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簡析
《報紙的故事》:
文題中的“故事”二字已經明確地告訴了讀者:本文的事件的發展變化是比較曲折的。但是全文線索很清晰,這也反映出大家小文的精緻。
本文以報紙為線索,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
(開頭——就轉身騎上車走了),寫了“想訂報紙”。在這部分里,作者首先寫了“想訂《大公報》”的原因:
(1)《大公報》是份嚴肅的報紙。
(2)報上的文章好。
(3)想給《大公報》投稿。其次寫籌訂報錢。先向妻子借,不成。後向父親要,總算成了。可見,當時現實的貧窮的生活給一個文化人帶來的壓力,訂份報紙有多困難。
在這部分里,有兩點請同學們重視,要認真思考和揣摩。
一是“我們的對話實錄”這段人物語言描寫。這10句兩人的對話簡單、明了,不加任何修飾,屬於白描式的對話描寫,但是把人物的複雜心理活動表現得準確、全面、鮮明而又賦有個性。例如妻子的語言:
“訂那個乾什麼?”表面看,說明她對報紙的用途不明白,實際是表現了她的文化水平低,對丈夫的想法不理解的心理。
一個“啊”字表現了她驚訝訂報的錢貴的心理。接下去的一句話就是明確地表示了拒絕的態度和心理。
二是大段的“我”的心理活動描寫,表現了一個男子漢自尊心受到損傷後的心理感受。這段文字寫得低沉、抑鬱,讀起來很沉重,但是又寫得非常得體,對妻子的理解合情合理。
第二部分
(我坐在柴草上——證實她的想法),寫了喜讀報紙。從讀的順序和細緻程度,表現了我對《大公報》的喜愛之情,對文化的渴求之情。
第三部分
(這一年夏天雨水大——結尾),寫巧用報紙。這一部分寫得非常幽默,是文人的一種自我解嘲。既表現了一種滿足愉悅的心理,又反映出“我”苦中求樂的心理,同時也表現了“我”對文學、知識、真理的執著追求精神。
全文記敘了“我”訂報紙的前後曲折經過,表現出一位文化人在艱苦的生活環境中對文化的渴求與期盼。
作者
孫犁(1913.4.6-2002.7.11)
原名孫樹勛,曾用筆名芸夫,河北省安平縣孫遙城村人。當代著名文學家,中共黨員,抗日老戰士,被譽為“荷花澱派”的創始人。1927年開始文學創作。1933年畢業於保定育德中學,研究生。1937年參加工作,任安新縣同口鎮國小教師,1939年後參加抗日工作,曾任河北抗戰學院教官,晉察通訊社、晉察冀邊區文聯、晉察冀日報社及華北聯合大學編輯、教師等職業,延安魯迅藝術文學院教師,《平原雜誌》編輯。《孫犁全集》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孫犁紀念館”座落在河北省安新縣“華北明珠——白洋淀”畔。
原文
一九三五年的春季,我失業家居。在外面讀書看報慣了,忽然想訂一份報紙看看。這在當時確實近於一種幻想,因為我的村莊,非常小又非常偏僻,文化教育也很落後。例如村里雖然有一所國小校,歷來就沒有想到訂一份報紙。村公所就更談不上了。而且,我想要訂的還不是一種小報,是想要訂一份大報,當時有名的《大公報》。這種報紙,我們的縣城,是否有人訂閱,我不敢斷言,但我敢說,我們這個區,即子文鎮上是沒人訂閱過的。
我在北京住過,在保定學習過,都是看的《大公報》。現在我失業了,住在一個小村莊,我還想看這份報紙。我認為這是一份嚴肅的報紙,是一些有學問的,有事業心的,有責任感的人,編輯的報紙。至於當時也是北方出版的報紙,例如《益世報》、《庸報》,都是不學無術的失意政客們辦的,我是不屑一顧的。
我認為《大公報》上的文章好。它的社論是有名的,我在中學時,老師經常選來給我們當課文講。通訊也好,有長江等人寫的地方通訊,還有趙望雲的風俗畫。最吸引我的還是它的副刊,它有一個文藝副刊,是沈從文編輯的,經常登載青年作家的小說和散文。還有小公園,還有藝術副刊。
說實在的,我是想在失業之時,給《大公報》投投稿,而投了稿子去,又看不到報紙,這是使人苦惱的。因此,我異想天開地想訂一份《大公報》。
我首先,把這個意圖和我結婚不久的妻子說了說。以下是我們的對話實錄:
“我想訂份報紙。”
“訂那個乾什麼?”
“我在家裡閒著很悶,想看看報。”
“你去訂吧。”
“我沒有錢。”
“要多少錢?”
“訂一月,要三塊錢。”
“啊!”
“你能不能借給我三塊錢?”
“你花錢應該向咱爹去要,我哪裡來的錢?”
談話就這樣中斷了。這很難說是愉快,還是不愉快,但是我不能再往下說了。因為我的自尊心,確實受了一點損傷。
是啊,我失業在家裡呆著,這證明書就是已經白念了。白念了,就安心在家裡種地過日子吧,還要訂報。特別是最後這一句:“我哪裡來的錢?”這對於作為男子漢大丈夫的我,確實是千鈞之重的責難之詞!
其實,我知道她還是有些錢的,作個最保守的估計,她可能有十五元錢。當然她這十五元錢,也是來之不易的。是在我們結婚的大喜之日,她的“拜錢”。每個長輩,賞給她一元錢,或者幾毛錢,她都要拜三拜,叩三叩。你計算一下,十五元錢,她一共要起來跪下,跪下起來多少次啊。
她把這些錢,包在一個紅布小包里,放在立櫃頂上的陪嫁大箱裡,箱子落了鎖。每年春節閒暇的時候,她就取出來,在手裡數一數,然後再包好放進去。
在妻子面前碰了釘子,我只好硬著頭皮去向父親要,父親沉吟了一下說:
“訂一份《小實報》不行嗎?”
我對書籍、報章,欣賞的起點很高,向來是取法乎上的。
《小實報》是北平出版的一種低級市民小報,屬於我不屑一顧之類。我沒有說話,就退出來了。
父親還是愛子心切,晚上看見我,就說:
“願意訂就訂一個月看看吧,集晌多糶一斗麥子也就是了。長了可訂不起。”
在鎮上集日那天,父親給了我三塊錢,我轉手交給郵政代辦所,匯到天津去。同時還寄去兩篇稿子。我原以為報紙也像取信一樣,要走三里路來自取的,過了不久,居然有一個專人,騎著腳踏車來給我送報了,這三塊錢花得真是氣派。
他每隔三天,就騎著車子,從縣城來到這個小村,然後又通過彎彎曲曲的,兩旁都是黃土圍牆的小胡同,送到我家那個堆滿柴草農具的小院,把報紙交到我的手裡。上下打量我兩眼,就轉身騎上車走了。
我坐在柴草上,讀著報紙。先讀社論,然後是通訊、地方版、國際版、副刊,甚至廣告、行情,都一字不漏地讀過以後,才珍重地把報紙疊好,放到屋裡去。
我的妻子,好像是因為沒有借給我錢,有些過意不去,對於報紙一事,從來也不聞不問。只有一次,帶著略有嘲弄的神情,問道:
“有了嗎?”
“有了什麼?”
“你寫的那個。”
“還沒有。”我說。其實我知道,她從心裡是斷定不會有的。
直到一個月的報紙看完,我的稿子也沒有登出來,證實了她的想法。
這一年夏天雨水大,我們住的屋子,結婚時裱糊過的頂棚、壁紙,都脫落了。別人家,都是到集上去買舊報紙,重新糊一下。那時日本侵略中國,無微不至,他們的舊報,如《朝日新聞》、《讀賣新聞》,都傾銷到這偏僻的鄉村來了。妻子和我商議,我們是不是也把屋子糊一下,就用我那些報紙,她說:
“你已經看過好多遍了,老看還有什麼意思?這樣我們就可以省下塊數來錢,你訂報的錢,也算沒有白花。”
我聽她講的很有道理,我們就開始裱糊房屋了,因為這是我們的幸福的窩巢呀。妻刷漿糊我糊牆。我把報紙按日期排列起來,把有社論和副刊的一面,糊在外面,把廣告部分糊在頂棚上。
這樣,在天氣晴朗,或是下雨颳風不能出門的日子裡,我就可以脫去鞋子,上到炕上,或仰或臥,或立或坐,重新閱讀我所喜愛的文章了。
孫犁作品
孫犁,河北平安人。原名孫樹勛。歷任中國作協天津分會副主席、主席,天津市文聯名譽主席,中國作協第一至三屆理事、作協顧問,中國文聯第四屆委員。著有長篇小說《風雲初紀》 (三集),小說、散文集《白洋淀紀事》 ,中篇小說《鐵木前傳》 ,文學評論集《文學短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