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及翻譯
一)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 滕文公做太子時,(有一次)到楚國去,路過宋國時會見了孟子。孟子給他講人性天生善良的道理,句句都要提到堯、舜。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謂齊景公曰①:‘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公明儀曰②:‘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今滕,絕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為善國。《書》曰:‘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太子從楚國返回,又來見孟子。孟子說:“太子懷疑我的話嗎?道理就這么一個罷了。成對齊景公說:‘他,是個大丈夫;我,也是個大丈夫,我怕他什麼呢?’顏淵說:‘舜是什麼樣的人?我是什麼樣的人?(但是)有作為的人也能像他這樣。’公明儀說:‘文王,是我的老師;(說這話的)周公難道會欺騙我嗎?’現在滕國的土地,截長補短,將近五十里見方,仍然可以治理成一個好國家。《尚書》上說:‘如果藥力不能使病人頭暈目眩,那病是治不好的。’”
二)滕定公薨①,世子謂然友曰②:“昔者孟子嘗與我言於宋,於心終不忘。今也不幸至於大故,吾欲使子問於孟子,然後行事。” 滕定公去世,太子對然友說:“以前孟子曾經同我在宋國交談過,我心裡始終沒有忘記。現在不幸遇到了這大變故,我想讓你去請教一下孟子,然後再治辦喪事。”然友之鄒問於孟子。 然友到鄒國去請教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雖然,吾嘗聞之矣。三年之喪,齊疏之服,飦粥之食,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 孟子說:“這不是很好嗎!父母的喪事,本來就是應該盡到自己的心意去辦的事。曾子說過:‘父母在世,以禮侍奉;死了,以禮安葬,以禮祭祀,可以說是孝子。’諸侯的喪禮,我沒有學過;雖然這樣,我曾聽說過。三年的服喪期,穿縫邊的粗麻布喪服,喝粥,從天子到百姓,夏、商、周三代都是這樣。”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③,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喪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 然友回國作了匯報,太子決定實行三年的喪禮。宗室百官都不願意,說:“我們的宗國魯國的前代君主,沒有誰實行過這種喪禮,我們的前代君主也沒有誰實行過,到了你身上卻要違反傳統,那不行。況且有記載說:‘喪禮、祭禮要遵從先祖的規矩。’又說:‘我們(的做法)都是有所繼承的。’”謂然友曰:“吾他日未嘗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於大事,子為我問孟子。” 太子對然友說:“過去我不曾講求學問,喜歡騎馬馳騁,比試劍法。現在宗室百官都不滿意我,擔心我不能竭盡孝道辦好喪事,請您替我再向孟子請教。”然友復之鄒問孟子。 然友再次到鄒國請教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聽於冢宰④,歠粥⑤,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風,必偃。’是在世子。” 孟子說:“是的,這是不能求助於別人的。孔子說:‘國君死了,(太子)把政事託付給冢宰處理,喝粥,面色暗黑,走到孝子的位置上就哀哭,(這樣,)大小官員沒有敢不哀傷的,(因為太子)給他們帶了頭。’在上位的人愛好什麼,下面的人必定對此更加愛好。‘君子的道德,好比是風;老百姓的道德,好比是草。風吹到草上,草必定倒伏。’這件事就在於太子了。”然友反命。 然友返國後作了匯報。世子曰:“然,是誠在我。” 太子說:“對,這的確在於我自己。”五月居廬,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謂曰知。及之葬,四方來觀之。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弔者大悅。 (於是)太子五個月都住在喪廬里,沒有發布過政令誡示。百官和同族的人都贊同,認為太子知禮。到了安葬那天,各地的人都來觀看葬禮。太子面容悲戚,哭聲哀傷,使弔喪的人非常滿意。
(三)滕文公問為國。 滕文公問怎樣治理國家。孟子曰:“民事不可緩也。《詩》云:‘晝爾於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①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於民有制。陽虎曰②:‘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 孟子說:“治理百姓的事是不能鬆勁的。《詩經》上說:‘白天去割茅草,晚上把繩搓好;趕緊上房修屋,就要播種百穀。’老百姓中形成這樣一條準則,有固定產業的人會有穩定不變的思想,沒有固定產業的就不會有穩定不變的思想。如果沒有穩定不變的思想,那么違禮犯法、為非作歹的事,沒有不去乾的了。等到他們陷入犯罪的泥坑,然後便用刑罰處置他們,這就像是布下羅網陷害百姓。哪有仁人做了君主卻乾陷害百姓的事的呢?所以賢明的君主必定要恭敬、節儉,以禮對待臣下,向百姓徵收賦稅有一定的制度。陽虎曾說:‘要發財就顧不上仁愛,要仁愛就不能發財。’“夏後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③;助者,藉也④。龍子曰⑤:‘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者,挍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凶年,糞其田而不足⑥,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夫世祿,滕固行之矣。《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⑦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 “夏朝每五十畝地,賦稅採用‘貢’法;商朝每七十畝地,賦稅採用‘助’法;周朝每一百畝地,賦稅採用‘徹’法。其實稅率都是十分抽一。‘徹’是‘通’的意思,‘助’是‘借’的意思。龍子說:‘管理土地的稅法,沒有比助法更好的,沒有比貢法更差的。’貢法是比較若干年的收成,取平均數作為常數,按常數收稅。豐年,糧食多得狼藉滿地,多征些糧不算暴虐,(相對說來)貢法卻徵收得少;荒年,即使把落在田裡的糧粒掃起來湊數,也不夠交稅的,而貢法卻非要足數徵收。(國君)作為百姓的父母,卻使百姓一年到頭勞累不堪,結果還不能養活父母,還得靠借貸來補足賦稅,使得老人孩子四處流亡,死在溝壑,(這樣的國君)哪能算是百姓的父母呢?做官的世代享受俸祿,滕國本來就實行了,(何不再實行助法,使百姓也得到好處呢?)《詩經》上說:‘雨下到我們的公田裡,於是也下到我們的私田裡。’只有助法才有公田。由此看來,就是周朝也實行助法的。“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詩》云:‘周雖舊邦,其命惟新。’⑧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 “要設立庠、序、學、校來教導百姓。‘庠’是教養的意思;‘校’是教導的意思;‘序’是習射的意思。(地方學校,)夏代稱‘校’,商代稱‘序’,周代稱‘庠’;‘學’(是中央的學校),三代共用這個名稱。(這些學校)都是用來教人懂得倫理關係的。在上位的人明白了倫理關係,百姓在下自然就會相親相愛。(您要這么做了,)如果有聖王出現,必然會來效法的,這樣就成了聖王的老師了。《詩經》上說:‘歧周雖是古老的諸侯國,卻新接受了天命。’這是講的文王。您努力實行吧,也以此來更新您的國家。”使畢戰問井地⑨。 (滕文公)派畢戰來問井田的問題。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穀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 孟子說:“您的國君打算施行仁政,選派你(到我這裡來),你一定要努力啊!行仁政,一定要從劃分、確定田界開始。田界不正,井田(的面積)就不均,作為俸祿的田租收入就不公平,因此暴君污吏必定要搞亂田地的界限。田界劃分正確了,那么分配井田,制定俸祿標準,就可輕而易舉地辦妥了。“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余夫二十五畝。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 “滕國雖然地萬狹小,但也要有人做君子,也要有人做農夫。沒有(做官的)君子,就沒有人來治理農夫;沒有農夫,就沒有人來供養君子。請考慮在農村實行九分抽一的助法,在都市自行交納十分抽一的賦稅。卿以下(的官吏)一定要有可供祭祀費用的五十畝田,對家中未成年的男子,另給二十五畝。(百姓)喪葬遷居都不離鄉。鄉里土地在同一井田的各家,出入相互結伴,守衛防盜相互幫助,有病相互照顧,那么百姓之間就親近和睦。一里見方的土地定為一方井田,每一井田九百畝地,中間一塊是公田。八家都有一百畝私田,(首先)共同耕作公田;公田農事完畢,才敢忙私田上的農活,這就是使君子和農夫有所區別的辦法。這是井田制的大概情況;至於如何改進完善,那就在於你的國君和你(的努力)了。”
(四)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①,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為氓。” 有一個奉行神農氏學說的人叫許行的,從楚國來到滕國,登門謁見滕文公,說:“我這個遠方來的人,聽說您施行仁政,願能得到一處住所,做您的百姓。”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 文公給了他一處住所。他的門徒有幾十個人,都穿粗麻布衣,靠編草鞋織蓆子為生。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②,負耒耜而自宋之滕③,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聖人氓。” 陳良的弟子陳相和他的弟弟陳辛,背著農具從宋國來到滕國,(對滕文公)說:“聽說您施行聖人的政治,這樣,您也就是聖人了,我願做聖人的百姓。”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 陳相見到許行後大為高興,就完全拋棄了自己原來所學的東西,改向許行學習。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④。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 陳相見到了孟子,轉述許行的話說:“滕文公倒確實是賢明的君主;雖然如此,他還不懂得(賢君治國的)道理。賢君與人民一起耕作養活自己,一面燒火做飯,一面治理天下。現在,滕國有堆滿糧食錢財的倉庫,這是侵害百姓來供養自己,哪能稱得上賢明呢?”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 孟子問:“許子一定是自己種了糧食才吃飯的嗎?”曰:“然。” 陳相說:“是的。”“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 孟子問:“許子一定是自己織了布才穿衣的嗎?”曰:“否,許子衣褐。” 答道:“不是,許子穿粗麻編織的衣服。”“許子冠乎?” 孟子問:“許子戴帽子嗎?”曰:“冠。” 答道:“戴的。”曰:“奚冠?” 孟子問:“戴什麼樣的帽子?”曰:“冠素。” 答道:“戴生絲織的帽子。”曰:“自織之與?” 孟子問:“自己織的嗎?”曰:“否,以粟易之。” 答道:“不,用糧食換來的。”曰:“許子奚為不自織?” 孟子問:“許子為什麼不自己織呢?”曰:“害於耕。” 答道:“會妨礙農活。”曰“許子以釜甑爨⑤,以鐵耕乎?” 孟子又問:“許子用鍋、甑燒飯,用鐵農具耕田嗎?”曰:“然。” 答道:“是的。”“自為之與?” 孟子問:“自己造的嗎?”曰:“否,以粟易之。” 答道:“不是,用糧食換來的。”“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 孟子說:“農夫拿糧食交換(生活、生產所需的)器具,不算是侵害陶工冶匠;陶工冶匠也拿他們的器具交換糧食,難道就是侵害了農夫利益了嗎?再說,許子為什麼不自己制陶冶鐵,停止交換,樣樣東西都從自家屋裡取來用?為什麼要忙忙碌碌同各種工匠交換呢?為什麼許子這樣不怕麻煩呢?”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 陳相答道:“各種工匠的活計本來就不可能邊耕作邊乾的。”“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 孟子說:“既然是這樣的道理,那么治理天下的事偏能邊耕作邊乾的嗎?有官吏們的事,有小民們的事。再說一個人身上(所需的用品)要靠各種工匠來替他製備,如果一定要自己製作而後使用,這是導致天下的人疲於奔走。所以說:有些人動用心思,有些人動用體力。動用心思的人治理別人,動用體力的人被人治理;被人治理的人養活別人,治理人的人靠別人養活。這是天下通行的道理。“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⑥,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 “在堯的時代,天下還不太平,洪水橫流,到處泛濫,草木遍地叢生,禽獸大量繁殖,莊稼沒有收成,禽獸威逼人類,印滿獸蹄鳥跡的道路遍布中原各地。堯為此獨自憂慮,提拔舜來全面治理。舜派益掌管用火,益在山岡沼澤燃起大火,燒掉草木,禽獸逃竄躲藏。大禹疏通九條河道,治理濟水、漯水,將它們導流入海;開通汝水、漢水,疏浚淮水、泗水,將它們導入長江。這樣,中原百姓才能(耕種收穫)吃上飯。在那時候,大禹八年在外,三次經過自己家的門口都沒有進去,即使想親自耕種,能辦到嗎?“后稷教民稼穡⑦,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⑧,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放勛曰⑨:‘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 “后稷教人民各種農事,種植五穀;五穀成熟了,人民才能養育。人類生活的通則是:吃飽、穿暖、安居而沒有教育,便同禽獸差不多。聖人又憂慮這件事,任命契擔任司徒,把倫理道理教給人民——父子講親愛,君臣講禮義,夫婦講內外之別,長幼講尊卑次序,朋友講真誠守信。放勛說:‘慰勞他們,糾正他們,幫助他們,使他們自得其所,隨後賑濟他們給他們恩惠。’聖人為人民操心到這般程度,還有空閒耕作嗎?“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⑩。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 “堯把得不到舜當作自己的憂慮,舜把得不到禹、皋陶當作自己的憂慮。把耕種不好百畝田地當作自己憂慮的,是農夫。把財物分給人叫惠,教人行善叫忠,為天下物色賢才叫仁。因此,把天下讓給別人是容易的,為天下物色到賢才是困難的。孔子說:‘堯作為君主真是偉大啊!只有天是偉大的,只有堯能效法天。(堯的功德)浩蕩無邊啊,人民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真是個好君主啊,帝舜!多么崇高啊!擁有天下卻不一一參與政事!’堯舜治理天下,難道是無所用心的嗎?只是不用在耕作上罷了。“吾聞用夏變夷者(11),未聞變於夷者也。陳良,楚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於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後歸。子貢反,築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12),皓皓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於曾子矣!吾聞‘出於幽谷,遷於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於幽谷者。《魯頌》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13)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 “我只聽說過用中原的文明去改變蠻夷的,沒聽說過被蠻夷改變的。陳良出生於楚國,愛好周公、孔子的學說,到北邊的中原地區來學習,北方的學者沒有人超過他的,他真稱得上是傑出人物了。你們兄弟拜他為師幾十年,老師一死就背叛了他。從前,孔子逝世,(弟子們服喪)三年後,收拾行李將要各自回去,走進子貢住處行禮告別,相對痛哭,泣不成聲,這才回去。子貢又回到墓地,在祭場上搭了間房子,獨居三年,然後才回家。後來的某一天,子夏、子張、子游認為有若像孔子,要用侍奉孔子的禮節侍奉有若,硬要曾子同意。曾子說:‘不行!(老師的人品)如同經江漢之水洗滌過,盛夏的太陽曝曬過一般,潔白明亮得無人可以比得上的了!’現在,那個話語難聽得像伯勞鳥叫似的南方蠻子,攻擊先王之道,你卻背叛自己的老師去向他學習,這跟曾子相差太遠了。我聽說‘(鳥雀)從幽暗的山谷飛出來遷到高樹上’的,沒聽說從高樹遷下來飛進幽暗山谷的。《詩經•魯頌》上說:‘征討戎狄,懲罰荊舒。’周公尚且要征討楚國人,你卻還向楚國人學習,也真是不善改變的了。”“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 陳相說:“(如果)依照許子的學說實行,那么市場上物價就不會有兩樣,國中就沒有弄虛作假的;哪怕叫小孩上市場(買東西),也不會有人欺騙他。布和綢長短相同,價錢就一樣;麻線絲綿輕重相同,價錢就一樣;各種糧食多少相同,價錢就一樣;鞋子大小相同,價錢就一樣。”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 孟子說:“物品千差萬別,這是客觀情形。(它們的價值)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相差十倍、百倍,有的相差千倍萬倍。你把它們放在一起等同看待,這是擾亂天下罷了。做工粗糙的鞋與做工精細的鞋同一個價錢,人們難道還肯做(做工好的鞋)嗎?依從了許子的主張,便會使大家一個跟著一個地乾虛假欺騙的勾當,哪還能治理好國家?”
(五)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①。孟子曰:“吾固願見,今吾尚病,病癒,我且往見,夷子不來。” 墨家學派的夷之通過徐辟求見孟子。孟子說:“我本來願意接見,現在我還病著,等病好了,我將去見他,夷子不必來。”他日,又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 過了些日子,夷之又來求見孟子。孟子說:“我現在可以接見他了。(不過,)說話不直截了當,道理就顯現不出來,我直截了當地說吧。我聽說夷子是墨家學者,墨家辦理喪事是以薄葬作為原則的。夷子想用它來改變天下的習俗,豈不是認為不薄葬就不值得稱道嗎?然而夷子卻厚葬自己的父母,那是用他自己所鄙薄的方式來對待雙親了。”徐子以告夷子。 徐辟把孟子的話告訴了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②,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 夷子說:“按儒家的說法,古代的聖人(愛護百姓)就像愛護初生的嬰兒,這句話什麼意思呢?我認為是說,對人愛是不分差別等級的,只是施行起來是從自己的父母開始。”徐子以告孟子。 徐辟又把這話轉告給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於面目,蓋歸反蘽梩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 孟子說:“夷子真認為愛自己的侄子就像愛鄰人的嬰兒一樣嗎?他只抓住了這一點:嬰兒在地上爬,就要掉進井裡了,這不是嬰兒的過錯,(所以人人去救。他以為這就是愛不分差別等級。)再說天生萬物,使它們只有一個本源,(人只有父母一個本源。)然而夷子(主張愛不分差別等級,)是他認為有兩個本源的緣故。大概上古曾有個不安葬父母的人,父母死了,就抬走拋棄在山溝里。後來的一天路過那裡,看見狐狸在啃他父母的屍體,蒼蠅、蚊蟲叮吮著屍體。那人額頭上不禁冒出汗來,斜著眼不敢正視。那汗,不是流給人看的,而是內心的悔恨表露在臉上,大概他就回家拿來筐和鍬把屍體掩埋了。掩埋屍體確實是對的,那么孝子仁人掩埋他們亡故的父母,也就必然有(講究方式的)道理了。”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為間,曰:“命之矣。” 徐子把這番話轉告給夷子。夷子悵惘了一會,說:“我受到教誨了。”
注釋
第一段[注釋] ①成:齊國勇士。②公明儀:曾參弟子。第二段[注釋] ①滕定公:滕國國君。②世子:指滕文公。然友:滕文公的老師。③宗國:魯國的始封祖和滕國的始封祖是兄弟,按照宗法制度,滕國尊稱魯國為宗國。④冢宰:官名,原是輔佐天子的官,百官之長,相當於後世的宰相。⑤歠(chuò):飲,喝。
第三段[注釋] ①以上四句出自《詩經•豳風•七月》。②陽虎:又作陽貨,春秋末魯國大夫季氏的家臣。③徹者,徹也:徹,通也。是說這種稅制在周是天下通行的稅制。④助者,藉也:藉,借也。意思是藉助民力來耕種公田。⑤龍子:古代賢人。⑥糞:掃除。⑦以上兩句出自《詩經•小雅•大田》。⑧以上兩句出自《詩經•大雅•文王》⑨畢戰:滕國的臣子。井地:即井田,相傳為古代奴隸社會的一種土地制度。以方九百畝的地為一個單位,劃成九區,其中為公田,八家均私田百畝,同養公田。因形如井字,故名。
第四段[注釋] ①神農:上古傳說中的人物,相傳他首先製造農具,教導人民種田。戰國時,提倡重視農業的學派標榜自己奉行神農學說。許行:戰國時農家學派的代表人物。②陳良:楚國的儒者。③耒耜(lěi sì):古代一種像犁的農具,木柄叫“耒”,犁頭叫“耜”。④饔飧(yōng sūn):早飯叫“饔”,晚飯叫“飧”,這裡用作動詞,做飯。⑤甑(zèng):古代做飯用的一種陶器。爨(cuàn):燒火做飯。⑥益:舜的臣子。⑦后稷:古代周族的始祖,名棄。善於種植各種糧食作物,曾在堯、舜時代做農官,教民耕種。⑧契(xiè):傳說中商的始祖,曾任舜的司徒,掌管教化。⑨放勛:堯的稱號。⑩皋陶(gāoyáo):相傳是舜時掌管刑法的官。(11)夏:指當時居住中原地區的民族。夷:古代對東部各族的統稱,這裡泛指居住於中原地區以外的部族。(12)秋陽:秋天的太陽。周曆比現在的農曆早兩個月,故“秋陽”相當於農曆夏季的太陽。(13)以上兩句出自《詩經•魯頌•閟宮》。
第五段[注釋] ①墨者:墨家學派的人。墨家學派的創始人是墨翟。墨家主張“兼愛”、“尚賢”、“尚同”等,提倡“節用”、“節葬”,反對“厚葬”。墨家學說反映了當時小生產者的利益。夷之:姓夷名之。徐辟:孟子弟子。②“若保赤子”一語見於《尚書•康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