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時然而然,眾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己然而然,非私己也,聖人之道在焉爾。
夫君子有窮苦顛跌,不肯一失詘己以從時者,不以時勝道也。故其得志於君,則變時而之道若反手然,彼其術素修,而志素定也。時乎楊、墨,己不然者,孟軻氏而已;時乎釋、老,己不然者,韓愈氏而已。如孟、韓者,可謂術修而志素定也,不以時勝道也。惜也不得志於君,使真儒之效不白於當世,然其於眾人也卓矣。嗚呼!予觀今之世,圓冠峨如,大裙襜如,坐而堯言,起而舜趨,不以孟、韓為心者,果異於眾人乎?
予官於揚,得友曰孫正之。正之行古之道,又善為古文,予知其能以孟、韓之心為心而不已者也。夫越人之望燕,為絕域也。北轅而首之,苟不已,無不至。孟、韓之道去吾黨,豈若越人之望燕哉?以正之之不已,而不至焉,予未之信也。一日得志於吾君,而真儒之效不白於當世,予亦未之信也。
正之之兄官於溫,奉其親以行,將從之,先為言以處予。子欲默,安得而默也?慶曆二年閏九月十一日送之云爾。
譯文
當下流行什麼就認為什麼是對的,這種人是普通人;自己認為對的就堅持己見,這種人是君子。堅持自己的見解,並不是自私自負的表現,是因為聖人之道在裡面。
君子有窮苦困窘的時候,不願意因為一次過失而屈服自己趨附時尚潮流,不因為時尚流行的而放棄真理。所以他們得到君主的信任,改變世俗而讓人們走向正確的方向,是輕而易舉的,他們的學術修養很深,他們的志向非常堅定。時代流行楊朱、墨子的學說,認為這些學說不對的,只有信奉孟子學說的人;時代流行佛家及老莊學說,認為這些學說不對的,只有信奉韓愈學說的人。像信奉孟、韓學說的人,可以算得上學術修養深而且志向堅定了,不因為時尚流向的而放棄自己信奉的真理。可惜不被君主信任,使的真正的儒家學說不在當世盛行,但是對於普通人來說他們已經很傑出了。唉!我看現在的世道,帶著高高的儒家帽子,穿著寬大的學者服裝,坐下來就談論堯的語錄,站起來就模仿舜的動作,卻不以孟、韓學說為本,和普通人有什麼區別呢?
我在揚州做官,交了個朋友叫孫正之。他奉行古人的學問,又擅長寫古文,我知道他能夠以孟、韓學說為本而不動搖。越地的人看燕地,覺得那是絕遠的地方,但是只要駕著馬車向北出發,只要不停,肯定能走到。孟子、韓愈的學說和我們的距離,怎么能和越地人看燕地的距離相比呢?憑藉孫正之的求學不止,如果學不到孟、韓的學問,我不相信。如果有一天他得到君主的重視,而真正的儒家學說不在當時盛行起來,我也不相信。
孫正之的哥哥在溫州做官,帶著他們的父母上的任,正之也將要跟著去,先告訴了我徵詢我的意見。你打算沉默,沉默得了嗎?慶曆二年閏九月十一日寫下這篇文章送給他。
作者簡介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晚號半山,小字獾郎,封荊國公,世人又稱王荊公。撫州臨川人(現為撫州東鄉縣上池裡洋村),北宋傑出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他出生在一個小官吏家庭。父益,字損之,曾為臨江軍判官,一生在南北各地做了幾任州縣官。安石少好讀書,記憶力強,受到較好的教育。慶曆二年(1042)登楊鎮榜進士第四名,先後任淮南判官、鄞縣知縣、舒州通判、常州知州、提點江東刑獄等地方官吏。治平四年(1067)神宗初即位,詔安石知江寧府,旋召為翰林學士。熙寧二年(1069)提為參知政事,從熙寧三年起,兩度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推行新法。熙寧九年罷相後,隱居,病死於江寧(今江蘇南京市)鐘山,諡文。被列寧譽為是“中國十一世紀改革家”。
簡評
這篇文章是王安石現存最早、也非常重要的有關他的儒學觀點的文章。他認為,君子與眾人的主要區別是:眾人則人云亦云,一任流俗;君子則得之乎己,有自己的見解,並按照自己的理解行事。有自己的主見並不是自私自閉,而是順從聖人之道,以周孔之意為意,以孟韓之心為心。他主張不以人言代己意,不以時俗害古道,即便遭遇艱難困苦,亦不詘己以從俗,不改其志,不變其節。君子術素修而志素定,不象小人那樣趨利而變、隨風而倒,一旦得志於君,遇到明主,就能變時化俗,使合乎先王之道,而且會非常容易,如同反手。
這篇文章不僅表達了王安石的儒學思想,還表現了他的政治報負。他後來力行新法,不顧流俗,不恤人言,就是這一思想觀念的實踐。只是他沒有料到推行新法會有那么大的阻力,並非易如反掌。
王安石以個人為本,從自己出發,這固然繼承了孔子“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的觀點,但與儒家傳統的整體本位畢竟是根本不同的,這裡面是否包含著楊朱之為己、佛教之自性的影響,怕是不可輕易否定。
孫正之行古道、善古文,與曾鞏、李通叔一樣,曾鞏《再與歐陽舍人書》亦稱“鞏之友有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稱其文”,看來古道與古文是相應的,王安石與其朋友的文學主張與政治主張、學術精神都是接近的,都力圖借推行古道來改變不合理的現實,使之真正符合儒家的政治理想。
王安石效法孟子、韓愈,似乎頗有排擊異端之意。孟子辟楊、墨,韓愈排佛、老,王安石以二人為榜樣,也應當獨尊儒術。也許王安石也有類似的思想,但這並不是他的本意。他以孟、韓為真儒,不是完全由於他們排斥異端,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們不隨流俗,堅持己見。孟子之時,天下之學,不歸楊,則屬墨,孔子之道,不絕如縷,此時宣傳儒學,絕不是因為儒家為當時正統,以此相標榜可以升官發財,而完全是出自內在的信仰和精神,故而即便困難重重,孟子還是以大無畏的精神推行其道,“雖千萬人吾往矣”。韓愈之時,天下崇佛,上至皇帝,下至庶民,無一不然,孔子之道,亦不絕如縷,當此之時,公然排佛,也是需要勇氣並付出代價的,韓愈不避萬死,諫迎佛骨,以一人抗天下之流俗,這種精神也不是常人所能有的。王安石所佩服的,正是他們這種“己然而然”、不阿時、不從眾的精神,而不是排斥異端。這一點,正是許多人所未理解的。
王安石不僅希望有孟、韓的學識與精神,還希望比他們更幸運,一日得志於明君,使真儒之效大白於當世。這似乎是他後日變法的預言,可見他推行新法並非心血來潮,而是“術素修而志素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