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永遇樂
落日熔金,暮雲合壁,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 ,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 。來相召、香車寶馬 ,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 ,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 。鋪翠冠兒,捻金雪柳 ,簇帶爭濟楚 。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⑴吹梅笛怨:梅,指樂曲《梅花落》,用笛子吹奏此曲,其聲哀怨。
⑵次第:這裡是轉眼的意思。
⑶香車寶馬:這裡指貴族婦女所乘坐的、雕鏤工致裝飾華美的車駕。
⑷中州:即中土、中原。這裡指北宋的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
⑸三五:十五日。此處指元宵節。
⑹鋪翠冠兒:以翠羽裝飾的帽子。雪柳:雪白如柳葉之頭飾;以素絹和銀紙做成的頭飾(參見《歲時廣記》卷十一)。此二句所列舉約均為北宋元宵節婦女時髦的妝飾品。
⑺簇帶:簇,聚集之意。帶即戴,加在頭上謂之戴。濟楚:美好、端整、漂亮。簇帶、濟楚均為宋時方言,意謂頭上所插戴的各種飾物。
白話譯文
落日的餘暉像熔化了的金子,傍晚的雲彩像圍合著的明月,我現在究竟是在什麼地方呢?渲染柳色的煙霧漸漸地濃郁,笛子還吹奏著《梅花落》的怨曲,究竟誰能知道還有多少春意?正當元宵佳節日暖風和天氣,轉眼間難道不會有驟降風雨?有人來邀請我參加這般宴會、駕起寶馬香車來接被我謝絕。
難以忘懷在汴京繁盛的那段日子,閨門中的婦女多有閒暇遊戲,記得特別偏愛正月十五那天,頭上戴插著翠鳥羽毛的帽子,還有用美麗的金線攆成的雪柳,打扮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的。到了如今形象容貌十分憔悴,亂髮像風吹霧散也懶得梳理,怕人看見我於是夜間出去。倒不如偷偷地守在簾兒底下,聽聽外面別人家的歡聲笑語。
詞牌格律
詞牌說明
永遇樂,詞牌名。《樂章集》入“歇指調”。晁補之《琴趣外篇》卷一於“訊息”之下註:“自過腔,即《越調永遇樂》。”一百四字,前後片各四仄韻。
格律對照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
平仄平平,中平平仄,平仄平 仄。
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
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 仄。
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
中平中仄,平平仄仄,中仄仄平平 仄。
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仄平平、平平中仄,仄平中中平 仄。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
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中仄中平中 仄。
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
仄仄平平,中平平仄,平仄平平 仄。
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
仄平平仄,中平中仄,中仄中平中 仄。
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中平仄、平平仄仄,仄平仄 仄。
(說明:平,填平聲字;仄,填仄聲字;中,可平可仄;加黑體字為韻腳所在。)
創作背景
這首詞是李清照晚年流寓江南時而傷今追昔之作。寫作地點在南宋都城臨安(今杭州),時間約在公元1150年(宋高宗紹興二十年)。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上片寫今年元宵節的情景。“落日熔金,暮雲合璧”著力描繪元夕絢麗的暮景,寫的是落日的光輝,像熔解的金子,一片赤紅璀璨;傍晚的雲彩,圍合著璧玉一樣的圓月。兩句對仗工整,辭采鮮麗,形象飛動。但緊接著一句“人在何處”,卻宕開去,是一聲充滿迷惘與痛苦的長嘆。這裡包含著詞人由今而昔、又由昔而今的意念活動。置身表面上依然熱鬧繁華的臨安,恍惚又回到“中州盛日”,但鏇即又意識到這只不過是一時的幻覺,因而不由自主地發出“人在何處”的嘆息。這是一個飽經喪亂的人似曾相識的情景面前產生的一時的感情活動,看似突兀,實則含蘊豐富,耐人咀嚼。“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三句,又轉筆寫初春之景:濃濃的煙靄的薰染下,柳色似乎深了一些;笛子吹秦出哀怨的《梅花落》曲調,原來先春而開的梅花已經凋謝了。這眼前的春意究竟有多少呢?“幾許”是不定之詞,具體運用時,意常側重於少。“春意知幾許”,實際上是說春意尚淺。詞人不直說梅花已謝而說“吹梅笛怨”,藉以抒寫自己懷念舊都的哀思。正因為這樣,雖有“染柳煙濃”的春色,卻只覺春意味少。
“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承上描寫作一收束。佳節良辰,應該暢快地遊樂了,卻又突作轉折,說轉眼間難道就沒有風雨嗎?這種突然而起的“憂愁風雨”的心理狀態,深刻地反映了詞人多年來顛沛流離的境遇和深重的國難家愁所形成的特殊心境“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詞人的晚景雖然淒涼,但由於她的才名家世,臨安城中還是有一些貴家婦女乘著香車寶馬邀她去參加元宵的詩酒盛會。只因心緒落寞,她都婉言推辭了。這幾句看似平淡,卻恰好透露出詞人飽經憂患後近乎漠然的心理狀態。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由上片的寫今轉為憶昔。中州,本指今河南之地,這裡專指汴京;三五,指正月十五元宵節。遙想當年汴京繁盛的時代,自己有的是閒暇遊樂的時間,而最重視的是元宵佳節。“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這天晚上,同閨中女伴們戴上嵌插著翠鳥羽毛的時興帽子,和金線捻絲所制的雪柳,插戴得齊齊整整,前去遊樂。這幾句集中寫當年的著意穿戴打扮,既切合青春少女的特點,充分體現那時候無憂無慮的游賞興致,同時也從側面反映了汴京的繁華熱鬧。以上六句憶昔,語調輕鬆歡快,多用當時俗語,宛然少女心聲。
但是,昔日的繁華歡樂早已成為不可追尋的幻夢,“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歷盡國破家傾、夫亡親逝之痛,詞人不但由簇帶濟楚的少女變為形容憔悴、蓬頭霜鬢的老婦,而且心也老了,對外面的熱鬧繁華提不起興致,懶得夜間出去。“盛日”與“如今”兩種迥然不同的心境,從側面反映了金兵南下前後兩個截然不同的時代和詞人相隔霄壤的生活境遇,以及它們詞人心靈上投下的巨大陰影。
“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卻又橫生波瀾,詞人一方面擔心面對元宵勝景會觸動今昔盛衰之慨,加深內心的痛苦;另一方面卻又懷戀著往昔的元宵盛況,想觀賞今夕的繁華中重溫舊夢,給沉重的心靈一點慰藉。這種矛盾心理,看來似乎透露出她對生活還有所追戀的嚮往,但骨子裡卻蘊含著無限的孤寂悲涼。面對現實的繁華熱鬧,她卻只能隔簾笑語聲中聊溫舊夢。
這首詞在藝術上除了運用今昔對照與麗景哀情相映的手法外,還有意識地將淺顯平易而富表現力的口語與錘鍊工致的書面語交錯融合,造成一種雅俗相濟、俗中見雅、雅不避俗的特殊語言風格。這首詞的藝術感染力如此之強,以至於南宋著名詞人劉辰翁會每誦此詞必“為之涕下”。
名家評論
宋張端義《貴耳集》卷上:易安居士李氏,趙明誠之妻。《金石錄》亦筆削其間。南渡以來,常懷京洛舊事。晚年賦《元宵·永遇樂》詞雲“落日熔金,暮雲合璧”,已自工致。至於“染柳煙輕,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氣象更好。後疊云:“於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皆以尋常語度人音律。鍊句精巧則易,平淡人調者難。
宋劉辰翁《須溪詞》卷二:余自乙亥上元誦李易安《永遇樂》,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聞此詞,輒不自堪。遂依其聲,又托之易安自喻,雖辭情不及,而悲苦過之。“璧月初晴,黛雲遠澹,春事誰主。禁苑嬌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許。香塵暗陌,華燈明晝,長是懶攜手去。誰知道,斷煙禁夜,滿城似愁風雨。 宣和舊日,臨安南渡,芳景猶自如故。緗帙流離,風鬟三五,能賦詞最苦。江南無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誰知否,空相對,殘紅無寐,滿村社鼓。”余方痛海上元夕之習,鄧中甫適和易安詞至,遂以其事吊之……
宋張炎《詞源》卷下:至如李易安《永遇樂》云:“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此詞亦自不惡。而以俚詞歌於坐花醉月之際,似乎擊缶韶外,良可嘆也。
明楊慎《詞品》卷二:辛稼軒詞“泛菊杯深,吹梅角暖”,蓋用易安“染柳煙輕,吹梅笛怨”也。然稼軒改數字更工,不妨襲用。不然,豈盜狐白裘手邪?
明徐士俊《古今詞統》卷十二:(眉批)辛詞“泛菊杯深,吹梅角暖”,與易安句法同。
清沈雄《古今詞話·詞品》卷下:李易安“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又“於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楊用修以其尋常語度人音律,殊為自然。
清水瑢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集部詞曲類一》:……張端義《貴耳集》極推其元宵詞《永遇樂》、秋詞《聲聲慢》,以為閏閣有此文筆,殆為間氣,良非虛美。雖篇帙無多,固不能不寶而存之,為詞家一大宗矣。
清謝章鋌《賭棋山莊集·詞話卷三》……柳屯田“曉風殘月”,文潔而體清;李易安“落日”“暮雲”,慮周而藻密。綜述性靈,敷寫氣象,蓋駸駸乎大雅之林矣。
吳梅《詞學通論》:大抵易安諸作,能疏俊而少沉著。即如《永遇樂·元宵》詞,人鹹謂絕佳;此事感懷京、洛,須有沉痛語方佳。詞中如“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向夜間出去”固是佳語,而上下文皆不稱。上雲“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下雲“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皆太質率,明者自能辨之。
沈祖棻《宋詞賞析》:這首詞是作者晚年流寓臨安(今浙江杭州)時某一年元宵節所寫。上片寫今,寫當前的景物和心情;下片從今昔對比中見出興衰之感。它以兩個四字對句起頭。所寫是傍晚時分的“落日”、“暮雲”,本很尋常,但以“熔金”、“合璧”來刻畫它們,就顯出日光之紅火、雲彩之鮮潔,並且暗示出入夜以後天色必然晴朗,正好歡度佳節的意思。“人在何處?”突以問語承接。此“人”宇,注家或以為是指她死去的丈夫,即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中“每逢佳節倍恩親”之意。但從全篇布局乃是今之臨安與昔之汴京對比來看,則“人”字似應指自己,“何處”則指臨安。分明身在臨安,卻反而明知故問“人在何處”,就更加反映出她流落他鄉、孤獨寂寞的境遇和心情來,而下文接寫懶於出遊,就使人讀之怡然理順了。如果在上文、下文都是景語的情況下,中間忽然插一句問話:“我那心愛的人現在在什麼地方呢?”問過以後,就擱置一邊,再也不提。這,不但於情理上說不過去,就是在文理上也說不過去。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實則其《永遇樂》一詞,亦富於愛國思想,後來劉辰翁讀此詞為之淚下,並以其聲以情照自喻。可見其感人之深,而二人痛心亡國.懷念故都,先後亦如出一轍。上片寫首都臨安之元宵現實,景色好,天氣好,傾城賞燈,盛極一時,而己則暗傷亡國,無心往觀。下片回憶當年汴都之元宵盛況,婦女多濃妝艷飾,出門觀燈,轉眼金兵侵入,風流雲散,萬戶流離失所,殘不可言。而己亦首如飛蓬,無心梳洗,再逢元宵佳節,更不思夜出賞燈,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最後,從聽人笑語,反映一己之孤獨悲哀,默默無言,吞聲飲泣,實甚於放聲痛哭。
黃墨谷《重鋁李清照集·漱玉詞卷三》:此詞作於晚年,地點在臨安,約在紹興二十年間。
夏承燾《瞿髯論詞絕句》:西湖台閣氣沉沉,霧鬢風鬟感不禁。喚起過河老宗澤,聽君打馬渡淮吟。
倪木興《讀李清照﹤永遇樂﹥偶得》:詞人在這首詞中是怎樣描寫景物和表現自己心情的呢?同樣的元宵佳節,同樣的美好景色,亦即“芳景猶自如故”,可是同一個人,由於時世不同.容貌和心情已完全兩樣。詞人以獨特的筆觸,用種種對比,使今昔兩種元宵燈節的不向情景,構成了鮮明的對照,從而深刻地抒發了她眷念故國、憂患餘生的痛苦。這是這首詞的特色。李清照首先用濃重的色彩極力渲染自然景物的鮮艷。元宵節傍晚,熔金似的落日,合璧般的暮雲,多美的景致啊!但悲哀的心情使詞人對著這春天黃昏的落日美景,發出了“人在何處”的慨嘆。這慨嘆是李清照對自己因國亡家破而漂泊江南的身世的感嘆,是發自她內心的悲切之聲……與劉辰翁的和作《永遇樂·璧月初晴》也不一樣,劉詞“悲苦過之”,直接抒寫:“滿城似愁風雨”,“能賦詞最苦”,“此苦又誰知否”,滿紙悲、愁、苦,一覽無遺。李清照的這首詞之所以能做到不言哀而哀然之情溢於言表,就是因為她在描繪景物抒發感情之中,善於運用種種對比:樂景與哀情,樂景與哀景,昔日盛裝、樂情與今日憔悴、哀情,他人樂情與自己哀情,構成了明顯的對照,突出地表達了自己哀怨愁苦之情,達到了一定高度的藝術境界。
吳熊和《唐宋詞通論》:這首詞寫節序根本不是為了應景,而是難以抑制家國變故的深切悲痛。“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說得既苦澀,又辛酸,要是真的聽人笑語,恐怕聽者於月光之下不禁淚痕滿面了。南宋滅亡後,劉辰翁每讀此詞,就感到黍離之悲。他的《永遇樂》(璧月初晴)詞序:“余自乙亥上元誦李易安《永遇樂》,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聞此詞,輒不自堪,遂依其聲,又托之易安自喻,雖辭情不及,而悲苦過之。”詞中說李清照“緗帙流離,風鬟三五,能賦詞最苦。”不失為李清照的異代知音。“能賦詞最苦”,也正好說明了李清照後期詞的基調。
朱靖華《﹤永遇樂﹥鑑賞》:這是一首元宵詞:詞人通過她避難江南時一次元宵節的生活感受,寄託了她的故國之思和對現實的批判。在宋代,元宵節是最盛大的節日,王朝統治者為了粉飾太平、“與民同樂”,曾大肆渲染節日的氣氛。據《大宋宣和遺事》記載“宣和六年正月十四日”熱鬧景象道:“京師民有似雲浪,盡頭上帶著玉梅、雪柳、鬧娥兒直到鰲山看燈”(前集《元宵看燈》)。還說,當時節日之夜,“家家燈火,處處管弦。”北宋亡後,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不思北伐,更加追逐歌舞昇平、紙醉金迷,在臨安仍繼續著元夜狂歡的舊傳統,其盛況有增無減。據周密《武林舊事·元夕》條記載說:“大率仿宣和盛際.愈加精妙。”這就引起了詞人李清照的沉思和憂慮,寫下了這首著名的元宵詞……“人在何處?”一個轉折,立即把美妙畫面塗上了一層憂鬱的陰雲,令人陷人沉思。這裡的“人”字,人們多指詞人的丈夫趙明誠,這有一定道理,因為“每逢佳節倍思親”,避難臨安,寡居無依的李清照,在元宵節日想起丈夫在世時的歡聚情景,當然是在情理之中。但是,從詞的上下文來看,這個”人”字似指作者自己更有餘味。作者不是曾經這樣悲歌過嗎?“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南歌子》)。江山依舊,物是人非,而我現在是在哪裡呢?節日的美景,反而使主人公感到一片寂苦淒涼……總起來說,這首詞通過良辰佳節的歡樂與國破家亡的尖銳矛盾,強烈地對比了過去和現在的不同社會境遇,對比了他人和自己的截然相反的心緒,從而委婉曲折地批判了南宋小朝廷苟安享樂、漠視民族危亡、忘記國家恥辱的國策,具有鮮明的愛國思想印記。
喻朝剛《宋詞精華新解》:……或以為這個“人”字是指作者自己,抒寫其流落天涯之感。這樣理解也是可以說得通的。不過聯繫上句“暮雲合璧”看,是化用江淹詩“日暮璧雲合,佳人殊未來”句意,表達怨別懷人之情。這與辛棄疾《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中化用桓溫詩句“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手法正自相同。雖然只用了上句,但其意卻在下句,從而使詞意含而不露,更加耐人尋味。“元宵”兩句,概括上文,點明佳節,指出三五之夜天空晴朗,氣候暖和,正是夜出觀燈的好時機。接下一句“次第豈無風雨”,筆鋒又一轉,表達了詞人憂愁風雨,疑慮重重,猶豫不決的心情。不要以為眼下皓月當空,萬里無雲,天氣暖和,誰能料定轉眼之間就不會颳風下雨呢?這句含蓄委婉,發人深思,從構思上看為下文“謝他酒朋詩侶”和“怕見夜間出去”預作伏筆,再深入一層看,似也暗含天有不測風雲,不能陶醉於安樂環境之意。本篇語言平易自然,對比鮮明,往日的繁華與今日的孤苦、他人的歡笑與自己的哀愁,形成強烈的對照,從而深化了主題。在布局上,由今至昔,由昔至今,時空交錯,虛實並舉,跌宕有致,意境深遠。上片連用三個問句,層層遞進,波瀾起伏,表達了作者難以平靜的心情……
平慧善《李清照待文詞選譯》:此詞是李清照晚年流寓臨安,在元宵節時所寫。一、二句是描摹傍晚景色,四、五句進一步從視覺與聽覺兩方面渲染春意。“落日熔金,暮雲合璧”的傍晚景色,已經暗示出夜晚必然晴朗,但詞人卻以“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相接,意在言外,值得再三玩味。全詞用對比的手法表現詞人內心的痛楚,從今日元宵的淡淡哀怨,到回憶中州盛日的歡樂生活,再回到眼前的憔悴、悽愴之情令人悲絕。詞中以小見大,以個人今昔境遇之異,與傷時憂國之感交織在一起,強烈地表現了對故國和舊日生活的懷念。一百多年後南宋愛國詞人劉辰翁誦此詞,為之涕下。此詞工致而不雕琢,如“落日熔金,暮雲合璧”、“染柳煙濃,吹梅笛怨”,精煉簡潔,通俗而不淺陋。又如“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自然順暢,詞意深沉含蓄,婉而不露。
馮其庸:李清照《永遇樂》云:“落日熔金,暮雲合璧。”“落日熔金”,詞意初看似隔,未能即時得其形象。一九七一年,予在江西餘江縣,居處在山岡上,四圍皆松林。每當秋日傍晚,見西北一帶,山色如翠黛,長空雲霞萬里似錦,倏然變化,尤令人神往者,當落日銜山,將下未下之時,其色鮮紅瑩明,遠看恰似煉鋼爐中燒紅耀眼通明之鋼塊,因嘆易安體物之切,捕捉形象之敏快也。又宋人詩“遠燒人荒山”,亦是此意。然此境須待山掩落日之後,則遠處蒼然起伏之山岡,其上部周延連綿一線,皆呈通明之胭脂色.而山後晚霞,一片火紅,驟然見之,宛若遠處荒山起火,層林盡燒也。可見雖同一寫景,而尚有早晚差異之別,因悟古人鑄詞之精確,如非身見其景,則此句似亦是死句。故知會通古人詩詞,當亦不易,創作固需生活為依據,解會亦需生活始能參悟也。
施議對:這首詞寫元宵佳節的美好氣象和作者懷京洛之舊的惡劣情緒,敷寫、綜述,極盡鋪敘之能事。其能事,大致有以下二端:首先是善用對比。詞作上片寫當前的景物與心情,從大的層次上看,前六句側重景物描寫,後六句側重抒情,景物很美好,心情極惡劣,形成鮮明的對照;從小的層次上看,上片十二句依韻分為四組,每組三句,三句中前兩句說一種意思,後一句將它推翻,構成“正一正一反”的格式:……例如,詞作最後這一呼叫,就不同凡響。這一呼叫,表面上看似“太質率”(吳梅語),容易給人以一覽無餘之感,似乎詞作的抒情主人公就那么自甘寂寞,實際上並非如此,抒情主人公對於“中州盛日”之“元宵佳節”,對於年青時代“簇帶爭濟楚”的快樂生活,仍然無比嚮往,她之所以“怕見夜間出去”,並非自己的真心意願。這一呼叫,在無可奈何當中,包含著極大的怨氣,這是抒情主人公對於眼前惡劣環境的控訴與抗議。正話反說,更加具有撼人心魄的藝術力量。這首詞,抒情主人公的情緒活動,在層層對比中不斷推進,至此達到了高潮。全詞構成一個完美的藝術整體,敷寫、綜述,既達到充分表現的藝術效果,又帶有無窮韻味。這就是李清照鋪敘手法在詞中的妙用。
熊志庭:詞詠元宵,誠如張炎所說,一般詠節序的作品,大多難免率俗,應時納祜,缺少真情。而此詞卻能別開生面,作品將主人公對今日元宵之畏與昔日元宵之樂兩種感受對照來寫,融入了作者深沉的家國之恨、淪落之苦和暮年之悲,如訴如泣,感人至深。後來愛國詞人劉辰翁誦此詞,還為之涕下,可以想見其強烈的感染力。詞首句以造句工致精警為人激賞,然通篇都以平常語甚至方言俗語入調,使其詞顯得自然生動。詞學家吳梅對此詞曾有譏評,以其過於質率,殊少沉痛語。然以俗為雅,直抒胸臆,不得盡以為非。
吳調公:……過去的賞月是在汴京,而今這一個劫後餘生的人,卻又是在何處呢?“人在何處”可以說憤激之詞,也可以說夢中自語,該是多么淒涼,多么沉痛!經過這一個富於警策的發問,人們不禁翟然而醒,猛地有所警覺,隨著詞人走進那一片為暮雲烘托著為落日光輝籠罩著的氣氛中,感受到春意襲人。且看,濃煙給楊柳帶來春色,笛子也吹出《梅花落》的哀怨聲聲。元宵的色彩愈來愈強烈了。因而元宵之為“佳節”,之為“融和天氣”,也都在詞的脈絡上顯得順理成章。可是此時此地,卻出入意料地陡然一轉,詞人道出“次第豈無風雨”的擔心來。明明是天氣融和,但她卻感到有風雨之憂。這其實沒有什麼奇怪。原來哀時憂國的詞人對那一個腐敗的統治集團早已有所認識,因而對於奄奄一息的宋王朝會爆發危機是有所預感的。這政治的風雨使她惴惴不安,因而她就不能不發出“次第豈無風雨”的驚呼了。懷著這樣沉重的心情,即使有不少酒朋詩侶乘著香車寶馬來邀她共賞佳節,她也不得不婉辭以謝了。整個上片從正面看來並沒有直接寫出回憶,然而詞人卻早巳為下片回憶醞釀了氣氛。首先是用“人在何處”表示面對這一天翻地覆的巨變而創巨痛深;其次是通過對“風雨”的預感擔心未來的巨變;再次則是謝卻“酒朋詩侶”的盛情邀約。著意拈出一個“謝”字,用以表示詞人對元宵不僅意趣索然,更感到憂從中來。
劉瑞蓮:這首詞是李清照晚年避居臨安時所作。當時她遭國破家亡之痛,又身受顛沛流離之苦,因而篇中滲透了沉痛的感情。全篇寫她在一次元宵佳節中客居異鄉的悲涼心情,著重對比早年時在汴京度節的歡樂和這時心情的淒涼。在藝術上這首詞有兩個特點,一是鋪敘,二是語言自然。全詞從眼前寫到過去,又回到眼前,從周圍景物寫到內心感受,有回憶,有對比,有抒懷,迴環往復,淋漓盡致,具有很強的藝術效果。其次,這首詞不僅情感真切動人,而且語言質樸自然。張端義在《貴耳集》中評論這首詞說:”鍊句精巧則易,平淡入調者難。山谷謂以故為新,以俗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這評語是中肯而切合實際的。
劉乃昌《宋詞三百首新編》:此為李清照晚年所寫元宵詞,借流落江南孤身度過元宵佳節所產生的切身感受。寄託深沉的故國之恩、今昔之感。開篇由佳節景象著筆,熔金、合璧、煙、柳、梅、笛,諸般物事烘染出一派“佳節”“融和”氣氛。中間插入“人在何處”、“豈無風雨”的閃念,體現出飽經滄桑者持有的憂慮心態。“來相召”二句,仍狀節日人物之盛,謝卻“酒朋詩侶”,則氣氛陡轉,跌入孤寂冷漠深淵。孤獨中最易追懷往事,“中州盛日”六句,極寫往年京華熱鬧歡樂,濃厚興致;“如今”以下折轉到當前,憔悴神態,寥落心理,與往昔形成強烈反差。末以藏身簾底聽人笑語收結,無限淒楚,令人不堪卒讀。全詞以元宵為焦聚點展開紀敘,思路由今而昔再到今。今昔對比,以樂景寫哀,以他人反襯,益增悲慨。無怪劉辰翁誦此詞“為之涕下”、 “輒不自堪”(《須溪詞》卷二)也。
作者簡介
李清照,宋代女詞人。號易安居士,齊州章丘(今屬山東)人。早期生活優裕,與夫趙明誠共同致力於書畫金石的蒐集整理。金兵入據中原,流寓南方,明誠病死,境遇孤苦。所作詞,前期多寫其悠閒生活,後期多悲嘆身世,情調感傷,也流露出對中原的懷念。形式上善用白描手法,自辟途徑,語言清麗。論詞強調協律,崇尚典雅情致,提出詞“別是一家”之說,反對以詩文之法作詞。並能作詩,留存不多,部分篇章感時詠史,情辭慷慨,與其詞風不同。有《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詞》,已散佚。後人有《漱玉詞》輯本。今人有《李清照集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