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文簡介
作者:鄒陽類型:奏章
成文時間:西漢初年
作者小傳
鄒陽(?-公元前120年),西漢文學家,齊(今山東東部)人。他為人正直,有智謀,與枚乘、嚴忌等皆以文辯著名。鄒陽起初在吳王濞門下做官,發現吳王濞有反叛之意,上書諫阻,吳王不聽,遂投奔梁孝王。《漢書·藝文類》在縱橫家類著錄有《鄒陽》七篇,可見他本身是一個縱橫家式的人物。原文
鄒陽從梁孝王游。陽為人有智略, 慨不苟合,介於羊勝、公孫詭之間。勝等疾陽,惡之孝王。孝王怒,下陽吏,將殺之。陽乃從獄中上書曰:“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昔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夫精變天地,而信不諭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願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為世所疑。是使荊軻、衛先生復起,而燕秦不寤也。願大王熟察之。昔玉人獻寶,楚王誅之;李斯竭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陽狂,接輿避世,恐遭此患也。願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勿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願大王熟察,少加憐焉!
語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荊軻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志,慕義無窮也。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為燕尾生;白圭戰亡六城,為魏取中山。何則?誠有以相知也。蘇秦相燕,人惡之燕王,燕王按劍而怒,食以;白圭顯於中山,人惡之於魏文侯,文侯賜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者司馬喜臏腳於宋,卒相中山;范雎拉脅折齒於魏,卒為應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交,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負石入海。不容於世,義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於道路,繆公委之以政;寧戚飯牛車下,桓公任之以國。此二人者,豈素宦於朝,借譽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堅如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於眾口哉?故偏聽生奸,獨任成亂。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計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國,齊用越人子臧而強威、宣。此二國豈繫於俗,牽於世,系奇偏之浮辭哉!公聽並觀,垂明當世。故意合則吳越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則骨肉為仇敵,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明,後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為也。
是以聖王覺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說田常之賢,封比干之後,修孕婦之墓,故功業覆於天下。何則?欲善無厭也。夫晉文親其讎,強伯諸侯;齊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則?慈仁殷勤,誠加於心,不可以虛辭借也。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疆天下,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而伯中國,遂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於士,則桀之犬可使吠,跖之客可使刺由。何況因萬乘之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軻湛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為大王道哉!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於道,眾莫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輪囷離奇,而為萬乘器者,以左右先為之容也。故無因而至前,雖出隨珠和璧,祗足結怨而不見德;有人先游,則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羸,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干之意,而素無根柢之容,雖極精神,欲開忠於當世之君,則人主必襲按劍相眄之跡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
是以聖王制世御俗,獨化於陶鈞之上,而不牽乎卑亂之語,不奪乎眾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而匕首竊發;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歸,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烏集而王。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乎昭曠之道也。今人主沉諂諛之辭,牽帷牆之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此鮑焦所以憤於世也。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污義;底厲名號者,不以利傷行。故里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於威重之權,脅於位勢之貴,回面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有伏死掘穴岩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譯文
鄒陽侍奉梁孝王。鄒陽為人聰明而有謀略,胸懷大志,不與流俗苟合。和羊勝、公孫詭同為孝王門客。羊勝等人嫉恨他,在孝王面前說他的壞話。孝王發怒,把鄒陽交獄吏定罪,將要殺他。於是,鄒陽從獄中上書說:“我聽說‘忠貞不會不受到報答的,信義不會招致猜疑’,過去我常認為這話是對的,現在看來,這只不過是一句空話罷了。從前荊軻仰慕燕太子丹的義氣,他的誠心使得白虹橫穿太陽,但太子丹還擔心荊軻不去刺秦王;衛先生為秦國謀劃長平的戰事,他的忠心使得太白星遮住了昴宿,秦昭王卻對他抱有懷疑。二人的精誠感動了天地,卻不能取信於兩位君主,難道不是可悲痛的事嗎?今天我竭盡忠誠,毫無保留地說出我的看法,希望您了解,可是大王不明真相,還是將我交給有關部門審訊,使我受到世人的懷疑。這樣,就是讓荊軻和衛先生再生,也不能使燕太子和秦王覺悟。希望大王仔細地考慮一下。從前卞和獻寶,楚王卻砍斷了他的雙腳;李斯竭盡忠心,卻受到了胡亥的極刑。因此,箕子假裝瘋癲,接輿逃避塵世,他們都害怕遭到這種禍害。希望大王考察卞和和李斯的心意,不要像楚王和胡亥那樣聽信讒言,讓我不至於被箕子和接輿所譏笑。我聽說忠臣比干被紂王挖了心,子胥自殺後被吳王夫差裝進皮口袋里棄屍江中,起初我不信,現在才明白這是真的。希望大王過細地審察,對我稍加憐憫!
俗話說:‘有的人相處到老,仍然(互不了解)像新交一樣;有的人在陌路偶遇,就跟老朋友一般(相知很深)。’這是什麼原因呢?就是由於相知和不相知的緣故。所以樊於期從秦國逃到燕國,把頭顱借給荊軻,用來完成燕太子丹的大業;王奢離開齊國到魏國,在城牆上面對齊師自刎,使齊國退兵,保存了魏國。王奢、樊於期和齊、秦兩國並非新交,而同燕、魏兩國也不是舊交,他們之所以離開齊、秦而為燕丹和魏君效死,是因為燕丹和魏君的行為符合他們的志向,他們仰慕道義的心情是無限深厚的。所以蘇秦不被六國信任,在燕國卻成為尾生一樣最守信用的人;白圭做中山國大將的時候,喪失了六座城池,他逃到了魏國卻為魏國攻下了中山。這是什麼原因呢?實在是由於彼此相知的緣故。蘇秦輔佐燕王的時候,有人在燕王面前說他的壞話,燕王對那個人按劍怒視,卻把他的良馬宰了宴請蘇秦;白圭因攻下中山而地位顯赫,有人在魏文侯面前說他的壞話,魏文侯反而賜給白圭夜光寶璧。這是什麼原因呢?就是由於兩個國君和兩個大臣能夠推心置腹互相信賴,其關係又怎么會被那些流言蜚語所動搖!所以女子不分美醜,一入宮中就遭到妒嫉;士人不分優劣,進了朝廷就遭到妒嫉。從前,司馬喜在宋國受到臏刑,在中山國卻官居丞相;范雎在魏國被敲斷肋骨、打掉牙齒,在秦國被封為應侯。這兩個人都深信自己必然能實現的籌劃,摒棄營結朋黨的私心,抱著孤芳自賞的態度與人交往,這就不免受到別人的嫉妒了。因此,申徒狄只好投進雍水,徐衍只好抱石投海。他們不為當世所容,卻堅守正義,不肯貪取眼前的私利,在朝廷上結黨營私,去蒙蔽主上的心。從前,百里奚在路上討飯,秦繆公把政事委託給他;寧戚在車下餵牛,齊桓公把國家的重任交給他。這兩個人難道一向在朝里做官,依靠左右的人替他說好話,然後兩國君主才加以任用的嗎?這是因為兩個人的心同主上的心相通,兩個人的行為同主上的行為相合,君臣之間的關係堅固如膠漆,連親兄弟也無法離間他們,難道能為眾人之口所惑亂嗎?所以偏聽偏信就會產生奸邪,只信任一個人就要造成禍亂。從前魯國君主聽信了季孫氏的話,驅逐了孔子;宋國君主聽信了子冉的計謀,拘禁了墨翟。以孔子、墨翟的雄辯,尚且不能使自己免於壞人的誣陷,致使魯、宋兩國也受到了危害,這是什麼原因呢?這是由於‘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緣故。秦君任用戎人由余而稱霸中原各國,齊國任用越人子臧而使威王、宣王時的國勢強盛。這兩個國家的君主難道是拘泥於俗情、牽制於世情、局限於偏見的人嗎?他們能廣泛聽取意見,從各方面進行觀察,從而使他們的英明聲譽流傳於世。所以意見相合,吳越可以成為兄弟,由余和子臧就是這樣;意見不合,就是親骨肉也可以變成仇敵,丹朱、象、管叔和蔡叔就是這樣。假如人主真能採用齊、秦兩國國君的明智做法,不要像宋君、魯君那樣偏聽偏信,那末,五霸的事業不足以相比,而三王的功業也是很容易做到的。
因此,聖明的君主很明智,能摒棄子之的心意;不欣賞田常所謂的‘賢能’,而是封忠臣比干的後嗣,修繕被害孕婦的墳墓,所以他們的功業大得可以覆蓋天下。這是什麼原因呢?這是因為存心行善就永遠不會感到滿足的。晉文公親近他的仇人勃,在諸侯中成為強霸;齊桓公任用他的仇人管仲,終於號令天下。這是什麼原因呢?這是因為他們仁慈殷勤,心意真誠,不是憑著虛假的言辭裝模作樣的緣故!至於那個秦國,用商鞅的新法,向東削弱了韓、魏,很快成為天下的強國,而最後卻把商鞅車裂了;越國用大夫文種的計謀,制服了強大的吳國,稱霸中原,最後迫使文種自殺。所以孫叔敖三次免相而不悔恨,於陵陳仲子辭掉三公的高官,去給人家澆菜園。現在的人主真能克服驕傲之心,抱著有功必報的宗旨,推心置腹,以誠相待,肝膽相照,厚施恩德,和謀臣同甘共苦,對他們毫無保留,那么可以讓夏桀的狗對堯嗥叫,可以讓跖的門客刺殺許由。何況憑著國君的威權,又藉助聖王的恩澤呢?既然如此,那么荊軻不怕滅七族,要離甘願燒死妻子的事,難道還有必要給大王講嗎?
我聽說,如果偷偷地將明月珠、夜光璧扔在路人的面前,人們看到了,沒有不握劍怒目斜視的。為什麼呢?因為它們無緣無故落地出現在面前。彎曲的樹,模樣彎曲難看,卻變成了天子的貴重器物,這是因為左右的人已經事先對它加以雕飾。所以無故落到面前,雖然是隋侯珠、和氏璧,也只能結下怨仇而無人感恩;假如有人事先替他宣揚一番,那末,即使是枯木朽株,也會被重視而不被忽視。現在天下處於困窘境地的士人,貧困病弱,雖然學到了堯舜的治國之術,掌握了伊尹、管仲的學說,懷著龍逢、比干的忠心,可是他們沒有像樹根那樣經過雕飾,儘管用盡精力,願意向當世君主表達忠心,但人主必定要照著握劍怒目斜視的老辦法對待他們的。這就使普通士人連枯木朽株的待遇都得不到。因此,聖明的君王治理天下,像陶工轉鈞一樣,要有自己獨立的見解,不被愚昧卑下的言論所牽制,不為紛紜眾說所動搖。過去秦始皇聽了中庶子蒙嘉的話,信任荊軻,最後遭到匕首的偷襲;周文王在涇渭打獵,載呂尚歸國重用,因而稱王於天下。秦王信用左右的人而亡國,周文王任用偶然相識的人,稱王於天下。這又是什麼道理?這是因為周文王能超越左右狹隘的言論,聽取高明超脫的議論,獨具慧眼地看到了光明正大的治國之道!假如人主沉湎於阿諛奉承的讚揚聲中,受左右寵臣的牽制,讓才具高遠的士人的待遇和牛馬同等,這就是鮑焦之所以憤世嫉俗、不願屈身富貴的緣故啊。
我聽說嚴肅處理國事的人,不因私情玷污道義;修養品德,注重名聲的人,不因私利損害德行。所以遇到里巷稱為‘勝母’的,曾參拒絕進去;城邑稱為‘朝歌’的,墨子掉轉車子。假如現在想使胸懷大志的士人,受有威權者的籠絡,受高位勢力的脅迫,而改換面孔,玷污品行,去阿諛奉承那些小人,以此求得親近君主,那么,士人只有隱居山洞和湖沼之間直至老死罷了,怎么還能有對君主盡忠信,而關心朝政的人呢!”
影響與傳播
西漢初年,同姓諸侯王的力量逐漸發展,他們效法戰國諸侯國的做法,紛紛招致文士和遊客,因此漢初游士之風復盛。鄒陽與枚乘、嚴忌等先游於吳王劉濞門下,當吳王劉濞要發動叛亂時,鄒陽曾上書勸諫,吳王沒有採納,因此離開吳王。後來聽說梁孝王好士,又游於梁孝王門下。根據《漢書》的記載,當時大臣爰盎等人反對景帝立孝王為嗣,孝王同羊勝、公孫詭等人商量派人刺殺爰盎,鄒陽極力勸阻。公孫詭乘機毀謗鄒陽,孝王把他下獄。他在獄中寫了這封信。勸孝王不要聽信左右的讒言,要聽取多方面的意見,獨自判斷是非,這樣,忠信之士才會為王所用。
專家點評
作者對讒諛小人結黨營私、蒙蔽君主、讒害忠良的種種伎倆和罪行,進行了尖銳的揭露和深刻的批判,從歷史和自身飽含血淚的經歷中總結出“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道理,可以說是痛切之至,堪稱警世的格言。作者取法曾子、墨子,表示寧願老死岩穴,一身默默無聞,也不和讒諛之人同流合污以求富貴寵幸,表現了寧折不彎,決不屈服的高尚氣節。讀來風骨凜然,激盪人心。無怪乎班固在《漢書》本傳中說鄒陽最後之所以能夠免於刑戮,就在於“其言正也”。孝王讀信後也受到打動,立刻釋放了他,並且待為上客。鄒陽遭受讒言,被系獄中,深感讒言之可惡、可畏。他要辯冤,就必須破讒解疑,取得梁孝王的信任。因此上書一開頭就提出“忠信”二字,並就“忠而獲罪,信而見疑”的問題展開論述。作者先後以荊軻、衛先生和卞和、李斯二人自比,說明即使臣下的精誠感動天地,卻仍然受到君主的懷疑。作者從大量歷史的正反事例中,認識到忠信所以獲罪,在於君臣不互相信任,這樣小人就有機可乘,從中作梗,離間君臣。因此,作者主張君臣之間應該互相了解和信任,肝膽相照,尤其是君主對臣下要做到信而不疑,這樣臣子就會捨身圖報,樂於盡忠。對於治國任人,強調君主要不為小人的讒言所蒙蔽,兼聽則明,而不要“偏聽獨任”,受到小人的蠱惑;君主要任用賢人,君臣契合,終始如一。
文章大量引用歷史典故和運用比喻,這和梁王與羊勝、公孫詭的反叛活動還在密謀之中,“其事尚隱”,所以不能直言不諱有關係。全文共用典故40多個,涉及歷史人物60多人,其中有因為忠信而獲罪的,也有君臣契合、相知不疑的,有讒言害人的,不一而足,都不同程度地具有比喻和暗寓的作用。終於使梁王從中有所醒悟,認清羊勝、公孫詭之流的嘴臉,明白作者的冤情。這種旁敲側擊,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塊壘,借替古人鳴冤來達到為自己辯冤的寫法,是很高明的。文章還運用了大量通俗而深刻的比喻、諺語來說明他的論點,論證雄辯有力,情詞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