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牌釋義
本調一百零四字。首、次為四字對句,不用韻,“清”“山”二字均可仄。第三句為平仄平仄,起仄韻。第四五句亦為四字對句,第一字平仄不拘。第六句五字協韻,與﹝解語花﹞第三句同,惟第四字可拗作仄,此其異耳。第七八句又屬四字兩句,但不需對偶,而兩句第一句及下句第三字,平仄均可通用。第九句六字,協韻,第一字可平。第十句七字,上三字豆,第一字可仄。(此豆有作仄平平或平平平者,均非宜)結句六字,第一字可平,第二字不能作仄。(趙師俠作“緩步閬風仙苑”,不足法)後闋起二句,與前闋第七八句同。第三句六字協。第四句至第十句,均與前第四句至第十句同。結句四字作仄平仄仄,上一下三,定格也。詞牌子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仄)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仄仄。
《永遇樂》李清照
《永遇樂》李清照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作品簡介
這首《永遇樂》是敘述作者晚年在臨安的一段生活。它寫在哪一年,已不可考,但是可以肯定,此時宋金雙方都已暫停交戰,南宋臨時首都出現一片昇平景象,在過節的日子里,人們又可以熱鬧地玩樂了。此詞寫的不是她什麼不幸遭遇,而是述說在元宵節日,她不願與來邀的朋友到外間遊玩,寧肯呆在家裡聽聽人家笑語。事情本來瑣細,可是通過這樣一些微細情節,卻十分深沉地反映了作者在歷盡滄桑以後的晚年的悲涼心境。
這首詞一開頭就設下三個疑問。從這三個設疑中,人們正可看出一個飄泊者的內心活動,它是從一顆飽受創傷的心靈發出的。那天是元宵佳節,太陽剛好下山,和太陽正好相對的月亮就從東方升起來,它透出輕紗似的雲靄,恍如一片渾圓的璧玉,晶瑩可愛;西邊低空,太陽卻象是熔開了的金塊,一步步沉落下去,景色真是美麗極了。人們都知道,這樣晴朗的元宵,正是看燈的好機會,可以痛痛快快玩它一個晚上了。可是,她卻別有心事。看了這天色,突然湧出了“我如今是在什麼地方呵”的詢問。這真是情懷慘澹的一問,是曾經在繁華世界度過多少個熱鬧元宵,而今卻痛感“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滄桑之客的特有問號,更是帶著她特有的孤身流落的情懷而發出的問號。下面再寫兩景,點明春天。“染柳煙濃”,便透出暖和的春意。初春柳葉才剛出芽,因為天氣較暖,傍晚霧氣低籠,柳便似罩在濃煙之中。“吹梅笛怨”,此時梅花已開殘了,聽見外面有人吹起笛子,因想起古代羌笛有《梅花落》曲,但由於自己心情憂鬱,所以聽起來笛聲悽怨。雖然春色很濃,她心裡卻浮起又一個疑問:“這時節,到底有多少春意呵?”言下之意:不管有多少春意,自己還能去欣賞嗎?這個疑問又恰好反映了她垂暮之年的心境。
下面似是一邀一拒的對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是邀請她外出的人說的:“難得的元宵節,還碰上難得的好天氣,還是到外面玩玩吧!”可她是怎樣回答的?“天氣太暖了,暖得不正常,難道不會忽然來一場風雨嗎?”這時候她的心情實在不便明說,只好臨時拿這句似有理似無理的話來搪塞。然而這話又正好反映了她經歷了國家和個人的巨劫之後,自此便懷著世事難料,橫禍隨來的疑懼心理了。以上三個問號,確能真實地寫出作者晚年的心境,同早年(例如反映在《念奴嬌》里的)那種受不了寂寞的心情相比,一動一靜,非常鮮明。於是她終於推辭了朋友們的殷勤邀請。
看來,“香車寶馬”是如實寫出這些朋友的身份。李清照晚年在杭州雖然生活貧困,但名氣還是有的。她的朋友,她稱之為“酒朋詩侶”,她們並不粗俗;以“香車寶馬”相迎,又知必是富貴人家的內眷。不過她終於謝絕了這番好意。到了下片,換頭是進一步說明自己不去玩賞的理由。“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中州”原指河南省一帶,這裡專指北宋首都汴京(今開封市);“三五”原指農曆月的十五日。古詩:“三五明月滿”,可見自古就有這種說法。這裡則專指正月十五元宵節。宋代不論官方民間,對元宵節都很重視,是一年一度的燈節。李清照在汴京過了許多年元宵節,印象當然是抹不掉的。如今雖然老在臨安,卻還“憶得當年全盛時”,自己年紀還輕,興致極好,“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認真熱鬧過一番。
“鋪翠冠兒”是嵌插著翠鳥羽毛的女式帽子,當時富貴人家流行這樣的穿戴。“捻金雪柳”,是在雪柳(一種紙或絹製成花樣的飾物)上加金線捻絲,這也是富貴人家才有的。“簇帶”即插戴。“濟楚”等於說整齊端麗。
她從記憶中又回到現實里來。今昔對比,禁不住心情又淒涼又生怯。“風鬟霜鬢”四字原出唐人小說《柳毅傳》,形容落難的龍女在風吹雨打之下頭髮紛披散亂。李清照在詞里換了一個字,改為“風鬟霜鬢”,藉此說明自己年紀老了,頭上出現白髮,加上又懶得打扮,因而也就“怕見夜間出去”。(怕見,張相《詩詞曲語辭彙釋》:“凡雲怕見,猶雲怕得或懶得也。”)“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結束得好象很平淡,可是在平淡中卻包含了多少人生的感慨!“人老了,懶得動彈了。”這是一層意思。“經歷多了,大場面都不知見過多少,如今怎么及得上舊時呵!”這是又一層意思。“自己這樣的身世,有什麼心情同人家玩兒呵!”又是一層意思。作者滿腹辛酸,一腔悽怨,通過這平淡的一句,反而顯得更加沉重了。
作者簡介
李清照(1084.2.5.~1155.4.10.)號易安居士,南宋傑出女文學家,山東濟南人,婉約詞宗。生於北宋元豐七年,山東章丘,逝於臨安,享年七十二歲。歷史上與濟南歷城人辛棄疾並稱“濟南二安”。其父李格非,北宋齊州歷城縣人,齊魯著名學者、散文家。母王氏,知書善文。夫趙明誠,為吏部侍郎趙挺之之子,金石考據家。李清照早年生活優裕,工書能文,通曉音律。婚後與趙明誠共同致力於書畫金石的整理,編寫了《金石錄》。中原淪陷後,與丈夫南流,過著顛沛流離、淒涼愁苦的生活。明誠病死,境遇孤苦。幼承家學,早有才名。以詞著名,兼工詩文,並著有詞論的李清照,在中國文學史上享有崇高聲譽,“文有李清照,武有秦良玉。”早年生活安定、優裕,詞作多寫相思之情;金兵入侵後,遭遇國家巨變,詞作多感慨身世飄零。她的詩文感時詠史,與詞風迥異。她還擅長書畫,兼通音律。現存詩文及詞為後人所輯,有《漱玉詞》等。主張“詞,當別具一家也”。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位名字被用作外太空環形山的女性。永遇樂--辛棄疾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①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②。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③。想當年④,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⑤,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⑥,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⑦,一片神鴉社鼓⑧!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⑨
【作者簡介】
辛棄疾( 1140 ~ 1207 )字幼安,號稼軒,濟南人。少年時聚眾二千參加農民領袖耿京的起義抗金軍,失敗後,南歸。歷任湖北、湖南、江西安撫使(掌管一路軍政民政的長官),在政治軍事上都能採取積極的措施,以利國便民。朝廷當權者疑忌他,落職後長期沒有得到任用,從43 歲起,閒居江西信州(今上饒市),達二十餘年(在這時期只一度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到了晚年,朝廷又起用他,做過浙東安撫使和鎮江知府。在鎮江任內,他特別重視抗金的準備工作。可是朝廷對他不重視,不能久於其位。終於懷著恢復中原的宏願,抑鬱以歿,他是南宋最傑出的愛國詞人。著有《稼軒詞》(一名《稼軒長短句》),總計 600 多首,辛詞題材廣闊,內容豐富,意境深遠,風格以豪放悲壯為主。他的愛國詞作情辭慷慨,愛憎分明,藝術感染力很強。他還以多彩的畫筆反映當時的社會生活,描繪農村風光,讚美壯麗山河,進一步擴大了詞的表現範圍,推動了南宋前期詞風的變化,對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注釋】
①京口:江蘇鎮江市因臨京峴山、長江口而得名。
②孫仲謀:三國時的吳王孫權,字仲謀,曾建都京口。 孫權(182-252),字仲謀。東吳大帝,三國時期吳國的開國皇帝。吳郡富春縣(今浙江富陽)人。生於光和五年(公元182年),卒於太元二年(公元 252年)。長沙太守孫堅次子,幼年跟隨兄長吳侯孫策平定江東,200年孫策早逝,臨死前對孫權說“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問周瑜”。孫權繼位為江東之主。
③寄奴:南朝宋武帝劉裕小名。 劉裕(363年4月—422年6月),字德輿,小名寄奴,漢族,生於興寧元年三月。先祖是彭城人(今江蘇徐州市),後來遷居到京口(江蘇鎮江市),南北朝時期宋朝的建立者,史稱宋武帝。中國歷史上傑出的政治家、卓越的軍事家、統帥。
④“想當年”三句:劉裕曾兩次領晉軍北伐,收復洛陽、長安等地。
⑤“元嘉草草”句:元嘉是劉裕子劉義隆年號。草草:輕率。南朝宋(不是南宋)劉義隆好大喜功,倉促北伐,卻反而讓北魏主拓跋燾抓住機會,以騎兵集團南下.兵抵長江北岸而返,遭到對手的重創。
⑥“四十三年”句:作者於宋高宗紹興三十二年(1162)南歸,到寫該詞時正好為四十三年。
⑦佛狸祠: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小名佛狸。450年,他曾反擊劉宋,兩個月的時間裡,兵鋒南下,五路遠征軍分道並進,從黃河北岸一路穿插到長江北岸。在長江北岸瓜步山建立行宮,即後來的佛狸祠。
⑧神鴉:指在廟裡吃祭品的烏鴉。社鼓:祭祀時的鼓聲。到了南宋時期,當地老百姓只把佛狸當作一位神祗來奉祀供奉,而不知道他過去曾是一個皇帝的行宮。
⑨廉頗:戰國時趙國名將。《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記載,廉頗被免職後,跑到魏國,趙王想再用他,派人去看他的身體情況,廉頗之仇郭開賄賂使者,使者看到廉頗,廉頗為之一飯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趙使回來報告王說:“廉頗將軍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通假字,假字為:屎)矣”趙王以為老,遂不用。
【譯文】
大好江山永久地存在著,(但是)無處去找孫權那樣的英雄了。當年的歌舞樓台,繁華景象,英雄業跡都被歷史的風雨吹打而隨時光流逝了。(如今)夕陽照著那草木雜亂、偏僻荒涼的普通街巷,人們說這就是(當年)寄奴曾住過的地方。回想當時啊,劉裕率兵北伐,武器豎利,配備精良,氣勢好象猛虎一樣,把盤踞中原的敵人一下子都趕回北方去了。
南朝宋文帝(劉裕的兒子)元嘉年間興兵北伐,想要再封狼居胥山,建功立業,由於草率從事,結果只落得自己回顧追兵,便倉皇失措。四十三年過去了,(現在)向北遙望,還記得當年揚州一帶遍地烽火。往事真不堪回想,在敵占區里後魏皇帝佛狸的廟前,香菸繚繞,充滿一片神鴉的叫聲的社日的鼓聲!誰還來問:廉頗老了,飯量還好嗎?
【寫作背景】
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辛棄疾六十四歲時,被召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這以前,辛棄疾被迫退居江西鄉間已有十多年了。起用他的是執掌大權的韓侂胄。因為那時蒙古已經崛起在金政權的後方,金政權日益衰敗,並且起了內亂。韓侂胄要立一場伐金的大功,以鞏固自己的地位,於是起用了辛棄疾作為號召北伐的旗幟。第二年(1204),任他作鎮江知府。鎮江在那時瀕臨抗戰前線。辛棄疾初到鎮江,努力作北伐的準備。他明確斷言金政權必亂必亡。他又認為:南宋要取得對金作戰的勝利,必須作好充分的準備工作。他曾對宋寧宗和韓侂胄提出了這些意見,並建議應把對金用兵這件大事委託給元老重臣。這無疑是包括辛棄疾在內的。可是韓侂胄一夥人不但不能採納,反而有所疑忌不滿,他們藉口一件小事故,給他一個降官的處分。開禧元年(1205)索性把他調離鎮江,不許他參加北伐大計。辛棄疾二十三歲從山東起義南來,懷著一腔報國熱情,在南方呆了四十三年,開始遭到投降派的排擠,現在又遭到韓侂胄一夥人的打擊,他那施展雄才大略來為恢復大業出力的願望又落空了。 北固亭是京口(鎮江)名樓,登樓可望已屬金國的長江以北的廣大地區。可以想像,辛棄疾在京口期間,肯定不止一次登樓,登樓之時,定有幾多感慨存諸心中,蓄積起來,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吐之為是詞。南朝宋文帝(劉裕的兒子)元嘉年間興兵北伐,想要再封狼居胥山,建功立業,由於草率從事,結果只落得自己回顧追兵,便倉皇失措。四十三年過去了,向北遙望,還記得當年揚州一帶遍地烽火。往事真不堪回想,在建康的北部,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字佛狸)的廟前,香菸繚繞,充滿一片神鴉的叫聲的社日的鼓聲!誰還來問:廉頗老了,飯量還好嗎?
【賞析】
此詞作於開禧元年(1205 )。當時,韓侂胄正準備北伐。賦閒已久的辛棄疾於前一年被起用為浙東安撫使,這年春初,又受命知鎮江府,出鎮江防要地京口(今江蘇鎮江 )。從表面看來,朝廷對他似乎很重視,然而實際上只不過是利用他那主戰派元老的招牌作為號召而已。辛棄疾到任後,一方面積極布置軍事進攻的準備工作;但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意識到政治鬥爭的險惡,自身處境的艱難,深感很難有所作為。
在一片緊鑼密鼓的北伐聲中,當然能喚起他恢復中原的豪情壯志,但是對獨攬朝政的韓侂胄輕敵冒進,又感到憂心忡忡。這種老成謀國,深思熟慮的情懷矛盾交織複雜的心理狀態,在這首篇幅不大的作品裡充分地表現出來,成為傳誦千古的名篇,而被後人推為壓卷之作(見楊慎《詞品》)。這當然首先決定於作品深厚的思想內容,但同時也因為它代表辛詞在語言藝術上特殊的成就,典故運用得非常恰到好處;通過一連串典故的暗示和啟發作用,豐富了作品的形象,深化了作品的主題思想。
詞以“京口北固亭懷古”為題。京口是三國時吳帝孫權設定的重鎮,並一度為都城,也是南朝宋武帝劉裕生長的地方。面對錦繡江山,緬懷歷史上的英雄人物,正是像辛棄疾這樣的英雄志士登臨應有之情,題中應有之意,詞正是從這裡著筆的。
孫權以區區江東之地,抗衡曹魏,開疆拓土,造成了三國鼎峙的局面。儘管斗轉星移,滄桑屢變,歌台舞榭,遺蹟淪湮,然而他的英雄業績則是和千古江山相輝映的。劉裕是在貧寒、勢單力薄的情況下逐漸壯大的。以京口為基地,削平了內亂,取代了東晉政權。他曾兩度揮戈北伐 ,收復了黃河以南大片故土。
這些振奮人心的歷史事實,被形象地概括在“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三句話里。英雄人物留給後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因而“斜陽草樹,尋常巷陌”,傳說中他的故居遺蹟,還能引起人們的瞻慕追懷。在這裡,作者發的是思古之幽情 ,寫的是現實的感慨。
無論是孫權或劉裕,都是從百戰中開創基業,建國東南的。這和南宋統治者苟且偷安於江左、忍氣吞聲的懦怯表現,是多么鮮明的對照!
如果說,詞的上片借古意以抒今情,還比較軒豁呈露,那么,在下片裡,作者通過典故所揭示的歷史意義和現實感慨,就更加意深而味隱了。
這首詞的下片共十二句,有三層意思。峰迴路轉,愈轉愈深。被組織在詞中的歷史人物和事件,血脈動盪,和詞人的思想感情融成一片,給作品造成了沉鬱頓挫的風格,深宏博大的意境。“元嘉草草”三句,用古事影射現實,尖銳地提出一個歷史教訓。這是第一層。
下片起首“草草”二字,道盡劉義隆、王玄謨輩利令智昏,誤國誤民。
史稱南朝宋文帝劉義隆“自踐位以來,有恢復河南之志 ”(見《資治通鑑•宋紀 》)。他曾三次北伐,都沒有成功,特別是元嘉二十七年(450)最後一次,失敗得更慘。用兵之前,他聽取彭城太守王玄謨陳北伐之策,非常激動,說 :“聞玄謨陳說,使人有封狼居胥意。”見《宋書•王玄謨傳 》。《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載,衛青、霍去病各統大軍分道出塞與匈奴戰,皆大勝,霍去病於是“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封、禪,謂積土為壇于山上 ,祭天曰封,祭地曰禪,報天地之功,為戰勝也 。“有封狼居胥意”謂有北伐必勝的信心。當時統一北中國的北魏,並非無隙可乘;南北軍事實力的對比,北方也並不占優勢。倘能妥為籌畫,慮而後動,雖未必能成就一番開天闢地的偉業,然而收復一部分河南舊地 ,則是完全可能的。
但是宋文帝急於事功,頭腦發熱,聽不進老臣宿將的意見,輕啟兵端。結果不僅沒有得到預期的勝利,反而招致北魏拓跋燾大舉南下反攻:
十月末:“冬十月癸亥,車駕(拓跋燾)止枋頭。(拓跋燾)詔殿中尚書長孫真率騎五千自石濟渡,備玄謨遁走。乙丑,車駕濟河。玄謨大懼,棄軍而走。眾各潰散,追躡斬首萬餘級。器械山積。帝遂至東平。蕭斌之棄濟州,退保歷城。(拓跋燾)乃命諸將分道並進:使征西大將軍、永昌王仁(拓跋仁)自洛陽出壽春,尚書長孫真(長孫翰的兒子)趨馬頭,楚王建(拓跋建)趨鍾離,高涼王那(拓跋那)自青州趨下邳。”
十一月:“劉義隆魯郡太守崔邪利率屬城降。使使者以太牢祀孔子。壬子,次於彭城,遂趨盱眙。”
十二月:“劉義隆將軍胡崇之等率眾二萬援盱眙。燕王譚(拓跋譚)大破之,梟崇之等,斬首萬餘級,淮南皆降。是月,永昌王仁(拓跋仁)攻懸瓠,拔之,獲義隆守將趙淮,送京師斬之。過定項城,及淮西,大破劉義隆將劉康祖,斬之,並俘虜將軍胡盛之、王羅漢等,傳致行宮。癸未,車駕(拓跋燾)臨江,起行宮於瓜步山。永昌王仁(拓跋仁)自歷陽至於江西,高涼王那(拓跋那)自山陽至於廣陵,諸軍皆同日臨江,所過城邑,莫不望塵奔潰,其降者不可勝數。”
至此,劉義隆弄得兩淮殘破,胡馬飲江,國勢一蹶而不振了。
這一歷史事實,對當時現實所提供的歷史鑑戒,是發人深省的。辛棄疾是在語重心長地告誡南宋朝廷:要慎重啊!你看,元嘉北伐,由於草草從事 ,“封狼居胥”的壯舉,只落得“倉皇北顧”的哀愁。
想到這裡,稼軒不禁撫今追昔,感慨萬端。隨著作者思緒的劇烈波動,詞意不斷深化,而轉入了第二層。
辛棄疾用宋文帝“草草”(草率的意思)北伐終於慘敗的歷史事實,來作為對當時伐金須做好充分準備、不能草率從事的深切鑑戒。“倉皇北顧”,是看到北方追來的敵人張皇失色的意思,宋文帝戰敗時有“北顧涕交流”的詩句。韓侂胄於開禧二年北伐戰敗,次年被誅,正中了辛棄疾的“贏得倉皇北顧”的預言。
稼軒是四十三年前,即紹興三十二年(1162)率眾南歸的 。正如他在《鷓鴣天》一詞中所說的那樣:“壯歲旌旗擁萬夫 ,錦襜突騎渡江初 ,燕兵夜娖銀胡革錄,漢箭朝飛金朴姑 。”那沸騰的戰鬥歲月,是他英雄事業的發軔之始。當時,宋軍在采石磯擊破南犯的金兵,完顏亮為部下所殺,人心振奮,北方義軍紛起,動搖了女真貴族在中原的統治,形勢是大有可為的。剛即位的宋孝宗也頗有恢復之志,起用主戰派首領張浚,積極進行北伐。可是符離敗退後,他就堅持不下去,於是主和派重新得勢,再一次與金國通使議和 。從此,南北分裂就進入了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而辛棄疾的鴻鵠之志也就無從施展 ,“只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同上詞)了。時機是難得而易失的四十三年後,重新經營恢復中原的事業,民心士氣,都和四十三年前有所不同,當然要困難得多。
“烽火揚州”和“佛狸祠下”的今昔對照所展示的歷史圖景,正唱出了稼軒四顧蒼茫,百感交集,不堪回首憶當年的感慨心聲。
“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兩句用意是什麼呢?佛狸祠在長江北岸今江蘇六合縣東南的瓜步山上。永嘉二十七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反攻劉宋時,曾率領東路的北魏遠征軍到達瓜步山,並在瓜步山上建行宮,後來成為一座廟宇。拓跋燾小字佛狸,所以民間把它叫做佛狸祠。這所廟宇,南宋時猶存。詞中提到佛狸祠,似乎和北魏南侵有關,所以引起了理解上的種種歧異。其實這裡的“神鴉社鼓 ”,也就是東坡《浣溪沙》詞里所描繪的“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的情景 ,是一幅迎神賽會的生活場景。
在古代,迎神賽會,是普遍流行的民間風俗,和農村生產勞動是緊密聯繫著的。在終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農民祈晴祈雨,以及種種生活願望的祈禱,都離不開神。利用社日的迎神賽會,歌舞作樂,一方面酬神娛神,一方面大家歡聚一番。在農民看來,只要是神,就會管生產和生活中的事,就會給他們以福佑。
有廟宇的地方,就會有“神鴉社鼓”的祭祀活動。至於這一座廟宇供奉的是什麼神,對農民說來,是無關宏旨的。佛狸祠下迎神賽會的人們也是一樣,他們只把佛狸當作一位神祗來奉祀,而決不會審查這神的來歷,更不會把八百多年前的北魏南征軍和當前金人的入侵聯繫起來。因而 ,“神鴉社鼓”所揭示的客觀意義,只不過是農村生活的一種環境氣氛而已,沒有必要再多加研究。然而辛棄疾在詞里攝取佛狸祠這一特寫鏡頭,則是有其深刻寓意;它和上文的“烽火揚州”有著內在的聯繫,都是從“可堪回首”這句話里生髮出來的。四十三年前,完顏亮發動南侵,曾以揚州作為渡江基地,而且也曾駐紮在佛狸祠所在的瓜步山上,嚴督金兵搶渡長江。以古喻今,佛狸很自然地就成了完顏亮的影子。稼軒曾不止一次地以佛狸去影射完顏亮。
例如在《水調歌頭》詞中說 :“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 。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層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污,風雨佛狸愁 。”詞中的佛狸,就是指完顏亮,正好作為此詞的解釋。佛狸祠在這裡是象徵南侵者所留下的痕跡。四十三年過去了,當年揚州一帶烽火漫天,瓜步山也留下了南侵者的足跡,這一切記憶猶新,而今佛狸祠下卻是神鴉社鼓,一片安寧祥和景象,全無戰鬥氣氛 。辛棄疾感到不堪回首的是,隆興和議以來,朝廷苟且偷安,放棄了多少北伐抗金的好時機,使得自己南歸四十多年,而恢復中原的壯志無從實現。在這裡,深沉的時代悲哀和個人身世的感慨交織在一起。
那么,辛棄疾是不是就認為良機已經錯過,事情已無法挽救了呢?當然不是這樣。對於這次北伐,他是贊成的,但認為必須做好準備工作;而準備是否充分,關鍵在於舉措是否得宜,在於任用什麼樣的人主持其事。他曾向朝廷建議,應當把用兵大計委託給元老重臣,暗示以此自任,準備以垂暮之年,挑起這副重擔;然而事情並不是所想像的那樣,於是他就發出“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慨嘆,詞意轉入了最後一層。
只要讀過《史記•廉頗列傳》的人,都會很自然地把“一飯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馬 ”的老將廉頗,和“精神此老健如虎,紅頰白須雙眼青 ”(劉過《呈稼軒》詩中語)的辛棄疾聯繫起來,感到他借古人為自己寫照,形象是多么飽滿、鮮明,比擬是多么貼切、逼真!不僅如此,稼軒選用這一典故還有更深刻的用意,這就是他把個人的政治遭遇放在當時宋金民族矛盾、以及南宋統治集團的內部矛盾的焦點上來抒寫自己的感慨,賦予詞中的形象以更豐富的內涵,從而深化了詞的主題。這可以從下列兩方面來體會。
首先,廉頗在趙國,不僅是一位“以勇氣聞於諸侯”的猛將,而且在秦趙長期相持的鬥爭中,他是一位能攻能守,猛勇而不孟浪,持重而非畏縮,為秦國所懼服的老臣宿將。趙王之所以“思復得廉頗 ”,也是因為“數困於秦兵 ”,謀求抗擊強秦的情況下,才這樣做的。因而廉頗的用舍行藏,關係到趙秦抗爭的局勢、趙國國運的興衰,而不僅僅是廉頗個人的升沉得失問題。其次,廉頗此次之所以終於沒有被趙王起用,則是由於他的仇人郭開搞陰謀詭計,蒙蔽了趙王。廉頗個人的遭遇,正反映了當時趙國統治集團內部的矛盾和鬥爭。從這一故事所揭示的歷史意義,結合作者四十三年來的身世遭遇,特別是從不久後他又被韓侂胄一腳踢開,落職南歸時所發出的“鄭賈正應求死鼠,葉公豈是好真龍”(《瑞鷓鴣•乙丑奉祠舟次餘杭作 》)的慨嘆,再回過頭來體會他作此詞時的處境和心情,就會更深刻地理解他的憂憤之深廣,也會驚嘆於他用典的出神入化了。
岳珂在《桯史•稼軒論詞》條說:他提出《永遇樂》一詞“覺用事多”之後,稼軒大喜 ,“酌酒而謂坐中曰 :‘夫君實中余痼。’乃味改其語,日數十易,累月猶未竟 。”人們往往從這一段記載引出這樣一條結論:辛棄疾詞用典多,是個缺點,但他能虛心聽取別人意見,創作態度可謂嚴肅認真。而這條材料所透露的另一條重要訊息卻被人們所忽視:以稼軒這樣一位語言藝術大師,為什麼會“味改其語 ,日數十易,累月猶未竟 ”,想改而終於改動不了呢?這不恰恰說明,在這首詞中,用典雖多,然而這些典故卻用得天衣無縫,恰到好處,它們所起的作用,在語言藝術上的能量,不是直接敘述和描寫所能代替的。就這首詞而論,用典多並不是辛棄疾的缺點,而正體現了他在語言藝術上的特殊成就。
這首詞最大的藝術特色在於善用典故。辛棄疾是很會用典的,他作此詞時,已年屆六旬。人上了年紀,自然喜歡講古,再加之題為“懷古”,託古諷今,不用典故行嗎?全詞用典雖多,卻都相當貼切恰當,不僅沒有妨礙思想,而且用簡煉的語句,表現了豐富的內容,非一般“掉書袋”可比。首先,詞人將典故與現實巧妙對照。詞中所選典故,均與京口北固亭相吻合,與帝王將相有關,且遠涉前代南北分離史事。使用這些典故,可直而不露、隱而不晦地與南宋統治者進行類比或對比。如用孫權、劉裕的英雄壯舉,對比南宋統治者的屈辱妥協,讓人何等鬱郁於懷;用劉義隆草率北伐,急於“封狼居胥”,建蓋世奇功,反遭慘敗,來類比韓倔胄不修戰備、輕戰冒進的路線,使人多么提心弔膽;用廉頗被讒的故事,類比南宋踐踏人材,令人久久扼腕長嘆。其中,以東吳、劉宋比南宋,以曹魏、北魏比金國,以劉義隆、王玄謨昏君庸臣比現實生活中的宋寧宗、韓位胄,足見用典之精,又顯作者膽量之大,不畏當權者。其次,將典故當為形象的畫面、生動的語言。若用典多且不好,如沙入眼中;用得多且好,可收言簡意豐之功效。詞中所用典故,都是經過了再創作,毫無面目刻板、呆滯生澀之感。寫劉裕北面破敵,“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其英武形象躍然紙上;寫劉義隆草率北進,“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其狼狽情狀現於眼前;寫拓跋燾慶功的場面,“一片神鴉社鼓”,其喧嚷之聲聞於耳畔;寫自己年歲老大,“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其怨憤之情縈繞筆端。一個個典故,在作者筆下化成了一幅幅活生生的圖畫,使讀者宜於理解、樂於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