭捏捏,自稱奴家奴家,後來破
露機關,他便板起面孔說馬文彬將男作女,戲弄一榜解元,嚇得馬文彬無法可施,只好把妹
子馬鳳鳴嫁給唐伯虎,這便是他的五娘娘。唉!相公,別人家娶一個老婆千難萬難,這狗賊
偷老婆宛比探囊取物。後來他又偷上了兩個,他去訪蔣文龍不遇,蔣太太好意留客。唐伯虎
賊心不死,又偷上了他的女兒蔣月琴,這是他的六娘娘。後來他和祝枝山去嫖院,他又看中
了清和院子裡的李傳紅,真叫做賊不空手,李傳紅便做了他的七娘娘,連同陸昭容的丫環春
桃做了他的八娘娘,一共是八位娘娘。都是這狗才仗著自己是個小白臉,又是個解元,用著
偷香竊玉的手段騙到家裡,盡他一個人受用。誰料偷婆娘偷出報應來了”。唐寅被他罵得狗
血噴面,不是狗賊定是狗頭;不是狗才定是臭賊。他捺著這口氣只不做聲。現在聽到這一句,
似乎語中有因,便問什麼報應。舟子慢慢的答道:“他要偷人,人家也要偷他。他偷了八位
姑娘偷得有趣,誰料無錫有一位美人,常州有一位嬌娘,也想把他偷這么一偷”。唐寅暗暗
奇怪:“這舟子竟是個異人,常州嬌娘我不曉得是誰,或者應驗在將來?他說的無錫美人敢
是應驗在秋香身上?方才的一笑留情是不是秋香要想偷我”?想到這裡,便很起勁的問道:
“船家,你怎么知曉有一位無錫美人,又有一位常州嬌娘,要想偷那風流解元唐寅唐伯虎
呢”?舟子笑道:“相公,你又是聰明一世蒙懂一時了,唐伯虎娶了八美到蘇,免不了朝歡
暮樂,過他的快活光陰。這一位無錫美人,那一位常州嬌娘,便想趁他十分快活的時候把他
偷去”。唐寅道;“那一位常州嬌娘你且慢些講,先講那一位無錫美人怎樣的要把唐伯虎偷
去?是不是一笑留情把他引誘到無錫,和他成就了百年之好?”舟子道:“這一位美人和那一
位嬌娘,是分拆不開的,他們吃了齊心酒,要把唐伯虎偷去。”唐寅聽了又自奇怪:“敢是
三香裡面有一個是常州人,和秋香—般的有情於我,要效法娥皇女英同事一夫么?果有其事,
那么我這番追舟倒有娶得九娘、十娘的希望。”便道:“快講快講,怎么兩人吃了齊心酒?
要把我……”說到這裡,暗想要露馬腳了,連忙改口道:“怎么兩人吃了齊心酒,要把我蘇
州的唐伯虎偷去”?舟子道:“恰才講的唐伯虎連偷八美,相公已許下我五錢銀子,現在又
要講到無錫美人、常州嬌娘兩人吃了齊心酒,合偷一個唐伯虎,止少也得給我三錢銀子。你
若捨不得破費我便不講了,你省你的錢,我省我的涎”。唐寅道:“依你三錢銀子。”舟子
道:“相公,你想想一個人究竟有多少精力,經著八位女將軍車輪大戰?便是生力軍也要變
做了戰敗的公(又鳥)。但看我搖得動櫓、撐得動篙,吃得下三碗白飯十個饅首,都只為家裡單有
一個拖鼻涕的阿巧,沒有扭扭捏捏的八美多姣。”唐寅道:“船家你怎么講這許多廢話?我
要聽的是無錫美人、常州嬌娘怎樣的合偷一個吳中才子唐寅唐伯虎。”舟子道:“要是唐伯
虎也和我一般的搖得動櫓、撐得動篙,吃得下三碗白飯、十個饅首,那么這兩個女子休想把
他偷掉!無奈唐伯虎貪歡過度,害了色癆,端陽一病直到今朝,面黃肌瘦,瘦得不可開交,
肌肉全失,只剩一張皮把骨頭包。閻羅王寫了勾魂票,差遣這兩個女子把唐伯虎的靈魂勾到,
一個是‘無’錫美人,一個是‘常’州多姣。這叫做‘無常’一到,性命難逃。”唐寅聽到
這裡,捺不住一腔怒火,捏著一個錐鑽拳頭,要騙那舟子進艙錐他兩下。忽聽得舟子喚道:
“相公恭喜你,轉著順風了。待我掛起篷來,順風順水的追將過去,包你一追便著”。正是:
時來風送滕王閣,運到球拋化子籃。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廬《唐祝文周四傑傳》
第四回
窺玉貌三生有幸
傾銀盆二笑留情


風流自命的唐解元今日裡大搠霉頭,出了五錢銀子買罵,又出了三錢銀子買咒,憑他涵
養功深也要忍無可忍,捏著錐鑽拳待向舟子頭上連鑿幾下。在這當兒,舟子高呼著轉了風咧,
急急的張起一方千補百衲的布帆。唐寅發生了一種新希望,怒氣頓然平了。小船上得著風力,
便如跑馬一般快。唐寅默思舟子之言,覺得“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自己避著
寧王的目標,玩世不恭,隱於好色。舟子是個粗人,怎會知道本人裝痴作顛的苦心?但是好
色也須有個分寸,我和八美成親雖然帶些滑稽性質,但是到了舟子口中益發把我說的卑劣不
堪,未免污辱了我的品格,將來以訛傳訛,傳到後人嘴裡便要把我當做一個登徒子看待。再
經唱小書的描頭畫角,捕風捉影,開口一聲滑頭閉口一聲魘子,似乎我的一生專在裙帶下討
尋生活。卻把我在寧王府中潔身遠引的一種風骨完全埋沒了。
我的聲名越大,我的品格越低,這便是我的千秋不白之冤了。看來逢場作戲也只好適可
而止,我此番得與秋香圓滿了笑的因緣,以後決計懺除綺想,不再發這狂奴故態。明月在上,
你便是我的證人。原來這時候陽鳥已落月兔初升,唐寅指著東方這輪圓到八分的明月,默默
的立下誓願來。唐寅這誓願,到了後來果然不曾背負。他在九美團圓以後,寧王宸濠舉兵反
叛,便被巡撫王守仁率師討伐,一鼓成擒。
寧王失敗以後,唐解元便不用裝這桃花痴了,閉戶焚香懺除綺孽,不再有竊玉偷香的風
流案發生,這是後話,表過不提。……小船上掛起片帆,舟子益發空閒了,有的沒的和唐寅
閒談。唐寅問起他的姓名,舟子道;“不瞞相公說,我的姓端的太多了,‘九頭鳥拾著了帽
子。沒戴一頭處’,叫我姓那一個姓好呢?”唐寅笑道;“你怎么有這許多姓”?舟子道:
“‘開了天窗說亮話’,只為我的亡過的媽媽是個豬八戒。”
唐寅大笑道:“這又奇了,你媽媽在生時難道跟過唐三藏到西天去取經不成?”舟子道:
“我的媽媽初嫁姓朱,後來死了丈夫便嫁,嫁了一個又死一個,再嫁一個再死一個,如是這
般,嫁過七次,連同初嫁總計嫁過八次,人人道他是個朱八嫁。娘做了朱八嫁,叫兒子去姓
那一個姓才好?相公,你是喝過墨水的,替我揀一個姓,順便還替我取一個名字。”寅道:
“你媽媽嫁了八個丈夫,就中可有姓米的?”
舟子道:“姓米的沒有,打米的卻有。”唐寅道:“就中可有姓田的?”舟子道:‘姓
田的沒有,種田的卻有。”唐寅笑道:“那便再好也沒有了,你的老子打米的也有,種田的
也有,可見打米種田一共都是你的老子,你便叫做米田共罷。”舟子不識字,這一下卻吃了
唐寅的虧。不知道唐寅惡作劇,反而抱著拳幾向唐寅連連拱手道:‘多謝相公,替我定下這
個好名字,我從此便叫做米田共了。”唐寅暗暗好笑:“這也是一個小小的報應,我方才出
了八錢銀子買他的毒罵惡咒,他現在向我連連打拱,連連道謝,換得這一堆三橛分開的肥
糞。”舟子的名字取定以後,遠遠地已望見這號大官船。米田共高聲呼喚道:“大船上的朋
友聽者,你們太太的表親有一位田相公……”慌得唐寅連連搖手道;“米田共,切莫大驚小
怪。”米田共道:“相公又來了,你不是華太太的表親么?
從虎邱追到這裡,好容易追上了,正該打個招呼,叫他們接你上船。”唐寅道:“米田
共有所不知,我本是陪著太夫人上虎邱燒回頭香的,只為在山上貪了遊玩,錯誤了時刻,要
是便上大船,難免被太夫人嚴加訓斥。長輩訓斥小輩倒也不妨,只是當著許多家奴侍婢的面
未免令人難堪。我的意思暫時不用聲張,只須追上前去,尾著大船而行,且待到了東亭鎮,
然後上相府稟見太夫人自請處分,太夫人便把我訓斥也不會當著千人百眼掃我的臉了。”這
幾句話果然把米田共騙過了,其時扁舟身輕,又加著風滿片帆,孕婦般的凸著肚皮而行。黃
昏時分,水面上行舟稀少,只有前面的大官舫點起著數十盞羊角燈,照得水波上面金蛇般的
蜿蜒活動。近了近了,相距七八丈了,四五丈了。轉了一灣,米田共收去布帆,緊緊的尾著
大船,努力搖櫓。唐寅見大船雖近,只不見秋香探頭艙外,未免有些敗興。米田共道:“相
公,我看你沒瞅沒采,唱幾隻山歌給你聽聽,解悶可好”?唐寅道:“再好沒有。”米田共
道:“唱歌有唱歌的規矩,唱歌一隻賞銀一錢。我的山歌六門山關都曉得,典當裡面都當得。
‘皇帝弗差餓兵’,許了銀子再唱不遲,要是不然,你省你的錢我省我的涎。”唐寅道:
“只要唱的好聽便依你的規矩。唱歌一曲賞銀一錢。”米田共道:“沒人記帳是不行的,相
公,煩你做一做帳房先生。”唐寅道:“文房四寶一件都沒有怎樣記帳?”米田共道:“區
區自有道理,我來交付相公記帳的東西。”說時取出一件破蓑衣、一隻釘搭的破碗,授給唐
寅道:“相公,你聽我唱一隻山歌在蓑衣上摘取—莖稻草,作為籌碼投入碗裡。一莖稻草便
是一錢銀子。
假如唱得好你便多摘幾莖也不妨。恰才聽我講的新聞總計八錢銀子,你先摘下八莖稻草
投入碗裡。和唱歌錢一併計算”。唐寅要聽他唱歌,只得依著他的條件。唐寅的意思,破費
些銀錢是不生問題的,只要可以引逗秋香出艙聽歌,便是一兩銀子一隻歌也還值得。米田共
一壁搖櫓—壁唱那吳歌。吳歌中也有婉曲動人無傷大雅的,有如相傳的“月子彎彎照九州
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一樣也博得詩人的欣賞,認為吳歌
中的絕唱。不過米田共所唱的吳歌大都男女贈答之詞。時下靡靡之音沒有月子歌這般的文雅,
中間還夾著幾個猥褻名詞。
唐寅聽了一隻皺皺眉兒,摘下一莖柴草做籌碼。又聽了一隻搖搖頭兒,又摘下一莖稻草
做籌碼。連唱幾隻都是這般。唐寅道:“太粗俗了,可揀文雅的山歌唱給我聽”。米田共道:
“有一隻《漁樵耕讀》的山歌一些不粗俗,相公聽者:啥人手把網來張,啥人綠葉壓背梁,
啥人手拿鋤頭迷迷笑,啥人三更燈火讀文章?捕魚郎手把網來張,打柴夫綠葉壓背梁,種田
漢手拿鋤頭迷迷笑,念書人三更燈火讀文章。
唐寅點頭道:“這隻歌果然文雅一些,我給你二錢籌碼的銀子。但是還得修改,一下,
這個‘啥’字要換‘誰’字。”米田共道:“為什麼要換‘誰’字呢?”唐寅道:“唱了
‘誰人’別處人聽了都懂得,唱了‘啥人’只有蘇州人知曉”;米田共笑道;“相公不是蘇
州人么?唐寅道:“我是很慷慨的,出了唱歌錢卻不要唱給我個人聽。我們追上前去還得唱
給大船上的人聽,他們管船的是清江人,還有太夫人隨帶的家丁又是北方人,聽了‘啥人’
他們不懂,唱了‘誰人’他們都懂。
再者,這‘三更燈火讀文章’也要改換,你須牢牢的記著,迫近了大船,我m{你唱第二
遍時不唱‘啥人’要唱“誰人”;不唱‘三更燈火讀文章’,要唱‘月宮折桂愛秋香’。這
是念書人的好口彩。你唱第二遍時要是依著我的改本,我加賞你四錢銀子”。米田共聽說有
獎,便把唐寅的改本牢牢的記著。
唐寅道:“可再有什麼細膩的山歌”?米田共道:“還有一隻《千葉桃花》歌,交關細
膩,我把喉嚨打掃打掃唱給相公聽者:
葉桃花滿樹開,小箬魚自言自語托香腮。記得
前年算命先生說道紅鴛喜星當頭照,交子卯運還要發
大財。羅里曉得雀見礱糠空歡喜,要覓才郎羅里來?
總有一日拖住一個白白淨淨清清秀秀年少風流客,宛
比十二月里的銅爐抱滿懷。
唐寅點頭道:“這隻山歌也不錯,中間幾句長的句子你能夠一口氣唱出,而且唱的字字
清楚,很非容易,我給你四錢銀子的籌碼。但是‘小箬魚’三個字別處人聽了不懂,要唱
‘小娘兒’便懂了。還有‘交子卯運’的‘子’字,要改唱“了”
字,‘羅里’的‘羅’字要改唱‘那’字,別處人聽著自然句句都懂了。還有“千葉桃
花”四個字不合時景,要改唱‘桂子秋香’,‘清清秀秀’的下面要添‘虎邱山上’四字。
你須牢牢的記著,叫你唱第二遍時你唱的不錯,我賞給你一兩銀子”。米田共聽得愈賞愈多,
益發告著奮勇把所改的句子一記了。他問唐寅道:“為什麼兩隻山歌都要唱到秋香,”
唐寅道;“我愛的是秋香,我喜的是秋香,唱了秋香重重有賞。不唱秋香,賞也平常。”
米田共道:“相公既然歡喜秋香,米田共倒有一隻秋香山歌,待到貼近了大船我便接二連三
的唱來可好?”唐寅道:“那便益發好了!你先唱給我聽,待我替你修正字句。”說話時,
兩船相離愈接愈近,漸漸小船已搖到了大船旁邊。唐寅忙向船頭上坐,但見官舫裡面燈火熒
熒,人影憧憧。那時還沒有玻璃窗,隔著碧紗認不出誰是秋香的倩影,連忙授意米田共叫他
唱歌。他便鄉朗朗的唱將起來,夜深人靜,益發覺得餘音裊裊,唱了一隻又唱一隻,依著唐
寅的攻本,果然沒有錯誤。第—歌道:
誰人手把網來張,誰人綠葉壓背梁,誰人手拿鋤
頭迷迷笑,誰人月宮折桂愛秋香?捕魚郎手把網來
張,打柴夫綠葉壓背梁,種田漢手拿鋤頭迷迷笑,念
書人月宮折桂愛秋香。
吳歌的吸引力是很大的,大船上有一部分喜聽歌謠的僕婦丫環都是捱肩疊背的前來聽唱
山歌;單是秋香不肯輕離太夫人左右,也不喜聽什麼私情山歌,依舊伺候著太夫人在燈下吃
飯。米田共又唱第二歌道:
桂子秋香滿樹開,小娘兒自言自語托香腮,記得前
年算命先生說道紅鸞喜星當頭照,交了卯運還要發大
財。那裡曉得雀見礱糠空歡喜,要覓才郎那裡來?總
有一日拖住一個白白淨淨清清秀秀虎邱山上年少風流
客,宛比十二月里銅爐抱滿懷。
大船上有—名家丁喚做王俊,其人有些呆頭呆腦,不喜聽風月山歌。他見艙邊過路的所
在立滿了許多僕婦丫環,出入時好不便利;他便遷怒到唱歌人身上,走到船頭吆吆喝喝,不
許小船上高聲唱歌,嚇得米田共連咽幾口涎沫不敢出聲。僕婦丫環們正聽得津津有味,抱怨
王俊多事煞這風景,便去告稟太夫人,說小船上唱歌和王俊沒相干,不該靠官托勢欺侮平民。
太夫人便傳下諭話,任憑小船上唱歌,家丁們不得多事。僕婦丫環們傳出太太的諭話,高喚
小船上的唱歌人不用害怕,只管唱你的歌便是了。他便唱他的第三歌道:
一年四季百花香,情哥哥宛比蝴蝶穿花來去忙。
春天梅香香得寒澈骨,冬天水仙花香不久長,夏天荷
花香得熱暑暑,那裡及得桂子秋香弗冷弗熱正風涼?
園裡種了千千萬萬紅杏、碧桃、牡丹、芍藥、珠蘭、茉
莉都無用,秋香只有桂花香。桂花桂花開在月宮裡,
月里嫦娥愛秋香。
秋香不獨仙人愛,小郎君千思萬想想秋香。
唐寅坐在船頭上,聽他唱那改本的秋香山歌唱得字字清、句句準,不覺連擦著鼻尖道:
“妙極了,妙極了”:誰知道郎在船頭頭妙妙妙,姐在艙中惱惱惱。秋香雖沒有到艙邊去聽
歌,但是歌聲嚦嚦吹入他的俏耳朵里,左一個秋香右一個秋香,頓覺胸頭別別的作跳,暗思:
“這山歌很是奇怪,明明和我開玩笑。聽說是一個搖小船的在那裡唱歌,搖船人怎會出口成
章?大概總有人在暗地裡教唆罷。自己在相府里除卻太師爺和太夫人,誰敢輕呼我的名字?休
說下人們,便是兩房少奶奶也喚我一聲‘秋香姐’。不料被一個村漢呼喚不休,這指點的人
端的可惡!”又想到日間在雲岩寺遇見的少年詐痴詐癲,說些話都令人懊惱,大約今天日子
不好,日間被人跪住裙角。夜間被人濫呼芳名。……那時太夫人夜餐已畢,秋香伺候太夫人
洗過了臉,便端著銀盆向船外去傾棄臉水。這般的職役秋香本可以交付與粗使丫環,不必她
親臨其事。但是秋香要瞧瞧外面唱歌的是誰,倘使有人在旁邊指點,他便要稟報皇封,嚴加
查究。這一下子秋香便入了唐寅的彀中。唐寅吩咐米田共唱歌,便是要吸引那匿居艙里的秋
香出來。唱了好幾遍,投下了許多籌碼,秋香竟似深居廣寒宮中的嫦娥,不肯在雲端漏臉,
教書痴怎不失望?可見虎邱一笑出於偶然,並非是留情的表示。照此看來,便是到了東亭鎮
也沒希望,還不如懸崖勒馬,走那回頭的路。在這當兒,忽見紗窗開處,有一個美人捧著銀
盆向船外傾棄臉水,恰值唐寅坐在船頭上,小船的方向斜對著大船的中艙,大船高小船低,
唐寅抬頭看時,見那人正是秋香。秋香俯著粉頸也向小船上看,不期的雙方視線兩兩相接。
那夜月光正好,又有大船上的燈光相助,秋香冷不防這船頭上坐著的又是日間跪住裙角的少
年,不禁芳心一跳。自古道“心無二用”,他一時著了慌,便把銀盆里撩下的水一半撩在小
船上,澆濕了唐寅的衣襟。唐寅全不知覺,依舊呆呆的向秋香注視。秋香暗想天下有這般的
痴人,被人澆濕了衣服不則一聲。想到這裡,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是微微一笑,便即縮進
嬌軀回到中艙去丁。唐寅伸著兩個指頭兒道:“這是二笑留情了。‘一之為甚,其可再
乎’!”米田共道:“相公道些什麼”?唐寅道:“我在這裡吟詩,你不知曉。”米田共笑道;
“相公在船頭上迎水,怪不得你一件衣服濕了半件。”唐寅經這一說才覺得身上黏黏的有了
水漬,連說:“奇怪奇怪,好好的星月滿天怎會降下雨來……”大船上見主人用過了晚餐,
僕婦丫環人等紛紛的在那裡吃夜飯,酒香肉味飛越而來,米田共便問今夜的飯食作何計較:
“俗語說‘見人吃飯喉嚨癢’,相公,你的喉嚨癢不癢呢?”唐寅笑道:“我也有些癢了”。
米田共道:“相公既是大船上的親戚,只須向大船上通知一聲,自有整席菜餚搬將下來。相
公吃不下,米田共可以幫著相公吃。改山歌的本領相公大,吃東西的本領米田共大。”唐寅
搖頭道:“不行不行,我向大船上索取晚餐,一定要被太夫人知曉,要是把我傳進中艙一頓
訓斥,當著許多人,我的顏面何在?”
米田共道:“相公顧了顏面餓了肚皮。”唐寅道:“你可替我辦一頓晚餐,所有船錢、
飯錢,以及破碗裡的籌碼,待到東亭鎮一總付給你。”米田共笑道:“相公要吃我米田共的
么?”
唐寅順了他的口吻道:“要吃你米田共的。”轉念一想:“要吃米田共便是要吃糞,我
怎么可以隨聲附和呢”?便轉變著論調道;“要吃你的,不是白吃你的,有錢給你。”米田
共笑道:“誰說相公要白吃米田共的?米田共的東西雖然不好吃,可是也得用錢買來。相公
吃了米田共的東西,還了米田共的錢。”唐寅皺著眉道:“惹厭極了!不用牽名搭姓,左一
個米田共右一個米田共……”米田共船里的飯食唐寅怎么吃的慣?
粗米飯、臭冬萊,米田共吃的很快,唐寅難以下箸,只向著飯碗發怔。米田共道:“相
公不是嫌著米田共的東西不好吃么?”唐寅怒道:“早已吩咐你不用牽名搭姓”!米田共道:
“相公你倘嫌著我的東西不好吃,我有一個方法,叫做‘說菜想滋味,宛比相公吃的是臭冬
菜,我在旁邊不說著臭冬菜,卻說是溜蝦仁,你便把溜蝦仁的滋味想這么一想,連吃幾口飯。
如是這般,飯便容易下咽了。這叫做‘說萊想滋味’。”唐寅聽了點頭贊成。米田共道:
“先來的四樣冷盆:又嫩又肥的白斬(又鳥),半精半壯的金華腿,濃油赤醬的掛爐燒鴨,酒香撲
鼻的透味醉蟹。”米田共說這么一樣菜,唐寅想這么一想滋味,順便吃這么一口飯,果然靈
驗異常,大有“望梅止渴”的功用。飯已吃了大半碗,米田共又說四樣熱萊,唐寅的飯碗中
已無餘粒。又行了一程路,前面已是滸墅關。明朝年間,滸墅關地方異常重要,除卻關吏以
外,還有供奉內廷的織造大人駐紮在這裡。節署森嚴,防範很密。因此到了黃昏便即鎖住水
關,不許大小船隻出入。華府的宮舫當然可以叫放關門,早有家人預備著治愚弟華鴻山的柬
帖,登岸坐轎直到織造衙門,向號房投遞,織造大人看過後,隨即差人一同登舟繳帖請安,
一面吩咐開放水關。華府的官舫已過了水關,米田共搖的小舟卻捱不過去,這關門又將緊閉。
正是:
將登蓬島風偏轉,已近仙源路不通。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廬《唐祝文周四傑傳》
第五回
客中況味又苦又甘
夢裡姻緣疑真疑幻


華府的大船過了,這座滸野關守關的兵土們待要把關門緊閉,那便嚇壞了唐伯虎,呆坐
在船頭沒做理會處。要是關門一閉,三笑因緣僅有兩笑,以下的許多艷聞趣史無法可以產生,
編者所編的一部唐祝文周傳也只好就此停筆了,還有什麼可以描寫呢?不料事有湊巧,大船
上的飯司務正在後艄頭和艄工閒談,第三回書中不是說大船上的飯司務和小船上的舟子都是
一村的人么?米田共喊住了飯司務,向他霎霎眼兒,歪歪嘴兒。飯司務會意,便通知守關兵
士道;“後面一號小船也是我們相府里的,須得隨同過關。”
只這一聲招呼,米田共所搖的小船便安然度過了難關。這座難關一度,編者便不愁沒有
描寫的材料了。米田共緊緊跟著大船,又努力搖了一會子的櫓。這時候夜分漸深,月光漸被
浮雲掩蔽,要是黑夜行舟,恐怕有種種的不方便。
忽聽得大船上一片傳呼道,“太太吩咐,就此攏岸過夜,待到來日清晨趕回府第。”這
諭話傳將下去,大船便攏岸停泊了。這地方叫做李家村,離著東亭鎮不過十里左右,只為是
水程往來的要地,例有汛官守護。附近靈官廟中便是汛官老爺的停駐地點。華府大船泊岸,
汛官已得了訊息,連忙整理冠服,率著一名兵丁挾著黃皮護書夾徑到船頭,投遞手本向華太
夫人請安。太夫人照例飭丁擋駕。汛官去後,兵丁們大起忙頭,嗚嗚的掌起號來,點炮定更,
花頭十足。有人照著篾(此字模糊)掮著大燈籠,在河埠一帶徹夜梭巡。太夫人到了宋朝自
有賞賜,不在話下。原來明朝年間,地方官對於告歸林下的宰輔恭謹萬狀,仍以現在宰輔的
排場相待。但看當年申時行申相國告老回來閒居吳門,地方官每過申相國的府第,坐轎的下
轎乘馬的下馬,斷然不敢吆吆喝喝的打從相府門前經過。這不但申相國府第有這體制,凡是
告歸林下的宰輔都是這般的。而且每逢朔望總得上相府投遞手本,叩請鈞安。當時退職的宰
輔依舊有這聲勢,不比滿清季年輕視宰輔。但看翁同()出身狀元,官居宰相,又是光緒皇
帝的師傅,一旦放歸林下便傳下諭旨,著令常熟昭文兩縣的縣令把翁同()嚴加管束。所以
常熟地方有“狀元宰相兩縣看管”的歌謠。從這一點上觀察,清朝的紳權便還不及明朝了。
閒話剪斷,且說大船停後小船當然跟著大船停泊。大船停時,有一棒鑼聲敲動,以助聲威。
米田共到會作耍。取一根毛竹筷兒噹噹當的敲起飯碗來。唐寅便問何事敲碗,米田共道,
“相公有所不知,這叫做見人敲鑼手指癢,大船上有鑼敲,小船上沒有鑼敲,只好敲一隻飯
碗了。”停船以後,大船上還聽得人聲嘈嘈,過了一會子人聲沈寂了,只聽得岸上更夫的打
更聲來來去去,沒有斷絕。唐寅待要安睡卻無被褥,便和米田共商量。米田共笑道:“八月
里天氣,要什麼被褥!”唐寅道:“夜深露冷,沒有遮蓋是不行的。”米田共道,“相公權
把帳簿遮蓋遮蓋也是好的。”·田共說的帳簿便是方才的一件破蓑衣。
自古道:“飢不擇食,寒不擇衣。”唐寅到這地步也只好將就將就。米田共搖了半天的
櫓倦極易眠,才把身子橫倒在後艄頭,早已鼻息連連睡得如死狗一般。唐寅是睡慣牙床錦被
的,而且夜夜並頭,有八位娘娘輪流作伴。若說孤眠獨宿要算破題兒第一宵。他和衣睡在艙
中,把破蓑衣掩蓋著身軀。他暗暗好笑道:“要是有人把我繪入圖中,這便是一幅‘不脫蓑
衣臥月明’的畫稿了。”又因米田共把破蓑衣喚做帳簿,他又暗暗好笑道:“我把帳簿壓上
身軀,我真箇擔負著滿身的債了,我擔負的什麼債呢?一不欠皇糧,二不欠私債,我所欠的
只不過是風流債罷了。回想日間的艷遇,殿前一笑,舟中二笑,有人說千金一笑,照此推算
我便負著秋香二千金的債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了卻這一筆風流債呢……”他睡在艙中胡思
亂想,只是睡不沈著,他想:“小舟傍著大船停泊,我的臥處和秋香的臥處相距是很近的,
但是‘咫尺間,天樣闊’,我在小船中紀念秋香,不知秋香在大船中可曾紀念著我?橫豎睡
不著,自問自答,自話自商量,分明是唐寅和唐伯虎對話,唐子畏和唐六如密談。秋香秋香,
在大船中可曾安睡么?大船中靜悄悄地不聞聲息,當然是睡的了。秋香秋香,一到被窩中便
睡熟了么?他怎會便入睡鄉?但看我輾轉不能成夢,他一定也是輾轉不能成夢。秋香秋香,
究竟有意於我么?當然有意,他的有意自有他的憑證。初次相逢他的眼波中已有了我唐寅,
此之謂一有意。大殿拜佛我壓住了他的裙角他並不發怒,只和我婉語相商,此之渭二有意。
婉商無效,他只是淺嗔薄怒,此之謂三有意。三香把我辱罵,他說我們伺候太太去,分明是
替我解圍,此之謂四有意。秋香秋香,究竟留情於我么?怎說不留情?他的留情自有他的憑證。
臨上轎時微微一笑,此崔鶯鶯的臨去秋波。尤其十二分情重,此之渭一留情。船艙會面時微
微—笑,此楊貴妃的回頭一笑。尤其千嬌百媚,此之謂二留情……”唐寅胡思亂想的當兒,
米田共的鼻息一聲緊似—聲,和夏日庭院中的鳴蟬相似,不禁又起子幻想:“半夜孤舟,搖
船的已入夢了,除卻一個清醒的我還有誰來?秋香秋香,你真箇有情於我,你何妨到我艙里
談談心事?這是很秘密的,你知我知以外更無第三個知曉。……唉!唐寅錯了,他是個鞋弓襪
窄的人,夜半過船不當穩便,還是我去移樽就教的好。”當下把蓋在身上的一件帳簿式被蓑
衣撩過一旁,悄悄的一翻身子扒將起來,小船的後艄正靠著大船的中艙,小船低大船高,宛
似樓下望著樓上一般。他悄悄的走到船艄,知道米田共便睡在這邊,他打定了主意;“假如
米田共被我驚醒了,我只說到船艄去解手;假如米田共依然酣睡,那便不妨礙我的偷香竊玉,
再好也沒有了。”果然天從人慾,他跨上後艄,米田共依然睡如死狗,毫無覺察。抬頭看那
碧紗窗子裡面,隱隱約約的燈光閃動,私念秋香:“秋香是否睡在裡面?待我彈指三下看里
面作何動靜。”他便起著兩個指頭兒,一彈再彈三彈,彈聲甫畢,裡面隱隱聽得一聲假咳嗽,
是個女郎口吻。他便還他一個咳嗽,宛比海上兵艦相逢,甲艦放了禮炮,乙艦當然也要答還
他的禮炮。唐寅嗽聲才畢,碧紗窗里的紅燭比方才頓增著光度,他恍然大悟道:“方才有窗
幔遮蔽著,裡面隱隱約約不大明嘹,現在秋姐姐多情,把窗幔拽過了,只隔著一層碧紗,所
以裡面紅燭光搖比方才益發明顯了。”他見窗紗上面有一個拇指大的圓孔,春色滿船關不住,
一燈紅焰出窗米。他便一眼開一眼閉的在圓孔里張。這一張,不張猶可,一張時便把不住這
顆活跳的心,在腔子裡(躥)上落下。原來紗窗裡面正是秋香的睡眠所在,繡榻前面放著一張
紅木桌子,桌子上面放著一盞鳳頸銀燈,銀燈上麵點著一枝絳蠟,絳蠟上面吐著紅焰,紅焰
裡面結著一雙顫顫的並蒂燈花。這其間異香撲鼻,從圓孔中直透出來,似這般的別有洞天便
是空空如也,沒有人住在裡面已足使人心醉魂銷,何況“七尺龍鬚方錦席,已涼天氣未寒
時”,銀燈光中照見一個將睡未睡的雛環,倦眼惺忪,丰姿綽約,披著一件欲褪未褪的碧羅
衫子,露出紅艷艷的抹胸,映著白膩膩的肌膚。唐寅見了自誇眼福不淺,忍俊不禁的低低叫
道“秋香秋香,小生便在這裡。”秋香輕輕的問道:“誰是小生?小生是誰?”唐寅湊著窗孔
說道:“小生便是你的意中人,佛寺相逢蒙你一笑留情,頭艙再見蒙你二笑留情。”秋香道:
“我看你一表非凡決不是等閒之輩,你端的姓甚名誰?”唐寅道:“你開了紗窗,待小生到
了裡面一一奉告。”秋香道:“你不談我不開。”唐寅道:“開了再說。”
秋香道:“說了再開。”唐寅道:“既這么說,小生便照實奉告了,小生是南直隸一榜
解元從江西寧王府里託病歸來,娶有八房美妻,享了許多艷福,家住蘇州桃花塢,人稱江南
風流才子唐寅唐伯虎唐子畏唐六如……”才說到這裡,呀的一聲紗窗雙啟,秋姐姐掌著銀燈,
悄聲兒說道:“解元爺不要驚醒了同船的人,跨窗過來須得小心在意。”這時候樂煞了唐寅,
比著跳龍門攀仙桂尤其喜出望外。小船低大船高,須得有人接引著才能夠越窗而過,從來色
膽如天,一切的一切都不管了。妙在秋香那時已放下銀燈,垂著兩條玉藉也似的手腕,挽著
唐寅上船。列位看官,才子雕龍的手挽著美人描鸞的手,這是何等的甜蜜與愉快啊!不料甜
極變苦,樂極生悲。唐寓才離著小船,還沒有上那大船,四手相挽兩腳脫空,冷不防有人高
喚道:“拿捉風流賊!拿捉偷香賊!”唐寅喚聲“哎喲!”待向小船上跳,跳又跳不下,只的
下死勁的拉著秋香五腕,口喊著:“嬌娘救我!嬌娘救我……”‘相公放手!相公放手!”這
兩句話算是個啞謎兒,請諸位掩卷猜這么一猜,要是猜做秋香口吻,那便是猜謎大失敗。原
來這“相公放手”的呼聲不出於秋香的香口,而出於米田共的臭嘴。米田共身臥後艄,兩條
又黑又粗又毛的臭腿掛在艙中,恰和唐寓的臥處接近,唐寅夢想顛倒,以為關人伸手接引他,
喜孜孜的四手相挽。誰料不是、四手相挽,卻是握住了米田共的兩條臭腿,連聲呼喚。
只為他聽得有人拿捉風流賊和偷香賊,這一嚇真箇非同小可,只得緊拉著秋香的玉腕連
聲呼救。他的理想上是秋香的玉腕,誰知實際上卻是米田共的毛腿。任憑米田共睡的似死狗
一般,經他幾拉也拉醒了,因此連喚著“相公放手!
相公放手!”可笑唐寅的痴夢還沒有醒,依舊緊緊拉住了叫道:“嬌娘嬌娘,你不救我
誰來救我?”米田共大笑道:“相公,你要取笑也不是這般的取笑,要是我米田共變了嬌娘,
再也不來幹這搖船的生活了。”唐寅道:“嬌娘嬌娘!”米田共把腳一踢道:“相公,你睜
開眼睛來,是嬌娘不是嬌娘?”這一踢才踢破了唐寅的幻夢。拭眼看時天色大明,那有秋香
的玉腕?只有米田共的毛腿擱在自己身旁。連忙撩去掩體的破蓑衣,坐將起來笑問米田共道:
“我在睡夢中可曾說什麼話?’米田共道:“待我把船上的許多痱子一古腦兒都掃乾淨了,
再講給相公聽。”唐寅看了看船艙道:“船里沒有什麼痱子啊!”米田共道:“這倒奇了,
方才我聽了相公說夢話,滿身肌皮都起著痱子,說不出的幾陣肉麻,以為肌肉痱子都落了個
滿船滿艙,誰料仔細看來卻是一粒都沒有。”唐寅道,“端的我說了什麼夢話卻要惹你肉
麻?”
米田共道:“說的不肉麻,聽的卻肉麻;夢的不肉麻,醒的卻肉麻。相公你究竟瞧見了
什麼?夢裡西施,左一聲‘嬌娘救我’,右一聲‘嬌娘救我’,把我一雙腿子緊緊的握住,
宛比‘螞蝗叮住鷺鷥腳,無血也不放’。我是有爛膀病的,你用勁把力的拉住我的痛腿,你
太會開玩笑了!相公,你和你的夢裡嬌娘乾快活事,卻苦了我的痛腿,”唐寅聽了好生慚愧,
畢竟他是個才子,便用話掩飾道:“真好危險,我在睡夢中夢見一頭羊竟和我講起話來。”
米田共道:“這倒奇了,羊怎會講話?”唐寅道:“這便叫做亂夢顛倒啊!
夢裡的羊向我說道:‘相公相公,這裡有一處好玩的所在,我可以領你去玩耍。’我便
糊糊塗塗的跟著羊走,走到獨木橋上,羊便賺我回頭,猛力的把我一撞,我站立不穩,險些
兒跌入萬丈深潭,虧得手快拉住羊的兩條後腿,連喊救命。”米田共道:“那時候可有小娘
兒在旁邊!”唐寅搖頭道:“沒有啊!只有一個我,一頭羊。”米田共道:“相公休得瞞我,
你在睡夢中還連喚著‘嬌娘救我!嬌娘救我!’”
唐寅笑道;“你聽錯了,我吃了羊的虧,險些兒滾入水中,這頭羊狡滑無比,我因此連
喚著‘狡羊救我,狡羊救我!’我喊的是‘狡羊,’你卻聽做了‘嬌娘’,難怪你要肉麻
了。”
米田共道:“後來怎樣么樣呢?”唐寅道;“我夢中拉住了狡羊的腿,卻在心頭疑惑,
羊腿是很瘦的,怎么握入手中這般痴肥?怕不是兩條羊腿,卻是兩條狗腿罷……”鏜鏜鏜鑼
聲敲動,大船開行了。這一棒開船的鑼打斷了小船上的痴人說夢。大船開行,小船也只得開
行了。唐寅要臉水,要點心。米田共道:“這裡沒有,到了東亭鎮再說。”列位看官,這東
亭鎮也是歷史上著名的地方。東亭鎮又稱龍亭鎮,在那元朝末年天下騷亂,青田劉伯溫先生
早識真主於風塵之中,又到四方去訪尋開國元勛,曾到龍亭鎮訪問華雲龍,便是這個地方。
後來明太祖統一寰宇,華雲龍也在功臣之列。東亭鎮上的華姓便成了閥閱之家,前有華雲龍,
後有華鴻山。“山間宰相無雙品,天下文章第一家”。當時東亭鎮上的鄉紳誰也比不上這位
華鴻山太師,可是造物忌盈,成為公例,無論什麼人總不免有些美中不足,即如華鴻山官居
極品,林下優遊,年近花甲,夫婦齊眉,生有二子,娶下兩房媳婦,又都是詩禮之家,四德
兼備。如此家庭。總算美滿,所不足的,兩個兒子都非俊物,大兒華文生有口吃病,期期艾
艾滿嘴胡柴,而且是個呆子。江南人把呆子喚做踱頭,所以華文有“大踱頭”之稱,簡單一
些喚做大踱。二兒華武是個刁嘴,走路時隨帶著口頭鑼鼓,總是“鍘柏隆冬詳”的叫個不休,
也有些呆頭呆腦。不過比較乃兄稍勝一籌。他的渾名喚做二刁嘴,簡單一些喚做二刁。兄弟
倆單是呆頭呆腦倒也罷了,可惜山川雲秀之氣都被華鴻山一人占去,輪到兩位文郎竟和文墨
無緣。大踱的肚皮上可以黏著“火燭小心”的警告,此中何所有?只是一團茅草亂蓮蓬。二
刁的腹中也是個實質弄堂,可以在肚皮上大書特書道:“此路不通”。在家念書,連延了幾
位西賓,無論先生怎樣賣力,兩位高徒太不堪領教了。歷年以來,鬧出了種種匪夷所思的笑
話,要是編為‘踱頭特刊”數十萬言都紀載不盡,現在不過略舉一二端罷了。先生出了“子
乘肥馬”五個字,說是《四書》中的故典,最好也對《四書》中的成語。大踱二刁都是兩
腳書廚,《四書》讀的爛熟,可是要他們講解那便須敬謝不敏了。而且句子背得出,字卻寫
不出,以訛傳訛,一句中總有幾個別字。所以聽得先生說《四書典故要對《四書》成語,他
們便把《四書》從頭至尾背湧起來。大踱背到“堯舜其猶病諸”,他自以為這是天造地設的
巧對,便對了一句“堯舜騎病豬”。二刁背到“太王事獯鬻”,他把“獯鬻”讀作了“獯
魚”,便也很起勁的對了“太王嗜熄魚”五個字。先生搖頭以為不通,他們老不服氣,說先
生沒有眼光,見了這般妙對不知道擊節歡賞。又有一天,先生出了“康子饋藥”四個字,為
著內急便到廁所里去大便。比及回到書房,卻見大踱、二刁扭做一團,大踱扭著二刁的衣領,
二刁揪住著大踱的髮髻,一個說一定是丸藥,一個說一定是湯藥;一個說決不是湯藥,一個
說決不是丸藥。倒把先生怔住了,不知兄弟倆鬧的甚么一回事,好容易把他們勸開了,便問
爭執的緣由。原來先生出了“康子饋藥”四個字,累他們爭了一場閒氣,大踱以為康子饋的
是丸藥;二刁以為康子饋的是湯藥。大踱論定是丸藥,只為上文有“鄉人儺”三個字,他把
“儺”字當作“挪”字解,若不是丸藥為什麼要叫鄉人用手去挪呢?二刁論定是湯藥,只為
下文有“廄焚”二個字,若不是湯藥便不用火煮,不會燒去馬棚了。彼此各執著一個理由。
當著先生依舊兩不相下,要請先生下一斷語,可把先生為難了。說了丸藥,二刁不服;說了
湯藥,大踱不服。只好說藥是丸藥,不過也好煎著吃。大賢契說是丸藥,果然不錯;二賢契
說是湯藥,也很確當。虧得先生說了這兩可的話,一面打牆兩面好看,才解釋了這一場扭打。
這兩個踱頭單是文理不通倒也罷了,而且兄弟倆的尊容又是醜陋難堪。大踱生得眼目歪斜,
一眼高一眼低,一眼大一眼小。二刁生得鬼頭鬼腦,說話時兩個拳頭扛著一張嘴。雖然有—
句“人莫知其子之惡
的古語,可是兄弟倆生得這般醜模醜樣,華鴻山的心中畢竟有說不出的苦痛。虧得相府
公子才貌雖陋,一般也有四德兼全的大家閨秀做他的妻子。要是平民社會中生著這般的痴兒,
只好一輩子的守那獨身主義了。華府的西席先生已連換了幾位,總算現在這位王本立先生教
得最久,比較之下稍有進步。華鴻山急於望子成名,敬禮西賓始終如一。這幾天內,王本立
回到太倉本籍,過那中秋節去了,兄弟倆在書房中自修。名曰自修,實則在書房中做歪詩。
只為王先生臨行時留下兒個詩題,吩咐兩位高徒每天依舊在書房中用功。就中一個題目
喚做“射不失鵠”,是給大踱頭做的;一個題目叫做“蘭亭雅集”,是給二刁做的。王先生
恐怕他們不明題旨,先向大踱說道:“射不失鵠出於禮記》。鵠是箭的垛子,用皮製成的。
朱夫子說‘棲皮曰鵠’,射不失鵠便是箭箭射中的意思。大賢契須得牢牢記著”。又向二刁
說道:“蘭亭雅集是出於《蘭亭序》。蘭亭是在山陰地方,王羲之約了朋友在這裡仰觀俯察,
飲酒賦詩。二賢契須得牢牢記著。”先生去後,華鴻山叮囑兄弟倆每天照常入書房,先生留
下的題目須得用心去做,不許貪懶。兄弟倆沒奈何,只得在書房中學蚊子叫,分詠這兩個詩
題。大踱得了一句“棲皮許共鑽”,得意非凡,以為確切這個鵠字。二刁得了一句“昂首入
山陰”,以為確是王羲之在蘭亭中仰觀—切的神氣。誰料口頭吟喔時並未說錯,一經寫在紙
上彼此都鬧出笑話來了。二刁見大踱寫的一句“妻皮許共鑽”,“棲皮”的“棲”字落去了
木旁,不覺大笑道:“老沖,……為著刁嘴關係。”二刁喚老兄總喚“老沖。”大踱道:
“阿阿二,什什……好笑?”二刁道,“老沖,你的器量太大了,竟把嫂嫂公諸大眾,吟出
一句‘妻皮許共鑽’。”
這句話提醒了大踱,忙在妻字上加了一個木旁。他也把二刁的詩句細看,卻見二刁把
“山陰”寫做了“陰山。”也笑著說道:“阿阿二,你你吟的‘昂首人陰山’,昂的是大頭
還是小頭?”二刁知道出了岔兒,看這草稿果然把“山陰”二字倒寫做“陰山”,連忙提筆
把來鉤轉了。兄弟倆一個半斤—個八兩,都在書房裡格格的好笑。忽的家人進書房報告說:
“太太燒香回來快要進府了,太師爺吩咐大爺、二爺出外迎接。”這一對踱頭打斷了詩興,
便到外面去迎接母親。正是:
富家子弟聰明少,相國門庭缺陷多。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廬《唐祝文周四傑傳》
第六回
華秋香三笑留情
唐伯虎一身作仆


大夫人燒香回來,華文、華武在大門口迎接,華鴻山在轎廳上恭候出轎,兩房媳婦率領
丫環都在中門旁邊歡迎婆婆回家。不消說得,太夫人依然坐著大轎進那相府牆門,三香各座
小轎緊隨在後。停船的所在離著相府沒多幾步路,這是相府的排場,上岸時須用挽轎。秋香
也有坐轎的資格,只為他是太夫人的心腹丫環。所有太夫人隨帶的東西須得秋香幫同料理,
監督家人們把來起發上岸以後,他才可以隨後進府,這也是能者多勞,所以四香中間太夫人
特別愛憐秋香。秋香看看箱籠物件都已起岸,沒有一些遺漏了才令船家打扶手,款款盈盈的
上得岸來。一乘小轎候在河埠,抬轎的候的焦煩,在附近茶寮中喝茶,船上人忙去呼喚道:
“轎夫快來,秋香姐要進府咧!”這是天賜唐寅一個好個會,秋香在河埠候那轎夫到來的時
候旁無他人,唐寅上前一揖到地,口稱:“船頭上承蒙玉女銀盆,灑了小生半身甘雨,今天
特來謝賞。”秋香是個玲瓏剔透的人,唐寅作揖時他已倒退了幾步,在先含著微嗔,後來聽
得他口中喃喃有詞:“為著昨夜盆中洗臉水打濕了他的衣襟,今日裹特地向我謝賞,天下的
痴人痴到這般,再也沒有第二個了。”忍俊不禁,又是微微一笑。唐寅抬起頭來,他的笑容
兀自未斂。美人的笑,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再笑且然。何況三笑!唐寅如痴如醉的當
兒,秋香已坐著小轎逕進相府去了。相國門庭畢竟是個鐵門檻,沒相干的人怎許闖入?休說
闖入,便在門口舒頭探腦也得飽受豪奴們的呵斥。唐解元呆若木(又鳥),沒法可想。正待舉步時,
冷不防有人把他拖住道:“相公慢走,還我船錢、飯錢、唱歌錢,還有演講唐伯虎偷香新聞
許我的八錢銀子。”唐寅笑道:“要錢好說,何用這般窮凶極惡?你算只一算,究要多少
錢?”米田共道:“不多不少,恰是七兩八錢銀子。”唐寅道:“區區之數值得羅唣?”米
田共道:“相公休得說這寫意話,給了銀子再由你說得嘴響。”唐寅道:“我出門匆忙,沒
有攜帶銀囊。”米田共驚道;“沒帶銀囊,難道……”唐寅道:“你不用忙,銀囊沒有帶得,
銀礦卻在這裡。”米田共道:“銀礦在那裡?”唐寅起著左手,指那右面的衣袖道:“銀礦
便在這裡,只須我指頭兒一動便有銀子出現。”米田共呸了一口道:“青天白日說什麼夢話!
你不是呂祖師下凡,你又不會點石成金,怎么手指兒一動便有銀子出現?”唐寅道:“我雖
不會點石成金,我卻會點墨成金,你船里有筆硯么?”米田共道:“相公又來取笑我了,米
田共不識字,怎有筆硯?宛比相公不會搖船也沒有櫓兒、篙兒。”唐寅道:“這也不妨,好
向人家去借的。”米田共道:“陌生地方,大清早向人家借筆硯,沒的受人嘲罵”。唐寅道:
“這也不妨,向小茶寮里去泡一碗茶,洗一個面,買些點心充飢。然後向茶博士告借一副筆
硯,諒來沒有什麼難事。”米田共道:“茶錢,點心錢相公可會帶得?”唐寅道:“你暫時
墊付了,待我點墨成銀以後照數還你。”米田共沒奈何,只得陪著唐寅到小茶寮去泡茶坐定。
鄉鎮上的小茶寮叫做“來扇館”,須有客人到來方才煽動風爐。這時正在清早,茶鋪子
里除卻他們兩個更無他人。洗過了臉,買些粗點充飢,向茶博士借了一副破硯斷墨禿筆,磨
得墨濃,添得筆飽,扯開手頭所執的空白摺扇,用紙擦了幾下,落筆颼颼,仿著宋人筆意畫
幾筆遠水遙岑。
茶博士提著鉛吊也在旁邊參觀,假作內行,在那裡批評道:“這幾筆太淡了。”看他的
模樣,恨不得放下鉛吊來替唐寅執筆。沒多時候,這山水扇面早已繪就,落款“吳趨唐寅”
四字。銀盒子裡的晶章和八寶印泥幸而隨身攜帶,加著圖章,準備晾乾了墨跡交付米田共。
忽的那個茶博士叫將起來道:“你寫錯了!”唐寅猛吃一驚道:“錯在那裡?”茶博士指著
落款“唐寅”二字道,“錯在這裡,今年是庚戌,不是庚寅啊!”唐寅笑道;“多謝你指點,
錯便錯了。”猛聽得拍的一聲,炭爐里的木炭爆將起來,茶博土才拎著鉛吊走到爐邊去了。
趁這當兒,唐寅輕輕吩咐船家道:“你把這柄扇子到當鋪子裡去當銀子,大概一二十兩銀子
可以穩取荊州。”米田共道:“相公休得作弄我米田共,一柄摺扇怎好上當鋪子?沒的被徽
州朝奉三拳兩腳打出門去。”唐寅道:“你大著膽去上當鋪便是了,我在這裡候你。當得了
銀兩,切莫大驚小怪,只許輕輕的告訴我。”
米田共道:“相公,天在頭上,良心是肉做的,你不能遣開了我,就此滑腳脫逃。”唐
寅道:“你不相信,盡可通知茶博士,你不曾回來時休放我出去。”米田共笑道:“好在茶
錢沒有付去,權把相公押在這裡。你要滑腳,茶博士也不放你滑腳。”米田共取了摺扇;臨
走時向茶博士說道:“這位相公呆頭呆腦,我不回來休放他離這茶寮。我去去便來,回來以
後給你茶錢。”說罷,一縷煙的走了。唐寅很從容的在茶寮裡面守候。這時沒有鐘錶,若照
現在的時間計算約莫十分鐘,米田共已從當鋪子回來。草鞋走著青石街,踏得騰騰的響,多
分他快活達於極點了,一進了茶寮便向唐寅喚一聲;“唐……”唐寅忙丟眼色道:“糖不要
吃,有話和你到船里去說。”米田共才不敢大驚小怪付去了茶錢,陪著唐寅下這小船。一進
了船艙,米田共向著唐寅納頭便拜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在船上胡言亂語。
得罪了唐大爺。”唐寅道:“你且起來,不知者不罪。方才的扇兒當了多少錢?”米田
共道:“我把扇兒放上櫃檯,只道朝奉見了一定撩將下來,誰料他們捧寶似的捧在手裡,三
四個人圍著觀看,都說是很好的唐畫。問我要當多少銀子,我便伸著兩個指頭。朝奉道:
‘可是二十兩?’我點了點頭,朝奉便喊將下去道:‘山水扇子一把,當銀二十兩。’沒多
時候,小郎已寫就當票,連銀交給我手。我私問朝奉:‘這扇子是誰畫的,可以當得這許多
銀子?’朝奉笑道:‘這是唐伯虎的親筆,我們東家華太師幾番央懇他的畫件,他只託辭回
絕。
所以我們當鋪子裡專收唐畫,肯出善價,這扇子當銀二十兩並不算貴。要是你肯絕賣給
我們,還可以多給你十兩銀子。”唐寅取了銀兩、當票,便道:“從豐給你十五兩銀子,這
當票也賜給你,還可向當鋪子裡取十兩銀子,註銷當票,作為絕賣。”米田共聽說有這許多
銀子,喜的又要下跪。唐寅道:“你不用跪,你只替我瞞起追舟這樁事,不許在外面一字宣
揚,以後遇見了坐船的人不許演講我的新聞,不許左一聲狗頭,右一聲狗賊,把我罵個狗血
噴面。你若依得,我便不咎既往;你若任意捏造新聞,又在外面損壞我的名譽,那么兩罪俱
發,我—定把你送官究辦。”米田共伸手自打嘴巴道;“米田共的話屁都不如,從此以後再
也不敢放屁了!”唐寅開發了米田共離船登岸,在東亭鎮上行行止止,想一個怎樣混入相府
的方法。想了一會子,被他想出一個哀黨的方法。什麼叫做哀黨?便是裝出窮途落魄投足無
門的樣子,宛比水門汀上題詩乞哀的露天文學家一般。好在自己身上只是個平民裝束,扮做
哀黨也很相稱的。不過哀哀哭泣,那裡來這一副急淚?忽然想到他的老祖宗唐衢在那大唐時
和白樂天號稱莫逆,白樂天是樂觀派,唐衢是悲觀派,白樂天素**酒,唐衢索**哭。所以
古代善哭的才子,阮藉以外便是唐衢。唐解元準備坐在華府階石上,繼承著唐姓的善哭家風,
哭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況且人世間事,樂觀的少,悲觀的多。想到奸佞滿朝,一宜哭;想
到寧王跋扈,二宜哭;想到自己中了解元,才高招忌受人中傷,三宜哭。他從悲觀處著想,
涕淚便滾滾而來,真箇坐在相府階石上哭個不住。自古道:“熱心腸招攬是非多”。相府的
閽人王錦聽得哭聲,出來喝問原因。唐寅只說是出門訪親,路遇騙子,把隨身行李盤費一齊
騙去,現在回家不得,在此痛哭。王錦是個硬性的人,喝令離開這裡,要哭到別處去哭。唐
寅嘆了一口氣道:“天哪?身遭顛沛的人有了眼淚無處哭,要這殘生何用?不如死的乾淨。’
說時著眼淚,忽然起立直向河濱走去,似乎要去覓死模樣。那時王錦背後跑出一人追上前去,
把唐寅衣襟扭住道:“小伙子,休說這決絕話,好死不如惡活,有話講給我聽,我自有法
子,……”說活的是王錦的兄弟王俊。昨天在大船上禁止米田共唱歌的便是他。
唐寅裝腔做勢的說道:“阿叔,你休得扯住我,遲早總是一死,今天不死明天也要死。
宇宙雖寬怎有我容身的所在?不如死的乾淨。阿叔放手!”這兩聲“阿叔”叫得王俊遍體舒
服,只為他在相府中得了一個“戇”字的徽號,所有年輕僮僕誰也不肯喚他一聲“阿叔”。
不是喚他“王戇,”定是喚他“戇坯。”他雖然帶些戇性,卻不自認為戇,尤其不願人家喚
他“王戇”和“戇坯。”相府中的僮僕再也刁鑽不過,越是他不願人家這般稱呼越是把“王
戇”和“戇坯”叫得怪響。今天遇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向他恭恭敬敬的喚兩聲“阿叔”,
這是破題兒第一遭,他怎不滿懷歡喜呢?更兼他這次跟著太夫人到杭州進香,也曾在靈隱寺
中求籤,他默默通誠道,“太太是個人,我王俊也是個人。太太身做相國夫人,齊眉到老,
有子有媳,享不盡榮華富貴;我王俊的妻房早故,無子無女,孤淒淒好不傷心,不知下半世
可有開眉的日子?請菩薩指引前途。”通誠完畢,求得一簽,上有簽訣四句道:“只要存心
行善,勝比滿口彌陀;只要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這簽訣何等直捷爽快?
老嫗聽了也都了解,王俊切記在心。正要覓得一個救人的機會,恰巧遇見這少年自稱要
去覓死,他以為機會到了,上前緊緊拖住,無論怎么樣總不肯放棄這建造七級浮圖的材料。
唐寅哭道;“阿叔放手,你救了我這落難人也徒然,便是留得性命也沒法可以迴轉姑蘇。”
王俊道;“你不用哭,回去的盤費我來擔任便是了。”唐寅道;“便是回到姑蘇也難存活。
不瞞阿叔說,落難人此番出門,為著訪尋表叔,求他提拔一下,在外面可以胡亂餬口。誰料
訪親不遇謀事無成,到了姑蘇怎有面目見人?不如死的乾淨!阿叔放手。”王俊猛想到相府
里正斥革一名書僮華安,懸額以待,還沒有補缺的人。這小伙子相貌很好,充個書僮也使得。
忙道:“你不用說這絕話,自古道;‘天無絕人之路’,你遇見了我王俊,總有法子可想。
你只把你的姓名、年齡、籍貫一一告訴我知曉。”唐寅才止住了哭聲。這一篇鬼話他早已胸
有成竹了:自稱姓康名宣,今年一十八歲,家住姑蘇城外野貓弄。原是個農家之子,只為讀
了幾年的書不耐種田勞苦,在鄉間做個村塾先生,藉此度日。無奈命運多舛,父母雙亡,一
切衣衾棺木都是借貸而來。村塾先生的修俸能有幾何?負了這滿身的債四面楚歌,天天都有
人來索債。沒奈何出外訪尋表叔,又遇見了騙子。自念死在這裡是個死,被那債主逼死也是
個死,前後一死不如死在這裡的乾淨。王俊聽得他教過村墊,料想粗知文字,很有充當那承
值書房的僮兒資格,便把相府中斥退書僮懸額未補的事說了一遍。又說:“你肯充當書僮倒
是一個好機會。”
唐寅道:“若得阿叔提拔感恩不盡。”王俊道:“你投靠時找得到保人么?”唐寅道:
“客路無親,教難生何處覓保?”
王俊道:“可惜可惜!”唐寅道:“可惜什麼?”王俊道:“可惜我這阿叔是叫來的阿
叔,不是真的表叔,要是真的表叔,你便不用覓保了。”唐寅道:“這倒不妨,只須一拜,
便成了中表叔侄。”說時便在招牆旁邊的槐樹下拜將下去。口稱,“表叔在上,小侄康宣拜
見。”喜的王俊攙扶不迭,引著他到門房中講話。王俊便介紹他的哥哥王錦和唐寅相見。唐
寅兜頭一揖便呼表伯,王錦很不以乃弟的舉動為然,湊著王俊的耳朵說道。“你不要上了他
的當罷!”
王俊那裡肯聽?反說:“哥哥不肯成人之美,我們兄弟倆都是膝下淒涼,認了這個表侄
又同在相府中辦事,多少有些照顧。”王錦沒奈何,也只得承認了。這時華鴻山正在二梧書
院中看書,王俊上來回話說:“小的有一個表侄姓康名宣,姑蘇人氏,今年一十八歲,曾教
村塾,略通文理,為因家況清貧來到相府投靠。請太師爺開恩收錄。”華鴻山正在需要書僮
的當兒,聽得王俊這么說,便道:“且把你的表侄帶來見我。”王俊謝過主人,引著唐寅來
見老太師。畢竟華鴻山老眼無花,才見唐寅走將進來便捋著長髯,不自禁的道出“奇啊”兩
個字。列位看官,畢竟唐伯虎是個一榜解元,行路時不脫文人氣象。他雖然打扮做平民模樣,
不過清秀之氣現於眉間,這是掩藏不得的,古人說的好,“腹有詩書氣自華”便是這個意思。
華老在這當兒方寸中湧起疑雲,覺得此人定有來厲,未必是王俊的表侄。轉念一想:“王俊
是個老實人,素不說謊。況且方才稟過的,他的表侄是村墊先生,料想腹中有些書卷,所以
一舉一動和尋常家奴不同。……”華鴻山思潮上下時,王俊已帶著唐寅跪見太師爺,照例要
太師爺吩咐罷了才好起立。唐寅跪了下去,華鴻山只是捋髯沈吟,這倒急煞了唐寅,不要被
他窺破了行藏,在相府當場出醜。隔了一會子,才聽得華老道一聲“罷了”,唐寅謝了太師
爺站立一旁。華老問他家世,他便把成竹在胸的鬼話又說了一遍。華老道;“老夫瞧你是個
文墨之人,因甚要屈身家奴上門投靠?”唐寅道;“小人只為讀了幾句死書,不能夠在田畝
問耕作,以致弄得這般狼狽。素仰太師爺馭下有恩,人人悅服,因此上門投靠。”這一頂高
帽兒戴上了華老的頭顱,把方才的一片疑雲化為烏有。論及身價銀,華老以為他是做過塾師
的人,不好和尋常家奴一般看待,使一口允許他紋銀五十兩。唐寅謝過華老,又預先聲明道:
“小的進了相府便在老太師陰庇之下,暫時無須要什麼銀兩。
況旦小的年齡還輕,有了銀兩在手頭不免浪用,請太師爺把小的身價銀五十兩暫存帳房,
待到小的三年內沒有過失才許支取。到了那時,小的或有其他的正用……”什麼正用,唐寅
沒有說出。華太師已聽出了弦外餘音。看不出這小子倒是個少年老成,他在三年之後要把這
身價銀留作娶妻之用,端的其志可嘉。自念兒子在書房中正要著一個少年老成的書僮,今天
有這康宣來投靠,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便問康宣;“你會寫你的賣身文契么?”唐寅
道:“小的會寫。”華老道:“你便寫來。”唐寅道:“字系倉聖所造,太師爺吩咐小人執
筆,請賜座頭。”華老便吩咐家人在臨軒設著紙墨筆硯,任憑唐寅坐著書寫。唐寅拂拭花箋,
便即颼颼下筆,寫出一紙藏頭式的賣身契來。寫道:

我康宣,今年一十八歲,姑蘇人氏,身家清白,素無過犯。只
為家況清貧,鬻身華相府中,充當書僮。身價銀五十兩,自
秋節起,暫存帳房,俟三年後支取,從此承值書房,每日焚
香掃地,洗硯、磨墨等事,聽憑使喚。從頭做起。立此契為憑。


唐寅寫完以後,寫了年月日,署了“康宣”兩字,又畫了押。另寫保人王俊,也叫他寫
了一個“十”字。然後呈給華老觀看。未看文理,先看書法,這一筆米南宮派的書法,已使
華老點頭不已。又看了這買身契,雖然不合格式,但是字句也很通順,並無格格不吐之處。
便即收藏好了。
唉!華鴻山出身詞林,放了好幾回的試差輿學差,平日閱卷老眼無花,今天這一紙賣身
契那便上了唐寅的大當。但看每行的首一字,語裡藏機,平頭看去,分明是“我為秋香”四
字。表面上字賣身契,實際上唐寅已把來意說明,況且後面還有“從頭做起”四個字,妙語
雙關。這個頭字便是指著每行的頭一字,便是指著“我為秋香”四個字。華鴻山一時怎會想
到這上面?待到後來,祝枝山道破情由,才自誨當時疏忽,不曾看出賣身契上的平頭四個字。
這是後話,接下慢提。
且說華老賞識唐寅的書法,又看他的文理也不錯,便存心要試試他的才情。想個上聯,
看他對得成對不成。正在搜尋材料,忽的華平來報導:“啟稟太師爺,親家老爺杜翰林來
了。”華老聽了,準備離座出迎,臨走時向唐寅說道:“有個上聯在此,叫做‘太史多情,
快意人來雲路外’。你且慢慢思索,待我會客以後再來問你下聯。”華老才走得三步,唐寅
迎上前去道:“小人對就了:‘恆(女字旁)娥有約,訪秋香滿月宮中”。華老連連稱讚他
才思敏捷。於是靴聲橐橐,到客廳上會客而去。正是:
胸中錦繡三都賦,筆底煙雲五嶽圖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廬《唐祝文周四傑傳》
第七回
馱青石允明惡作劇
進中門子畏惹人憐


杜翰林和華太師是兒女親家,第三回書中唐寅曾向米田共說過華太師的大媳婦娶的是城
隍廟前杜翰林的女兒。
原來這位杜翰林官名頌堯,姑蘇人氏,少年科甲,和華太師最為莫逆,數十年的舊交始
終如一。杜翰林膝下無兒,只有兩顆掌珠,大女兒雪芳嫁給華文為妻,二女兒月芳還沒有許
字。只為雪芳嫁到華府,雖然是堂堂相國門庭,享不盡榮華富貴,無奈夫婿痴呆常鬧笑話,
雪芳心中總不免有幾分不快。虧得當時不曾提倡女權,“一與之齊,終身不移”的兩句老話
還沒有打破。雪芳嫁了大踱,分明是彩風隨鴉,但是雪芳抱定“嫁犬隨犬,嫁(又鳥)隨(又鳥)”的主
義,只好諉諸命運,還有什麼話說?這便是古代女界的苦處。要是近代婦女誤嫁了痴兒,早
已提出很充分的離婚理由,還有“巧妻常伴拙夫眠”么?……杜翰林為著大女兒嫁了痴婿,
二女兒的親事再也不能疏忽了。加著他又鍾愛著月芳,論到月芳的姿色和才情,又處處勝過
雪芳,求親者紛紛不絕。杜翰林苛於擇婿,依舊不曾物色著一位如意郎君。……今天杜翰林
來到東亭鎮,一者訪訪老友,二者看看女兒、女婿。華老聽說良友到來,不勝欣喜。偶然觸
機,便有“太史多情,快意人來雲路外”的出聯,唐寅對的“恆(女字旁)娥有約,訪秋香
滿月宮中”。要是讀作破句,上七個字便是“恆(女字旁)娥有約訪秋香”,詞意明顯,說
破他的來意。可惜華老當時只道他用的是明皇游月宮的故事,卻不曾理會到此。待到將來,
大受祝枝山的奚落,後書自有交代。且說華老見唐寅才思敏捷,大為欣賞。靴聲橐橐,待去
會客。不過走了幾步又停止了,口喚著康宣過來。唐寅忙即上前。華老道:“康宣,你認得
社翰林么”?唐寅肚裹尋思:“杜翰林是我的詩友,怎么不認識?不過說了認識,華老便要
帶著我去相見,那么秘密盡破,與我有很大關係。只得稟告道:“回太師爺話,杜翰林是玉
堂人物,小的是蓬門賤子,相隔雲泥,索不相識。”華老道:“那便好極了!杜翰林也是嗜
才若命的人,你去見他,他一定也會特別賞識。你隨我出去便是了。”這幾句話真急死了唐
寅。初入相府,尚沒有會見秋香,便受了這重大的打擊。要是跟著華老出去,杜翰林見面以
後,便要說:“伯虎也在這裡么?”那便拆破西洋鏡了。要是不跟著華老出去,初入相府,
主人第一次呼喚便即違命,俗語說的“第一個炮仗便不響”,華老怎不惱怒?……總算他有
急智,忙屈著一膝向華老請罪。華老愕然,問他有什麼罪,唐寅道:“小的得蒙太師爺收錄,
赴湯蹈火所不敢辭。但是杜翰林和小的同鄉,見面以後,便不免問及小的姓名,回蘇以後,
又不免告訴人家知曉。小的賣身投靠,出於無奈,意在不給故鄉人知曉,免得玷辱了祖宗。
這是小的一片苦衷,請太師爺格外矜全。”華老點頭道:“不錯不錯,這叫做‘羞惡之心,
人皆有之’。你不用跟我出去。”又回頭吩咐華平道:“你把康宣頂了華安的名字,引他去
更換衣服,然後到裡面去叩見太夫人、少天人。叩見以後,再到書房中去叩見小主人。小心
伺候便是了。”華老吩咐完畢,袍袖招展,紙扇輕搖,逕到客廳上會見他的親家杜頌堯翰林。
知己相逢異常快意,頌堯問及女婿,華老便遣家丁去喚大公子出來拜見丈人。頌堯道:“文
郎近來一定大有進步”。華老皺眉道;“不瞞知己說,兩兒頑劣依然,要他們有些進益,難
若登天。不過前幾年中,還沒有辨清平仄吟詩作對屢屢失黏。自從延請王老夫子以後,平仄
大半明白了,只是思路窘迫,動不動便鬧笑話”。頌堯點了點頭道:“只要辨明了平仄,再
加些工夫,自然思路開闢,可以左右逢源。”才說到這裡,只聽得裡面格格不吐的念著
“棲……棲皮許共鑽”。原來便是大踱頭一路行吟而來,他聽得老丈人來了,醜人多作怪
便思賣弄賣弄自己的才能,—路行吟念著‘射不失鵠”詩中的佳句“棲皮許共鑽”。才走到
遮堂門口,已被華老吆喝道:“休得滿口胡柴,且來拜見岳父!”大踱只得上前拜見丈人,
口稱著“嶽嶽……岳”了多時,一個“父”字還沒出口。杜翰林早把他挽起,連稱:“賢婿
少禮,賢婿坐了談話。”相府規矩華文怎有坐處?只好站在一旁。杜翰林和戇婿沒話可談,
除卻問無恙外,便問他的詩文近來一定很有進境。大踱道,“先先生回回去了,留個題目,
叫做射、射……”射了片晌才說出“射不失鵠”。杜翰林道:“這是一個典制題,很難著筆,
賢婿定有佳句。”大踱道“不不有佳句,不告訴、訴你岳、岳”。
華老喝道:“休得狂言,須向岳父虛心請教!”大踱道:‘嶽嶽,這這題目實在難做。
‘鵲、鵠’字的典故又是很少只只有一句“棲皮曰鵠”,我我便做了一句‘棲、棲皮許共
鑽’”。杜翰林點頭道:“果然平仄不錯,只是率直一些,再加工夫,一定改觀”。要是大
踱知趣一些。就此告退自回書房,便不會鬧出什麼笑話來。偏是言多必敗,他又格格不吐的
說道:“岳、岳,真、真好危險啊!忘、忘卻了十八,幾、幾乎做忘八”。杜翰林莫名其
妙,便道:“什麼叫做忘卻了十八,幾乎做了忘八呢”?大限道“岳、岳,這、這‘棲’字
不是有個木字偏傍么?這、這木字偏傍不是‘十八’二字么?我我一時誤筆‘忘、忘卻了個
八’,寫,寫一句‘妻皮許共鑽’,該、該死的阿二,說、說我貪,貪做忘八,把、把妻皮
公諸同好。”這幾句說得杜翰林面都紅了。華老痛罵兒子道:“踱頭,狗嘴不出象牙,快快
滾進去”!大踱討了沒趣,退出客廳自言自語道:“這、這是阿二說的,不、不是我說的,
倒、倒是我去捱罵。”
踱頭去後,華老一聲長嘆,杜翰林道:“老太師何用愁悶?
令郎文才雖然欠缺一些,但是天真爛漫,不失赤子之心。
庸人多厚福,將來未可限量,不比兄弟後顧茫茫。”說到這裡便不由的微微嘆息。華老
道:“我們莫談兒女事,且談談吳中近聞唐、祝,文、周四才子近來可有什麼趣事發生?”
杜翰林道:“伯虎有三四天不見面了,枝山常常相見,徵明和我蹤跡很疏,文賓常住在杭州,
本月內曾到過蘇州一次。他們四個人都是玩世不恭,尤其是唐解元,他的趣聞很多,去年上
已有客到桃花塢去訪他,他辭不見面,說在裡面洗澡。這位客人明知也是託詞,上巳天氣,
並不是洗澡的時候,於是怏怏而去。後來到了六月六日,伯虎忽去答拜這位客人,客便如法
泡製,也是辭不見面說在裡面洗澡;伯虎大笑,便索了一枝筆,向壁上題著四句道:‘君昔
訪我我沐浴,我今訪君君沐浴。我昔沐浴三月三,君今沐浴六月六’。老太師你想唐寅淘氣
不淘氣?
蘇州俗語叫做‘六月六狗忽(左邊加三點水)浴’,他便用這俗語故典。”華老大笑道:
“唐伯虎玩世不恭,很有一種風趣,可惜老夫和他沒有一面之緣,不比祝枝山常到這裡來走
動。”杜翰林道:“老太師還是少和老祝往來的好,洞裡赤練蛇其毒無比。”華老道:“他
可有什麼趣事發生?”杜翰林道:“趣事是有的,不過他以為趣,人家太沒趣了。提起這事,
又好氣又好笑。有一天,兄弟吩咐家丁杜升到祝解元府中去送信。信中不過寄幾首唱和的詩,
沒有什麼要事。無如杜升路途不熟,到處問信,說‘祝阿鬍子住在什麼地方?我是杜翰林府
中的家丁奉命前來送信’。問信不打緊,卻被枝山的小廝祝僮聽得,回去告訴主人,說杜翰
林的家丁無禮,沿途問信直呼‘祝阿鬍子’,枝山聽了便想出一個惡作劇的方法,待到杜升
上門投遞書信,他拆看以後便道,‘你主人向我借一件古玩,可惜不在家中,已被虎邱雲岩
寺的方丈和尚借去把玩。但是我和你主人的交誼非比尋常,不能教你空手回去,你且隨我到
虎邱山去走一遭,待我向方丈索還以後交付你帶回去呈上主人’。杜升道,‘這倒不妨,且
待大爺索還以後緩日到府領取’。枝山道:‘不是這般說,你主人急於要賞玩我的古玩,遲
延不得,屈你跑一趟罷’。杜升不知道信禮中說些什麼,只道是真,便跟著枝山到虎邱去。”
華老道,“這倒是遠道咧,從城中到虎邱總有十里的光景。”杜翰林道:“可不是呢!枝山
坐轎,杜升步行,轎又飛快,追隨在後面跑這十里路,已跑得氣喘吁吁,汗如雨下,到了虎
邱,杜升休息了一會汗還沒有乾枝山已捧出一個封裹完密的紙包,很鄭重的交付杜升,教他
壓上肩頭,約莫有—二十斤的重量。而且再三囑咐道,‘這是一件價值昂貴的古玩,萬不能
放在地上著了潮濕便要有裂痕,辛苦貴管家,千萬當心’。杜升那知是計?
從虎邱跑回城中又是十里路程,跑得他上氣不接下氣。我見了這包裹好生詫異,拆開看
時,裡面—方青石,上有一柬,寫著四句俳體詩,叫做‘尊價太無禮,喚我祝鬍子,罰他馱
青石,往返二十里’。原來為著‘鬍子’二字捉弄杜升,累他筋骨疼痛,臥病三天才得下
床。”華老聽了掀髯大笑。談了片刻,中門管家婆傳出訊息,說大娘娘知道杜老太爺來了,
在內廳迎候。華老道:“親翁,你去會會令嬡罷”。翰林離坐入內,自有家人引導。華老道:
“再會再會,少頃和你弄盞傳杯,暢談心曲。”按下他們父女相逢。
且說華乎引著唐寅見了老總管,發下家丁衣服一套,無非是羅帽、直身、黑帶、蝦蟆頭
靴。自古道,“裝龍像龍,裝虎像虎”。唐寅照著青銅鏡,不覺暗暗好笑:“活像一名俊仆,
誰也不知道我是解元的化身。”華平道:“相府中書僮分著平安吉慶四人,你便是頂著華安
的缺,從此以後我便喚你華安兄弟了。”唐寅道,“豈敢,我便喚你平哥。”華平笑道:
“尊稱謹壁,蘋果是容易腐爛的東西。”唐寅道:“那使喚你廣聲華平哥哥……”唐寅是個
玲瓏剔透的人,交際工夫何等敏捷!華平又是索**朋友的,見新來兄弟是個漂亮少年,又有
才情,太師一見便嘆賞不置,當然有意要和他結交。便道:“新來晚到,不知坑缸井灶,你
儘管問著我便是了。”唐寅連連道謝,跟著華平到裡面去拜見太夫人和兩位少夫人。拜見太
夫人不妨,拜見少夫人也不妨,所妨礙的便是二公子的夫人馮玉英,是他的表妹。只怕他一
見之後道破機關,那便如何是好?轉念一想:“決計無妨,表妹是個愛面子的人,即使識破
我喬裝假扮,不見得當著眾人道破我的秘密。”他一路尋思已到了中門左右。中門的婆子是
一個無兒無女的孀婦,華平知道無兒無女的最喜人喚他一聲“阿母”。南方人喚娘叫做“阿
母”,不過把“母’字喚做‘每”字。他含著笑臉上前尊一聲“阿每”,又指著唐寅道:
“這是新來的華安兄弟,奉著太師爺之命來到內堂參見太夫人、少夫人。”又指著管家婆向
唐寅介紹道:“這便是管家親娘,你該喚他聲老婆婆。”唐寅道:“他既是華平哥哥的阿每,
也是我的阿每。”便恭恭敬敬親親熱熱的上前喚一聲“阿每”。管家婆上了年紀,心有所思,
便不免念念有詞,他把唐寅端相了一會子。唐寅的臉蛋兒本是有目共賞,又加著滿面春風,
喚這很柔媚的“阿每”兩字,管家婆自言自語道:“我有了這個兒子便好了。”
唐寅便也裝腔做勢的自言自語道:“我有了這個阿每便好了。”管家婆忙道:“有了我
做你的阿每便怎樣?”唐寅也問道:“有了我做你的兒子便怎樣?”管家婆拭著真淚道:
“有了你做我的兒子,我便不會看守中門。”唐寅拭著假淚道:“有了阿每做我的親娘,我
也不會賣身投靠。”唐伯虎這種催淚術端的厲害,把管家婆的眼圈兒都催的紅了,忙道:
“阿每,你好端端起什麼傷感?”華平道:“這也難怪他,他有一個几子,生的眉清目秀,
不幸三年前亡過了。
因此見了華安兄弟,要起傷感。”唐寅道:“阿每沒有兒子,我也沒有親娘;阿每不妨
認我做乾兒,我也不妨認阿每做乾娘。”即刻便妥改換稱呼了:“乾娘乾娘,待你乾兒子叩
見了太夫人,少夫人後,擇個好日再到乾娘面前來行禮……”這幾聲“乾娘”的魔力非常偉
大,而且又是名副其實,方才的管家婆是個濕娘,淋淋漓漓的掛著許多鼻涕眼淚,經唐寅連
喚著“乾娘”,真箇變做乾娘了,破涕為笑,面孔上立時乾淨,鼻涕也沒有了,眼淚也沒有
了。華平在旁暗暗佩服這個新來兄弟,端的手腕敏捷,門檻精通,片言可以使人哭,片言可
以使人笑。……進了中門,裡面都是些僕婦丫環,見華平領了一個陌生書僮入門,當然引起
了人人的注意。唐寅不待華平指點,早已見人奉揖,周到非凡。自古道:“逢人便呼不蝕本,
舌頭上面打個滾”。年長的便呼婆婆,嬸嬸,年輕的便呼姊姊,妹妹,眾婦女們鑑別小伙子
的眼光個個不弱。孟子道得好,“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相府僮僕何止二三十人?
下一個精密的批評,有了這般白淨,沒有這般清秀;有了這般清秀,沒有這般溫文。昔人說
的“看煞衛階”。到今朝真箇成了事實。相府中僕婦丫環,誰也都要取出手帕拭抹拭抹眼睛,
爭先恐後的來看這個新來兄弟。可惜華平不曾利用時機做一筆投機生意,要是利用眾婦女歡
迎唐寅的心理,把唐寅引入一間屋子裡面,外面掛著“入內觀看每位百文”的廣告,吾想那
些婆婆、媽媽、姊姊,妹妹一定把他們平日磕頭請安賺下來的賞號錢都來買券入門,飽看這
個漂亮書僮。……僕婦丫環的宣傳本領比什麼人都厲害,任憑三分才貌,到了他們嘴裡也會
說的完全無缺,何況唐寅本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他們得見一面便自誇眼福非凡,竊竊的私
議道:“這個新來兄弟端的人間獨一,世上無雙雙莫怪太師爺—見以後便把他誇獎不絕。”
也有這時不在中門以內,錯過了欣賞機會的,後來聽得人家宣傳新來兄弟怎樣漂亮,怎樣溫
和,便自恨眼福不佳,不能夠先睹為快。尤其是管理小廚房的石榴丫環,他素性崇拜美少年,
志在得一個如意郎君,品貌雙全的和他做一對兒。但是本身不過一名婢女,許配終身也不過
是個家僮之輩。家僮裡面也有幾個清秀人物,不過面貌好了品性不好,有些喜飲杯中物,動
不動便撒酒風。石榴自思:“我為什麼去嫁酒鬼?”也有嗜賭成癖,辛苦得來的金錢都向賭
場中去報效。石榴自思:“我為什麼去嫁賭鬼?”左也不配,右也不配,他的芳齡便在“不
配不配”的聲中蹉跎過去。他進相府時恰交一十八歲,太夫人為著他辦事能幹,很想指定一
個僮兒和他白首偕老。為著他擇婿甚苛,卻把太夫人的一片熱心漸漸的冷了。秋月春花,等
閒虛度,現在二十四歲了。他抱定“年年十八歲”的主義,人家問他芳齡幾何,他總說今年
一十八歲。他的一十八歲恰和唐寅的一十八歲同一虛假。不過唐寅實年二十四歲,說少六歲,
人家見了並不疑惑。石榴的一十八歲,華府中除卻兩個踱頭以外,誰都不肯相信。今天唐寅
進中門參見女主人,恰值石榴到小廚房中去料理羹湯,所以沒有會面。後來有人告訴他,石
榴異常懊恨,累他澈夜思量,輾轉不能成寐。未見面先害相思,這是受了宣傳的影響,以致
來日見了唐寅,發生著片面的戀愛。這是後話,按下慢提。且說華平領著唐寅直到紫薇堂的
庭心中,聲稱奉了太師爺之命,帶領新來僮兒華安參見太夫人,那時太夫人恰在內堂,和丫
環們閒談,所談的便是今天老相國收買一名俊秀僮兒,會得出口成章,似乎有些懷疑,不信
僮兒中有這般人才。正待吩咐丫環出去傳喚這個新來僮兒,忽聽得華平已把他帶領入內行那
叩見之禮。立命丫環著他進見,丫環打起軟簾傳喚新來兄弟,唐寅道:“來也……”這“來
也”兩個字隨風送入,何等清楚。
唐寅的身子未到裡面,唐寅的聲浪早已灌進了太夫人的耳朵。畢竟相國夫人,不比等閒
之輩。太夫人不由的暗喚一聲:“奇啊!”奇在那裡?奇在這“來也”兩個字。發音清朗,
簡直不易聽得,既不是墮落少年的口吻,也不是村夫俗子的呼聲。有了這般的音調,不該賣
身投靠,來做低三下四之人。太夫人正在思潮上下,軟簾動處,新來的僮兒早已進了紫薇
堂。裡面上下人等都覺得眼前一亮,唐寅為著秋香分上,免不得向著皇封太夫人行個全禮。
他雖然屈膝,他卻有個譬解,秋香是太夫人的寵愛丫環,宛比女兒一般,我向太夫人屈膝,
宛比新女婿見丈母娘,當然也要行個跪拜之禮。因此搶步上前,尊一聲:“太夫人在上!
新來家僮華安叩見。”說時雙膝跪下。這時候,紫薇堂上寂靜無聲,幾乎繡花針落地都
聽得微細的聲音。為什麼這般靜悄悄呢?原來大家都看得呆了。正是:
荀令薰香留坐席,何郎傅粉浣朝衣。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廬《唐祝文周四傑傳》
第八回
亂磕頭俊婢戲書生
頻屈膝解元拜表妹


紫薇堂上一主四婢都看得呆了,變做了靜悄悄不聞聲息。他們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春
香,夏香、冬香三人,雖在虎邱山上見過唐寅,但是當時沒有注意他的面貌,只為唐寅跪倒
拜佛時,三香也是跪倒拜佛。後來夏香把唐寅用力一推,這時唐寅依舊伏在蒲團上,不曾抬
起頭來。所以三香只覺得新來兄弟的俊俏,卻不知道便是虎邱山上相逢的少年。秋香和唐寅
曾打幾個照面,怎有不認識之理?
一見唐寅上這紫薇堂,便不覺芳心怦怦,暗想:“這傻角真好大膽,從蘇州追到東亭鎮
還不算數,竟會賣身投靠,混入相府。他存的什麼心?當然注意在阿儂身上。唉?傻角傻角,
你太痴心妄想了?‘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你賣身到相府,徒然眨落了你的
身分;你要在我的身上占著分毫便宜,今生休想!相府中兩位公子尚且近我不得,稍有非禮
太夫人便要罰令踱頭長跪,何況你是一個童兒呢?”……太夫人聽得“來也”兩個字,已覺
得這僮兒大有來歷,軟簾一動便注意到僮兒的面貌。他以為音調雖好,面貌上總不免有些破
綻,誰料又是一個骨秀神清的好相貌。如此人才竟會淪落到家奴隊里,這正是一種意想不到
的事……其實呢,太夫人在虎邱山上燒香完畢,秋香扶他下轎的時候曾和唐寅彼此迎面而過,
不過在這時侯,太夫人目不旁視,沒有注意到那人面長面短;便算曾見一面,現在唐寅已改
換了僮兒裝束,太夫人也辨不出來人便是燒香所見的少年了。……唐寅跪伏在地,不聽得太
夫人喚一聲“罷了”,暗自思尋:“他和華鴻山真不愧是同睡在一張床上的人。我見華鴻山,
華鴻山不肯便說‘罷了’;我見太夫人,太夫人也是這般。”從前zhuanzhi時代,國家zhuanzhi,家
族也zhuanzhi,主母和僮僕的名分如隔雲泥,宛比皇后和臣僚的名分也是如隔雲泥。主母不喚一
聲“罷了”,做奴才只有伏地不起的分兒,萬不能昂頭起立。唐寅跪在地上,卻有一種自得
其樂的方法,他注意到一主四婢的五封金蓮。他私自忖量道:這居中一封風頭鞋大都是太夫
人的金蓮了,我不須注意及此。其他四名侍女分立左右,我入內時已經留意的了,右面靠著
太夫人的便是我的意中人秋香。我不能抬頭飽看秋香的面。何妨低頭細細賞鑒秋香的腳。太
夫人不喚一聲“罷了”,倒是付給我一個賞鑒金蓮的好機會。他肚裡思量,他的視線早射到
了秋香的羅裙下面,這三寸光景瘦蹙蹙的金蓮,穿一雙綠羅挑繡的弓鞋,比著其他三對金蓮,
尤其超群出眾。他竟陶醉在秋香裙下了。但願太夫人一輩子不喚“罷了”,他便可以一輩子
欣賞蓮鉤。這不是編者形容過甚之詞,實在纏足時代的金蓮魔力有不可—世之概。
自來有名人物,大抵崇拜金蓮。但看楊鐵崖,是元末明初的大文學家,用著鞋杯飲酒,
流傳至今,以為韻事。編者記得二十餘年前的金蓮魔力,比從前纏足時代已稍衰落了。但是
他的餘力,尚且可以使當時豪俊拜倒石榴裙下。近代某文豪有《喝火令》兩首詠其事云:
心比珠還慧,顏如玉不雕。砑羅裙下拜雙翹,立
把剛腸傲骨英氣一齊消。
眼借眸波洗,魂隨耳墮搖,低鬟一笑過花梢。可
惜匆忙,可惜性情嬌,可惜新詩無福寫上紫彎綃。再覓
仙源路,劉郎鬢欲雕。蒼苔隱約印雙翹,拜倒下風偷
嗅香氣未全消。
花底爐煙祝,燈前卦盒搖,茫無頭緒問收梢。何
日重逢?何日許藏嬌?何日腮邊雙淚親手拭鮫
綃?
填這兩首詞的是前清光緒末年的一位吳中名士。其時提倡天足的呼聲,已經一呼百應,
三寸金蓮的立場已經岌岌動搖。但是一部分小腳的潛勢力依舊存在,所以這位名士對於婦女
的裙下雙鉤不勝羨慕之至。第一首的意思:只須拜倒石榴裙下,向著兩瓣秋蓮誠皇誠恐頓首
稽首,其他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犧牲了。第二首的意思:但願拜倒下風,偷嗅三寸金蓮上透出
的一股香氣,便是無上榮寵。當時文士努力捧那金蓮一至於此,小腳的魔力大不大呢?當時
的小腳已在弩末時代,尚且可以顛倒一般斗方名士,何況明朝年間正是纖纖蓮鉤的極盛時代。
唐伯虎又是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在這當兒當然詫為生平的唯一奇遇了。偏是太夫人見了書僮
跪拜,又忘卻了照例的“罷了”兩個字,只是呆呆地想這書僮好生奇怪:“音調不似書僮,
面貌不似書僮,舉止行動不似書僮。這搶步上前從容下拜的神氣和華胄公子差不多。”想到
自己家中兩個“讀書唱山歌,拜佛翻筋斗”的兒子,正是不堪回首,太夫人暗暗的喚著“老
天,”
怎樣這般的顛倒人生?窶門於弟有這般的俊物,相府兒郎卻是一對踱頭!……”太夫人
動了感想,益發忘卻了“罷了”
兩個字。秋香站立在旁,不禁暗暗好笑。笑這位太夫人呆呆不語,合該傻角的雙膝倒霉
了。唐寅自思:“太夫人真箇看呆了么?要實做那‘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兩句俗語
么?”忽的唐寅的目標動了一動,目標是什麼?不問可知,便是秋香裙下的窄窄金蓮了。自
來纏足女郎不耐久立,要是卓立一處,動都不動,便成了西廂記上說的“腳心兒管教踏破
也”。秋姐姐為著久立的緣故,無意之中把鞋尖兒一上一下點拍也似的點了一點。但是唐寅
誤會了,只道他腳尖兒將心事傳,他把鞋尖—點,敢是通知我磕頭一下,當下向太夫人磕了
一個頭。秋香見他良久伏地不動,怎么我的鞋尖一點,他便磕起頭來呢?他敢是誤把我的蓮
鉤當做了禮生么?這時節,秋香便有意了,暗暗的把鞋尖點了兩點,唐寅搗蒜似的磕了兩個
頭;又點了三點,又磕了三個頭;又點了五點,又磕了五個頭。說一句笑話,秋香的鞋尖仿
佛和唐寅的頭顱通著電流一般,鞋尖上發了電,唐寅的頭顱不由的生了影響。秋香幼年時纏
就這一雙窄窄金蓮,不知吃了多少痛苦,“小腳一雙,眼淚一缸,”這是顛撲不破的老話,
卻不料幼年時所吃的痛苦今日裡在這傻角的頭顱上翻本出贏錢,穩受了他的多少響頭。秋香
一時高興,索性幹些投機營業,把兩瓣金蓮兔起鶻落的點個無休無歇。慌得唐寅磕頭不迭,
自恨爺娘替他少生了幾個腦袋。任憑拚命磕頭依舊趕不上秋香的鞋尖點地。……太夫人畢竟
不是泥塑木雕,似這般的大磕其頭他老人家也覺察了,忙道:“僮兒罷了。”唐寅方才謝過
太夫人站立一旁。
太夫人喃喃自語道:“這僮兒的規矩很好也。”這句話幾乎引起唐寅的笑聲。他想:
“跪在地上時和你的俊婢在鞋尖上傳情達意,不知道規矩何在?”但是太夫人說的規矩很好
卻也有個根據,他是相國夫人,常聽得華太師談起朝堂儀式,凡遇皇帝坐朝召見群臣,群臣
伏地聽訓。有時玉音稍低,群臣中跪得稍遠的未免聽不清楚,又不好動問皇帝講些什麼話,
只有連連碰頭做個表示。皇帝知道他不曾聽得明白,自會重行宣諭一次,使他了解。再者,
群臣伏地過久,或者生理上發生種種疼痛麻木等症,又不好在朝堂上失儀,只得連連碰頭做
個表示。皇帝知道他跪地過久了,便可以傳下諭旨,著令暫退。太夫人為著唐寅連連磕頭,
自念:“方才我看出了神,多分他跪的腿酸了,便仿照著朝覲儀式,向我碰頭示意,這僮兒
真奇怪極了,難道在禮部堂上習過朝儀不成?唉,太夫人,你那裡知道禮部堂上的導儀員,
便是秋香裙下的纖纖金蓮。……唐寅起立以後,太夫人當然又要盤問他的出身來歷。唐寅又
把成竹在胸的鬼話說了一遍,太夫人也被他騙過了,便令華平引導華安去叩見兩位少夫人。
華平引著唐寅先到東首的堂樓下面高聲喚道:“那一位姐姐在樓上請代稟大娘娘知曉,有新
來書童華安求覓見。”大娘娘身邊的秋桂丫頭聞聲來到樓頭,問一聲:“華乾哥哥,新來兄
弟在那裡?唐寅探首到扶梯旁邊,叫聲:“姐姐,我便是新來的書僮華安”。秋桂把唐寅釘
了幾眼,便道:“待我去稟報大娘娘,再喚新來兄弟上樓”。他走了幾步,又回到樓頭,手
扶著欄桿喚道:“新來兄弟”。唐寅道:‘姐姐有什麼吩咐?’秋桂道:“忘記交代你一句
話,你須站在這裡聽候訊息。”唐寅道:“我理會得”。秋桂又把唐寅釘了幾眼才去稟報。
隔了一會子,來到樓頭答覆道:“今天大娘娘和他的老太爺在堂樓上會話,無暇接見僮僕。
新來兄弟不須叩頭罷。”唐寅聽了,宛似皇恩大赦,一者免卻叩這不相干的頭,二者免卻在
堂樓上遇見了老友杜頌堯太史,以致機關破露。華平又引著唐寅到西首堂樓上叩見二娘娘。
唐寅且走且問華平道:“向來新進童僕叩見兩位少夫人是否一例接見?”華平道:“十次有
九次不見。不過當奴才的總得跑這一趟,免得脫節。”唐寅暗自歡喜:“但願二娘娘也是吩
咐免見,便不會破露機關,我和秋香總有相見的機會,待他面許終身,我便可以早日回蘇,
在八美面前說得嘴響。”
誰料天下的事往往出於意想以外,二娘娘向來對於新來童僕叩見確乎十次有九次不見,
但是現在專候新來的童僕叩見,便是不來,他也得發遣丫環去傳喚。這是什麼緣故呢?原來
二娘娘是蘇州馮鑄九通政的千金,閨名玉英,姿色不過七八分,文才卻有十二分,他和唐寅
是中表兄妹,唐寅的一切艷史他都知曉。太夫人身旁的秋香和二娘娘最是投機,秋香本來識
字不多,經著二娘娘隨時指點,居然文理粗通。今天秋香回來以後,曾到西樓去見二娘娘。
二娘娘問他途中的經過,一路可曾遇見什麼新鮮奇怪的事?
秋香悄悄的把虎邱撞見書呆,到了舟中又見他,到了東亭鎮又見他,講給二娘娘知曉。
且說:“這樁新聞,我在他人面前都沒有說起,免得被人家知道了都來取笑。二娘娘是不會
取笑我的,所以照實奉告,順便還求二娘娘不要告訴他人……”秋香去後,二娘娘暗自忖量
道:“秋香所說的書呆模樣倒和我的表兄唐寅差不多。我表兄自離了寧王府,便一心一意在
女色上用功夫。秋香的姿色比我的八位表嫂都好,不被表兄瞧見便罷,要是瞧見了,他一定
不肯輕輕放過……”隔了一會子,二娘娘的貼身丫環名喚素月的得到了一個訊息,說太師爺
新買一名書僮,才貌都好,太師爺十分賞識。二娘娘暗想:“不好,敢是我表兄又做他的拿
手好戲。”二娘娘是個有心人,便遣發素月到老總管處探聽新來的僮仆姓甚名誰。素月去後
不多時,便由老總管處抄出一紙橫單,上開新來書童康宣,蘇州城外野貓弄人。二娘娘見了
暗喚一聲:“怎么了?果然不出我料,這書呆不做解元做奴才,竟投靠到我們相府中來了。
恰才聽得秋香所述,十分中有二三分是他。現在投靠入府的書僮偏是姓康名宣。
‘康宣’和‘唐寅’字形相似,又是姑蘇人氏,他捏造住在野貓弄,明明以偷食的貓兒
自待。我也是姑蘇人,不聽得城外有什麼野貓弄……”二娘娘為這分上,耽著滿腔心事。他
知道秋香這婢女不是個尋常青衣,唐寅想做偷食的野貓,只怕饞涎空滴,慾壑難填。再者,
相府門庭不是三瓦兩舍的人家,萬一鬧出什麼亂子,不但唐寅的顏面削盡,便是二娘娘本人
也覺得臉上無光。事在兩難,聲張也不是,緘默也不是。要是立時聲張,這僮兒是唐寅改扮
的,這便是破人好事,唐寅一定記下莫大的仇恨;要是緘默不言,將來破露後,要受翁姑責
備,說他欺矇尊長。他左思右想了一回子,便定下一個警告的方法,他想:“向例新來僮僕
應該上樓叩見小主母,我從前總是引嫌不見。今天盡可任他上樓磕頭,我便話里藏機,說破
他的來意。順便還勸他回頭是岸,早返家鄉。他若聽從我的言語,在這幾天內迴轉姑蘇,那
么我便可以脫卸我的干係,將來見了八位表嫂,他們也得感謝我咧!”二娘娘打定了主見,
便叫素月在堂樓下守候:“倘使有人引領新來僮兒上堂樓叩見小主母,你不用稟報,只說我
吩咐你守候已久,就此陪著他上樓便是了…
…”可笑這“聰明一世蒙懂一時”的唐解元,還以為大娘娘傳話免見,二娘娘一定也是
傳話免見,還以為華平所說的十次有九次不見已成了永無改變的刻板文章。誰料走近西面堂
摟,華平尚沒確開口,轉是素月迎將前來道:“華平哥哥,可是送新來兄弟上樓叩見二娘
娘。”華平尚沒有回答,唐寅已上前作揖,尊聲:“姐姐,小弟便是新來的華安”。素月瞅
看著唐寅,還禮不迭道:“新來兄弟,難怪相爺看中了你。”華平才說道:“有煩素月姐姐
稟報一聲二娘娘,是不是叫他上樓叩見?”素月道:“我們娘娘向來不喜見新來書僮……”
唐寅道:“拜煩姐姐上樓通知一聲,說僮兒華安已來過了,只因二娘娘不喜見新來書童,改
日再來請安罷。”說罷,轉身便走,素月忙喚道:“新來兄弟不要走,還有話說。”唐寅且
走且說道:“姐姐的話小弟都已理會了,緩日再來請安罷”。素月見他腳底揩油似的,頭部
不回的出去,連忙追在後面道:“華平哥哥,把新來兄弟攔住了,二娘娘要他上樓叩見呢!”
華平便把唐寅扯住了,連連埋怨道:“你怎么這般性急?素月姐姐的話還沒有完咧!”
唐寅無奈,只得折回,向素月搭訕著說道:“我是老實人,你別和我開玩笑。方才已說
過二娘娘不見新來書童,怎么又要我登樓呢?”素月笑道:“我不信天下有你這般的性急的
人,話尚沒說完人已八丈遠。我們娘娘向來不喜見新來書僮,但是你卻交了好運,這一番出
於例外,準許你上樓叩見。你見過後,便可向帳房中領取一份賞號錢。”唐寅央告道:“小
弟是命苦的人,無福享受二娘娘的賞賜。拜煩姐姐通知一聲,說華安來過便是了。”說畢待
要返身,已被華平一把拖住道:“新來兄弟,人人道你漂亮,這一回卻不漂亮了,新來的僮
仆全仗叩見主人得些賞號錢,多見一位多得一分賞號錢。”唐寅道:“我不貪這份賞號錢。
華平哥哥,假如你歡喜金銀,你便代我去叩見,這筆賞號錢憑你向帳房中去領取,和我無
乾。”華平道:“好兄弟,越說越呆了,‘千里為官只要財’,何況是做個書童?假如我可
以代你叩見時,我早已上樓磕頭去了,還待你說么?”華平既這么說,素月又催著上樓,唐
寅發極道:“華平哥哥,你不該騙我,你說新來僮僕,叩見小主母十有九回免見,怎么這一
回卻不然?”華平笑道:“好兄弟,十有九回免見,連次免見已有九回了,你恰輪到第十回。
好兄弟,你大著膽跟隨素月姐姐上樓,橫豎你總不吃虧,我在外面候你。”說時華平脫身走
了。唐寅被素月強逼著登樓。“醜媳婦難免見公婆”,且把頭上羅帽拉這一下,低低的壓過
了眉毛,然後走上堂樓:“但願月下老人有靈,起一個障跟法,使我表妹沒有認出我的廬山
真面。”走上了樓頭,素月恐怕新來兄弟要滑腳,一手拉住了他的直身,然後隔著紗窗啟稟
道:“娘娘,新來書僮上樓了”。二娘娘已在居中一間客座中坐定,喚一聲:“著他進來!”
唐寅自思;“又要屈膝了。對著麥妹屈膝我真不願意。橫豎我是為著秋香屈膝的,所有一切
磕頭帳我都劃在秋香項下。總有一天向他清算的”。在這當兒,硬著頭皮走入裡面。約莫估
量,上首坐著的就是二娘娘,他便遠遠的跪在下首,改變著一種不自然的聲調,口稱:“二
娘娘在上,新來僮兒華安叩見”。撲通撲通的在地板上碰了兩個響頭。準備起身下樓度這難
關,卻被素月喝住道:“華安兄弟,你怎么規矩全無?奴才見主母,主母不喚你起立,你擅
敢起立。”搠霉頭的唐寅經這一場,只得長跪不起。二娘娘見這情虛光景,確是他的表兄無
疑。
他越是躲閃,卻越要叫他漏臉。便道:“華安抬起頭來!”
唐寅暗想:“這頭抬得的么?低著頭是華安,抬著頭便不是華安了。”忙稟報導:“童
仆見主母理當低首,怎敢抬頭?”二娘娘道:“恕你無罪便是了。”唐寅沒奈何,便把頭兒
抬高了寸許。二娘娘道:“聽你口音像是蘇州人。”唐寅道:“小的雖住蘇州,卻在城外鄉
間。”二娘娘道:“誰管你住在城內住在鄉間,你愛住在那裡便住在那裡。”唐寅聽得這口
氣不對,默然片晌,二娘娘道:“你畢竟姓甚名誰?……”這“畢竟”兩個字,語中有刺,
唐寅假作痴呆,說:“小的姓康名宣,康是康強之康,宣是宣言之宣。”二娘娘道:“華安,
人家的通病便是藏頭露尾,你的病根是露頭藏尾……”
這幾句話唐寅又不敢置辯,佩服表妹真不愧才女。這“露頭藏尾”的四字批評下得何等
確切!“康宣”二字確是露著“唐寅的頭,藏著“唐寅”的尾,只得央懇道:“小的病根總
求二娘娘海量包涵。”二娘娘見這情形很是可憐,又問道,“華安你年紀輕輕,什麼事業不
好乾?為什麼來做奴才?”
唐寅道;“不瞞二娘娘說,小的連遭顛沛,父母雙亡,沒奈何才到相府中來投靠,幸蒙
太師爺收錄,得慶再生。君子有成人之美,小的沒齒不亡。”二娘娘暗想:“他越說越可憐
了,這“成人之美”四個字,明明要我替他蒙蔽過去。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表兄表兄,到
了今日,也用得著我表妹么?去年我奉了公公之命,遣人央求表兄繪一幅人物立軸。
先送潤筆,並不想占什麼便宜,這時的表兄,全沒有親戚情分,堅執不繪,退還潤資,
累我在公公跟前大失面子,你為什麼不肯成人之美呢?”想到這裡,便不肯就此發遣唐寅下
樓。盡著他直僵僵的跪著,又向他盤問道;“華安,你便是連遭顛沛,也該向親戚。人家懇
求幫助,難道偌大的蘇州沒有你的親戚么?”唐寅恨著表妹太作惡了,便沒好氣的答道:
“蘇州地方並無親戚。”二娘娘道:“親戚到那裡去了?”唐寅道:“都死完了。”二娘娘
暗暗好笑道:“他竟當著面咒我呢!”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一步樓梯喚一聲“側柏隆
冬詳”。素月道:“二公子上樓來了。”正是:
駿馬每馱痴漢走,巧妻常伴拙夫眠。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廬《唐祝文周四傑傳》
第九回
馮玉英苦口進良言
周文賓喬妝賺名畫


走路時隨帶著“側柏隆冬詳”的口頭鑼鼓,不問而知,便是二刁嘴出場了。二娘娘聽得
夫君到來,也只得離座相迎,可憐的唐寅依舊在樓板下做矮人。二娘娘隔著窗問道:“相公,
涼秋天氣,正好勤讀。無端上樓,有何貴幹?”二刁生平有三怕:一怕爹,二怕師,三怕妻。
三怕之中怕的程度尤其是怕妻怕的厲害。爹雖可怕,難得見面;師雖可怕,出了書房便不怕;
惟有妻是一件著肉布衫,管得他服服貼貼。他聽得二娘娘詰問他因何上樓,便不敢跨入裡面,
搭訕著說道:“希(書)房裡冷淒淒,無心向(想)望望你。”二娘娘道:“大伯呢?”二
刁道:“老沖的丈人來了,老衝上東樓陪丈人去。希房裡冷淒淒,捉得出鬼來。”二娘娘道:
“大伯陪丈人,相公不陪什麼丈人,快快下樓去讀書。豈不聞古人云‘一寸光陰一寸金’?”
二刁正待返身下樓,眼光一瞥瞧見裡面跪著一個書僮,忙道:“娘(又鳥)(子)堂樓上那裡來的
東洋人?”二娘娘道:“有什麼東洋人?二刁指著唐寅道:“這個矮人其(是)誰?”二娘
娘道:“這是新來的書僮,才上堂樓叩見。我還沒有開發你便來了,累他長跪,你快下去
罷。”二刁道:“新鮮話巴戲,我怕我的家婆,用不著希僮替我跪踏板做矮人。”二娘娘道:
“胡說,快快下樓!”又是一片聲的“側柏隆冬詳”,直向樓下去了。二娘娘回到裡面坐定
道:“華安,你來投靠的意思我都明白,無非為著‘葉下洞庭,荷開水殿’,是不是呢?”
唐寅跪著不做聲。雖不做聲,卻很佩服表妹的靈心慧口,“葉下洞庭,荷開水殿”這八個字
是很工細的對句,其實卻是秋香二字的歇後話。這二句都是古人名句,駱賓王詩云:“葉下
洞庭秋”,徐陵詩云:“荷開水殿香”。表妹說這隱語,明明防著丫環泄漏訊息,看來表妹
心思周密,決不會打破我們的姻緣,不如求他從中周鏇的好。便說:“回二娘娘的話,小的
投靠端的出於無奈。二娘娘既然如見肺肝,但求始終成全則個。”二娘娘道:“華安,你須
知曉,堂堂相府禮法森嚴,桂子天香可望而不可即。你若知難而退,還不失為識時豪傑。要
是不知進退,鬧出笑話我們蘇州人的麵皮不是被你削盡了么?金玉良言你須記取。”唐寅飽
受了一頓訓斥,只得謝了二娘娘下樓而去。素月送下樓來,笑問唐寅道:“華安兄弟,我們
娘娘教訓你的什麼話?”唐寅笑道:“姐姐又來了。二娘娘教訓小弟,姐姐也在旁邊,倒來
問我。”素月道:“有幾句容易明白,還有幾句咬文嚼字的話聽在耳朵里,‘山東人吃麥冬,
一懂也不懂’。”唐寅道:“二娘娘吩咐我好好承值書房,休得貪懶惹人笑話。”素月聽了,
並不疑惑。唐寅別了素月,仍由華平引導出那中門。管家婆已候了多時,笑說道:“乾兒子,
辛苦了。”唐寅笑道:“靠著乾娘的福,太夫人、少夫人見了我都是獎勵了一番。”管家婆
道:“阿彌陀佛!乾兒子有暇常來談談。”唐寅答應而去,這時候,外面傳喚華平去值席,
只為華老款待親家杜翰林,在天香堂上飲酒,在座的兒女親家以外,華文、華武都在那裡陪
席。華平手指著迴廊道:“華安兄弟,你依著這條迴廊經過三個轉折,這便是書房了。我不
陪你,我要去值席了。”唐寅依著華平的指導,曲曲折折的走去。相府的書房所在,畢竟與
眾不同:向外一方院落,蒼松古柏間堆疊著玲瓏假山,清水一池,小橋九曲,一陣風來,帶
著金粟氣息。原來小池的對岸種著幾株岩桂。點綴秋香,益發令人起著艷想。他把院落中瀏
覽了一遍,從一個月洞門走出才是書房,劃分前後兩大間,都是雕欄繚繞,珠簾掩映,外面
的一間除卻書卷桌椅以外,靜悄悄不見一人。書舍扁額“金粟山房”,署款“王鏊”二字。
唐寅笑道:“這又是我的老友王守溪筆墨。”其餘屏條書畫,沈石田、祝枝山、文徵明等作
品應有盡有,單單少了唐畫。唐寅自思:怪不得老頭兒要我的畫件,原來物以希而見貴。這
補壁的東西竟覓不到一幅六如畫品,唉!華老華老,你不須著忙,只消把秋香嫁給我,那
時候憑你點景,我總從命。要屏條便是屏條,要中堂便是中堂。他又看看兩位公子的案頭可
有什麼作品。聽說華老二子此竅不通,乘他們不在,看看他們的文字工夫。卻見書案上書籍
亂疊,課本上文字荒唐。最奇怪的,他們書包底下各發現著歪詩一首。一首題目詠“香叔”,
是五言四句:
香也香之叔,香乎叔亦香。而香其撲鼻,香叔上爺床。
唐寅暗暗好笑道:“香叔香叔,太約是個孌僮罷。末句‘香叔上爺床’,難道華老這般
年紀還戀著孌僮么?”又看一首,題目是詠“香”,看他的詩句。卻是一首七絕:
去年今日此齋中,香與區區相映紅,
阿大不曾何處去,香啊今日返亭東。
唐寅笑道:“這首詩益發荒唐了,這個‘香’字大概是說婢女,難道踱頭也知道欣賞秋
香么?非也非也,他們所欣賞的一定是春、夏、冬三香。要是踱頭也知道秋香最美,便不成
其為踱頭了。”他又走到先生的書案旁邊翻閱書本,都是些八股文章。就中有一冊鈔本,上
題“揣摩純熟”四個字,唐寅要看這位先生揣摩的何種文章。揭開看時,第一頁的題目叫做: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三節。宏治十一年應天府鄉試題。
再看作者姓名:
第一名解元唐寅,蘇州府學附學生,習詩。
唐寅道:“奇怪奇怪,這位先生也知欣賞我的掄元文章么?但見他抄寫得字字工整,一
筆不苟,還加著許多濃圈密點。後面有幾行評語道:
至理名言絡繹奔赴腕底,非絕頂聰明人那得有此境界?觀止矣!作者掄元時年僅弱冠,
愧餘七踏槐黃,未得一第。讀此文,不禁感慨系之。假令得見此人,余雖為之執鞭,所欣慕
焉。婁東王本立謹識。
唐寅點頭道:“原來這裡延聘的是一位太倉先生。但是‘王本立’三個字似乎不甚著名,
看他‘七踏槐黃,未得一第’兩句,分明是個久困秋試的不第秀才。他對於這篇文章可謂五
體投地,甚至願為執鞭都說了。唉,那裡知道我竟在他的手下做書僮?他不曾真箇替我執鞭
我卻要準備著供他使喚。他那裡來這福分?這都是秋香玉成他的……”
不提唐寅獨在書房中喃喃自語,且說華老陪著親家杜翰林在天香堂上開懷暢飲。兩個兒
叨陪末座,覺得百般的不自在。他們都是天吃星轉世,假令華老不在座,早已吃得杯盤狼
藉,不成了模樣。華老預先吩咐不許他們多開口,也不許他們多吃東西。遇著他們插嘴講話
時,華老把眼睛一努,他們便不敢說了。遇著他們舉起筷兒沒好樣的搶吃東西,華老把臉兒
一沉,他們的筷兒便即嚇回去了。虧得杜翰林常把所上的佳肴夾給他們受用,華老又吩咐他
們謝賞。所以席上的說話,除卻主賓暢談以外,只聽得大踱說:“謝……岳……”二刁說:
“低謝低謝姻伯。”他們謝一聲便是有一味佳肴到嘴。華平、華慶兩僮兒分站左右,專司上
菜篩酒,華老道:“親翁,恰才所談的唐、祝趣事很可解頤;枝山有‘洞裡赤練蛇’的諢名,
料想附近居民都要側目而視,避他的毒焰了。”杜翰林道:“這倒不然,附近一帶的鄉評並
不把祝希哲說得其毒無比,只為他這‘赤練蛇’有三毒,也有三不毒。對於貪官污吏他便毒
了;對於循良有司他卻不毒。對於土豪劣紳他便毒了;對於正直紳士他卻不毒。對於刁奴悍
仆他便毒了;對於鰥寡孤獨他卻不毒。就是方才所說的杜升上當的事,枝山固然惡作劇,杜
升也太放肆了,如何沿路訪問起‘祝阿鬍子’來?咎由自取,這一方青石他馱得不冤枉。他
現在也知道枝山的厲害了,休說不敢沿路議論‘祝阿鬍子。’便是在屋子裡談到枝山,他總
說一聲‘祝大爺。’從前的無禮行為改好了許多,這便是枝山把他懲戒的功效。”華老道:
“枝山的書件狂草居多,楷書便名貴了。”杜翰林道:“收藏唐、祝兩家的書畫的,惟有李
典史家中最多,而且多是精品。”華老道:“李典史是誰?”杜翰林道:“李典史名喚一桂,
在蘇州做典史,雖是微末小吏,卻喜和唐、祝二人往來。知道唐寅好色,便陪著他到花街柳
巷中往來;知道枝山好賭,天天邀著枝山去賭博。枝山輸了,他不向枝山要錢,任他拖欠。
他若輸了,按照籌碼一一付清,並不短少分文。他用了這兩種手段,所以唐、祝兩家的精品。
他收藏得最多。”華老道:“親翁看見李典史有什麼精品?”杜翰林道:“李典史收藏的畫
件足有一大箱。今年夏間,他奉著太守差委到吳淞江去監督挑浚工程,他帶著家眷去赴差。
臨走時卻把一大箱書畫等件寄藏兄弟家中,他又交付兄弟鑰匙一枚,假使到了六月里他還不
曾工竣回省,便托兄弟開了箱子,把所有一百二十件書畫代為曬晾三天。兄弟受了他的重託,
便把畫箱抬入二小女房中,教他代為照料,今年伏月中,李典史還沒有工竣返省,兄弟曾把
各件曬晾一次。順便逐一展玩,真箇琳瑯滿目,美不勝收。”大踱忽的插嘴道:“岳什……
令令郎滿目?難難道裡面藏的都是你的兒子?”華老怒目看大踱,喝道:“吩咐你不許胡言
亂語,你岳父說的‘琳瑯’是美玉的別名,你誤會到‘令郎’二字,不通之至!”又問杜翰
林道:“親翁的眼福不淺,請道其詳。”杜翰林道:“其中有倪雲林的《春林遠岫》圖,倪
雲林的《隔江山色》小幀,這都是古畫中的神品。至於枝山的楷書,他卻搜羅著不少,有小
楷《黃庭經》,計共千三百餘言。妙能於楷書之中,別具一種豪放奔逸之氣,宛如楊貴妃著
了霓裳羽衣,在翡翠盤中跳舞。”二刁聽了又忍俊不禁,喚一聲:“姻伯,楊貴比(妃)生
得怎樣的標機(致?)華老怒喝道:“誰要你打扯!這不是真的楊貴妃,不過把美人比他的
筆墨罷了。”杜翰林道:“單是《黃庭經》已很可貴,他又有枝山的小楷《北西廂》及《琵
琶記》書法極精。至於其他行草等件益發不可勝舉了。”華老道:“唐子畏的佳作他收得有
多少種?”杜翰林道:“種類雖不多,但是很有價值。有一幅唐子畏《越城吟月圖》系紙本,
水墨畫,用烘鎖法。自題一絕句,兄弟還記得,詩云:
柳沈霧氣蒙蒙濕,月盪湖光晃晃明。翠幕樓船紅拂妓,越城橋下夜三更。”華老點頭道:
“好詩,還有其他呢?”杜翰林道:“其他如《雲山煙樹圖》、《水墨松坡圖》都是六如居
士得意之筆,盡被李典史所有,令人又羨又妒。”華老道:“可不是呢!老夫官居相國,比
著典史末秩,相隔雲泥,誰料區區典史藏有六如佳品;堂堂相國竟徵求不到唐寅的畫件。一
托吳縣知縣到桃花塢去相懇,二托小媳寫信前去乾求,都是無效。唐寅的架子端的太大了!
昨天我們隆昌當鋪曾有鄉民來當唐寅畫扇一柄,當銀二十兩,又給他十兩作為絕賣。老夫所
收的唐畫這是第一件。雖然畫筆很佳,不過零碎小品,算不得希奇。總須求得唐寅的屏條幾
條,中堂幾幅,才不忝辱了我們的門第。親翁既和子畏相識,可否daikao夫徵求他的名畫?所
有潤筆自當從豐酬送。”杜翰林道:“子畏的脾氣異常怪僻,越是相需甚殷,他便相遇甚疏。
休說兄弟和他不過是詩友,求他畫件未必如願,便是唐、祝、文、周四人號稱莫逆,遇著筆
墨上的事情,也不見得便肯揮翰。記得兩年前有一樁趣事傳播蘇城,唐伯虎號稱機警,也會
上這大當。”華老道:“上的什麼當呢?”杜翰林道:“這一天,不記何月何日,大概是暮
春時節罷,周文賓恰在蘇州,央懇唐寅繪一幅《待月西廂圖》最好在三五天內繪就,以便帶
往杭州去裝裱。誰料犯了他四不繪中的第三條,毅然拒絕。周文賓心中未免有些怏怏不樂,
其時周文賓在蘇州正待向一家姓崔的乞婚,這崔姓女子單名一個璧字,閨號素瓊,在蘇州素
有艷名。恰值唐寅遨遊城南綱師園,忽見兩名雛婢捧著一位嬌艷如花的女郎,走入一間復室
裡面。湘簾掩映,窺見雲鬟,不禁神魂飄蕩,知道是大家閨秀,未敢搴簾闖入,只在外室坐
定。以為這是必由之路,美人走出時,定從他身旁經過。坐不多時,忽見裡面走出一名雛婢,
向唐寅詢問姓氏,唐寅便把自己姓名說了。雛婢聽了襝衽致敬道:‘原來是唐大爺。’唐寅
也問:‘裡面這位小姐是誰?’雛婢道:‘我們小姐,姓崔名璧。’正待講下去,簾中嬌聲
喚那婢子進去。隔了不多時,雛婢又出來央告道:‘小姐知道大爺是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唐解
元,意欲懇求繪一幅人物冊頁,不知大爺允許否?’唐寅起立道:‘小姐要唐寅畫,自當惟
命是聽。’雛婢道:‘小姐也喜歡繪事,一切畫具箋紙,出外時總是隨帶的,以便明窗淨几
隨意寫生。既蒙大爺允許,便請拂紙揮毫。繪就以後,小姐還得親自染翰,向大爺求教。’
唐寅為著美人分上,竟打破他的規例,便在外室繪這手卷。一時想不出什麼點景,便繪了一
幅《西廂待月圖》。唐解元筆下很為敏捷,見方盈尺的冊頁只須半個時辰便已脫稿。雛婢接
了冊頁,正待收去畫具,唐寅道:‘且慢,要請崔小姐出來對客揮毫,作為瓊瑤之報’。雛
婢還沒回答,早聽得復室裡面有一個男子笑將出來道:‘伯虎伯虎,你墮入我的轂中了,’
這人是誰?便是假扮美人的周文賓。……”華老大笑道:“周解元倒也有趣,比著蕭翼賺蘭
亭,尤其詭譎有趣。”大踱輕輕的說道:“阿阿二,唐唐寅倒奇怪,男叫他繪,他他不繪;
女教他繪,他就肯。”二刁悄悄的答道:“老沖,你可聽得么?老生活兩次教他繪,他總不
肯繪,譬如老生活抄了周文賓的文章,也扮一個好娘娘,你遭他肯繪么?”大踱道:“一一
定肯的。”二刁搖頭道:“不欠(見)得,不欠得。老生活扮了女人,也不過和中門上的管
家婆差不多。唐寅喜歡好娘娘,不歡喜老太婆。再者,老生活扮老太婆,一定要把鬍鬚剃去。
剃去了鬍鬚,依舊換不到畫,就其(是)蝕本生意了。”大踱道:“偷偷(又鳥)弗著,蝕一把
米。”二刁道:“老沖不其(是)這般說,求畫不成,蝕去一把鬍鬚。”兄弟倆在先還是竊
竊私議,後來說得響了,杜翰林忍俊不禁,把含在口中的酒噴濕了自己衣襟。華老難以為情
便令僮兒先替兩位公子各盛了飯,叫他們吃罷以後回到書房中去自修。兄弟倆巴不得離開了
老子,吃飯揩面完畢,自回書房。兩個踱頭進了金粟山房,見裡面有一個少年在那裡徘徊瞻
眺,看他面目卻不相識,大踱道:“阿阿二,裡面什麼人?”二刁搖頭道:“不相識。”大
踱道:“看看來,是代館……生。”二刁道:“不對不對,要是代館天打(先生),應該其
(是)天打裝束,為什麼羅帽直身?”大踱道:“我我想,一定是生……死了,派派個奴才
來報喪。”二刁道:“不對不對,要其天打死了,派個奴才來報喪,該到帳房,不該到希
房。”唐寅見這兩個踱頭面目可憎,憨態如繪,在書房門外這般竊竊私議,索性戲他們一戲,
連忙微嗽一聲,起著指頭把鼻子一揩,灑一灑袖子,在書房中踱去踱來。兩個踱頭益發莫名
其土地堂,大踱道:“讓讓我來問他……問。”忙道:“朋朋友,你從何處來?”唐寅道:
“我從來處來。”二刁道:“奇怪奇怪,他從蘭溪來,其(是)個蘭溪相好。”唐寅道:
“不是蘭溪人,我是蘇州人。”大踱道:“你你來做什……事?”唐寅道:“特來相伴二
位。”大踱道:“可可是教我們子曰子曰。”唐寅道:“不是教二位子曰子曰,但是要我子
曰子曰,我也會子曰子曰。”二刁道:“可其(是)教我們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唐
寅道:“不是教二位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但是要我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我也會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兩個踱頭猶豫不決,唐寅益發目中無人,大跨其方步。二刁畢
竟比著乃兄稍勝一籌,便去訪問唐寅的姓名。唐寅道:“小可姓康名宣。”二刁恍然大悟:
“原來老總管曾經通知,新來的書僮名喚康宣,已向裡面去參見太夫人少夫人去了。又想到
方才在堂樓上做矮人的,定是這個奴才,怪不得娘子要罰他長跪,原來他是一個刁奴。”想
到這裡勃然大怒,喝一聲:“可惡的希(書)僮!試試你二公子的瞎夫(黑虎)偷睛
(心)!”當下—個兜心拳打去,慌得唐寅躲避不迭,正是:
刁嘴黃鶯初學舌,尊拳黑虎試偷心。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廬《唐祝文周四傑傳》
第十回
假書童一戲呆公子
痴丫環初識美解元


二刁幼年所受的小說化是很深的,常聽得童僕們演講江湖上的好漢打架,動不動便是當
胸一拳,叫做“黑虎偷心”。二刁聽在耳朵里,後來每逢打人總是道一句“試試二公子的瞎
夫偷睛”。唐寅何等鯽溜,輕輕一閃便躲到了旁邊,倒累那二刁跌跌撞撞,幾乎撲一個空,
栽倒在地。大踱道:“阿阿二動手,我我來動口。”原來大踱也有一種看家本領,便是撲的
一口臭涎沫向人面部亂唾。他迎上幾步罵道:“奴奴才,照照法寶?”撲的一口涎沫向著唐
寅面部唾來。唐寅又是輕輕一閃,躲到旁邊去。恰巧二刁撞將過來,代人受唾,面部上唾個
正著,忙把衣袖拭面道:“老沖撤爛污。”唐寅忙道:“大公子不用唾人,二公子不用打人,
小人奉太師爺鈞諭頂名華安,前來伺候公子,承值書房。”二刁道:“華安,你既然來做希
童,希房裡的奇(事)務你會搬(乾)不會搬?”唐寅道:“會幹的,都會幹。”二刁道:
“可有什麼不會搬?”唐寅道:“不會幹的便不會幹。”大踱道:“請請教什什……不會
乾?”唐寅道:“一不會拎水,恐怕酸了我的手臂。若要拎水,二位公子須得助我一臂之
力。”大踱道:“你你不會……水,我我助一臂。”唐寅道:“多謝你大公子。我二不會掃
地,恐怕折了我的腰肢。若要掃地,兩位公子扶著我掃地。”二刁道:“老沖,笑話奇談
只聽說攙了奶奶掃地,沒聽說攙了奴才掃地。”大踱道:“阿阿二,你你不攙,我……攙。”
唐寅道:“多謝大公子。我三不會疊被鋪床,我在家中時每天都是旁的人替我鋪疊的。”二
刁道:“這倒不妨,我們都住在樓上的,不住在希房,不用你疊被鋪床。”大踱道:“華
華,……你的床不會,……我來。”唐寅道:“多謝大公子。”二刁道:“老沖,你專做濫
好人,華安拎喜(水),你助一臂。華安掃地,你去攙扶。華安不鋪床,你去代他鋪床。奴才
不服奇(事)主人,主人去服奇奴才。妻(豈)有此理,妻有此理!”大踱道:“阿阿二,
不……心急,他有不會,一一定也有會。”唐寅道:“我會的很多咧!一會彈琴,二會焚香,
三會對奕,四會做文章,五會吟幾首風花雪月,六會彈一曲鳴鳳求凰,七會繪幾筆山水人物,
八會奏一套簫管笙簧,九會未卜先知猜人隱事,十會風流自命,竊玉偷香。”大踱聽了吐了
吐舌頭,便道:“你你本領大大的了……得,比比……生的本領還大。”大踱口中的“生”
便是指他的先生。二刁道:“實在大的了不得,不但比天打先生的本領大。而且比老生活的
本領更大。”二刁口中的“老生活”便是指他的老子。那時兩個踱頭一個要試驗他的竊玉偷
香,一個要試驗他的未卜先知。唐寅道:“竊玉偷香不是寥寥數語說得盡的,待我慢慢兒講
給二位公子知曉。若說未卜先知,便是猜得出人家的心思,即如兩位公子與我初次識面,我
一見之下便猜得二位公子心心掛念的事。”二刁道:“我不向(相)信,你來推推(猜猜)
我的心思。”唐寅道:“我猜二公子的心思,記掛著臭的對頭,侄的對面。”二刁道:“臭
的對頭,侄的反面,其(是)什麼?”唐寅道:“臭的對頭便是香,侄的反面便是叔。二公
子心心掛念的叫做香叔。”二刁奇怪道:“華安,你真箇未卜先(又鳥)(知),我要喚你一聲半
仙咧!”大踱道:“你你猜猜我……心。”唐寅道:“我猜大公子的心思叫做走進花粉店,
大嗅其鼻頭。”大踱道:“我我不懂什……講究。”唐寅道:“走進花粉店,到處都是香,
大嗅其鼻頭,實在香啊香啊!大公子心心掛念的便是香啊香啊!”大踱道:“大大叔,佩佩
服!”二刁道:“你叫誰?”大踱道:“我我叫華,……叫他大叔。”唐寅暗暗歡喜道:
“這兩個痴公子都被我玩弄於股掌之上,只須小試手段已把他弄的服服貼貼,一個喚我半仙,
一個喚我大叔。”在這當兒,華平忽來招呼道:“華安兄弟,天香堂上散席了,撤下的余餚
照例值席的弟兄們享受。但是奉著太師爺吩咐,新來的華安也叫他坐在一處吃。華安兄弟快
快去受用罷。”唐寅道:“二位公子,小人去去便來。”大踱道:“豈豈敢,大大叔請。”
二刁道:“半仙,怨送恕送。”大踱道:“亡亡弟不送,先兄來代送。大大叔請。”可笑這
痴公子華文竟送唐寅到書房門口,方才返身入內,華平且走且說道:“華安兄弟,你的神通
廣大,管家婆為著你掉淚;兩位痴公子見了你這般恭敬。”唐寅道:“兩位公子倒也有趣,
大公子心心掛念著香啊香啊;二公子心心掛念著香叔香叔。你可知道香啊是誰?香叔又是
誰?”華平道:“除卻秋香還有誰呢?”唐寅道:“他們呆頭呆腦,也知道歡喜秋香么?”
華平道:“秋香是婢中之王,誰都歡喜他的。他是太夫人的心腹婢女,誰都不敢欺侮他。二
位公子雖是呆頭呆腦,看女人的眼睛卻不呆。有幾回在狹路上遇見了秋香,上前去摸摸索索。
秋香何等乖巧,摔去了返身便走。回到內廳,哭訴太夫人知曉。太夫人罰令兩個踱頭在紫薇
堂上跪了大半天,以示懲戒。從此以後,遇見了秋香便有幾分忌憚。”唐寅聽著安慰了許多。
秋香這般守身如玉,當然是個無瑕的太璞。二刁詩中說的“香叔上爺床”大概寫了別字,把
“牙床”寫做了“爺床”……這時候,華吉、華慶都在天香堂的後軒等候新來兄弟入席,一
見了唐寅互相讓坐。平安吉慶四童兒便在後軒開懷歡飲,努力大嚼。只為華老和杜太史的食
量都是很平常的,兩個踱頭食量雖洪,但是礙著老生活在座,不曾吃個爽快。所以撤下的余
餚依舊是很豐盛的。唐寅享受這余餚,比著二位公子所吃的整席受用多矣。
按下四個童兒飲酒的事。且說兩個踱頭在書房中,互相猜測這新來的書童:“難道真箇
從仙山上降下來不成?我們並沒有把自己的心思寫上自己面孔,怎么他一見了我們的面孔,
便會知道我們的心思?”兩個踱頭中間畢竟二刁乖覺一些,忽的喊將起來道:“老沖,我們
上了奴才的當了,我本來有些疑惑,天下決不會有仙人,仙人一定其(是)假的。不錯不錯,
被我二公子推(猜)中了!老沖,我們做的希(詩)稿不其(是)攤在桌子上么?我的題目
其(是)詠相(香)叔,你的題目其(是)詠相(香)。
他在希房中偷看了我們的希稿,其(自)然推著我們的心思了。”大踱道:“照照啊,
奴奴才可惡?”二刁道:“他的西洋鏡都被我們拆穿了,待他進希房,老沖依舊放出你的法
寶。我二公子依舊請他吃一個瞎夫偷睛……”唐寅怎知書房裡的情形?吃飯完畢,重入書房,
又是微咳一聲,鼻子一揩,衣袖一拂,神氣活現的踱進書房。以為兩個踱頭一定奉命維謹的
了。大踱道:“照照法寶。”這句話分明打了一個照會,唐寅有了準備,把頭一偏,大踱的
一口濃涎吹落在雕欄上面。二刁道:“奴才進來。嘗嘗你二公子的瞎夫偷睛。說什麼未卜先
(又鳥)(知)!”唐寅怎敢進去?隔著書房門說道:“二公子又要胡鬧了,難道我的未卜先知是
假的么?”二刁道:“你看了我們的希稿,其(自)然猜著了。你的未卜先(又鳥)其假的,不其
真的。”唐寅道:“詩稿上沒有說的話我也會未卜先知。”二刁道:“那么你倒推推(猜猜)
這個香叔到底是誰?”大踱道:“我我的香到底是誰?”唐寅道:“這有何難?大公子記念
的香便是二公子記念的香叔。”二刁道:“算你推著了,你推推這個人叫什麼名字?”大踱
道:“是個怎樣人?”唐寅道:“若問名字,兩字‘秋香。’若問品格,婢中之王。”大踱
道:“又又被你猜……了,大大叔。”二刁道:“你還替推兩推,推得對喚你半仙;推得不
對,兩下瞎夫偷睛。”唐寅道:“要猜什麼?”二刁道:“你推我們和秋香可有什麼話巴
戲?”唐寅道:“你要我推算,怎能擯我門外?”二刁道:“你進來便其(是)了。”唐寅
到了裡面才說道:“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你們愛秋香,秋香不愛你們。”大
踱道:“照照啊,大大叔,請你猜,怎怎香不愛我?”唐寅道:“你們問我怎能使我久立?”
二刁道:“請坐請坐。”唐寅坐定後才道:“撞見秋香,摸摸索索,這般手段未免太惡。宜
乎秋香急於退卻告訴太君,風波發作。”二刁把舌一伸道:“半仙真箇半仙,我們備弄里
的其(事)體都被你推著了,你好象也在備弄里一般。秋香告訴了阿每,後來怎么樣?”唐
寅道:“你們絮問不休,說得我口乾了,喝杯茶再說。”二刁道:“老沖,你真其(是)個
踱頭,半仙到來也不送一杯香茗。”大踱道:“我我倒……便了,大懶差差小小懶。”當下
送過了一杯香茗。唐寅正用得著,喝乾以後才說道:“紫薇堂做矮人。兄弟倆,左右分。跪
在地,淚紛紛。兄八兩,弟半斤。齊出醜,難為情。”二刁道:“都被你說著了,你編了三
其(字)經倒好聽。”大踱道:“戒戒……之哉,宜宜……勉力。”自此以後,兩個痴公子
對於唐寅竟是百般佩服。名曰書童,而實做其半仙與大叔。痴公子屢向唐寅詢問竊玉偷香的
方法,唐寅道:“這不是片刻工夫學得會的,須得細細的視察兩位公子的性質,才可以因材
施教。”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到了來日便是中秋前一日,大踱、二刁清早便入書房,未免
要茶要水。唐寅雖曾聲明不會拎水,但是伺候茶水畢竟責無旁貸,忙提了一把紫銅吊壺到廚
房裡去取水。他曾詢過華平廚房在何處,便抄著備弄直到廚房裡面。但已轉錯了一個灣,這
裡面不是大廚房,竟是小廚房。唐寅見裡面地方雖小,打掃的異常清潔,小小的灶頭,光漆
光油的碗廚,他想:“錯了,這是誤進小廚房裡了。”正待返身出外,不料石榴丫頭正坐在
碗櫥後面呆呆的發怔。為著一櫥之隔,所以唐寅沒有見他。石榴呆呆的想什麼呢?便是想到:
“昨天不巧,新來兄弟進中門,姐姐妹妹都會面,獨有我卻不曾。要想到書房門外去張望張
望,又是一時不得閒暇。天啊,不知那一天才可會見這冤家的面啊!……”猛聽得一陣腳步
聲,石榴探頭看時,卻見一個美貌書童手提著銅吊正待退出,石榴慌忙的喚道:“新來兄弟
請進來啊!”唐寅見是一名丫環,大約有花信以外的年紀,兀自打扮做少女一般,連忙放下
銅吊,口喚姐姐時,便是深深一揖。慌得石榴還禮不迭,攜一條廣漆長凳請唐寅坐了這端,
自己老實不客氣的坐了那一端,中間相去大約三四寸光景。彼此通過了姓名,石榴在長凳上
挪過一些,便問:“華安兄弟,聽你口音不是這裡人。”唐寅道:“小弟是蘇州人。”石榴
道:“巧極了,我也是蘇州人。請問華安兄弟,住在蘇州那一處。”唐寅道:“小弟住在蘇
州城外野貓弄。”石榴道:“巧極了,我也住在蘇州城外野貓弄。”說時又挪過了一些。唐
寅看他漸漸的和他接近了,要是秋香肯這般的殷勤遷就,那便(禁止)上起著快感,正所謂求之
不得咧!石榴不過是箇中人之姿,更兼這幾年來所求不遂,鬱鬱寡歡,身子未免日形消瘦了。
消瘦也要看個部位,要是面部不瘦而瘦了腰部,便益發可以出落得楚楚可憐。李笠翁詞中說
的“天意憐依,但瘦腰肢不瘦容,”未嘗不合乎審美的觀念。可惜石榴的瘦適得其反,可以
改竄幾個字,卻叫做“天不憐儂,未瘦腰肢早瘦容,”這一副削肉臉,縱使含著笑意也覺得
秋氣多而春風少,似乎有些不堪接近。石榴的身子漸向右挪,唐寅的身子也跟著漸向右挪,
總要使中間留上一些緩衝地步。石榴問道:“華安兄弟,你今年多少青春?”唐寅道:“一
十八歲。”石榴道:“巧極了,我也是一十八歲。”說時又右挪一些,唐寅暗思:“這丫環
左一句巧極了,右一句巧極了,索性湊個趣兒,迎合他的意思,叫他再喚幾句巧極了。忙道:
“請問姐姐是什麼日子生的?”石榴道:“八月十九日半夜子時。”唐寅道:“不信天下會
有這般巧事,小弟出世的日子也是八月十九日半夜子時啊!”石榴聽了,這一片熱戀的心益
發興奮了,身子又挪過了寸許。且挪說道:“新來兄弟,真箇和你有緣,我們是坐著一隻船
兒來了。”這句話卻使唐寅猛吃一驚,他想:“石榴果然和我坐著一船來的么?記得米田共
的船中坐客和搖船的只有二人,石榴躲在那裡?難道躲在艙底下不成?”他一壁想,一壁把
身子右挪,一條長凳空了左面的半條,重量便向右傾。唐寅挪到了盡頭處,便無可再挪了,
石榴道:“我們有緣人真箇坐著一船來的。”唐寅道:“沒有坐著一船來啊!”石榴道:
“華安兄弟,人人都道你絕頂聰明,無有不知,無有不曉,你怎么理會不出我的意思呢?我
和你既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那么投生的時候我和你一定結伴同行,我說坐著一船來的,
便是坐著投生的船啊!”唐寅笑道:“原來如此,哎呀!”……列位看官。唐寅說了一句
“原來如此,”為什麼接著“哎呀”兩個字?“哎呀”者驚訝之詞也,一定遇著可驚的事才
有這般的呼聲。看官們何妨掩卷猜這一下,也是個消遣方法,不必急急閱看下文。要是諸位
不喜猜這謎謎兒,我便來說破了罷。原來長凳的一端重量激增,“哎呀”之聲未畢,並坐的
兩個人早撲翻了一雙。那條凳便直豎的豎將起來。唐寅趕緊扒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浮灰。石
榴裝腔做勢的說道:“華安兄弟,快來扶我一下啊!”唐寅沒奈何,只得扶了他起來。石榴
嬌喘吁吁的說道:“我們兩個人同時跌倒,是一個好口彩,這叫到(倒)成雙啊!”唐寅笑
了一笑道:“石榴姐姐再會,小弟要到大廚房中取熱水去了。”石榴搶去他的銅吊道:“不
用忙,你用熱水我自有熱水給你。大廚房中人多手雜,地方又很髒,不是你這般漂亮人物可
以去得的。”又笑了笑道:“方才這一交筋斗要是在大廚房中栽倒了,身上的衣服非得完全
淨過不可。”又取出了香羅手帕,把身上略略撣了幾下,順便也在唐寅身上撣了兩撣,擺平
了板凳,又請唐寅坐了。唐寅道:“我們立談罷,不坐了,小弟跌怕了。”石榴笑道:“你
別膽怯,我們各坐一端,不會跌的。”說時兩人重又坐下。石榴道:“我的性子最愛同鄉人,
你是我的同鄉,又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現在又同入相府,同在一個鍋子中吃飯,天老
爺生我兩個人正是很有意思的。據我看來,將來同的地方很多咧?華安兄弟,你猜這么一
猜。”唐寅道:“小弟猜不出,姐姐說了罷。”石榴道:“羞人答答的,不要直說罷,橫豎
你總是心照不宣的。華安兄弟,今天是八月十四日,離著我們的生日只有五天了,華安兄弟,
你預備齋一個星官么?”唐寅道:“姐姐又來了,飄泊異鄉,做了低三下四之人,還有什麼
星官可齋?”石榴道:“這倒不妨,橫豎到了這天我總要齋星官的,添客不添菜,我順便替
你齋了也好。”唐寅道:“破費姐姐,心有不安。”石榴笑道:“破費什麼?只不過多備一
貼星官紙馬罷了。你的星官是壽星,我的星官是王母,兩貼星官紙馬同供在一起,倒得很好
玩的。”唐寅點頭道謝,心裡思量:“橫豎我的生辰是假的,由他胡鬧便是了。”石榴又道:
“蘇州人總幫著蘇州人,年紀輕輕在外面做童兒,舉目無親多少可憐!你要洗衣不要教外面
人去洗,外面洗的衣服烏糟糟不成模樣,穿在身上豈不髒了你潔白的皮膚?你只交付我石榴
便是了,包管你洗得一乾二淨,外加松子漿,穿上了身益髮漂亮了。”說時又向右挪,慌的
唐寅站將起來道:“姐姐,跌了一交還不怕么?”石榴笑道:“再來一個‘到老成雙’也不
妨啊!”唐寅道:“姐姐休得取笑,時候不早了,兩位公子已進了書房,正催著茶水,請姐
姐指導小弟大廚房在那兒。”石榴道:“談幾句也不妨,橫豎他們都是踱頭啊!”唐寅道:
“他們雖是踱頭,脾氣卻是很大。二公子的黑虎偷心尤其不堪領教。好姐姐,來日正長,小
弟要告辭了。”這一聲“好姐姐”叫得石榴神魂飄蕩,知道小廚房裡不是調情的所在,只要
他有心我有意,月下老人自然會把紅絲系。便道:“華安兄弟,你去便去,但是不要忘了我
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的石榴。”唐寅道:“姐姐放心,決不忘懷。我要到大廚房去了,姐姐指
引我。”石榴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說時把指頭兒在牆邊一個八角小窗上撥這一
撥,這扇小窗便拔入了牆縫中間。原來大小廚房只是一牆之隔,管理小廚房的石榴和太夫人
是很接近的,他有權可以命令大廚房裡的廚役。石榴道:“大廚房裡走一個人來。”接著一
聲答應便來一個廚役,隔著窗洞問道:“石榴姐姐有何使喚?”石榴把銅吊授給他道:“快
去舀一吊熱水來,不許太滿,也不許太淺,只是八分光景。”廚役接了銅吊,無多時刻便在
窗洞裡授了過來。石榴又把八角小窗撥上了,便道:“華安兄弟取水去罷。這一下便省了你
的許多腳步。”唐寅謝了石榴,提了這一吊熱水才走得三五步,還沒有出這小廚房,石榴忽
的又把唐寅喚住了,接去這把盛水的銅吊,正是:
縱無宿果三生證,應有靈犀一點通。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廬《唐祝文周四傑傳》
第十一回
小廚房送抱推襟
天香堂出乖露醜


唐寅正待走出小廚房,卻被石榴喚住了,手中的銅吊被他接去。唐寅道:“姐姐做什
么?”石榴道:“華安兄弟,我見了你替你可憐,又替我可憐,彼此都是好出身,做這低三
下四的人,端的可憐。”說時有些淚汪汪的模樣,倒把唐寅怔住了。究竟這丫環因何傷感?
實在莫名其妙。隔了片晌,石榴才說道:“什麼鳥叫什麼聲,什麼人走什麼路。恰才見你華
安兄弟走這兒步路,衣袖招展,步履從容,便知道你是個好出身。但是提了銅吊,不配這么
樣走的,你不見銅吊里的水被你潑出了許多么?要是這么樣的走到書房裡,包管錒吊里滴水
全無。好兄弟,我方才吩咐大廚房裡只舀八分滿的一吊水,便是防著你不容易拎著走,誰知
依舊潑翻了。潑去些熱水還是小事,燙了你的腳便怎么樣?華安兄弟,你可知道燙在你的腳
上,痛在我的心上。”這兩句話把唐寅的肌膚上起了一種似癢非癢似冷非冷的感覺,正似
《紅樓夢》中所說的“麻犯了滿身(又鳥)皮疙瘩。”但是石榴那裡知曉?兩眼骨溜溜的在唐寅腳
上看了一遍,忙道:“還好還好,沒有潑到你腳上。好兄弟,我告訴你,記得六年前,我新
到相府中充當婢女,也和你一般,做不慣這些粗笨事務,太夫人吩咐我取面水,盆中的水便
變做了嶺南朋友,“廣東廣東”的晃個不止,一盆水總要打個七折八扣。好兄弟,我也是個
好出身,做慣小姐的來做婢女,當然有些不在行,宛比你方才提這銅吊一般。唉!年紀輕輕
的人充當著書僮、婢女,何等可憐!”唐寅道:“彼時姐姐多少年紀?”石榴道:“也和你
一般,一十八歲啊!”唐寅道:“奇了奇了,方才我問問姊姊的芳齡,你說一十八歲,怎么
六年前的姐姐依舊一十八歲?”這句話分明截破了石榴的豬尿脬,他不好說我是年年十八歲,
六年前是十八歲,六年後依舊是十八歲。總算他有急智,忙道:“我只道華安兄弟問我現在
的年紀,若問六年前我只得一十二歲啊!”唐寅道:“姐姐還我銅吊,再要延遲熱水要變做
溫水了”。石榴瞟了唐寅一眼道:“銅吊里的水溫了一些是不妨的,只須……”唐寅道:
“只須什麼?”石榴道:“只須你愛我的心,不要和銅吊里的水一般,隔了片刻,熱水變做
溫水;再隔片刻,溫水變做了冷水。”唐寅暗暗好笑道:“我遇見了你,這顆心似冷水一般。
溫字且談不到,何況熱字?”他心裡這么想,口裡卻那么說道:“姐姐放心,我這顆心始終
是熱騰騰的,還我銅吊,水冷了怕被公子責罰。”石榴道:“待我傳授你拎水的方法,你且
看著,你要揮手只可揮那空手,那隻拎水的手須得平平穩穩,萬萬不能動搖。要是這隻手拎
得酸麻了,換過一隻手倒不妨。你依舊搖動著空手,便不酸麻了。”他一邊說,一邊拎著銅
吊在小廚房裡打了幾個轉,方才交付與唐寅。送他到小廚房門口,兀自望著他的背影,心裡
稱讚道:“冤家的,你不但面貌好,背影也好!”驀然間被一個情敵遮斷了情人的背影。情
敵是誰,便是備弄里的一隻牆角。原來唐寅已轉了彎,這隻牆角竟做了石榴眼中的障礙品。
他恨恨的說道:“不做美的牆角,總有一天告稟了太夫人,把你這隻牆角拆去,看你再會遮
斷我的情人么!”唐寅拎了銅吊,回到書房去沖茶水,書房裡的踱頭只有華武一個。唐寅道:
“大公子到那裡去了?”二刁道:“老沖送胡調去了。”唐寅奇怪道:“誰是胡調?”二刁
道:“半仙,你也有不小(曉)得的么?這個故典出在希希(四書)裡面。你推(猜)得出
么?”唐寅畢竟玲瓏人,便笑道:“大公子送他的岳父去了,是不是呢?”二刁把舌一伸,
便問唐寅:“怎么一推便著?”由著唐寅說得嘴響,說這是《論語》上說的,“遇丈人,以
杖荷(艹條)”,所以說到“荷(艹條)”便知是指著丈人。這一下子益發把二刁佩服得五
體投地,便認定華安的才學比著先生還高。只為今年三月里杜太史來時,華文為著陪伴丈人,
托華武向先生請假半天,先生問華武道:“你的哥哥為什麼請假?”華武也說:“老沖陪伴
胡調去了。”先生也問“誰是胡調?”二刁也說:“這故典出在希希裡面”。卻教先生去猜,
先生猜了多次沒有猜中。待到華武說破了,方才明白。他雖是個踱頭,卻也辯得出學問的優
劣。就這一點上他便知華安的本領在這位王本立老夫子之上。……杜頌堯到了相府,和老友
西窗剪燭,只住了一宵,為著來日便是中秋,急於回去過節,便向華老辭別返蘇。華老也知
道慶賞中秋是家庭一樁樂事,杜翰林要回去,未便強留。杜翰林臨別時向華老再三聲明,只
為自己五十生辰便在本月下旬,意欲邀請女婿伴同女兒到蘇州去吃一杯壽酒。華老道:“親
翁華誕,做女婿的登堂祝嘏理所當然,但是我們大郎生性痴呆,到了蘇州大庭廣眾之間一定
鬧出許多笑話。親翁面上不好看,老夫也覺得慚愧難堪。”杜翰林道:“女婿不來,女兒一
定要來的。”華老道:“這是當然的事。不但令愛要向堂上祝壽,便是到了華誕的正日,老
夫也該捧觴上壽。順便還得賞鑑賞鑒李典史寄在府上的字畫呢!”於是雙方約定過了中秋節,
杜翰林便須派船到來接取女兒歸寧。華老也說:“到了八月廿三,無論如何老夫總得到蘇一
行。”只為杜翰林的五旬正誕是八月廿四日。大踱聽了,心中一憂一喜,憂的是華老不許他
去祝壽,只許媳婦歸寧,這幾夜孤眠況味,很難消受。喜的是到了本月下旬,華老也要到蘇
州去祝壽,至少總有三四天耽閣,這幾天內沒有人管束,盡夠他的快活。……杜翰林動身返
蘇,大娘娘送到中門以外,華老送到大門前,華平領著大踱送到船邊。杜翰林道:“賢婿,
後會有期,須得努力用功,替堂上掙氣。”大踱諾諾連聲。送別歸來,重到書房,不在話下。
過了一天,便是中秋佳節。唐寅屈指計算,到了相府業已三天,只有紫薇堂上見過秋香
一次,卻不曾講過一句話。以後人面杳然。秋香無事不出中門,唐寅不奉呼喚也不能闖入內
堂。今日裡佳節團圓,撇卻如花美眷,卻在相府里孤眠獨宿,這況味真教人難受。但是華老
那邊卻又興致勃勃,準備慶賞中秋。日問召集僮僕都有犒賞,許多僮僕中間,他只屬意於華
安一人。因此今歲中秋比往年頓添興致。相府里的大香斗已從十三日起喚了巧匠扎就玲瓏台
閣,一隻香斗扎的是唐明皇游月宮故事,供在天香堂的庭心中;一隻香斗扎的是蟾宮預織登
科記故事,供在紫薇堂的庭心中。中秋節的天緣又好,紅日恰恰西沒,這一輪圓到十分的明
月早已冉冉上升。天香堂的庭院中金粟盛開,芬芳四溢。對面一個大月洞門,從大月洞門出
去,一帶花木假山,還豢養著珍禽異獸,這花園喚做“適園”。適園的東面有精舍數楹,喚
做“論文堂”。華老每逢春秋佳日,時時柬請同文,在論文堂上舉行適園雅集。適園的西面,
從九曲橋過去便是“金粟山房”。上回早已交代,便是華文、華武讀書之地。中秋筵宴,天
香堂上的一席,是華老和兩個兒子坐的。紫薇堂上的一席,是太夫人和兩個媳婦坐的。紫薇
堂上早已開宴,天香堂卻沒有入席。華老要待到浮雲散盡的時候舉杯邀月,才覺得增長精神。
開宴的遲早,和他人不生問題,卻急煞了兩個踱頭,只因華老治家嚴肅。淡泊自甘,倘非良
辰佳節,不許有整尾的魚、整塊的肉進門。弟兄倆雖然憊賴,卻也無法可想。幸而有整桌筵
席可吃,就要窮凶極惡般爭先搶食,沒一毫貴胄子弟的斯文。加之昨天在天香堂上眼前擺滿
著極豐盛菜餚,卻因礙著杜翰林在坐,不曾吃個爽快。今天是家宴,菜餚既然特別加多,禮
節上也可以脫略一些。並且華老的食量又不好,吃過幾色菜便不吃了。記得去年中秋,華老
才喝得半壺酒,便已帶些醉意離坐入內。這一席酒都是兄弟倆開懷歡飲,吃個杯盤狼藉,大
償夙願。他們既有成例可援,以為今夜的一席酒名曰父子三人同飲,實則兄弟二人狼吞虎咽。
吃一個照單全收。可笑的大踱頭先把褲帶放鬆,好教臟腑中擴大範圍預備幾間菜的公司、酒
的棧房。二刁特地在傍晚時候努力大便一次,肅清了裡面的腐敗分子,好教五臟殿里換一班
簇簇生新的人才。這一夜,天香堂上開宴比往年遲了一些,兄弟倆恭候大嚼,也比往年急了
一些,紅日未落便在金粟山房中等候宴會的訊息。等了一會子,飢腸轆轆;又等了一會子,
餓火中燒。大踱要遺人去取些乾點來充飢,二刁竭力反對。他反對的理由便是:“和蛔蟲宣
戰,蛔蟲越是作祟,我們越要硬挺勁的挺將過去。情願人做蛔蟲的主,不要蛔蟲做人的主。
況且這一頓佳肴遲早總須入肚。要是先把乾點吃飽了,少停見了佳肴只好眼向他看。”這一
席話說的大踱點頭播腦,認為有採用的價值。每逢飢腸雷鳴時,他便拍著肚皮做那蛔蟲的宣
慰使道:“老老蛔,不不要鬧,快快了,管教你吃一……飽。”大踱肚裡的呼聲稍稍停頓,
二刁的肚腸中又嗚嗚的掌起號來,二刁也拍著肚皮說道:“蛔蟲天打(先生)不要響,打一
套鑼鼓給你聽,側柏隆冬詳,側柏隆冬詳……”忽聽得一陣步履聲,從適園中向西而來,兄
弟倆迎出書房看時,原來是華安奉了太師爺之命來請二位公子入席。大踱道:“蛔蛔……的
救星到了。”二刁道:“側柏隆冬詳’,吃他一個精打光。”為著園中月明,唐寅便陪著公
子從適園中抄到天香堂。二刁且走且說道:“半仙,你推推看,老生活喚我們去其(是)專
誠吃酒不作別用,還其飲酒以外另有花頭?”唐寅道:“據我看來,飲酒中間或者要出個題
目,試試兩位的才學。二刁道:“那么,不好了。”大踱道:“不不好了,大大叔,救救
我。”二刁道:“半仙肯幫忙,我們搬(感)恩不盡。”唐寅道:“遇有可以幫忙之處總肯
幫忙的。”將近天香堂,大踱忽見粉牆上面有個頭顱的影子搖動,頭顱上面還插著兩朵金花,
不禁驚怪道:“插插金花,是是誰?”二刁道:“老沖,大諒小怪,其(是)一隻鹿的影子
也不小(曉)得。”說話時,已過了月洞門,早望見天香堂上燈火齊明,餚核陳列,兩個踱
頭的眼光中先見了筵席,才見這位鬍鬚飄飄的老父端坐在居中的一張太師椅上。免不得趨步
上前拜見父親。大踱一見,便鬧了笑話,拜了父親,恰才站起,只為他的褲帶太解放了,這
條褲兒落篷也似的落到腳背上面。幸而外面穿了一件海青,要不然險些兒陽貨欲見老子。華
老見了搖了搖頭兒。這時華文好比河工搶險似的,趕把褲腰搶在手中,胡亂束好了。華老道:
“大郎坐在這壁,二郎坐在那壁,華安斟酒。”琥珀也似的陳年紹酒斟滿了三杯,但是舊家
庭的規矩,家長沒有舉杯,幼輩不能搶飲,偏是華老捋著頷下長髯舉眼看明月,看出了神,
一時忘卻舉杯。華老看月看出了神,兩個踱頭看酒也看出了神。自古道:“不見可欲,其心
不亂。”這時候踱他們對著美酒佳肴,眼看手不動,怎不引起了食慾?大踱自言自語道:
“不不好,饞饞蟲爬到喉喉……了。”二刁道:“老沖,饞蟲爬到喉嚨口還沒要緊,我的饞
蟲爬到舌頭上來了。”華老怒道:“這么大的年紀專講些口腹之慾,好不羞慚!”便悶悶的
幹了一杯酒。華老的酒杯一舉,大踱、二刁忙不迭的搶酒在手,一飲而盡。待到杯兒一空,
唐寅不待吩咐,灩灩的金波又篩滿了三杯。華老略一舉箸,兩個踱頭卻變做了雙槍將董平,
奮勇當先,在席面上獵取東西。這便讓二刁乖巧了,口中塞滿了南腿,騰起空筷又在那裡夾
取熏魚,大踱眼光不銳,手腕也不靈,象牙筷夾取白斬(又鳥),獅子搏兔竟用全力,好容易夾住
了,正要收筷只因手一顫動,這塊白斬(又鳥)直跳到盛瓜子的碟子裡面。大踱不自禁的喊道:
“捉捉捉,中中途脫逃。”華老把箸向桌子一拍道:“踱頭!”嚇得大踱放下牙筷不敢去搜
尋這箇中途脫逃的白斬(又鳥)。這時候,華平上了溜(又鳥)片,熱氣騰騰,直向兩個踱頭的鼻孔撲來,
華老偶然抬頭,瞥見月洞門外月光如水,玲瓏假山上面這頭梅花馴鹿,在那裡徘徊瞻眺。華
老忽的想起一個上聯,叫做“假山真鹿走”,吩咐兄弟倆快快對來。又恐他們不明題旨,說:
“上聯‘真’‘假’二字一正一反,山是假的鹿卻是真的。你們對的下聯也須有一正一反的
字句聯合才行。”哎呀,出了這個上聯急壞了兩個踱頭。一個是肚皮上有“火燭小心”的警
告,一個是肚皮上有“此路不通”的招貼。倉卒之間怎么對得出?只向著唐寅顛眉霎眼,拍
著速發救兵的無線電報。唐寅乘著華老舉首望月的當兒,指頭兒蘸些酒在桌子角上寫了“死”
“活”兩字,趕緊抹去了,幸不被華老瞧破。兩個踱頭有了“死”“活”兩字,再湊三個字
便可交卷了。大踱東張西望,見華安手執著酒壺,便道:“有有了,我我對‘死酒活人
篩’”。華老搖頭道:“雜湊成文”。二刁道:“我也有了,我對‘死菜活人燒’。”華老
皺眉道:“豈有此理!”迴轉頭來,便道:“華安你來對一個。”唐寅道;“兩位公子把
“死活”對“真假”很有思路,只須略換幾個字,叫做‘死水活魚游’。”華老大喜道:
“這五個字對得很好!經你一換便是點鐵成金,華平過來!”華平垂手上前便問:“太師爺
何事呼喚?”華老道:“你把這一次溜(又鳥)片撤下,賞給華安吃。”哎呀,這可不得了!熱騰
騰的溜(又鳥)片上面已有了兩個踱頭的許多眼毒,誰料一些沒有到嘴便宜了書僮。心中怎不冤苦
幸而(又鳥)片撤去後又上了一次走油蹄胖,兩個踱頭以為失之東隅,總可收之桑榆。二刁運用他
的精密眼光在蹄胖上面測度形勢,只須華老略略動筷他便要把象牙筷代替如椽大筆,用勁把
力的在蹄胖上面簽一個“十”字。誰料蹄胖上面“十”字沒有寫,華老口中卻道出了一個
“十”字來,華老道:“大郎、二郎我又有一個上聯在此,叫做‘十口心思,思國思家思社
稷’。大郎、二郎,快快對來。這是個拆字格,‘十口心’三字合成一個‘思’字。你們所
對的也要三個字合成一個字。”大踱發極道:“不不好,這隻生瘡……膀又又只好眼看手弗
動了。”原來大踱不識走油蹄膀,只當做生著天泡瘡的蹄膀。二刁道:“老沖,今天不其
(是)賞中秋,好像祭祖一般,只可以聞聞熱氣”。華老道:“休得胡說,快快對來!對得
好盡你們吃個爽快;對得不好,哼哼!”華老口中“哼哼”,眼光向他兄弟倆注射,益發嚇
得他們對答不出。又只好連拍無線電,向唐寅討救兵。唐寅又覷個機會以指蘸酒,向大踱寫
了一個“賞”字。先寫“八”,再寫“目”,再寫“尚”。又覷個機會向二刁寫了一個“賀”
字,先寫“八”,再寫“目”,再寫“加”。兩個踱頭中二刁的對子先好了,便道:“我對
‘八目加賀’”。華老道:“賀什麼?”二刁想了想道:“‘賀來賀去賀希(書)僮’。”
華老道:“胡說!為什麼賀起書僮來呢?”二刁道:“他有溜(又鳥)片吃,其(自)然要賀賀
他。”華老回顧華安道:“你替二公子刪改一下。”唐寅道:“回太師爺話,二公子對的
‘八目加賀’這一句很好,下一句略改數字,可以改做‘賀花賀月賞嫦娥’。”華老大喜,
又吩咐撤下走油蹄膀賞給華安吃。唐寅兩次道謝,大踱、二刁兩次失望。這時候,上了一次
馨香撲鼻的鮮魚湯。華老又催促大郎快快對來。大踱道:“我我對‘八目尚賞”。華老道:
“賞什麼?”大踱道:“賞賞”。華老道:“快說!”大踱道:“‘賞(又鳥)賞肉賞魚湯’。”
華老嘆了一口氣,二刁道:“老沖,鮮魚湯還沒有賞給華安,你怎說‘賞(又鳥)賞肉賞魚湯?’”
大踱道:“早早晚要要賞給他,你你我總無分。”果然華老又喚華安刪改大公子的對聯。唐
寅道:“‘八目尚賞’這一句不要改,下一句即景生情,可以改做‘賞風賞月賞秋香’。”
華老又吩咐把鮮魚湯賞給華安。唐寅正向華老謝賞,二刁忽的喊將起來道:“爹,不要上了
華安的當,鮮魚湯可以賞給華安,秋香不可以賞給華安。”只這幾句話說的唐寅這顆心在方
寸中跳個不住。正是:
公子一言偏中的,美人三笑總相思。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廬《唐祝文周四傑傳》
第十二回
老相國刮目賞書童
太夫人平心論義子


華武雖然生性不慧,但是愛慕秋香的心並不亞於唐寅。聽得“賞秋香”三個字怎不著急?
便不由的喊將起來,請華老不要把秋香賞給他。這時唐寅猛吃一驚,他想:“我的心事卻被
呆公子一言道破了,我這番更名易姓。來做低三下四的人,想的什麼?只想華老把秋香賞給
我。呆公子糊塗一世聰明一時,警告華老休得上當。唉,不要把機關破露了罷!我借這對仗
一語雙關,做個將來的佳兆。所以把‘賞秋香’三個字嵌入其中。華老已被我朦過了,呆公
子卻朦不過。奇哉怪哉!”華老向二刁怒目相視,喝道:“你道些什麼?”二刁道:“華安
存心不良,他要賞秋香,偏不要把秋香賞給他。”大踱也隨聲附和道:“香香啊,賞賞他不
得。”華老道:“你們可知道什麼叫做賞?什麼叫做秋香?”大踱道:“賞賞者賜也”。二
刁道:“秋香者阿每(又鳥)(之)婢女也。”華老又把象牙筷在桌上一拍道:“你們兩個都是不
可雕的朽木,枉讀了多年的書。連那‘賞秋香’三個字都不會解釋!”唐寅暗笑:“他們沒
有誤解,怕是你老頭子誤解了罷。他們做了多年的朽木,這一會卻沒有做朽木。你老頭子說
的不可雕的朽木,怕是夫子自道也罷。”華老連嘆了幾口氣,很嚴重的教訓兒子道:“大郎、
二郎聽者,你們讀了多年的書,只是讀的死書。須知道書是死的,解釋是活的,萬不可拘泥
不化,執定這種解釋,而不想變通的方法。即如這個‘賞’字,大郎說的‘賞者賜也’,固
然是一種解釋,殊不知賞賜以外。還有欣賞的賞。昔人說的‘奇文共欣賞’,這個‘賞’字
便不作賞賜解,卻是和賞風賞月的‘賞’一般意思。‘秋香’二字是指著滿圓金粟而言,和
你母親的侍婢毫不相關。華安對的‘賞風賞月賞秋香’,他是即景生情,指著滿園金粟而言。
你們竟誤會要把秋香侍婢賞給他。可謂不通之至了!”說罷又是幾聲長嘆。大踱、二刁受了
這一頓訓斥,當然俯首無語。但是到了來年,卻被他們說得嘴響。那時華安已挈著秋香夜遁,
待到發覺以後,華老知道上了唐寅的大當,不免唉聲嘆氣,悶悶不樂。兩個兒子上前相勸,
便提起去年中秋的事,以為唐寅對的“賞秋香”三個字兄弟倆都知他存心不良,曾在老父前
提起警告,休得把秋香賞給他。彼時老父把兄弟倆一頓大罵,以為徒讀死書不通之至。現在
不幸已應了兄弟倆警告的預言,究竟兄弟倆是不是讀的死書?到要請教。華老聽了又好氣又
好笑,也只好俯首無語。這是後話,未來先說,表過不提。在這當兒,席面上又來了一次八
寶鴨,華老素來食量不佳,又加著胸懷不快,所以上了佳肴並不舉箸。大踱、二刁卻是一眼
不霎,監視著這隻又肥又嫩又香的八寶鴨。華老道:“華安,你把方才的上聯給我另對一個
下聯。要是合著我的身分,我便把八寶鴨賞給你吃。”唐寅道了一句:“遵太師爺吩咐。”
二刁道:“老沖,我們真箇來做活祖宗了,這一席酒其(是)祭祖宗的酒,不其賞中秋的酒。
這隻八寶鴨又要飛去了。”大踱道:“祭祭祖宗還有紙錠化,現……現在錫錫箔沒……張。”
唐寅道:“啟稟太師爺,小人對的:‘寸身言謝,謝天謝地謝君王’。”這個下聯直把華太
師喜的拍手叫好。‘今天中秋佳節,華老曾經當天燒過一爐香,喃喃禱告道:“我華鴻山自
經告老回鄉,賞食全俸,君恩浩大沒齒不忘,身在江湖心在魏闕。但願國泰民安,皇帝萬歲
萬歲萬萬歲。”華老既存著不忘君國的心,所以出的上聯有“思國思民思社稷”的字樣。唐
寅對一句“謝天謝地謝君王”既合著華老的身分,又猜透了華老的心思,怎不拍手叫好?立
命把這一次八寶鴨撤下去,賞給華安。唐寅又上前謝了太師爺。二刁道:“老沖,你看華安
道一聲謝,便有一樣好東西吃。他真箇其(是)寸身言謝咧!”大踱道:“他他是寸身言謝,
我們只好十口心思。”二刁道:“思什麼?”大踱道:“到到了來日,一一定害了相思症,
我我的相思害在生天泡瘡蹄膀上面。”二刁道:“你害的其(是)蹄膀相思,我害的其八寶
鴨相思。”那時席上又來了兩次菜,兩個踱頭知道沒有他們的分兒,索性瞧都不瞧了。華老
道:“大郎、二郎,各把近來所作的詩稿念一首給我聽,要是做的不錯,所有席上的佳肴由
著你們吃個爽快。”兩個踱頭正害著吃食的相思,華老把食慾打動他們,他們又不自量力,
願告奮勇了。二刁道:“我有一首近作,題目其(是)詠香……”華老道:“香什麼?”二
刁本要說“香叔”,忽想“叔字”說不得,便道:“詠的其(是)香斗。”華老道:“香斗
為題,即景生情。你且把詩句背給我聽。”二刁念道:
香斗香之斗,香乎斗亦香。而香其撲鼻,香斗上爺床。
華老道:“一派胡言!全無詩味。大郎你呢?”大踱道:“我我也是詠香斗。”華老道:
“詩句呢?”大踱期期艾艾的念道:
去年今日此堂中,香與區區相映紅。阿大不曾何處去,香啊今日返亭東。
華老道:“尤其放屁了!卻不料今宵美景良辰被這兩個踱頭大殺風景。要沒有個聰明書
童伴我無聊,端的今夜要被他們氣死了。華安!”唐寅道:“有。”華老道:“你方才替二
公子刪改的對仗有‘賀花賀月’四字。我便把花月為題,限你詠七律四首。詠得好,這全席
的菜都賞給了你罷。”唐寅道:“小人遵命,容想。”說到“容想”二字。便放下酒壺,在
天香堂上徘徊了兩三次,照例做書童的不應有這般態度,但是華老教他做詩,便該把詩人相
待,不該把家童相待。詩人結習,大概信步索句,且行且吟,斷沒有手捧灑壺站立一旁可以
做出詩來的道理。所以華老見唐寅這般態度並不斥他無禮,轉以為是詩人應有的態度。不禁
捋著長髯點頭不已。二刁道:“老沖,你看奴才踱起方步來了。我們規規矩矩的坐在這裡,
只其(是)挨罵,他放下酒壺去踱方步倒沒有人罵他。”大踱道:“我我不要做公子了,我
我要做奴才,公公子倒灶,奴奴才吃飽。”華老道:“你們從今也該覺悟了,做了少年人,
第一要有才學,有了才學便是奴才有人抬舉他,沒有了才學枉做了公子,也只好天天捱罵。
這叫做‘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華老正在策勵兩個踱頭兒郎,唐寅所詠的花月詞
四首早已打成了腹稿,恭恭敬敬的上前稟告道:“回太師爺話,四首花月詞,小人吟就了。”
華老道:“你且背給我聽。”唐寅清清朗朗的背著他的得意之作道:
有花無月恨茫茫,有月無花恨轉長。花艷似人臨月鏡,月明於水照花香。扶筇月下分花
入,攜酒花前帶月嘗。如此好花如此月,莫將花月作尋常。
花香月色兩相宜,惜月憐花臥轉遲。月落漫憑花送酒,花殘還有月催詩。隔花窺月無多
影,帶月看花別樣姿。多少花前月下客,年年和月醉花枝。
花發千枝月一輪,天將花月付吟身。權為月主兼花主,暫作花賓又月賓。月下花曾留我
酌,花前月不厭人貧。好花好月知多少,弄月吟花有幾人。
高台明月滿花枝,對月看花有所思。今年月圓花好處,去年花病月昏時。三杯酬月澆花
酒,幾首評花品月詩。沈醉欲眠花月下,只愁花月笑人痴。
唐寅背一首,華老贊一首。四首背完,贊聲不絕。便向著兩個踱頭髮話道:“你們懂得
慚愧么?一個書童有這大么的才學,你們枉做了貴胄公子。只是胸中漆一般黑。”大踱不服
道:“爹,你你不是我的蛔蛔蟲,你怎知道我腹中漆一……黑?”二刁道:“漆一般也不妨
的,天天到園子裡去捉油火蟲吃,肚皮里就會亮了。”華老越聽越沒趣,拂袖而起,吩咐把
這一席酒完全賞給華安吃。自有家丁掌著燈照他到中門裡去了。紫微堂上的賞月筵席早已散
去,二位少夫人都已回了堂樓。太夫人為著老相公沒有進來,坐在內堂守候,好幾次遣丫環
到天香堂上探望太師爺,是不是在外面開懷歡飲,丫環回報太師爺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只
和兩位公子嘔氣。惟有見了新來兄弟華安卻是和顏悅色,上一次菜餚,太師爺總說賞給華安
吃。太夫人暗暗自思:“這也難怪他,兩個兒子端的太不掙氣了!”忽聽得中門上傳進訊息,
太師爺來了。這時候華吉、華慶已把太師爺送進中門以內,自有僕婦丫環等掌燈迎接,華吉、
華慶重又折回,不在話下。太夫人離座叫喚老相公,卻見華老面上大有不豫之色,太夫人問
一聲:“老相公緣何不樂?”華老枉為相國,卻說出一句可笑的話,指著太夫人的腹部說道:
“都是你的肚皮不掙氣。”編者寫到這裡,說一句公道話道:鴻山錯了,這是合作的問題,
決不能抱怨著一方面。太夫人的不掙氣,也是老相公的不掙氣。……太夫人聽著老相公說的
幾句氣話,畢竟相國夫人四德俱優,不比小家婦女沒有涵養性,在這一句上便要和丈夫淘出
一場氣來。當下待華老坐定以後,便吩咐丫環道:“你們快去預備醒酒湯,太師爺醉了。除
卻秋香,都不要在這裡侍立。”於是紫微堂上只剩著老夫婦、秋香三人。華老說了一句氣話,
出口以後自知失言,便向太夫人說道:“我沒有醉:但是方才一句話自知冒昧,請你不要介
意。”太夫人笑道:“老相公說的氣憤話,誰來介意?不過兒子的賢愚關於天賦,老相公氣
憤也沒有用,枉自氣壞了自己的身子,這兩個痴兒依舊是痴兒,有什麼值得?”華老道:
“這兩個痴兒,只好由著他昏昏沉沉度這一輩子糊塗日子,我也顧不得許多了。但是見了兒
子的痴呆,益發見得書童的聰明絕世。”說時便把方才吟詩作對的經過述了一遍,又輕輕的
說道:“我有一樁事要和夫人商量。”太夫人道:“請教。”華老向秋香看了一眼道:“你
也暫且迴避罷。”秋香正待避走,太夫人道:“不用迴避,你是我的知心婢女,又是守口如
瓶,甚么話都不肯搬嘴弄舌。”秋香應了一聲,只得依著太夫人站立一旁,玉手搭住交椅的
背,一寸芳心不由的砰砰地跳。……原來秋香誤會了。誤會什麼?誤會太師爺看中了書童,
要把自己終身許給他。他想:“太師爺不要上了書童的當罷,他是從蘇州一路尾隨到東亭鎮
又賣身到相府。他的意思是專在我身上做工夫,我又不知道他的底細。我雖是個低三下四之
人,卻也有幾分氣骨,我的終身怎肯許給這不知底細的浮薄少年?”他心要這么想,耳朵里
卻注意著太師爺所說的話。華老道:“夫人,自從華安入門以後,我已存著這條心。”忽忽
三天,我的意思越發決定了,但是我不能一個人擅專,總得夫人允許了才能定局。”秋香的
心越發跳得厲害了。太夫人很從容的問道:“老相公定下的什麼計較?請道其詳。”華老道:
“這童兒端的超群出眾,若不把他竭力抬舉,只怕他高飛遠走,不肯久居人下”。太夫人道:
“老相公你要抬舉他盡可抬舉他。何用與妾身商議?”華老道:“尋常的抬舉當然不用和夫
人商議,現在我要抬舉這書童,不是尋常的抬舉,非得請了夫人的示不可”。秋番聽這話越
逼越近,圖窮而匕首現便在這時了。不但心頭怦怦地跳,而且面上烘烘地熱。太夫人道:
“老相公,倒也好笑,你說了半天還沒有把你的意思說出。是不是‘將軍欲以巧勝人,盤馬
彎弓故不發’?”華老道:“我的意思一言可了,我意欲把華安承繼膝下作螟蛉義子,請問
夫人意下如何?”秋香暗暗好笑道:“原來如此,和我有什麼相干?我多疑了。”在這當兒,
他的心也不怦怦地跳了,他的面也不烘烘地熱了。太夫人凝神片晌,才說道:“老相公的意
思,妾身也深以為然。不過這件事關係重大,怎能取決於俄頃之間?華安入府前後不過三天,
在這三天中的華安,不但老相公見了讚不絕口,便是妾身也賞識他是個超群出眾的人物。不
過《左傳》上有一句話,叫做‘有甚美者必有甚惡’,華安的美處我們見了,華安的惡處我
們卻沒有見。也許他有美無惡,是個十全十美的少年。但是在這三天以內誰也不敢下這斷語。
要是僅把他當做書童,我們只須媽媽虎虎便是了。如今要把他做義子,卻不能不謹慎一些。
華安在這時候並無破綻,萬一做了我們的兒子,卻是破綻百出,到那時木已成舟,懊悔嫌晚
了。就妾身的愚見,要把他繼做螟蛉,也只可存在心中,卻不可即時宣布。在這一年半載中,
我們只須精密觀察,處處留意,果然他是個十全十美的少年,並無破綻授人口實,那時我們
實行這過繼的辦法也不為遲。老相公亦以妾身之言為然否?”華老連連點頭,贊成太夫人的
緩進辦法。紫薇堂上一席話,只有老夫婦和秋香三人知曉,按下不提。且說唐寅領受了華老
的厚賞一席盛筵,由著他一人獨享。他不是巨毋霸的肚皮,怎能夠“一口吸盡西江水”呢?
大踱道:“大大叔,老生活走了,你你這一席酒怎怎……吃得下?”唐寅道:“吃得下便吃,
吃不下便剩了。橫豎是太師爺賞給我吃的。吃不吃由我支配。”二刁道:“半仙,八月里天
氣叫做木犀蒸,天氣其(是)很熱的,過了一夜菜餚便餿了,台(罪)過台過。”唐寅笑道:
“過了一夜不見得便餿,便是餿了也可以豢狗,也可以飫貓。”大踱道:“大大叔,你你譬
如給狗吃,請請……我罷,可可憐我,這這褲帶依依舊要褪……腳背上。”二刁道:“半仙,
你譬其(如)拌貓飯,請我吃了罷。可憐我坐在席上做活祖宗,只有看的分兒,嗅的分兒,
旁的沒有吃,只吃了兩個湯糰。。大踱道:“阿阿二,什什麼湯糰?我沒有吃著啊”!二刁
道:“我吃的湯糰不其(是)真的湯糰,其老生活眨的一個個白眼。”唐寅看他們說的可憐,
橫豎一個人吃不下,便做了個春風人情,許他們陪著同吃。二刁聽得有配饗的分兒,便吩咐
把酒席搬到書房中去,開懷歡飲。只為天香堂上的風水不好,換一處地方便可以發發利市
家人們一聲答應,便把筵席搬入金粟山房。唐寅老實不客氣,坐了居中一位。大踱、二刁便
在左右相陪,他們都是研究實利主義的,不爭名分只爭吃。名分是虛,吃是實的。古來伯夷、
叔齊為著爭這“名分”二字,情願槁餓而死,是多么不值得啊!蘇州有兩句俗語,“和流處,
吃得飽致致;清打清,餓斷脊樑筋。”大踱、二刁便是抱的這般主義。金粟山房一席酒和天
香堂上大不相同,一不要吟詩二不要作對,由著兩個呆公子吃個爽快。大踱道:“飽飽了。
上上達喉門,下下達肛門,腰腰都灣不……了。”二刁道:“我的喉嚨口和煖鍋一般,一塊
(又鳥)汆在咽喉上面,取一把調羹來給我舀去了罷……”兩個踱頭醉飽以後,自有華吉、華慶扶
他入內。究竟菜餚太多了還有吃不盡的東西。唐寅把來請了華平、華吉、華慶,彼此可以結
結人緣。待到大家都吃罷了時候不早,這一顆明月早已高掛天心。唐寅嘆了一口氣:“佳節
已過,依舊見不得秋香。我在這裡憶念秋香,不知秋香在內室可曾念我?”正在呆呆地想,
忽聽得嗚嗚的一片簫聲從秋風中飄來,不由的起了一種感想,想到:“去年中秋,我們三娘
娘九空在桃花庵中吹簫,吹得婉委動聽,我和二娘娘羅秀英同倚欄桿,他把鞋尖、我把指尖
輕輕的在那裡擊節。秋風容易,又是團圓佳節,簫聲依舊,只不知‘玉人何處教吹簫’?明
月依然,便想到宋人兩句詞,叫做‘月到舊時明處,與誰同倚欄乾’?差不多替我唐寅寫
照。”他起了這種感想,便不高興徘徊風景了,便掌著燈回到臥室去歇宿。唐寅的臥室便在
金粟山房的裡面一間,和王先生的臥榻相近。王先生沒有到館,這幾天來是他一人歇宿。他
待要上床安臥,忽的枕邊多著一包東西,是挑繡鴛鴦的一方手帕包著四匣宮餅,又有大石榴
兩隻,用紅綠絲線絡著,還打著兩個同心結。一望而知為石榴贈他的東西了。正是:
拋來粒粒相思豆,繡出雙雙比翼禽。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廬《唐祝文周四傑傳》
第十三回
戀情人枉送鴛鴦帕
擇佳婿虛張孔雀屏


害得單戀的石榴丫鬟忙裡偷閒,溜到外面來探窺華安。窺探了幾次,“咫尺間,天樣
闊”,竟沒有和華安說話的機會。天香堂上飲酒時,老太師上坐,華安執壺侍立。潭潭相府,
家法森嚴。要是他舒頭探腦去吊華安的膀子,萬一被老太師看見了,一頓家法板怎肯輕饒?
因此他幾次要從遮堂門內探出頭來,向華安投遞照會,懾於老太師的權威,沒奈何只得把恐
怖之心壓住了衝動的情慾。今天團圓佳節,內堂僕婦丫環都有月餅吃,太夫人分賞四香,各
得宮餅四匣。其他只賞著小匣月餅,多者兩匣,少者一匣。惟有掌管小廚房的石榴特別得著
重賞,和四香一律看待,也是四匣宮餅。他便想起了華安兄弟,他想:“我要華安兄弟的因
緣可能和宮餅一樣圓,我和華安兄弟的下半世日子可能和宮餅一樣甜。想到這裡,便要討一
個好口彩,把四匣宮餅借花獻佛轉贈與華安兄弟,這一樣圓一祥甜的啞謎兒,華安是個聰明
人,一定猜出自己的心思。外面所包的鴛鴦手帕他已繡好了多年,預備贈給他所戀愛的人。
但是鴛鴦易繡戀人難覓,華府中俊仆雖多,都在石榴嚴格考試之下落了第,誰都不配接受這
方鴛鴦手帕。“可憐繡出鴛鴦帕,疊在空箱已六年”,直到昨天在小廚房遇見同年同月同日
同時生辰的華安兄弟,石榴平時理想中的如意郎君到這日才能實現。這方鴛鴦手帕不贈給華
安兄弟贈給誰呢?自恨不識字不能夠寫一封情書,太夫人身旁的秋香姐雖然筆墨精通,旁的
書信可以托他代寫,羞人答答的情書如何可以托他代寫呢?“許多心腹事,盡在不言中。”
好在他名喚石榴,有實物可以代表,他便買著兩隻大石榴做自己的代表,上面系了紅綠線,
打了同心結。自古道,“禮輕情意重。”他想:“冤家的接受了我的一份禮合該想到我憐他
的心,管教他翻來覆去憶念我這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辰的石榴……”其實石榴的推測適得其
反,他不把禮物贈給唐寅,唐寅孤眠獨宿,度此可憐的中秋,不容易深入睡鄉,真箇要翻來
覆去想秋香,覆去翻來想家鄉。自從得到了石榴的禮物,唐寅付之一笑,以為天下有這般一
廂情願的痴心女子,真正令人好笑!他笑了一番,所有想秋香想家鄉的心反而籍此排遣了,
暫把石榴所贈的東西放在一旁,所有大石榴上面經他辛辛苦苦所絡的紅綠線和同心結被唐寅
一一扯去,免得被人家瞧見了發生許多不好聽的謠言。安放已畢,扶頭便睡,不多時已入了
睡鄉。當那唐寅鼻息連連的時侯,中門裡面的石榴何嘗歸寢?只把身子緊靠著欄乾,望著團
團的明月呆呆地發怔。一宵無話,到了來日,華老接到西席王本立的來信,據說在家發病,
一時礙難到館。華老吩咐華安道:“師爺因病缺課,兩位公子依舊入書房自修。你雖是個書
童,你的學問百倍公子。遇有疑難字面公子問你時,你須隨時指點,休得袖手旁觀。”兩個
踱頭聽得先生因病不來僅有華安伴讀,正遂了他們的心愿,對於“竊玉偷香”四個字又有大
大的一番研究了。不過大踱心中很有幾分不快。這天,蘇州隍城廟前杜太史府上已喚了一號
大船,遣著一名僕婦、一名丫環到東亭鎮上接取姑奶奶回去吃壽酒。僅接姑奶奶而不接姑爺,
只為未得華老的許可,大踱只好向隅了。大娘娘拜別翁姑,又叮嚀了丈夫幾句話,叫他用功
勤讀,不要分心。妾身小別數天便須回來。一切寒暖都須自珍。叮囑完畢,便挈著婢女秋桂
歸寧老父。
編者寫到這裡暫時按下華府的事,且把杜頌堯杜太史的家庭補敘一番。這位杜太史少年
科甲,供職詞曹,曾經放過兩任學道,得人稱盛。明朝的學道便是清朝的的學政,所以學政
考試喚做道考。這便是沿襲明朝的舊稱。杜太史中年以後便即告歸林下,享受清閒之福。可
是美中不足僅有兩位千金,並未生有子息。尤其美中不足,大女兒雪芳幼年訂婚,卻配了一
個踱頭。為這分上,第二女兒月芳小姐的親事再也不能輕易訂婚。月芳小姐的才貌勝過他的
姊姊,又擅長著一筆丹青,曾經從過吳中老畫師沈石田先生,所以一切筆法都是不凡。他的
筆法不凡,他的擇婿志願也是不凡。曾在老父前吐露衷曲,他理想中的夫婿須擅長詩、書、
畫三絕,而又少年美貌、早得科名才是個十全十美的丈夫。他這個條件太厲害了。杜太史待
要依著月芳的要求,何處覓這如意郎君?待要不依月芳的要求,大女兒的終身已誤了,“一
之為甚,其可再乎?”江南才子只有唐、祝、文、周四人,唐伯虎兼長三絕,但是他的妻房
太多了,堂堂太史的千金當然不肯降心相從。祝枝山年齡既長,貌又不佳,益發不合他的求
婚條件。唐、祝以外只有文徵明、周文賓年少未婚,且又兼長三絕。不過杜太史知道周文賓
雖是蘇籍,久居浙省,要是月芳嫁了周文賓,當然也要住在杭州,那么杜太史兩位千金都是
遠嫁他方,豈不要感受寂寞?所以周文賓才貌雖好,也不能夠適合他的東床之選。四才子中
只有文徵明一人最為合格。月芳心中對於文徵明的才學也是五體投地,所抱憾的不曾和文徵
明識面,未知他的才學可和他的面貌相稱。列位看官,須知十六世紀的女郎都是深居閨中,
不肯拋頭露面和少年男子接近。杜月芳和文徵明雖然同住一城,只是為著禮教上的關係彼此
都不曾見過一面。杜太史和祝枝山很有交情,使央他做冰上人,到文姓那邊去撮合。文徵明
早年喪父,家事都由母親文太夫人執管。祝枝山上門撮合,當然要謁見這位文太夫人,把杜
太史願結絲羅的話一一說了。文太夫人也知道杜姓小姐才貌雙全,且又是翰苑千金,當然認
為滿意。……且慢,文太夫人既然認為滿意,那么這親事便該成就了。為什麼又有換空箱的
艷史傳播社會呢?原來為著文徵明兼祧問題,親事上便發生了挫折。文姓的人丁稀少,文徵
明既喪長兄,孑然一身,又須承繼著伯父名下的宗祧。他以一身兼做兩房的後人,在習慣上
可以一娶兩妻,分承宗祧。文太夫人最重信實,情願言明在先,不肯含糊過去。他向祝枝山
說:“杜府上的二小姐雖未識面,但是聽得沈石田老先生說起這位女弟子確是四德兼全。我
們娶到這位媳婦還有什麼不足之處?不過先夫病篤時曾有遺言:將來兒子娶妻須得一娶二婦,
分承宗祧。一是大房的媳婦,一是二房的媳婦。好教兩房都有傳宗接代的希望。”此事須得
預先聲明。杜翰林如肯俯從其請,這頭親事便可克日告成。”祝枝山道:“老伯母的意思自
當一一代達,不過就愚見所及,只怕杜頌堯未必允從。他為著大小姐誤配了踱頭,這位二小
姐定要覓個十全十美的郎君,他眼光中的東床妙選便是令郎和周文賓二人,自從崔素瓊小姐
被寧王搶去,周文賓失去了意中人,未免悶悶不樂。彼時祝某曾向文賓說道:‘老二老二,
天下多美女子,你何必執而不化?聽說老杜的第二千金面貌不亞於崔素瓊,又是老沈的得意
女弟子,一筆丹青名滿吳下,“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我可以替你去執柯,你意下如何?
文賓聽了非常愜意,便托祝某去撮合。見了老杜道達情由,老杜也很滿意。不過定下兩條約
法:一須守定一夫一婦白首偕老之義,不許再納偏房;二須久住蘇州,不得搬往杭垣居住。
這兩條約法,第一條文賓滿口允許,第二條卻不能遵辦。只為文賓雖然生長蘇州,但是杭州
已成了笫二家鄉,置著許多田產,他娶了娘子便須同往杭州居住。為這一層,這親事便成了
畫餅。現在祝某替令郎撮合,以為這親事一說便成,令郎是久住蘇州的,無須老杜定下什麼
約法來。誰料老伯母又出了這么一個難題,該是祝某福薄,這現現成成的一頓謝媒酒又被老
伯母打脫了。”太夫人道:“祝賢侄取笑了,老身怎敢出什麼難題。無奈先夫在日……”枝
山道:“老伯的遺囑理當遵守,但是也有個變通辦法,只須令郎娶了杜二小姐以後夫婦和諧,
如魚如水,然後再向杜二小姐情商,為著宗祧關係須得納一個偏房分承一房香火,以重遺囑,
我想杜二小姐知書達禮,斷然不會拒絕令郎請求的。”太夫人道:“祝賢侄的話本是入情入
理,不過老身對於先夫的遺囑不忍絲毫違背,遺囑上只說同時娶兩房媳婦,沒有說娶了正室
再納偏房,所以祝賢侄的變通辨法老身不敢從命。”枝山笑道:“那么這一頓謝媒酒十有九
分吃不成了。老伯母買了磚頭不買瓦,吃了餛飩不吃麵,不肯變通,變做了拆供(吳諺是破
裂的意思)。”後來祝枝山回覆杜翰林,道達情由,杜翰林果然搖頭不許,這頭親事又不成
了。他又去訪文徵明,他說:“衡山,這次做大媒又失了風了,令堂老伯母一副金字招牌劃
一不二的面孔,任憑我老祝說得口苦舌乾,他竟排了一個鐵桶陣,一點水花都潑不進去。照
這么的媒運不通,我這座撮合山不要立時傾倒了么?實不相瞞,我老祝常年的入款,大半靠
著這筆執柯的柯儀。以前做媒從沒有失過風,但看唐老大八美團圓,偷香竊玉是他擅長,登
門說合是我擅長,老祝在他身上賺了多少柯儀,現在呢?替周老二做媒,第一個炮仗不響;
替你做媒,第二個炮仗又不響。周老二那邊曾有預約,將來訂了他家的婚姻,一定挽我老祝
做那坐觀其成的媒人,而且柯儀須得加倍致送,補損償我這番的損失。你呢?”文徵明笑道:
“(又鳥)鳴而起,孳孳為利者祝之徒也,既然文賓有了這成例,小弟當然照辦。”枝山拍著六指
頭的手道:“那么還沒有吃虧,‘長線放遠鷂’,這媒人總得作成我老祝,我可以掛得‘只
此一家並無分出’的招牌。”徵明道:“杜老先生怎么這般固執?三妻四妾是男子漢尋常的
事,況且小弟並非貪色之徒,多多益善實為著遺囑難違。違了遺囑非人子也。”枝山道:
“你說不是貪色之徒,‘多多益善’這句話當著我說是不妨的,要是被子畏聽得了,豈不要
說你‘當著和尚罵賊禿’么?其實呢,老杜限定要一夫一婦到老,固然是執一不化,尊堂限
定要同時娶兩位媳婦也是不知變通,好好的親事被他們你要這般我要那般成了一個僵局。衡
山,你不能不佩服唐子畏了,子畏的神通廣大,你怎么比得上?子畏的婚姻都是想出種種方
法和那意中人覿面相逢,私定終身。當面鑼對面鼓的一一講妥了,然後挽出媒人登門說合,
自然一說便成。你沒有和杜二小姐見面。僅仗我媒人撮合,又遇男女兩家的家長都是拘泥的
人,這親事便難成就了。不過杜二小姐這般花容月貌,繡口錦心,確是蘇城數一數二的閨秀。
周老二和他無緣了,只為周老二娶了他要在杭州居住,他們父女兩如何分撇得開?你的親事
卻不好算十分絕望,卻還有挽回的辦法。老杜不許女婿另納偏房,這是無可通融的了。但是
杜二小姐的一寸芳心或者不像他老子這般頑固,你只要設法和杜二小姐會面以後,仿照唐子
畏的辦法,也和他當面鑼對面鼓的訂定終身,所有遺囑上一娶兩婦分承宗祧的話你可向杜二
小姐詳述苦衷。只須杜二小姐允許了,然後挽出我老祝做媒,這頭親事便可以十拿九穩了。”
文徵明道:“老祝,你曾親見過杜二小姐么?”枝山道:“曾在石田那邊見過一回。這一天,
石田有病,他是石田的得意女門生,聽說老師有病便去問疾。其實石田只不過小小感冒,為
著筆墨太忙碌了,藉此可以展緩筆債。杜二小姐到了沈府,石田便請他到畫室中去談話。我
是著名的不速之客,幾處老友的家中不待通報往往直闖而入。沈石田雖是我的前輩,但是彼
此所訂的翰墨緣很深很深。石田的作品大半經我老祝題詠,他所繪的《神仙樓閣圖》前無古
人後無來者,人家許為石田翁第一傑作。不過畫是畫的好了,經我老祝題了七律一首,益發
錦上添花。其中的警句想你也記得二、三聯‘明蟾滉漾白玉汞,初日錯落金芙蓉。一樓領略
足人傑,萬象描寫由化工。’這二十八字,竟把他的畫筆捧得和天上神仙一般。”文徵明道:
“老祝的談話軼出範圍了,我只問你可曾見過杜二小姐,誰和你說這不相干的詩句呢?”枝
山道:“誰說不相干,這是表明我和老沈的交誼很深,所以直闖而入並不冒昧。我揭開畫室
的門帘,恰恰這位女畫家杜二小姐帶著侍婢在裡面和石田談論畫學。聞名已久的翰苑閨秀卻
在這裡相逢,經著石田翁的介紹,他竟花枝招展般的向我行了個萬福禮,嚦嚦鶯聲似的喚我
一聲‘枝山先生’,衡山,我早知石田畫室中有杜月芳在內,便該向你告借一件東西。”文
徵明道:“什麼東西?”枝山道:“向你借一副小白臉”。老祝生了這副小白臉便該唱一出
驚艷了,石田的畫室便是佛殿,杜月芳便是鶯鶯小姐,侍婢便是紅娘,老祝天然是一位張生
了。‘是兜率宮,是離恨天,我誰想這裡遇神仙’?文徵明道:“畢竟月芳小姐生得怎樣的
貌美?”枝山道:“若問杜月芳怎樣貌美,我又可惜沒有向你告借一件東西。”文徵明道:
“又是什麼東西?”枝山道:“衡山,你的眼光是敏銳的,一見之下便會判別妍媸。老祝這
雙看花眼太靠不住了,打了對摺還須九扣,我又不好湊近這位女畫師覷他一覷。雖然隨帶著
一個單照,卻又不好意思取將出來,做那獵艷的寶鏡,我只霧裡看花,隱隱綽綽有一個女郎
在我面前走動罷了。杜月芳略說了幾句話,便即挈著侍婢告辭而去。月芳去後,我向石田說:
‘我來做了惹厭人,把你的女弟子嚇退了’。石田道:‘不相干,他已談了好一回工夫,你
不來他也要去了。’我道:“他談些什麼?”石田道:‘他一來問疾,二來向我借取稿本,
預備攜回摹仿’我道:‘借些什麼稿本?’石田道,便是這幅《神仙樓閣圖》他見了異常愛
慕他要攜回去,費著數月工夫準備摹成副本。好在璇閨清閒,他又是心細如髮的人,他的臨
本一定不錯,也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又許他待到《神仙樓閣圖》臨成以後我便描寫
他的玉容人畫。似他這般花容月貌,確是神仙中人,合該在神仙樓閣中居住’”。文徵明道:
“石田先生把他這般稱讚,料想這位小姐一定是神仙中人了。”枝山道:“老沈素性不肯謬
贊的,他說是神仙中人一定是神仙中人。周文賓要把神仙娶到杭州去,這是痴心妄想。你和
這位神仙或者可以聯成眷屬,只要你有緣會見了神仙,這頭親事便有幾分希望了。要不然,
神仙眷屬當面錯過,經唐子畏知曉,便要笑你太沒用了。他會得和八美聯姻,你卻一美都不
美,未免辜負了風流才子……”。枝山這一席話分明是個激將之法,原來江南四大才子,雖
然都是風流絕世的名稱,但是比較之下文衡山比著唐、祝、周三人覺得規矩一些。他對於唐
寅偷香竊玉行為素來不大讚成。這一回杜姓的親事不成,他只心中淡然,經那祝枝山說得這
位月芳小姐是有才有貌的絕世佳人,衡山聽了怎不動心?還加著枝山左一句‘子畏的神通廣
大,你那裡比得上?’右一句‘一經唐子畏知曉,便要笑你太沒用了。’當時江南四大才子
都是目空一世各不相下,枝山把唐子畏抬得太高,把文衡山壓得太低,莫怪衡山不服了。
便道:“老祝,你怎的長子畏的志氣,滅衡山的威風?竊玉偷香難道只有桃花塢唐姓一家,
別無分出?我也來遊戲三味,和杜月芳小姐面訂終身,要求他允許我一娶兩婦分承宗祧,好
教唐子畏知曉了不但我文衡山的詩書畫三絕不弱於他,便是我的艷福也和他不相上下。廣大
風流教主不祗是唐寅一人,我也分得片席。老祝,你是詭計多端的,你可有門路介紹我和月
芳小姐相見?”枝山道:“錦囊中那怕沒有妙計?你準備著金練子,便可以把我的妙計牽將
出來。”衡山道:“只須妙計有效,我自不惜重酬。”枝山道:“怎樣酬法”?衡山道:
“兩姓姻緣倘能夠因此成就,我願奉十倍柯儀替你上壽。”枝山大笑道:“只這幾句話,我
的錦囊妙計便要被你的金練子牽將去了。”衡山附耳過來,正是:
計就月宮擒玉兔,謀成仙島捉青鸞。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廬《唐祝文周四傑傳》
第十四回
沈畫師游山坐小轎
文解元冒雨覓扁舟


天平山的鶴壽山房建築在半山,地名“中白雲”。風景清奇,林泉,幽勝,萬笏朝天般
的奇石在近眼前,令人目不暇接。這所鶴壽山房向歸道院掌管,裡面豢養著兩隻馴鶴,玄裳
縞衣,高視闊步,據說年齡都在五百歲以上,城中士女前來游山,總到鶴壽山房中休憩。附
近還有著名的缽盂泉,泉香且冽,道士烹泉飲客,風生七碗,撲去俗塵萬斛。這一天杜頌堯
太史挈同女兒月芳小姐替這位沈石田老畫師慶祝六旬正壽。要是在城市中晉觴上壽,未免過
於喧鬧,不合這位石田先生閒雲野鶴般的性情,因此借著鶴壽山房祝壽。一者討個好口彩,
恭祝石田翁的年齡和壽鶴一般;二者這其間地方清靜,布景天然,將來要由月芳小姐繪一幅
“鶴壽山房祝壽圖”,慶祝沈老夫子的攬揆良辰,……石田翁是壽翁,杜頌堯是主人,另請
兩位陪賓,一位是祝枝山,一位是唐伯虎。列位看官,這是補敘文章,在這當兒唐伯虎還沒
有投靠相府更名華安,所以他也在被邀之列。一主三賓恰是四人,十六世紀時代,男女防閒
最為嚴密,沈石田和杜月芳雖系師生,卻不能合席飲酒,不過在上壽的當兒“翠袖殷勤捧玉
盅”,向老師敬酒三杯罷了。待到十八世紀時稍為開通,袁子才廣收女弟子,湖樓宴會時居
然釵鬟列席,然不免引起一時物議。趙甌北控袁子才的呈詞中說的“結交要路公卿,虎將亦
稱詩伯,引誘良家子女,蛾眉都拜門生”。可見男女的界限一時不易打破,閒話少敘,且說
其時正是孟夏天氣,清和佳節,道士們知道城中杜翰林要在鶴壽山房中請客,早已打掃清淨,
四無纖塵。做主人的當然先到,杜頌堯和月芳小姐乘舟而來,在碼頭停泊,坐著山轎登山。
除卻杜升隨行而外,後面還跟著一乘小轎,便是月芳的侍婢柳兒。所有菜餚都是舟人包辦攜
帶上山,即在道院中落鍋,鶴壽山房地方軒爽,劃分內外兩楹,月芳小姐挈著柳兒在裡面的
一間休憩,杜頌堯坐在外面專候嘉賓蒞止。第一位光降的便是祝枝山,隨帶著僮兒祝童前來
赴宴,一到了鶴壽山房,杜升直垂著雙手,恭恭敬敬的喚一聲“祝大爺”,枝山笑道:“貴
管家,何前倨而後恭也?虎邱山上一塊青石你可是馱得怕了么?”杜頌堯聽得枝山到來,出
外相迎道:“枝山,你怎么一人到來?子畏呢?”枝山道:“昨天和子畏約定同舟游山,來
赴盛約,誰料今天清早子畏遣著家丁前來通知,說主人感受風寒,不能赴宴,囑託我代達歉
忱。”杜頌堯道:“子畏怎的感冒起來?今天偏不巧,少了一位嘉賓。”枝山笑道:“老先
生不用耽心,少了一位佳賓,祝某便可以放出兼人之量,大嚼而特嚼,管教吃個落花流水。”
杜頌堯聽了撫掌大笑,迎到鶴壽山房中坐定。月芳款款上前喚了一聲“枝山先生”,便到里
面去了。杜升送茶後又捧出精細果盤請客人點飢。談了一會子,杜升又來稟報:“沈老爺坐
轎來了,後面還跟著一乘小轎,坐的是家丁。”祝枝山笑道:“石田翁素來樸實,家無應門
五尺之童,今天也帶著家丁,可謂‘吁嗟闊兮’。杜頌堯不暇理會,出去迎接。兩乘山轎都
到道院門前停落,沈石田先行下轎,後面這個家丁隨後也下了轎,杜翰林敬其主兼及其仆,
迎入裡面,先和枝山相見,隨後月芳小姐出來拜見老師,慌得石田還禮不迭。拜罷起身,彼
此坐定了。石田帶來的家丁呆呆的站在一旁,目不轉睛的只向月芳小姐注視。枝山帶來的祝
童捏著嘴暗暗好笑,杜翰林和月芳忙著和石田談話,無暇兼營並顧。枝山忽的笑將起來道:
“老沈你,何處覓來這一個書僮?聰明面孔笨肚腸,一進鶴壽山房呆呆的站在這裡,宛比天
打木頭人。”月芳小姐本沒有注意到老師帶來的家丁,經著枝山說了這調笑話,不由的溜動
秋波,向那小廝瞧了一下。恰逢那小廝的兩條視線也向小姐拋來,說也奇怪,四目接觸的時
候,月芳小姐的心扉上怦怦的動了兩下,只為那小廝生的太俊秀了,不信朴樸實實的老師,
卻有這個清清秀秀的家僮。……沈石田道:“枝山,休得取笑,我那裡有什麼書僮?這是借
取的荊州,為著游山的時候扶持需人。因向親戚人家告假一名小廝,誰知是一粒算盤珠,撥
一撥動一動。”枝山笑道:“算盤珠還有動的時候,他只是一粒佛頂珠,呆呆的永不變動。”
杜翰林道:“枝山別說閒話,我們要坐席了。這一位壽翁請坐;這一位,枝山請坐;還空著
一位,本約著子畏,子畏因感冒不能到來……”正在定席的當兒,忽的道士匆匆忙忙前來稟
報導:“王老相國也來游山了。”杜翰林大喜道:“這正是天假之緣,王守溪老相國也來游
山了,我們替石田翁慶祝千春,正少著一位陪賓。老相國文章科第,名重東南,和我們又有
翰墨因緣,快去請來相見。”這一句不打緊,卻嚇壞了石田身旁的小廝,覷個機會便想滑腳。
列位看官,這位王守溪老相國確是明朝的一代名臣,單名一個鏊字,表字濟之,別號守
溪。是吳縣洞庭山人,他從解元出身,考中了成化十一年的會元,假使在殿試的時候再來一
個狀元,便是三元及第。可惜他中了第三名的探花,論到他的才學,大魁天下,綽綽有餘。
為什麼試官不肯成人之美,把他取在一甲第三名呢?原來其中另有一個作用,只為三元及第
是士林中最為榮寵的事。自從明太祖定鼎以來直到憲宗成化年間,將近百載,三元及第已有
兩人,一是洪武二十四年的黃觀,一是正統十年的商輅。比及王鏊應那殿試的時候,恰值商
輅商相國充當殿試讀卷大臣,鼎甲的去取,全在商相國的掌握之中,他得了王鏊的試卷,本
要拔取他做狀元,但是王鏊中了狀元便是三元及第,和商相國的科名一般,很名貴的三元及
第同時有了兩人,便不見得三元及第的可貴。因此商相國把一甲一名的試卷和一甲三名對調,
吳縣王鏊原本一甲一名狀元,改為一甲三名探花,餘姚謝遷原本一甲三名探花,改為一甲一
名狀元。似這般上下其手,王鏊的三元及第便打落在商相國一點私心之下。所以東洞庭山有
兩句民間歌謠,叫做“朝中若無商閣老,王鏊一定中狀元。”這不是編書的響壁虛構,看官
們倘到東洞庭山去遊歷,只須訪問山民,包管這兩句歌謠自有人唱給你聽。王守溪雖然飛黃
騰達身為貴官,但是憐才如命,卻肯虛心折節下交當世賢俊。所以他和杜翰林、沈畫師都是
詩酒好友,他和江南四大才子唐、祝、文、周都是忘年之交,尤其和唐伯虎最為投契。老相
國退歸林下時,遊山玩水,時時和唐寅同行。這又不是編書的響壁虛造,可以說出一個很有
力的證據。諸位遊玩虎邱山時,但看劍池旁邊的石壁上面有少傅王鏊解元唐寅的題名至今石
刻還沒有磨滅,王老相國下世以後賜諡文恪,備極榮哀,他的墳墓便在東洞庭山墓門以內鐫
著一副唐寅所撰的對聯叫做“天下文章第一,山間宰相無雙。”這對聯至今尚在。守溪和子
畏的交誼便可想而知了。又聽得王姓的子孫講起正德改元,新天子即位,王鏊這時候正在林
下優遊,朝廷器重他老成碩望,召他為相。派著欽差到東洞庭山去宣旨,王鏊感念君恩,擇
日入都朝覲。唐寅便替他繪了一幅《出山圖》。圖中樹石效李唐,人物仿公麟,而車中傳神
不減長康。這是唐子畏得意之筆,和沈石田的《神仙樓閣圖》同為畫苑至寶,而且《出山圖》
上有祝允明、徐禎卿、張夢晉、朱存理諸家的題詠尤為名貴,可惜經了兵燹,圖卷失傳。要
是此卷尚在人間,中國美術史上一定可以增輝萬丈呢!列位看官,小說是假的,考據是真的。
以上所說的雖和本文沒有什麼大關係,然而卻有來歷,並不是唱書先生彈著弦索所唱的唐寅
故事可比。
閒話剪斷,言歸正傳。且說王老相國既和唐、祝、文、周交好,子畏以外他便器重著這
位少年英俊的文徵明文解元。他見了文衡山總是獎勉他做一位品學兼優的文人,他說:“伯
虎文才並世無二,可惜落拓了一些,雖然有托而逃,佯狂避世,但終不可為訓。衡山,你是
個少年老成,且和伯虎交好,件件般般都可效法伯虎,惟有竊玉偷香效法不得。”文徵明道:
“老先生金玉之言晚生切記在心,永不忘懷。伯虎的錦繡才華晚生願學未逮,伯虎的風流跌
宕晚生謹謝不敏。”老相國撫掌激賞道:“衡山,你果能自賤其非,將來一定是個非常人物。
可見老夫賞識賢俊,老眼未花。”從此以後老相國益發器重衡山,衡山也為著知己之感兢兢
自守,不敢在花柳場中涉足。會淘氣的唐伯虎知道文衡山掛著一塊道學招牌,偏要試他一試,
探得衡山有一天要游竹堂寺,須得打從妓院門前經過,他便在(禁止)面前放些風聲說:“這位
文解元面子上是很道學的,骨子裡很不道學,你們只須騙得他進門,用一番籠絡手段把他籠
絡住了,管教他身入迷魂陣再也不想出門。他又是文太僕公的賢郎,家況很好,將來的纏頭
金決計不吝揮霍,在你們也有說不盡的好處。”(禁止)們都是抱著拜金主義的,況且文徵明面
貌又美,才學又佳,恩客的條件樁都備,便依從了唐寅的計畫!遣人在門前守候。待到文徵
明從竹堂寺游罷回來,打從妓院門前經過,當時的院子門楣上並不掛著金字招牌,文徵明既
不向院子人家走動,當然不知這幾家都是秦樓楚館。明朝年間的解元頭上的方巾便有個顯明
表幟,文徵明正在緩步歸家,卻見有一個小僮站在一家門首高喚著“文二爺這裡來!”徵
明奇怪道:“這裡是什麼人家?我不認識。”小僮道:“這裡面便是唐大爺的別墅,唐大爺
便在裡面。”一壁說一壁牽著他的衣袖引他入內。徵明肚裡尋思:“不聽得子畏有什麼別墅,
倒要探他一探。”誰料才到裡面客堂中恰恰坐定,便聽得一陣金鈴扯動,接著又是一陣鶯鶯
燕燕的笑聲,人尚沒有出來,一陣陣的脂粉香便已迎風送到。外面徵明大大的奇怪:難道這
是子畏藏嬌的金屋?接著瑣瑣碎碎的許多弓鞋聲音,花蝴蝶般一大群撲到文徵明身邊,錦屏
風般的把文徵明圍在垓心。文徵明待要躲避,如何可以避得?有些拍著他的肩,有些勾著他
的頸,有些坐上他的膝蓋,有些磕著瓜子仁塞到他的唇邊,有些拎著香羅帕在他身上左縈右
拂,你一聲“文二爺”,他一聲“文公子”,我一聲“文解元”,徵明才知道賺入了花柳場
中,掙扎著要走。但是彼眾我寡,怎么可以脫身?徵明氣極了,便恨恨的說道:“你們再要
糾纏不清,回去時我便要通知地方有司,一律驅逐出境!”虧得這幾句,才解了重圍。鴇母
上前賠罪道:“文二爺,我們本不敢冒昧把二爺賺入院子的。只為唐大爺向我們這么說,我
們才敢無禮。這是上了唐大爺的大當。”徵明道:“原來又是唐子畏弄的詭計,不乾你們的
事,我自去和子畏理論。”當下離了院子,逕往桃花塢質問唐寅。唐寅便道:“尋花問柳本
是逢場作戲,有什麼妨礙呢?”徵明道:“我受了王老相國賞認之恩,聲明在先,不作尋花
問柳的事。你這般惡作劇,未免有傷忠厚了。”彼此一笑並沒有記恨,可是這件事傳入王老
相國的耳中,益發把文徵明讚美不絕。學著黃石公的論調,道一句“孺子可教也。”這一椿
故事叫做唐解元設計賺衡山,出在一部筆記叫做《蕉窗雜錄》的裡面。編書的把來補敘出來,
便見得文徵明對於王鏊有種種知己之感。無論如何,總得愛惜羽毛,寶貴名譽,不使老相國
丟臉。誰料“一點水偏偏滴在油瓶里”,老相國早不游山遲不游山,偏偏杜翰林替沈石田做
壽,老相國竟在這裡不期而遇,唐子畏早不感冒遲不感冒,偏偏杜翰林請他做陪賓,他竟不
能赴宴,以致虛座以待。杜翰林要請老相國前來到席,老相國一來,老相國便要丟臉了。他
所說的“孺子可教也”要變換著兩句論調,叫做“非我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原來
沈石田帶來的家僮便是文徵明喬裝改扮。文徵明和杜翰林本非熟識,當然不會窺破行藏,在
座的陪賓又是枝山、伯虎二人,益發不會破露秘密。這便是上回書中祝枝山和文徵明附耳商
議的結果。這件事須得疏通了石田才能進行,石田在先不肯,經枝山再三商懇,說:“小文
暫作家僮,藉此飽餐秀色,宴畢以後依舊跟你下船,又不會發生什麼枝節,你老成全了他
罷。”經這一說,石田才允諾了。現在聽得杜翰林要去邀請王老相國入席,不但徵明失色,
石田翁也耽著心事,頻頻向著他的假書僮歪歪嘴兒,是一種使他滑腳的暗示。文徵明飽餐秀
色,只餐個半飽,滿意要等大家都入了席,杜二小姐上前敬酒的當見,再看一個十分飽滿。
又聽得枝山說起月芳小姐這番游山隨帶著畫具前來,準備即席起稿,繪一幅《鶴壽山房祝壽
圖》這又是一個大好機會,非但可以飽餐杜二小姐的外貌,並且可以飽看杜二小姐的內才。
祝枝山“又做師娘又做鬼”,徵明喬扮書僮是他的妙計,比及扮了書僮走入鶴壽山房。枝山
瞧見小文這般出神模樣,卻又和他打趣,說他是天打木頭人,說他是佛頂珠,賺得月芳小姐
的轉頭來,兩兩的目光接觸。非但月芳小姐的心扉上怦怦的動了兩下,便是徵明當時也幾乎
心醉在這秋波妙盼之下。道士們稟報一聲:“王老相國游山。”杜翰林便忙著要去迎接。月
芳小姐驚鴻一瞥的避入內室,沈石田接二連三的歪歪嘴兒,祝枝山要算鎮靜,面部上也微帶
著慌張之色。文徵明待要滑腳,捨不得月芳小姐;待要不滑腳,又只怕被王老相國瞧破廬山
真面。這時候萬一的希望只希望老相國不入鶴壽山房,另到他處去遊玩,那么這個大好機會
還不致於當面錯過。正在這么想,已聽得靴聲橐橐和那老相國謦之聲漸逼漸近。石田的嘴
唇益發挪動的厲害,枝山口中輕輕的念著兩句老話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在這當兒,
不由文徵明不走了,一溜煙的出了鶴壽山房的門在那假山洞中暫避一下,待到杜翰林陪得王
守溪老相國穿過迴廊,他又一溜煙的出了道院的門。來時節他是坐的山轎,去時節行色匆匆,
不及坐山轎了,七高八低的走了許多山路。四月里天氣陰晴無定,忽見四圍山峰上透出蓬蓬
的熱氣,如出籠的饅頭一般,風送浮雲把當空一輪紅日掩蔽了,徵明暗思:“不好了,快要
下雨了,這裡離著船埠還有三五里路,還是急急奔走的好。”腳亂步忙,急不擇路。行到半
路,黃豆粗的雨點子,早已迎面打來,前不見村後不見鎮,附近也沒有竹籬茅舍,只好在一
棵大樹下暫避則個,偏又一陣風來,吹得枝頭搖搖擺擺,枝葉上的積水便似矢石般的投將下
來:可憐這位文解元水淋淋的變做了落湯(又鳥)。幸而濕雲過處,紅日重吐光芒。文徵明踏著滑
溜溜的山徑覓路回船,中間又滑跌了兩三交,水漬未乾,泥痕又濺,才佩服枝山說的唐寅的
竊玉偷香,自己萬萬比他不上。唐寅屢次喬裝改扮,混入閨房,總是成功的多失敗的少。自
己初出茅廬,第一個炮仗便不響,弄得這般狼狽模樣,自已也覺得好笑,好容易到了船埠,
拖泥帶水的下船,一壁更換著乾燥的衣服,一壁呆想著方才的俊遇,正是:
拈來紅豆相思子,愛煞青溪最小姑。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廬《唐祝文周四傑傳》
第十五回
傳畫學師生接席
訴衷情姊妹聯床


冒雨下山的文徵明,這一番真正苦了他。也回到船艙更換濕衣,虧得他的原有衣服都
在艙中,一經更換依舊是個文人裝束。舟子已得了文徵明的好處,優給他賞號錢,買囑
不許聲張,所以這一回文徵明喬扮家僮,除卻唐伯虎、祝枝山、沈石田三人,誰都沒有知
曉。到了後來,要不是他在月芳小姐面前吐露情由,月芳小姐也不會曉得今日的瀟灑書生
便是昔日祝枝山口中的佛頂珠和天打木頭人。他到了船中,天色早已開霽,“四月清和雨
乍晴,”絕好一項風景畫,碧山如沐,紅塵不飛。想到鶴壽山房中的杜月芳小姐一定在筵
前對客揮毫,起這幅《鶴壽山房祝壽圖》的草稿。可惜書生沒福,不能夠眼見他玉指纖纖
拈彩管,羅巾艷艷拂花箋。他又轉念一想:今天的後遇,無福之中還算有福,王少傳忽地
游山前來闖席,固然是一樁沒趣的事。然而還算僥倖,待到定席時才來,我已見過了月芳
小姐的花容玉貌。雖不曾看個全飽,卻已看個半飽。假使他老人家比著老沈早一刻到鶴壽
山房,那么我望見了他的影子只好返身便跑,怎能夠眼見月芳小姐在紅氍毛上款款下拜盈盈
起立呢?“文徵明這時餓著肚皮。在船中胡亂吃了些東西。咫尺蓬山沒路通,悶坐在船中,
也只有自安自慰的法。他想:”老祝定下的錦囊妙計,分著兩步:第一步設法使那才子佳
人邂逅相遇;第二步設法使那才子佳人互通款曲。現在第一步已實行了,繼續進行的便是
第二步。總有一天和月芳小姐秘密會面,說幾句知心話,把我們分承面房宗祧的苦衷—一
講明了。只須月芳小姐肯原諒,這頭親事依舊可以十拿九穩……“待到未刻初過,冉冉斜
陽漸有下山的光景,老畫師沈石田先生已坐著山轎宴罷歸來。進了船艙使即開舟,石田向
文徵明說道:”衡山,你假扮家僮混入鶴壽山房,幾乎鬧出亂子。祝枝山的錦囊中真沒有
好計想出,你上了他的當也。你去後杜頌堯問及我:“為什麼貴管家不見了?”我只說:
“他已先回船中去了,酥ι鉸釧齏蚰就啡耍淖牌律蕉ァ?lt;br>‘把這幾句話
瞞過了老杜。他也—些沒有疑惑。”徵明又把方才踉蹌避雨中途傾跌的話述了一遍僮。石
田笑道:“衡山,你今天的事可謂不幸而幸,幸而不幸。”徵明道:“請問石老,怎教做不
幸而幸。”石田道:“你要看我的女弟子對客揮毫,偏偏王少傅到來,嚇得你置身無地,
這是你的不幸;幸而我連連向你示意,枝山又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王少傅從迥廊里走來,
你卻在假山洞裡躲避,這重難關竟被你躲過了,這是你的不幸而幸。”徵明道:“還有幸
而不幸又是怎樣解釋?”石田道:“你躲過了這重難關前面都是坦途了,只須在道院的門房
中略坐一時半刻依然可以看我的女弟子對客揮毫,可惜你忙著逃走,匆促下山,以致中途遇
雨連遭傾跌,這是你自討苦吃,所以說你幸而不幸。”徵明道:“王少傅在座,我怎可以
混入鶴壽山房看貴門生月芳小姐對客揮毫?”石田道:“你道王少博也來入席的么?非也非
也!王少傅已應了芝嚴長老的約,約他到無隱庵中去吃素齋,游過了鶴壽山房便須往游無隱
庵。他在鶴壽山房只坐著一刻光景,談談詩賦文章。他對於你的文學兀自讚不絕口,他
說:”衡山不但文學擅長,而且品行謹飭,簡直是後進中難能可貴的人才。’祝枝山插嘴
道:“老先生目光如炬,賞識非虛。衡山的年齡輕於伯虎,居然沒有什麼放浪行為。‘王
少傅點頭道:”衡山的可敬處便在這上面。枝山含譏帶諷的說道:“目前的小文固然品學兼
優,但不知將來的小文可和現在一般?”王少傅聽了有些佛然不悅,便道:“老夫品評人物
從來不曾有毫髮之差,現在的衡山是這般,將來的衡山也是這般,一定可以捏得穩瓶的。”
枝山方才無話。卻向我顛眉霎眼,分明笑這位老相國品評人物今日裡卻失了風,穩瓶兒管
教打碎也……“

列位看官,這一段故事叫做“文解元初會杜月芳,”是那年四月里的事,發生在唐伯虎
扁舟追美之前,不過為著行文上便利起見,卻寫在唐伯虎扁舟追美之後,這是普通文字中一
種補敘筆法。補敘已畢,便須接講杜頌堯為著壽誕在即,派著僕婦丫環去接取大女兒雪芳
回來。蘇州和東亭鎮雖然不到百里之遙,但是十六世紀時代,既無火車又無輪船,至於航空
的飛機益發不消說起了。雪芳在八月十六日動身,到了來日下午方才抵家。杜頌堯的夫人
已於數年前亡過了,伴他寂寥的只有一位姨太太。這一天雪芳歸寧,姨太太偕同月芳都到
中門以外相迎。姨太太是小戶人家出身,免不了勢利性質,見這位姑奶奶是華相府的家媳,
何等聲勢,不見他嫁著呆婿的可憐,只見他門第高貴,和尋常人家不同,他見了雪芳竭力逢
迎,一疊連聲的姑奶奶長,姑奶奶短。姑奶奶的房間已預備在堂樓上面,可以熱鬧一些。
所有房中陳設三日前早已布置一新,姑奶奶帶來的侍婢秋桂便住在姑奶奶的後房,以便姑奶
奶可以隨時呼喚。姑奶奶愛吃的東西已開單交付廚房按日烹煮,務須格外道地。隔了少頃,
杜頌堯已從外面到來,父女相見自有一番話說。杜府中的男女僕役見這位姑奶奶珠圍翠繞,
打扮得雍容華貴,真不愧是相府人家的少奶奶,你也說姑奶奶好福分,我也說姑奶奶福分好
。杜府冷靜已久的空氣中,充滿著“姑奶奶、姑奶奶”的呼聲,甚至月芳畫室前面飼養著的
一隻綠毛鸚哥在先只會得說幾聲“客人到也,”後來也學嘴學舌的左一聲“姑奶奶”右一聲
“姑奶奶,”其實這位姑奶奶的胸中竟是苦不勝言,嫁個丈夫是呆子,一生希望斷絕,以這
般的相府家姐倒不如嫁了一個窮書生,相憐相愛,還不失唱隨之樂。……父女談話時,雪
芳也只好隱隱約約的說幾句不好傾筐倒篋的盡情披露,這便是沒有親娘的苦處。要是有了
親娘,雪芳使可以把自己肚腸角落所有的抑★一古腦兒告訴親娘。現在娘亡父存,出閣的
女兒和老父總有幾分疏遠,總有幾許難言的苦衷,只好在肚皮里做堆疊。姨太太又是不關
痛癢的告訴他也沒用。惟有月芳是他胞妹,向來又是很和睦的,自己的苦衷除卻告訴胞妹
知曉告訴誰來?月芳的臥室是平屋不是高樓,為著接近花園,地方清淨,描寫丹青時有許多
方便,所以不住高樓而住平屋。他的閨房並列三間,中間是憩坐,左面一間是畫室,右面
一間是臥室。從畫室出去便是一個很幽雅的庭院。隔著一個月洞門便是花園,其間有疏疏
密密的修竹,彎彎曲曲的迴廊,層層疊疊的假山,女畫師的閨房當然也有幾分畫意。雪芳
愛住樓上,嫌著樓下太冷靜,因此姨太太替他在樓上預備臥室。月芳為著姊姊難得歸寧,
暫時也住到姊姊房中去,和雪芳聯床夜話,喁喁細語,一時怎講得盡?雪芳把許多不便吐露
的苦衷在他妹子跟前盡情吐露。雪芳道:“妹妹,你的終身大事自己要做一半的主,要是
不然,你姊姊便是個前車之鑑。在幼年時,甚么都不知曉,事事都由爹娘作主。到了現在,
嫁了這般一個夫婿,斷送了我的終身。一切氣惱只好存入肚裡。”說時眼圈兒起了紅暈。
月芳道:“妹夫的天資雖然差了一些,但是庸庸多厚福,‘少年公子老對君,’後福未可限
量。再者,愚純的人用情專一,不比面貌俊秀的郎君,動輒三妻四妾,用情不專,有名無
實。”雪芳嘆了一口氣道:“妹妹,提起你姊夫,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是自家人,我告
訴你也不妨,假使你姊夫秉性愚鈍,用情專一。我便嫁了這么的呆婿也有一些可取之處。”
月芳驚問道:“難道似姊夫這般的忠厚人還有外遇不成?”雪芳道:“外遇呢,現在還沒有,
這是公公婆婆嚴加管束的功效。不過見了平頭整臉的女子,他時時要起著黏花惹草的心。
婆婆身邊的四香姿色都好,尤其是秋香,艷絕一時,可笑你這踱頭姊夫件件般般都呆,惟有
欣賞美色的心卻沒有呆。他不照照自己的嘴臉,卻攔住了秋香硬要調情,被秋香告訴了婆
婆,婆婆大怒,把你姊夫喚進紫薇堂直蹶蹶的罰跪在堂上,他是跪慣的,鈍皮老臉做矮人。
不以為奇,我是要面子的人。清早上紫薇堂問候婆婆,卻見自己丈夫這般丟臉,真叫我
置身無地。”月芳道:“跪在娘前算不得丟臉,姊姊假作不知使是了。”雪芳道:“他的
丟臉不止這一椿,我也說不盡許多,尤其是今年中秋夜的事,他不知羞我卻替他羞煞!只為
公公新買一個書憧,吟詩作對件件都精,有了書憧的聰明,益發見得兒子的痴呆,公公在天
香堂上賞中秋,喚著兩個踱頭兒子陪飲,吟詩不會,作對也不會;問及書憧卻是對答如流,
詩也做得好,對也對得工。公公便把一席盛筵都賞給了書僮。一對踱頭不許染指。這是多
么的可恥啊!秋香探得天香堂上的訊息,上堂樓告訴我知曉,我氣得兩手如冰。可笑你姊
夫和你姊夫的兄弟二踱頭,‘一對搭拉酥,’竟向書僮哀求配饗。後來秋桂第二次探得消
息,上樓稟報,他說這筵席已搬入書房,書僮上坐,兄弟倆左右陪飲,你姊夫吃得爛醉如泥
才上堂樓,酒氣向人直衝,進了房間忽的嘔吐起來。妹妹,你知道我是素愛清潔的,叵耐
你姊夫太不識相,對著我開口便吐,所有吃的東西瀑布也似的噴將出來,把我的衣裙都沾污
了,趕緊更換不迭,我好生氣悶。人家度中秋總是快快活活的,惟有我杜雪芳裝滿著一肚
子的煩惱。”月芳道:“姊姊,怪你不得,但是煩惱也沒用,把身子憂★出病來,又要惹
得爹爹長吁短嘆。姊姊,你可知道爹爹的心境也不好,中秋節爹爹從東亭鎮回來,到了晚
間照例在家中慶賞中秋,爹爹忽的瞧了姨娘一眼仰天長嘆。我問:”爹爹因何長嘆?‘他
說:“我自從釋褐以後,名登仕版,自問為官清正,不曾造孽,為什麼派我膝下淒涼,做了
一個無兒的鄧伯道?你姨娘進門多年,竟沒有夢熊訊息。想後思前,越教人不快活。”雪
芳道:“姨娘服侍爹爹可似從前一般殷勤?”月芳道:“侍奉上還不錯,只是肉麻一些。爹
說腰疼,他便槌背;爹說筋骨不舒服,他便來提黃板筋。畢竟他是整容匠的女兒,這幾樁
都在行。”雪芳道:“妹妹,你近來可有人上門替你撮合?”月芳笑了一笑,伏在桌子上
假裝磕睡。雪芳在他香肩上推了兩下道:“妹妹,又來了,算什麼?自家姊妹難得聚會,
談談心事,有什麼話不好說?況且夜深人靜,房裡沒有第三人,妹妹,我的說話都向你抖了
義袋底,你又何必瞞我?這幾天我和你親親熱熱,過了爹爹的壽誕我又要回夫家去了。妹
妹。抬起頭來,有話向你姊姊說,你姊姊不會取獎你的。”月芳慢慢的把那暈著薄霧的嫩
臉蛋抬將起來,悄悄的說道:“今年春天,爹爹央托祝枝山到天庫前文宅說親,你是知道的
。”雪芳點頭道:“春間爹爹寫信給我,曾提起這句話。但是過了半個月,爹爹又有信來,
說道這頭親事已作罷論了。信中說話很簡略,不曾說出作為罷論的原由。秋節前,爹爹到
東亭鎮來看我,在先預備把這椿事問問他老人家,但是見面以後要說的話太多了,我又忘記
把這椿事問問他。妹妹,聽說文衡山解元也是蘇州數一數二的才子。公公常常道及他,說
他不在唐解元之下。這番親事不成,是文姓不願意呢,還是爹爹不願意?”月芳便把文太
夫人向祝枝山說的一番話講給他姊姊知曉。又說:“在這分上,爹爹便一口口回絕了媒人,
不願意把我許給文解元。”雪芳道:“這位文太夫人倒也爽直,把一切話預先聲明。但是
爹爹為著這一層,便不肯把你許給文解元,似乎固執一些,須知天下的男子那一個保得他將
來不娶三妻四妾?盡有在求婚的時候指天誓日不起野心,到得成婚以後,不須三年五載,
早已納了好幾個偏房。只須文解元是個多情種子,那怕一娶兩妻,他也不會就薄待了你。
妹妹,女孩兒家的親事,早配不得,遲配不得,你姊姊所吃的虧便在配得太早了一些。到
如今木已成舟,說也徒然。妹妹今年一十九歲,正是標梅待吉的芳齡,那年周解元央媒求
親,要把你娶往杭州長年居住,難怪爹爹不答應。今春議配文解元,又起了這個挫折。女
孩兒家的年齡一過了二十歲還沒有定親,這是一樁可慮的事。年齡漸漸的大了,成了一個
老閨女,秋月春花,等閒辜負,到那時急於配親也只好降格以就,不是許給老頭兒做填房,
定是嫁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窮措大。妹妹,你曾見過文解元么?他的面貌可和他的才學相稱?
“月芳低著頭道:”我沒有和他會過面……“月芳沒有和文徵明會過面么?哈哈,誰說呢?
編書早已把他倆拉攏在鶴壽山房裡行過注目禮了。可借文徵明知道杜月芳,杜月芳卻沒有
知道文徵明。因此姊姊問他,他說沒有會過面,雪芳又問道:”你既沒有和文解元會過面,
可曾聽得有人談過他么?他的品行怎么樣?“月芳道:”今年四月里,爹爹挈著我替沈石田
老師做壽,席設天平山鶴壽山房,正待坐席,忽的道士前來稟報導:“王老相國來了”。
雪芳道:“可是致仕宰相王鏊王少傅么?”月芳道:“正是他。”雪芳道:“王老相國和
我們公公也是好友,我們書房裡‘金粟山房’四宇扁額便是王老相國的法書。”月芳道:
“王老相國是士林中的泰山北斗,他對於後生小子很喜獎勉,尤其是唐、祝、文、周中的文
衡山,他說文衡山的才學不讓唐伯虎,文衡山的立品尤在唐伯虎之上。”雪芳道:“說到
唐伯虎我又記起—椿事來了。公公常說唐伯虎的架子大的了不得,請他繪幾幅中堂和屏條,
托吳縣大令去說,他不肯繪;托他表妹寫信去懇求,他依然一個不繪。妹妹,我記得唐伯
虎和爹爹很想熟,假如托爹爹向他央求,你看他肯繪不一肯繪?”月芳道“姊姊,我告訴你
一樁新聞,唐伯虎早已失蹤了。”雪芳驚道:“他又不是小孩子,怎會失蹤呢?”月芳道:
“他的失蹤真教人不可測度,唐伯虎每次出門總是隨帶一名家僮同行,不是唐興便是唐壽,
本月十二日唐伯虎更換衣服出門,臨走時只說去去便來,不要唐興唐壽相隨。誰料他一去
以後便成黃鶴不復返。一連兩三天沒有回家,把家中八位娘娘急得甚么似的。合該是唐興、
唐壽倒霉,大娘娘抱怨他們不跟著大爺出門,以致大爺失蹤,天天把他們責打,兩個小廝愁
眉淚眼的到各處去訪問主人,親戚朋友家中都已—一訪遍,便是我們家中兩個小廝也來了好
幾遍。”雪芳道:“這也奇怪,他到了那裡去呢?”杜月芳笑道:“唐解元到了那裡去,
我們怎會知曉?多分是又乾他的竊玉偷香生涯去了。”談到這裡,銀燈必卜必卜的作響,
爆出兩朵並蒂的燈花。雪芳笑道:“妹妹的喜信不遠了,並蒂燈花使是個佳兆。”月芳把
他姊姊推了一下道:“你說不取笑我,這不是取笑么?”說話時,譙樓上打更聲起,連敲了
三下小鑼。雪芳道:“時候不早,三更了,我們早早安睡罷……”這幾夜姊姊談心都是這
般,每到更闌,銀燈中總是爆出並蒂燈花。

待到八月廿三日的一天,杜翰林宅中已是門庭若市,華鴻山太師這一天也來了,他住在
王守溪老相國的府中。到了來朝也須登堂祝壽,杜翰林交遊很廣,各處送來的壽禮都是詩
文書畫居多,唐伯虎繪的一幅《海屋添籌囹》。好在八月初旬便即送來,要是遲了幾夭,
杜翰林的壽堂上面便少了這一幅名人畫品。其他的壽禮,有王鏊領銜的全堂壽屏,有沈石
田的玉堂富貴大中堂,有華鴻山的泥金壽聯。有祝允明的草書壽詩,有周文賓的楷書壽星
明詞,有徐禎卿的樂府新聲,琳琅滿目,美不勝收。最難得的文徵明和杜頌堯向來未通交
際,這一回他也送壽禮來了一軸四體分書的律詩四首,一軸無量壽佛囹,都是工秀絕倫,掛
在壽堂上頓增多少光彩。杜翰林見了衡山的書畫,又懊悔春間提起的親事,不該毫無磋商
的把來回絕了。杜翰林收到的壽禮都經過月芳小姐寓目,見了他人的書畫,月芳賞玩了幾
遍也就釋手了。惟有收到了文徵明的書畫,月芳看了又看,只是不忍釋手。

……八月廿四日是杜翰林五旬正誕,太史第的門前轎馬紛紛,比昨天尤其熱鬧。這時
候盛行崑劇,庭院中搭著戲台,粉墨登場,博得人人注目。杜翰林在外面酬應男賓,姨太
太和雪芳月芳在內堂酬應女賓,壽筵張處風光好,說不盡風蕭象板、雁瑟駕笙。月芳小姐
是喜靜不喜鬧的,待到午筵散後就央告著姨娘和雪芳姊姊,請他們陪著女賓去觀劇,自己要
回臥室休息片刻再到外面來聽戲。雪芳笑道:“你是女畫師,不慣在熱鬧場中走動的,你
去休息片刻也好。”月芳含笑不語,挈著侍婢柳兒自回臥室,更換了衣服,又行過了女性
的方便,在銀盆中洗過了手,重整羅裙,輕勻香粉,喚柳兒到外面去泡一壺香茗,自己輕移
蓮步出了繡房,卻走到對照一間的畫室裡面。只為靜養腦筋,預備取幾件名書名畫賞玩一
番,作為怡情悅性之助,他舉著纖纖玉手,才把門帘揭起,忽見裡面坐著一位儒巾儒服的白
面書生,眉清目秀,似曾相識,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月芳再也想不到自己的畫室裡面會得
有人坐著,正做《西廂記》曲文中說的“嚇得我倒躲倒躲。”月芳正待退出,那書生已離
了座,向月芳深深一揖,口稱:“小姐請恕冒味,小生文徵明奉揖了。”月芳小姐聽得
“文徵明”三個字,不由的停了蓮步,鶯聲微囀的道了一句:“先生萬福,”正是:

二分春好花爭笑,百囀聲柔鳥帶羞。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廬《唐祝文周四傑傳》
第十六回
祝枝山有心窺畫室
杜月芳無意遇情人


列位看官,祝阿鬍子的第二條錦囊妙計,今天又是實行的日子了。要知道杜月芳的畫
室裡面陌陌生生的文解元怎會路入桃源,這件事當然要從祝阿鬍子說起。在杜頌堯做壽的
前五天,祝枝山往訪杜翰林,便在花園中銜杯小飲偶然談到華鴻山不惜重金要購唐寅的丹青,
好幾回不得如願,枝山笑道:“子畏的脾氣我祝某深知其細,不為利誘,不為威逼,他不肯
畫時無論如何不肯畫。只有逢到女色關頭,他要央求我祝某做媒人,那時我喚他繪什麼他
便繪什麼,任憑我點景,任憑我限期,他總奉命惟謹。可惜子畏失蹤了,要不然,旁的人
求不到的畫件我祝某總有法子可以求到的。”杜翰林又談起華鴻山自恨不如李典史,華鴻
山求不到的東西,李典史卻是應有盡有。祝枝山道:“聽說老李的畫箱寄在府上,這其中
一定琳琅滿目。”杜翰林道:“這隻畫箱現交二小女收管,藏在他的畫室中。這妮子性喜
書畫,時時取出臨摹。在這分上,倒被他得了許多進步。可惜李典史不久要回來了,回來
以後這畫箱便領取去。”枝山道:“老李富於收藏,我也知道的,他收藏的東西大抵現時
人物的作品居多。”杜翰林道:“古書古畫也不少,有宋徽宗的畫鷹立軸,有宋高宗的御
筆手卷,有倪雲林的《獅子林圖》、《春林遠岫圖》有宋景濂所書的《道德經》有危太素所
書的《雪賦》,都在這裡面。”

這幾句話引動了祝枝山的好古癖,嬲著杜翰林定要檢出幾種廣廣祝某的眼界。杜翰林
道:“今天不巧,二小女陪著他姊姊到封門游網師園去了,要不然便喊他檢出幾種請你賞鑒
賞鑒,末為不可。”枝山道:“書畫既藏在令愛的畫室裡面,只須引我到畫室中去賞鑒一
番,免得取將出來反多周折。”杜翰林沈吟了半響道:“實不相瞞,二小女的畫室接近內
閏,這是來賓止步的地方,”枝山握著一把亂七八糟的鬍鬚哈哈大笑道:“老先生,你不要
誤認了人罷,祝某生就這副嘴臉,早斷絕了偷香竊玉的心,不比唐子畏一入了人家的內室總
有些不乾不淨,生出許多風流佳話。況且老先生盡可放懷,令愛既不在府上,何來瓜田李
下之嫌?只是老先生瞧不起祝某,不肯把古人的精品飽我眼福罷了。”只這幾句話便說動
了杜翰林,忙道:“枝山,不用嚕嚕嗦嗦的發什麼話,你要看我便引你去看就是了。二小
女的畫室要是從內堂走入,須經過幾處臥室,很不方便;要是從花園中走入,只須穿過假
山,繞過迴廊,從竹林中抄將進去便是畫室。你要賞鑒可以馬上便去,趁著二小女沒有回
來。要不然他便要嗔怪我老子多事,只為這是來賓止步的地方啊!”於是杜翰林乘著酒興
引導祝枝山到月芳畫室中去參觀書畫。參觀不打緊,只是作成了祝枝山錦囊中的第二條妙
計,他回去以後便喚祝童到天庫前去邀請文解元到來,說有要事商量,比及徵明到來以後,
枝山笑道:“我今天在老社那邊飲酒,已被我探得桃源路徑。你只要依計而行,便可和杜
二小姐覿面談心,申說一娶兩婦分承宗祧的苦衷。包管他一意憐才,滿口應允。這頭業已
破裂的婚姻自有復歸圓滿的希望。”於是把方才從花園中抄入月芳畫室的途徑說了一遍,
文徵明道:“我和杜頌堯太史素少往來,怎好進得他的花園。”枝山道:“這到容易,現
在有一個好機會來了,本月二十四日是老杜五旬正誕。王少傳已做了一篇駢四儷六的啟事,
替老杜徵詩徵文又徵書畫,料想你那邊也得到這一分。”徵明道:“王老相國也送來一分,
又有一封親筆書信叫我應做,我瞧著老相國分上,特地繪一幅《無量壽佛圖》,又做著幾首
賀詩,已付裝池,不日便將送往太史第去。”祝枝山把十二個指頭拍得怪響,笑道:“這
便再好也沒有了!你送了壽禮便該登堂祝壽,祝壽以後便該叨擾他的壽筵,筵散以後旁的賓
客忙著要看戲,你卻悄悄的溜到花園裡去,依著我指引你的途徑便可以直達社二小姐的畫室
。但有一句話告訴你聽,據老杜說,這通入畫室的兩扇月洞門洞開的時候少,掩閉的時候多
。今天老杜引我進去時,月洞門卻是緊緊的閉著,而且粉牆上還貼著‘來賓止步’,的字樣,
我以為無法入內了,老杜不慌不忙握著門上的銅環,向左一扯,這左面一扇月洞門便推入牆
壁的夾縫中去。裡面便別有洞天了。他又說月洞門這般構造,外面人是不知道的。往往不
向左扯,只向內推,這扇門便推不開了。衡山,這是月洞門的機關,你進得月洞門,便可
以路入天台。門牆上貼的‘來賓止步’字樣你順便扯去了,便被老杜撞見,他也無話可以
責備,你也有話可以遮飾。”徵明道:“你的錦囊妙計固然不錯,但是無端私闖閨閣不嫌
冒味么?”枝山笑道:“衡山,你常到王少傳府上去走動,聽了他的迂腐話,你也帶了些迂
腐之氣。要是你怕冒味便沒有因緣圓滿的希望,況且你便撞見了老杜也可以說得嘴響:為
著遊園,便穿假山;為穿假山,便繞迴廊;為繞迴廊,便入竹林;為入竹林,便進月洞門;
為進月洞門,便發現一所精雅絕倫的畫室;為著走得乏了,才到裡面去坐坐,你又不知是誰
的畫室,誰也不能說你冒味。誰也不能強派你私闖閨閣。況且你到了裡面,又不想停眠整
宿,只須會過杜二小姐,說過了你的一番苦衷,得了杜二小組的原諒你便可以依著原路出圓。
在你的品行上也沒有什麼玷污。你放膽去罷……”

文徵明領受了祝枝山的第二條錦囊妙計,到了八月二十四日便往城隍廟前杜府祝壽。
杜翰林好不歡喜,他為著賓朋絡繹而來,山(禁止)上應按不暇,那裡想得到今天的徵明便是四
月里跟隨沈石田到鶴壽山房的天打木頭人?壽筵散後,眾親友等都坐在廳上看戲,文徵明趁
這當兒便悄悄的溜到花園裡去,向日的花園中多少總有幾個人在裡面往來散步,今日裡戲台
上鑼鼓喧天,杜府中無論上下人等都在熱鬧場中觀劇,花園裡靜悄悄不見一人,文徵明恰交
著幸運。到了園中,無暇展覽風景,依著祝枝山的錦囊妙計,徑去穿那假山洞。杜翰林花
園中的假山堆疊得異常曲折,穿過了一個洞迎面又是一個洞。攏總不過方丈的面積,左索
右折,欲前故卻,很有些邱壑精神。穿過了六十七個假山洞才是曲曲迴廊,上面的扁額是
隔凡”二字。徵明自恩:“由此可以路入天台。這‘隔凡’兩個字。題得很的當啊!”

迴廊繞畢,一帶都是鳳尾細竹,依然絕俗,濃綠侵衣,竹林中有一條花徑,從這裡穿將
過去,竹林盡處便是一個月洞門,上面果然有“來賓止步”的字條兒,徵明依著枝山的計畫,
很不費力的揭去了。只為這字條兒貼了多年,已脫了漿水,容易和牆壁分離的緣故,他把
字條兒扯了又扯,作片片碎順風一放,蝴蝶般的飛去。他又隨手握著銅環,把門兒向左一
移,月洞門頓然開放。裡面一個小小的庭院其中花木扶疏,數棵杏樹以外,又有幾簇秋海
棠,正開得嬌艷動人。他未入天台,早已心族蕩漾,猛聽得當頭嘆一句:“客人來也!”
徵明倒吃了一嚇,抬頭看時,原來是檐下掛著的綠毛鸚哥。這其間,畫靜簾閒,別有天地
非人間,階外卓立著幾塊英石峰,玲瓏如玉琢一般。峰下綠草離披,一條條宛如書帶,揭
簾入室,四壁都是圖書,如入琅繯福地一般。當時玻璃窗還沒有發明,窗隔上都糊著碧紗,
室以內的牆壁都糊著明光紙,潔淨如鏡。楠木天然幾兩具,一置古爐古瓶,一置詞稿畫卷
。近窗安設著落霞色的彤木長案,上面罩著錦毯,一望而知是月芳小姐的畫桌。文徵明本
是美術專家,月芳小姐的畫室又處處合於美術化,未見美人先已心醉。案頭置有未曾繪竣
的《神仙樓閣圖》臨本,又有一柄團扇,繪的是《荷塘消夏》,圖上有“雪芳大姊拂暑”以
及“妹月芳塗鴉”字樣。他看了一遍,果然名師出高徒,大有石田老人的筆意。似這般
的所在,他流連數日也不知厭倦,般般美不勝收,處處目不暇給。他老實不客氣,便坐在
畫桌旁邊,隨意取了一本詞稿,上題“兩宜軒詞草”,下署“月芳女史學填。”筆意秀媚,
字如其人,揭開看時恰是《卜運算元》三首。題目很是新穎,一是《賺鴛鴦》,二是《調鸚
鵡》三是《勸子規》他便一首首的看來:

賺鴛鴦

美滿飫煙波,放浪羞萍絮,雙宿雙飛戲向誰?觸動閒愁緒。一隻喚伊來,一隻驅他去。
鎖向筠籠到幾時?直到春歸住。

調鸚鵡

試語滑稽兒,莫負鳳流債。長日何曾遇見伊,說甚哥哥打?薄倖盡教呼,密事休搬話。
更有迷藏戲捉時,念念關心姐。勸子規

開口不如歸,想為傷春別。不信東風去復來,真箇情痴絕。月聽也消魂,花淚都殷血
。縱便東風喚得回,與汝何干涉?

這三首小令確是初學填詞人的筆墨,但是行間字里仿佛有口脂香味拂拂而出。可見佳
人吐屬畢竟比眾不同,把文徵明看得呆了。正在迴腸盪氣的當兒,隱隱聽得弓鞋瑣碎的步
聲,是走到對照房間裡去的。他知道小姐回房了,使即放下詞稿專候小姐到來,面陳自己
兼祧兩房的一番苦衷。只須小姐芳心可可,他便要離卻畫室,重到大廳上去聽戲。過了一
天,再托祝枝山登門說合,這頭親事便可以穩取荊州了。他呆想了,一會子便聽得小姐吩
咐柳兒到外面去泡一壺香茗來,他暗暗歡喜,認為這是面訂終身的大好機會。丫頭不在房
里,只有小姐獨坐香閨,他被那好色之心所衝動,便要闖入香閨向小姐深深一揖,自陳衷曲
。可是文徵明不比登徒好色之輩,究竟很有些骨氣。他要闖入小姐臥室只須一投足之勞,
便到了天台深處。但是他終於不曾闖入,他能“發乎情止乎禮義”,懸崖勒馬。收得住這
浪漫的鞭韁。王少傳賞識的人究屬不虛,他老人家捏的穩瓶兒,到底不曾打碎。……

閒話少敘,且說月芳小姐寮幃入室,再也想不到自己的畫室裡面會得來了這一位不速之
客。正待唱一句西廂曲文:“嚇得我倒躲倒躲。”卻不料那書生深深一揖,自陳便是文徵
明。這是月芳小姐嵌在心坎中人物,不期的會得相逢,便輕輕的道了一句“先生萬福,”
接著便問:“先生怎么會到這裡來?這是內閨的畫室。”文徵明只說:“席散後在貴國中
隨意閒行,忽的兩隻彩蝶翩翩飛舞,仿佛引導我一般,我隨了彩蝶穿假山,繞迴廊,不知不
覺的到了這裡。比及進了月湖門,一雙彩蝶都不見了。”月芳奇怪這:“月洞門沒有關閉
么?”徵明道:“沒有關閉。要是關閉,小生我便要折回了。”月芳道:“粉牆上有‘來
賓止步’的字樣,先生看見么?”徵明道:“沒有看見。”月芳暗自思念:“我的畫室里。
外賓不易闖入;他竟跟著一對彩蝶不知不覺的來到裡面,敢是我和他的因緣合該有分?”小
姐凝思不語,徵明卻把小組端詳了一遍,竟比初見時龐兒越整,雲髻半偏,翠鐲斜貼,穿一
嫩碧羅衫,湘裙貼地,微露菱角也似的鞋尖。俯著粉頸若有所思,思的什麼?便是書生
的去留問題。既不下逐客令,敢不敢貿然請他在畫室中坐。徵明又是一揖道:“小組倘以
為小生來得突兀,就此告別。”這是文徵明以退為進之法,名曰告退實則求進。小姐輕輕
的說道:“先生既到了這裡,左右無人,坐著談談也不妨。”徵明聽著如奉了綸音一般,
老實不客氣的坐了下來,小姐也在一旁坐著,彼此靜默了片響。為什麼要靜默呢?十六世
紀的女郎講不到社交公開,見了一個陌生少年同坐在一間畫室中,羞答答無話可說,徵明道:
“小姐叫小生坐著談談,有何指教?”小姐正在懷疑這書生好像在那裡見過一面,他既自稱
文徵明,須得試試他的才學方知真假,琢在聽得徵明問他有何指教,他把羅帕按著櫻唇輕輕
的說道:“先生,我有一個上聯在此,欲求下聯,苦思不得,請先生指教。”徵明道:
“請教上聯。”月芳指著簾外英石峰邊的幾簇秋海棠道:“海棠稱花里神仙,又稱蜀客,
我的上聯叫做:

‘花里神仙,無意偏逢蜀客。’“

徵明聽了,暗暗賞他敏捷,這上聯妙語雙關,月芳小姐自比花里神仙,卻把徵明比做蜀
客,在這裡無意相逢。徵明不愧四才子中之一,使也回答他一個妙語雙關。遙指著月洞門
外的竹林道:“小姐,竹有君子之稱,又有湘妃之號,小生使把‘君子’對‘神仙’,‘湘
妃’對‘蜀客’這便是無獨有偶的巧對,小生的下聯叫做:

‘林中君子,有心來覓相妃。’“

只這一個對聯對得月芳小姐芳心可可,聽他的弦外餘音,分明為著求親而來。他說
“君子”對“神仙”“湘妃”對“蜀客”

這一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態度早已顯豁顯露,倘非文徵明,那得有這般天才?在
這當兒,月芳小姐已認定來賓決計是文解元無疑了。

列位看官,中國美術文中的對仗一門。在世界文學史竟是惟一無二的作品,歐西各國
的文學非不蒸蒸日上,但是他們的文字構造無對仗的可能性,未免美中不足,看這對仗,雖
然字數寥寥無多,卻是文學的試金石。假在行的一試使穿,絲毫躲閃不得。從前蘇小妹三
難新郎,旁的難題秦少游都可交卷,惟有“閉門推出窗前月”七字上聯幾使新郎擱筆,若不
是蘇東坡暗暗幫助,取了一塊石子丟入池心。秦少游便想不到“投石沖開水底天”的七字
下聯。今天杜月芳小試文郎才學也是從對仗入手,探探他的口鳳,分明是有意闖入這裡來
的。月芳靦靦腆腆,不好問他既然有意於我,為什麼不遣原媒前來說合?春間的婚姻雖然
破裂了,好在彼此都沒有定親,只要說得投機,破裂的婚姻依舊有拉攏的希望。月芳心裡
這么想,卻教他如何出口呢?好在聰明人說話可以不用直接法而用間接法,他又指著案頭所
放的一柄《荷塘消夏圖》的團扇,便道:“先生還有一個上聯在此,請你一併指教上聯是

‘因荷而得藕。’“

徵明暗暗的佩服道:“他的對仗處處都和我的私衷針鋒相對,他知道我有意前來訪他,
便出了這‘因荷而得藕’五字上聯,不但雙關,而且諧音,‘因荷而得藕’者‘因何而得偶’
也。分明問我用何方法而成佳偶,可見小姐屬意於我久矣?我也該對一個雙關而諧音的下
聯答覆他的意思。但是材料向何處去尋呢?”抬頭看時,庭院裡的杏樹隱隱的在簾外扶疏
搖動,便道:“小姐說‘因荷而得藕’小生可以對一句。

‘有杏不須梅。’“

這五個字一經出口,卻教月芳小姐玉容上烘烘的熱,“有杏不須梅”者。“有幸不須
媒”也。文解元妙語雙關,為著三生有幸,得在這裡相逢,終身便可面托,何必媒人然後
訂婚?所以道一句“有幸不須媒。”小姐的臉上暈著朱霞,只把粉頸低垂下去,一才芳心
怦怦的跳個不住。偶爾抬眸卻又和文徵明的目光相觸,慌得他又把粉頸低垂下去。徵明自
思:“我請求小姐面訂終身,時哉時哉,弗可失也!稍一磋跎,有人到來,那便欲求而不得
了。”想定了主意,忙離坐向小姐深深一揖,慌得小姐還禮不迭。徵明道:“小生這番得
到神仙境界,雖是天假之緣遣我到來,不過見了小姐便有一番苦衷,要向小姐申訴,伏乞小
姐憐我下情,慨然允諾。小生不得之於尊翁而得之於小姐,海枯石爛長毋相忘。”月芳站
著答道:“先生有話盡可相告,不用藏頭露尾吞吐其詞。”徵明不慌不忙,先把父親太僕
公臨終時的遺言念了一道,又說:“為著尊重先人遺言,所以‘一娶兩婦。分承宗祧’八
個字不敢絲毫違背。話雖如此,畢竟分個先後,不是處處平等一般看待。倘蒙小姐原諒,
把終身托定了,小生便另去訂定一位中等人家的女兒做二娘娘,擇日同時結婚,總算不負了
先人遺囑。名曰一娶兩婦,其實兩婦既判先後,又別賢愚,待遇當然不同。小生今天剖心
相告,要是小生有緣得和小姐諧成秦晉,說一句爽快的話,有了小姐這般天仙化身下嫁俗子,
小生再要另覓一位和小姐才貌相當的人同時結婚,只怕踏破鐵鞋無從覓處。依著小生的愚
見,得一已足,何用一娶兩婦?不過背了先人的遺訓不孝之罪,終身莫贖。沒奈何只好降
格以求,再娶一位平頭整臉的二娘娘,有屈小姐和他同時拜堂,面子上似乎敵體,實際上並
不平等。小姐是天邊的一輪明月,和小姐同時拜堂的那一位只不過是傍著明月的一顆微星
罷了。小姐小姐,請給小生一個滿意的答覆,以使回去央托枝山向尊翁重申前請。”月芳
小姐沈吟了片響道:“假使那一位勝我十倍,不但面貌好,才學也好,那么這一輪天邊的明
月便屬他人,我不是成了一顆傍著明月的微星么?”

徵明笑道:“小姐言重了,小生可以信誓旦旦,向小姐鄭重聲明:無論世界上再也覓不
到和小姐才貌相當的人;便算有了而且才貌都勝過小姐十倍了,不過小生的心目中始終認定
著小姐是一輪天邊的明月,其他的一位無論面貌美不美,才學佳不佳,小生始終算他是一顆
傍著明月的微星。小姐小姐,你可以諒察小生的一片真心了。小姐小姐,你允許了罷,你
若不允許,我便顧不得男兒膝下有黃金,小生只索跪求了……”列位看官,情場中有兩大利
器,便是女子的淚,男子的跪。女子下了淚,甚么男子都軟化了;男子下了跪,甚么女子也
都軟化了。這時節,文徵明欲跪未跪,杜月芳欲允未允,卻聽得有人連喚著:“二小姐!
二小姐!”徽明知有人來,不覺大驚,正是:

正喜齋中情侶至,不期窗外喚聲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廬《唐祝文周四傑傳》
第十七回
贈良玉才子訂良緣
藏畫箱閨人闖畫室


文徵明聽得有人到來,不免帶些慌張模樣,杜月芳道:“你不用慌,他是我的心腹婢女,
我喚他去泡茶的。”便高聲喚道:“柳兒這裡來!”柳兒聽得小姐呼喚,捧著茶盤,來入
畫室,陡見了文解元,好生驚異。月芳道:“這是天庫前的文徵明文二爺,你便送上一杯
茶。”柳兒放下茶盤,提起著雨過天青的茶壺,在海棠式的茶杯中釅釅的倒了兩杯茶。茶
香四溢,確是武彝嫩芽,其名叫做“鐵觀音茶”,當時的價值須得十八兩紋銀換那茶葉一兩,
若照現在物價每兩武彝“鐵觀音茶”須值大洋四十八元。這是月芳小姐替王鏊王老相國繪了
幾幅屏條,王老相國便把門生孝敬他的“鐵觀音茶”分贈他四兩,聊充潤筆,小姐一向不捨
得用,今日裡飲了幾杯壽酒,要借著佳茗解醒,才喚柳兒取了茶壺到外麵茶爐子上去泡取一
壺到來。柳兒到了外面,戲台上正做著《西廂記》張生跳過粉牆,鶯鶯小姐喬坐衙,“美
香娘處分花木瓜,”他不由的停著腳蹤兒看了一會子,才到茶爐子上去泡茶。只這一遲延,
倒便宜著文徵明,可以和小姐剖白心事,乞取婚姻。柳兒連倒了兩杯茶,取出手帕把茶杯
的邊兒抹這一抹,花枝招展般的送一杯香茗與文徵明,口稱:“文二爺用茶。”嘴裡這么
說,俏眼睛把文解元上下打量了。一遍,喃喃自語道:“奇怪奇怪,這位文二爺好像在什麼
地方見過一面的。”

文徵明肚裡明白,那天改扮書僮到鶴壽山房,大概和柳兒會過一面。但是急於解他的
迷惑,便道:“我也是壽堂上的賀客,難怪你見了我面熟。”柳兒又送一杯茶與小姐,小
姐接受了,叫他到月洞門旁邊去守望。月芳道:“今天文二爺便是從這月洞門進來的,只
為‘來賓止步’的字條業已失去,外邊人不知裡面是我的畫室,門兒開放,很容易闖入的。
不要又有什麼人闖入裡面。你到那邊去守望,倘有人來,無論是男是女,你作速來通報。”
柳兒笑道:“小姐你要外面人不進月洞門,這是很容易的,只須請文二爺從原路出去,掩上
了月洞門,又落了鎖,除是張生跳牆誰也不會進來的。”柳兒正看著張生跳牆的戲文,不
知不覺便道出一個張生跳牆來,羞得月芳紅霞滿面,帶著嗔說道:“你休胡說,這位文二爺
難得見面,談談書畫便要出去的,你只依著我的話到月洞門口去守候,休放第二個人闖入!”
柳兒明白月芳的用意:“明明把我遣開了好說些體己的話。”便即離開了書室,自到月洞
門口去守候,暗暗好笑道:“外面做《西廂記》裡面也做《西廂記》,文二爺是張解元,小
姐是崔鶯鶯,自己也變做紅娘了。”又笑道:“我這紅娘是有名無實的,張生跳粉牆紅娘
做的牽頭;文二爺闖月洞門不是我做的牽頭。直待我泡茶進來方才知曉。究竟誰是紅娘
啊?……”紅娘是誰?非但柳兒不知曉,月芳小姐也不知曉,知曉的只有編者和閱者。這
牽頭的紅娘是男性不是女性,生就近視眼,六指頭,滿面絡緦鬍子,人稱祝阿鬍子祝枝山。

閒話少說,且說柳兒去後。文徵明飲過香茗,重申前請,便道:“小生心事已向小姐
剖白,小姐可憐見我一片至誠,從了小生的請求罷。”月芳小姐道:“先生的話出於至誠。
我是無不可無可的。但是凡事須由老父作主,我便允許以後,要是老父不允,也屬徒然。”
徵明道:“小生只求小姐原諒苦衷,面允終身。尊大人允不允,另有方法,無須顧慮。”
月芳奇怪道:“老父是一家之主,他若允許再好也沒有,他若不允萬事全休。先生怎說另
有方法無須顧慮?”徵明道:“小姐允許以後,小生依舊央托祝枝山做媒。枝山神通廣大,
曾做過大小七十二媒,媒無不成。上次做媒失風,只為小生沒有會見過小姐,沒有把苦衷
告訴小姐知曉,沒有得著小姐的允許,教他做媒的一無憑藉,全仗著三寸不爛之舌撮合兩姓
姻緣,無怪他要失風了。他向我說過的,只須小姐面許終身以後,他便再去上門撮合,不
把因緣撮合成就他不姓祝。小姐小姐,事之成否,仗你一言。小生不顧膝下黃金,跪求你
一個允字。”說罷雙膝下跪,慌得小姐倒退了幾步,忙道:“先生請起,被人家瞧見了不
成模樣。”徵明道:“有人瞧見也不過是小生名譽掃地,須知名譽是身外之物,小生不得
小姐的允許性命且不要,何況名譽?”

小姐急得沒有了主意,暗想:“這書生倒狡獪,他的名譽掃地我的名譽不是陪著他掃地
么?為今之計也顧不得羞慚,不如允許了他,做個退兵之計。況且他的面貌,他的學問,
正是我心許的人……”話雖如此,十六世紀羞人答答的女郎,教他親口道出一個允字,怕不
容易罷。不比“現在的男女青年,異性結交不成問題,友誼的進一步便是乞婚,又有種種
言情小說做他們的乞婚講義。至於乞婚的方式,怎樣下跪,怎樣接吻,銀幕上早已充分宣
傳,所以這種乞婚教育早博得人人都知,個個盡曉。摩登女郎詞典裡面早已刪去了這句”
羞人答答“的落伍名詞了。且說杜月芳滿意要說一句”我允許你了,“只是他的芳心允許
了,他的妙喉又不允許,話已到了喉嚨邊,又打了倒車。這”我允許你了“五個字已隨一
口香津咽了下去。他妙喉允許了;他的櫻唇又不允許,話已出了喉嚨口,只是嚶嚶的一下子
趕緊合著櫻唇。把”我允許你了“五個字壓住在蓮舌底下。文徵明發極道:”小姐,再不
面許終身,我便一輩子跪在地上。“

那時小姐沒法了,別轉了頭輕輕的說道:“我允許你了。先生起來罷。”徵明道:
“小姐既面許了終身,卑人便是小姐的未婚夫,從未沒有稱未婚夫做先生的,卑人不得小姐
換個稱呼,依舊一輩子跪在地上。”小姐又是羞慚又是著急,暗想:“這書生真憊懶,他
竟得寸進寸了。”心頭換一個稱呼是容易的,口頭換一個稱呼千難萬難。便道:“你要我
換什麼稱呼呢?我不知曉。”徵明道:“小姐是才女,豈有不知曉之理?只是不屑把親熱
的稱呼贈給卑人罷了。”文徵明說一句:“罷了。”小姐也暗暗喚一聲:“罷了。”文
徵明的“罷了”是激將之法,小姐的“罷了”是說既已付託了終身,何惜一個親熱的名稱
罷了,索性遂了他的心愿罷。想到這裡,又輕輕喚一聲“文郎請起!”說了這一句,忙把
羅帕遮了含羞的臉。以為這書生的請求都遂了,他更無什麼請求了,大概可以站起罷,漸
漸的回過頭來,卻不料文徵明依舊直蹶蹶的跪著。月芳道:“你可以站起來了。”

徵明道:“既蒙小姐面訂終身,又換了親熱的稱呼,但是無徵不信,須得交換一件信物
。卑人的信物已預備在此。這是先父太僕公傳下的白玉連環,請小姐賞收了。小姐的信物
也請立時交付。”說時,探懷取出一副羊脂白玉的連環交付小姐。但是右手獻上玉連環,
左手伸著空掌。向小姐討取信物。月芳接取玉連環芳心暗喜,這是團圓的佳兆,把玉環藏
過了。但是自己交付他些什麼東西呢?又要口彩好,又和玉連環一般寶貴,這倒難了。月
芳小姐確乎為難,文徵明的信物是有準備的,小姐的信物是沒有準備的。文徵明專為求婚
而來,預帶著信物在身;小姐允許親事出於倉卒之間,徵明向他索取信物,一時卻把什麼東
西交付?確乎有些為難光景。徵明伸著這隻索取信物的手掌,不得信物誓不收回。又是一
迭連聲的催促。月芳被他催的心弦顫動,沒做理會處,手撫著心窩正待揉這—下子,偶然
觸著一件東西,不覺芳心暗喜:“這件東西便可以做我的信物了,口彩既好,又和玉連環有
同樣的寶貴。”連忙探手入懷,在錦絛上解取下來。原來是一顆黃金小印,上面鑄著月芳
小印的篆文。須得繪到十分得意的作品才把這印章鈴在上面。只是還沒有鈴過,現在把來
當做允親的信物,口彩是很好的,可稱“心蹶相印,”又稱“二人同心,其利如金。”而
且自己的芳名鑄在上面,當然是一件很寶貴的信物了。他把黃金小印交付與文郎,又把文
郎贈他的玉連環系在方才黃金小印的錦絛上面,以為如是這般的交換信物,文郎合該站起了
。但是凝眸看時,徵明依舊直蹶蹶的跪在地上。月芳輕輕的喚道:“文郎文郎,那么你可
以站起來了。”徵明道:“卑人長跪了多時,兩腿酸麻站立不起,小姐要卑人站起,請來
攙扶一下。”月芳自思:“他竟得尺進尺了‘男女授受不親,’怎好扶他起立?便道:”
文郎請你尊重一些,自己站起罷。“徵明道:”小姐知詩達禮,合該明白夫婦敵體之意。
假如小輩向長輩下跪,做長輩的也該用手攙扶,何況卑人和小姐只是夫婦敵體,豈有卑人長
跪小姐不來攙扶之理?小姐小姐,你不來攙扶,卑人只索一輩子跪在地上罷。“文徵明接
二連三的放刁,小姐怎不著急?:”月洞門沒有掩蔽,‘來賓止步’的字條又失去了,花園
中難保沒有來賓走動,要是有人闖入見這模樣,成何體統?也罷。便扶了他起來罷。“轉
念一想,又是不妙”

這書生得隴望蜀;扶了他起來,又有什麼要求,我便怎么樣呢?四手相挽我已是一時從
權,違了閨門之訓。要是他再要如何如何,非但喪失了他的品行,而且破壞了我的貞操,
這是如何使得呢?“徵明見小姐猶豫不決,又連連的央求不已。月芳道:”文郎,我有話
表明,你須聽取。偶然從權援手這是可以的,不過援手以後你再也不能有什麼請求。須知
我們倆既已訂定婚約,彼此休戚相夫,榮辱一體。我該尊重你的品格,你也該愛惜我的名
譽。你站起以後不必再在這裡逗遛,快請回府央托枝山先生前來說合。你若依得我便扶你
起來;你若不依,我要到裡面招呼女賓去了。“徵明道:”只須小姐肯扶卑人起立,卑人
不敢再有什麼非分要求,遵照小姐吩咐,趕緊回家央求老祝即日登門說合。“小姐才把纖
纖玉手挽著文郎起立。挽了一手不算數挽了兩手徵明方才慢慢的起立。但是異性的美術家
彼此握手,真是難得的機會,這又有時代的關係,十六世紀是”男女授受不親“時代,便是
未婚夫婦也都匿不相見,何況互相握手?所以徵明握了月芳的手當做非常幸運,不肯輕易釋
放。要是到了現在,異性握手司空見慣,不算甚么一回事了。月芳輕輕的說道:”。
“文郎;放了手罷。”徵明湊頭到小姐玉腕上各各嗅了一下方才釋手。畢竟是個高尚人物,
“發乎情止乎禮義,”忙向小姐道歉:“請恕冒昧。”月芳道:“文郎,這裡不是留戀之
所,快請依著原路出去罷。”

徵明只得辭別小姐出這畫室。但是腳不從心,才到英石峰下又停了腳步,這時月芳送
著徵明,站立在海棠花畔,輕輕的說道:“文郎,不須行行又止,今天賀客多,怕有男女來
賓闖入裡面。我們倆相見日多,何爭片刻?快請出了這月洞門罷。

徵明正待返身出外,只須出了這月洞門便不會飽受意外的虛驚。但是出了這月洞門,
也不會亭受意外的艷福。這裡和月洞門相離不過十餘步光景,偏偏在那欲出未出的當兒柳
兒邁動著金蓮,急匆匆的奔將進來道:“小姐小姐,姑奶奶陪著親戚人家的張太太、朱少奶
奶、許三小姐、許四小姐都要到這裡來了。”月芳只嚇得玉容失色,忙向徵明說道:“你
出去不得了,快快躲避一下子。”徵明也嚇得手足無措,便道:“小姐吩咐我躲在那
里?……”話沒說完,隱隱聽得雪芳的笑語已在竹林附近了。檐下掛著的鸚鵡竟在架上連
喚著“姑奶奶、”“姑奶奶,”

月芳央求柳兒道:“好丫環,你可有什麼妙計?”柳兒道:“小姐不用慌張,你到外面
去迎接便是了。”見了他們不要便領到畫室里來,最好立在竹林里和他們講幾句話。這位
文二爺交給我柳兒便是了,我自會把他藏在很秘密的地方,不使他們瞧見便是了“。

月芳知道柳兒很有急智,便把徵明交付與他,自己到外面去迎接他們一干人。

好在他們徘徊竹林之下,尚沒有進這月洞門雪芳已瞧見了月芳,笑道:“妹妹,你可是
得了柳兒的通報來看我們的?”月芳道:“我便是來迎接諸位的。”雪芳湊著月芳的耳朵
道:“這幾位女賓嫌著那邊太擁擠,要到我們園裡來散步。我便陪著他們進園遊玩。穿過
假山,繞過圍廓,張太太忽的皺著眉兒,問我這裡可有方便的所在?我想和他從原路折回,
再到內室。又怕他緩不濟急,才想著這月洞門裡面是你的畫室,畫室的對照是你的臥室。
便想引導張太太進月洞門。你可陪他在臥室中行個方便,我也可以陪著朱家嫂嫂、許家兩
位妹妹到畫室中坐坐。不過月洞門常年關閉的日子多,有時裡面還落了鎖,我便先來探探,
卻見柳兒正在月洞門口。見了我迎上前來,問我可是要到裡面去?我說是的,他說暫請停
步,待我去稟報了小姐出外迎接。妹妹,你快去招接張太太到裡面去行個方便,他有些急
不可耐了。”月芳口中諾諾連聲,裙下雙翹,卻是緩緩移動。到了張太太面前,不肯便引
他進月洞門,轉向他問長問短:“張伯母,台上的戲劇做得可好?張伯母,這園子裡逼仄得
很,簡直一覽無餘。張伯母,你穿了假山,不覺得疲乏么?……“月芳為什麼不肯便引他
到裡面去行方便?俗語說的,”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現在恰正相反,叫做”與人方便
自己不方便。“他不知柳兒可會把文郎藏匿妥貼,怎肯便把張太太引入?轉是張太太漲得
面都紅了,腿都顫了,老實不客氣的說道:”二小姐,我要到你房裡去行個方便。“雪芳
道:”妹妹,你快快領著張太太進這月洞門,行過了方便再和他談天。“月芳無可拖延。
只得陪著張太太進這月洞門。雪芳也陪著朱少奶奶、許三小姐許四小姐到畫室中坐。柳兒
忙著送香茗,不在話下。再說月芳小姐懷著鬼胎,他不知柳兒把文郎藏在什麼地方,要是
柳兒一時糊塗,把文郎藏入了自己臥室,那便益發糟了。當著許多人又不好去問柳兒,只
得冒著險引導張太太進房,張太太進了房,也不及賞鑒蘭閨中的種種布置,開口便問方便的
所在,小姐指著床側的一扇小門請他推進去便是了。……嘴裡這般說,心頭卻跳得厲害,”
萬一文郎便匿在這裡,被他撞見了,那么我的醜名兒便在太湖中洗個三日三夜也洗濯不清。
“他眼見張太太進了小門並無什麼動靜,心中略覺寬放,又聽得溺器中琅琅的聲響,知道張
太太已在那裡行方便了。隔了片刻,聽後房有悉悉索索的聲響,接著張太太坐在便桶上問
道:”二小姐,你可聽得這裡有響聲么?“月芳哧得渾身發顫,非但玉容慘澹,櫻唇也轉了
白色。虧得張太太坐在便桶上不曾目見小姐的慌張態度,要不然便要惹起他的疑惑了。月
芳口頭答道:”張伯母,我沒有聽得。“心頭卻似開著碓米坊,一上一下,杵臼般的撞個
不休。又聽得張太太笑道:”我倒吃了一嚇,原來是他。“這句話益發不妙了,已被張太
太發見了秘密了,他定和文郎熟識,所以說一句,”原來是他。“這時的月芳恨少個地洞
可入,幸而嗚的一聲後房中竄出一頭小狸奴,許多疑慮都化做杯弓蛇影,原來張太太所說的
他,是小狸奴不是文郎。月芳小姐便回復了舊時的花容月貌,心頭的自碓米坊也停止了工
作。張太太行過了方便,洗過了手,月芳陪著他到畫室中去小坐。忽的姨太太到來說道:”
李典史派著扛夫到這裡來扛回畫箱,你爹爹已醉了,只說由他們扛去。扛夫便在月洞門外,
可要喚他們進來把畫箱扛抬出外,好在出了月洞門繞這西面迴廊一路出園,免得抄竹林穿假
山,有許多不方便。“月芳道:“他們的東西由他們扛去也好,書箱便在書室的後面。”
柳兒忽的上前攔阻道:“李典史也太性急了,早不來取遲不採取,今天老爺做壽,卻來扛取
這累贅的東西。叫他們過一天來領取便是了。”姨太太道:“你別說這寫意話,李典史
已被巡按徐大人捉去了,他要解救這場禍事,才想到扛回這一箱書畫,揀幾幅名書名畫孝敬
上司,便可以轉危為安。這是關係重大的事,耽誤不得。”月芳道:“既然這么說,便喚
他們把畫箱扛去罷。”無多時刻,姨太太已喚進兩名扛夫,把畫箱扛出畫室。畫箱本已鎖
著,鑰匙放在書桌的抽屜里,也檢出交給了來人。一片聲的杭育杭育,這畫箱已扛出月洞
門而去。月芳並不著驚。著驚的是柳兒,為著畫箱裡藏的文二爺,扛夫們把他扛到李典史
家裡,這事情真不妙也。正是: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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