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齋小說》

《芸齋小說》

《芸齋小說》是孫犁晚年創作中唯一的一部短篇小說集。

基本信息

作品意義

八十年代孫犁創作的《芸齋小說》在對人性的揭示,個人命運與社會、時代關係的探究中,滲透著濃重的命運感與滄桑感,氤氳著沉鬱的悲劇意識。孫犁在對悲劇的積極超越中實現了現實主義的完滿,增加了作品的哲學意蘊。在戰火紛飛的三四十年代,孫犁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個純淨明麗的“荷花澱”世界。他的小說以繪畫的色澤、詩意的調子、語言的浮雕性和音樂的節奏感,展現了解放前中國人民的戰鬥與生活,塑造了一系列善良、美麗、勇敢的農村女性形象,洋溢著積極、昂揚的浪漫主義精神。雖然缺少汪洋態肆的一面,然而卻是清風白水,獨具風致。

藝術特色

《芸齋小說》在兩個方面具有標誌性意義:一是標誌著作者哲學思想和文學理念的自我超越。作者由過去性善論的堅守者,轉向對人性、對人生的思考更加客觀和深化:由過去清純的謳歌者變為對惡的鞭撻者,“真善美”的文學理念具有了更加深厚的內涵。二是標誌著作者在文體上的創新。《芸齋小說》文體的模糊性帶來其藝術特徵的多樣性,從散文自敘傳小說和新筆記小說等角度,均可對其進行分析。由此,孫犁的文學創作追求一種“文史兼備”的特質,即一種文史結合,互相生髮的藝術表現形式。

孫犁對這部作品很看重:“近年來了客人,我總是先送他一本《風雲初記》,然後再送他一本《芸齋小說》。我說:‘請你看看,我的生活,全在這兩本書里,從中你可以了解我的過去和現在。包括我的思想和情感。可以看到我的興衰、成敗,及其因果。'”因此,分析孫犁晚年文學創作活動,這部小說具有特殊的意義。
對孫犁來說,《芸齋小說》的意義首先表現在作者的自我超越,這種自我超越既是一種哲學思想的超越,也是文學理念的超越。
“哲學是藝術的思想基礎,指導力量。凡藝術家,都有他自己根深蒂固的哲學思想,作為他表現社會,展示人生的基礎。這就是一個藝術家或作家的人生哲學”。孫犁認為:“中國古代哲學家,從人類的進化和完善著眼,一貫把性善作為人的本性,肯定地提出。”孫犁從小就接受了這種思想,他的前半生一直是性善論的信服者。在急劇變革、泥沙俱下的社會中,他顯得很單純,象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一樣卓爾不群。青年時代的孫犁是一個只知讀書,對社會了解不深,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書生,在北平市政府某部門當一個小書記員都乾不下去,只好回家務農:對愛情婚姻也是一知半解,很自然地接受了包辦婚姻。
抗日戰爭使孫犁融入社會主流,成為作家,但在其靈魂深處依然單純如舊。由於性善論的影響,真善美自然成為他的文學追求。由於抗日戰爭所形成的同仇敵愾、一致對外的社會氛圍,真,作為一種客觀存在,並沒有引起孫犁的過多重視,他更多地強調了善與美。但他對善的理解,大多局限在心靈之善:對美的認識,主要是指心靈之美。作者善於通過對年輕女性的描寫來表現這種善與美,表現自己的文學理想,並形成了自己的文學風格。孫犁認為,他的一生經歷了美好的極致,這就是抗日戰爭:“看到真善美的極致,我寫了一些作品。”這些作品,象荷花一樣清新而高潔,構成了孫犁前期作品的基調和特色。
但是,孫犁也經歷了邪惡的極致,這就是十年“文革”。“作家的人生哲學,非生而知之,乃後天積學習、經歷、體驗而得。有的乃經過人生之一劫而後得之。”十年“文革”給孫犁的一個巨大收穫就是接受了性惡論,但他並沒有走向虛無主義,喪失自己的文學理想。儘管他接受了性惡論,但對惡及惡的功能的認識是逐步深化的。“文革”結束不久,作者在文學創作中還是儘量迴避惡,甚至把惡和自己的文學追求對立起來:“看到邪惡的極致,我不願意寫。這些東西,我體驗很深,可以說是鏤心刻骨的,可是我不願意去寫這些東西,我也不願意回憶它。”
但孫犁最終還是寫了。從1981年11月起至1991年7月,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裡,他陸續寫成了一組以《芸齋小說》為總題的短篇小說。以《孫犁全集》為準,共31篇。這些作品,曾分別收在作者不同的集子中。從寫作時間看,作者在創作過程中,有較強的計畫性,往往集中一定的時間來創作其中的一組作品。
從內容來看,前15篇,集中寫自己在“文革”中的經歷,涉及到了自己的親人、婚姻,朋友和所接觸到的人和事。在寫法上,往往截取人物在“文革”中的片段,即使寫人物的經歷,也以“文革”為重點。後面的16篇,內容稍顯複雜,但也有一個明顯的規律,就是寫那些在自己靈魂深處,深深打上烙印而不能忘懷的東西,這些人和事發生在抗日戰爭、作者十年大病以及“文革”之中,涉及到了自己的老友、自況和婚外情感,有些內容,在其過去的回憶性散文中,雖有涉及,但礙於多種因素,未能暢所欲言,現在以“小說”的形式表現出來。概括來講,前15篇,是以“文革”帶人和事:後16篇,是以人和事帶自己所經歷的時代。
不論是以時代寫人與事,還是以人和事來寫時代,《芸齋小說》一直圍繞著一個主題:即對人性、對人生及其命運的哲學思考。《芸齋小說》的字裡行間飽含著豐富的人生和歷史的哲理意蘊。晚年孫犁用哲學眼光來看待人性和人生,在《芸齋小說》里,勾畫了當權者、小人物、古董商、女相士、舊藝人、造反頭目等一系列與作者過去作品文學形象完全不同的新的形象,這些新形象熔鑄了作者對人性的反思,對人生及其命運的感悟。
剛開始創作“芸齋小說”,孫犁在給韓映山的信中便說:“我近來寫了三篇小說,是寫我在‘文化大革命'中遭遇的。本來不想寫這些東西了,但有時想,我如不寫,別人是不會知道這些細節。為後世計,我還是寫一點吧!”⑦何謂“為後世計”?換言之,對於邪惡,作者為何由不願意寫到秉筆而書?筆者認為,在哲學思想深化的前提下,文學理念的成熟,充分認識了描寫邪惡與追求真善美的辯證統一的關係,是孫犁文學創作轉型的最根本的原因。
孫犁從事文學工作是從文藝理論開始的。從30年代到90年代,在近六十年的創作生涯中,文學創作和文學理論一直是並行的兩條主線。孫犁的志向並不在當理論家,理論研究在大多數情況下,是為其文學創作而服務的。但是,政治上的風浪、社會的動盪,個人的遭遇,不僅使他有了更傾向於對現實的哲學思考,而且使“真善美”成為一個具有更加深刻內涵的文學理念體系。
“真”這種文學理念在其青年時代並沒有得到充分彰顯。這是抗日戰爭形成的時代氛圍所致。經過十年“文革”,孫犁深刻領悟到真的寶貴。沒有真,也就沒有善和美,真是二者的前提。在文學創作中,孫犁首先強調的是“真”,對應的是對現實主義的強調。寫作應該從生活出發,而不是從概念出發。作家要敢於說真話,許多作家捨生取義,是現實主義的力量在起作用。作家應妥善處理政治和藝術的關係,他堅信政治決定文藝,但政治先行,文藝後變。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就會違背“真”,成為“假大空”。
孫犁對善的理解也比青年時代更加深刻,他認為善主要是基於一種文學理想的實踐過程。他對人道主義格外強調:“文學藝術,除去給人美的感受外,它們都是人類社會的一種教育手段,即為了加強和發展人類的道德觀念而存在。文學作品不只反映現實,而是要改善人類的道德觀念,發揚一種理想。所以說,凡是偉大的作家,都是偉大的人道主義者。”⑧對於一個作家而言,通過文學創作,改善了社會的倫理道德,發揚了自己的文學理想就是最大的“善”。
孫犁是格外重視“美”的作家。美作為一種實踐的結果,主要體現在通過實踐自己的文學理想而產生的一種崇高的、自由內心體驗。因此,美也可以說是追求真與善的結果,“美既是現實,也是理想。藝術所表現者,則為現實與理想之結合”:同時美還是一種藝術形式,是一種和諧之美。“凡是藝術,都應該是美的。藝術與美,可以說是同義語。這種美,包括形象和思想,即內容和形式兩個方面,而且必然是統一的”。
既然把“真”放在首位,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惡”就不可迴避。但對“惡”的描寫,不是單純的暴露,而是為了發揚“善”。這種文學理念,導致了作者“批判人性、解放人性、發揚人性之美”的文學創作活動。《芸齋小說》通過對十年“文革”種種細節的回憶,對人性的卑劣與異化作了入木三分的刻畫,通篇貫穿著對邪惡的拷問,對國家和個人命運的審視,儘管有血淚,有哀傷,有諷刺,有鞭撻,但更多的是思索、希望,是與作家真善美的文學理念相一致的。
但是孫犁畢竟不是哲學家,他對善與惡的認識遠沒有他的文學理念成熟,作家對惡的認識和對惡的鞭撻,在筆下都還留有分寸。孫犁談《芸齋小說》的創作時曾說:“我有潔癖,真正的惡人、壞人、小人,我還不願寫進我的作品。魯迅說,從來沒有人願意去寫毛毛蟲、痰和字紙簍。一些人進入我的作品,雖然我批評或是諷刺了他的一些方面,我對他們仍然是有感情的,有時還是很依戀的,其中也包括我的親友、家屬和我自己。”
儘管如此,孫犁畢竟成功地完成了一次自我超越,“老年孫犁”的形象比“早期孫犁”更加豐滿和更加具有深刻內涵。他創作《芸齋小說》的動機完全是出於作家的社會責任感,他是本著為人民、為國家負責的精神來進行創作的。

《芸齋小說》在文體上是模糊的。如果把《芸齋小說》歸入某一類人們熟悉的文體,我們立刻就會發現,作品質的內涵會膨脹出來撐破該種文體。我們能夠說清楚作者寫的是什麼,但是很難說清楚作者寫的是什麼式樣的東西。《芸齋小說》在文體創新方面取得的成就,其藝術特色,也是與這種文體創新緊密聯繫在一起的。
孫犁自己把《芸齋小說》歸為散文作品。《芸齋小說》雖然標有小說之名,但作者本人否認它是小說。作者有兩種相近的說法,其一,認為《芸齋小說》是紀事,或者是小品。孫犁曾就汪曾祺的《故里三陳》和自己晚年小說做過明確的區分,認為汪的小說“好象是紀事,其實是小說”。而“我晚年所作小說,多用真人真事,真見聞,真感情,平鋪直敘,從無意編故事,造情節。但我這種小說,卻是紀事,不是小說”12。既然作者把“紀事”和“小說”對應來講,那么,我們只能把“紀事”歸為散文。其二,在給吳泰昌的信中,作者又明確說自己的《芸齋小說》是小品:“拙作小說(嚴格地說應該叫小品),《收穫》將發五篇,近又投《人民文學》一篇,可見四月號。”13“小品”一詞套用到文學領域,是指短篇雜記一類文章,並非專指文體,它幾乎包括多種文體,其中也包括小說。新文化運動之後,小品一詞,在大多數情況下,指篇幅短小,文辭簡約,情趣盎然,韻味雋永的散文作品。既然孫犁把小說和小品聯繫在一起運用,說明作者是在文體意義上運用小品一詞的。其實,不論作者稱《芸齋小說》是“紀事”還是“小品”,其基本涵義都是一樣的,也就是作者認為自己的“小說”是散文作品。
由於《芸齋小說》寫作時間跨越十年,前15篇作品,在寫法上更像小說,除了《春天的風》外,作品從內容到風格都比較統一:後16篇,除了《馮前》、《續弦》等個別篇章與前15篇作品風格保持一致外,大部分作品更像散文小品,內容比較複雜,風格也不盡相同。大概作者在創作之初,對作品的內容和風格有一種較為強烈的指向性,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指向性越來越弱化,創作中更多地回歸了其晚年散文創作的本性。
既然作者認為自己的作品是散文作品,但又冠之以“小說”之名,其意何在?客觀原因是適應刊物的需要。1981年3月,復刊不久的大型文學雙月刊《收穫》,向孫犁約稿。希望發表傳說中孫犁正在寫《鐵木後傳》。得到否定的回答後,《收穫》又想讓孫犁給他們寫點散文,孫犁認為自己的散文短小,在大型文學刊物上發表,怕分量不夠。當時,他正準備寫一組“小說雜談”,但《收穫》主要是發作品的,給他們理論文章使人為難。1981年11月至1982年1月,孫犁趕寫了以《芸齋小說》為總題的五篇小說,寄給《收穫》發表。因此孫犁曾說:芸齋小說是被逼出來的14。更為重要的原因,作者解釋的很清楚:“強加小說之名,為的是避免無謂糾紛。”15既然如此,在寫作時就不能完全像寫散文那樣“實錄”,就要有所“虛構”。《芸齋小說》寫的是真人真事和作者的真感情,許多重大事件都與作者的親身經歷相吻合,能夠從孫犁的其它文章和書信中得到相互印證,如“文革”中遭遇的人和事,作者的第二次婚姻和婚外情感,以及朋友的交往,等等。但在寫作上,作者有意向著小說的寫法靠攏,如虛構或簡化人物的名字,在事件發生的時間等細微末節上進行虛構。《芸齋小說》結集出版單行本的時候,作者專門寫了《談鏡花水月》一文作為後記,大談藝術作品與客觀現實是鏡花水月式的關係,告誡人們不要按圖索驥:“人物一進入小說,便是虛構,打破鏡子摘採花朵,跳進水中撈取月亮,只有傻瓜才肯那樣去乾。”16作者反覆提醒和要求人們不要“對號入座”,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反映出作者強烈的自我保護心理。因此,有論者把《芸齋小說》歸為“自敘傳”小說之列。
“自敘傳”小說是那種講述作者自己身世、經歷、思想和情感的小說,它往往是作者對往事的回憶和評價,既可以運用第一人稱敘事,也可以運用第三人稱敘事,是從現在的視角來描寫過去的經驗對於個人的意義。孫犁曾總結道:“進城以後就是兩件大事:一個是我得病:五六年得病,在外面養了幾年病:一個是‘文化大革命'。這兩樣大事,在粉碎‘四人幫'以後,我寫的散文,或者是小說裡邊,都寫到了。譬如說,芸齋小說,就帶有很大的自傳性質。裡邊有很多地方寫到我,都是第一人稱。那裡邊,虛構的不太多,主要都是事實。”17其實,在《芸齋小說》中,許多以第三人稱敘事的作品,依然是寫自己的“自敘傳”,如《一九七六年》,作者虛構了一個“老趙”,最後一篇《無題》,作者虛構了一個“他”,用“老趙”和“他”來承擔自己的身世和經歷,而作者卻以“旁觀者”的身份講述本來屬於自己的故事,並對主人公的行為進行評說。
如果一篇作品,雖然以第一人稱進行敘述,但是所敘人和事與作者的身世經歷沒有關係,則不能稱之為“自敘傳”小說。“芸齋小說”中有些篇章,雖然是自己的見聞,但並未與作者的命運緊密相連。諸如幾篇寫朋友人生經歷的作品,雖然有“我”出現,但只是一個見聞者或敘述者的角色,真正寫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人,這樣的作品就不具備“自敘傳”小說的特徵。因此“自敘傳”不能完全涵蓋《芸齋小說》全部作品。
更多論者把“芸齋小說”歸為“新筆記小說”。新筆記小說,指的是80年代中期中國文壇出現的一批具有古代筆記體風格的小說,它脫胎於古代筆記小說,是以極其簡練的筆墨寫人、記事,並闡發人生之思的作品。有論者認為,孫犁的《芸齋小說》為開先河之作,其他如汪曾祺的《故里雜記》、《故里三陳》,賈平凹的《商州三錄》,阿城的《遍地風流》、何立偉的《小城無故事》、韓少功的《史遺三錄》,等等,都是這一時期湧現出來的新筆記小說的傑出之作。筆記體小說與話本體小說為古代小說的兩大脈流,前者產生於文人群體,後者產生於民間藝術。筆記小說具有文人強烈的主體意識,是文人對世界的觀感體驗,凸顯出文人的自我體驗與人格特徵。因此,新筆記小說的興起,意味著作家主體精神的彰顯。
孫犁的創作,無疑受到了古代筆記小說的深刻影響。在孫犁的藏書中,古代的筆記小說幾乎占了三分之一,孫犁對此進行過深入的研究,並認為唐人筆記最可讀,宋人筆記已經有些雜亂,有上下之分,明清筆記數量最多,但也最雜亂,處於一種良莠不齊的狀態。他比較看中唐至宋以前的著作,認為年代越久遠,流傳下來的作品就越有價值。但是,孫犁不大同意“筆記小說”這一提法。他認為,“筆記小說”這個名稱就有問題,“筆記是筆記,小說是小說,不能混為一談”18。區別在那裡呢?筆記是記事,要“實錄”。對此,孫犁說的很清楚“筆記主要是記載一朝一代的軍國大事,朝政得失,典章文物,或是記述一代人物的思想言行。其目的都是標榜是為補正史之不足,或是以世道人心為念,記述前事,作為借鑑,教育後人”19。也就是說,筆記具有史的屬性,並具有“勸善懲惡”的教化功能。在寫作上,“筆記以內容真實客觀,作者態度端正為主。文勝於質,不如質勝於文。”而小說要“虛構”。“無虛構即無小說,正如無衝突即無戲劇”20。因此孫犁認為:“我們按照今天小說的含義,去分析古代的筆記小說,其中大部分是筆記,但也有一小部分,可以稱為小說。”

但中國古代文史並沒有十分清晰的界限,故而孫犁進一步指出:“有筆記式的小說,有小說式的筆記。”22筆記式的小說,自然是指以筆記方式寫的小說,歸根到底是小說,虛構的成分大。小說式的筆記,則是指用文學手法寫的筆記,歸根到底是筆記,實錄的成分多,充當著“史”的功能。因此孫犁認為:汪曾祺的作品是名副其實的筆記式小說,好像是紀事,其實是小說:他自己的作品自然是小說式筆記,好像是小說,其實是紀事。
從《芸齋小說》來看,它“史”的成分要多於“小說”的成分,按照孫犁的觀點,更加靠近筆記。因此,把孫犁的小說創作稱為“新筆記小說”,未必符合他的本意。

孫犁的《芸齋小說》是帶有作者鮮明個性的“耕堂文體”,這種“耕堂文體”,就其本質來講,是一種“文史生髮體”。
孫犁的作品與同時代的作家相比,在繼承現實主義文學傳統的前提下,在運用白話文創作的前提下,他追求的是唐宋以前那種“文史兼備”的特質,追求的是一種文史結合,互相生髮的藝術表現形式。這樣的作品,“以之為史,則事件可信,具體而微,可發幽思,可作鑒照。以之為文,則情節動人,鋪敘有致:寒泉清露,使人清醒。”23這種文體具備以下三個特徵:
一是文史兼備,把對“史意”追求與現實主義文學傳統結合起來,在創作上進行“實錄”。
孫犁以回憶方式,寫自己的親身經歷,融入自己的真情實感,以求自己的作品具有長久生命力。孫犁認為,這種長久的生命力來自於作品的“真實”,在創作實踐中,他具有開風氣之先的膽量和勇氣,用作品的“真實”,取信當代,取信後世。孫犁在文學創作中追求“真”,而且這種追求,在古代史家那裡找到了共鳴和創作上的切入點。史家最可貴的品質在於“實錄”,在於敢說真話,敢於捨生取義。孫犁認為,這是現實主義的力量在起作用。因此,他對古代史學和文學作品的精華孜孜以求,在創作中對文學作品“史意”孜孜以求。認為只有具有感情之真、記事之確、思想進步的作品才會有強大的生命力。
但是何為真?不同人有不同的評判尺度,就是史書也不能完全取信於人。一個人所處時代及其思想觀念制約著他對真的理解和評判。孫犁認為,真,就是真理。真理並非一成不變,真的永恆價值就在於不斷的追求過程中。文學創作就是這樣一個不斷追求真的過程。因此文學創作要根據真情實感來進行,要無愧於天理良心,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靠近真理,獲取真理,作品才會煥發出生命的光彩。因此孫犁把創作規律歸結為:作者的人生觀成為作品的靈魂,作者要有一定的生活積累和較強的文字表現能力。這就把對真的理解上升到了哲學和文學理論的高度。
二是相互生髮,把史家筆法和現代文學筆法結合起來,全面繼承古代史書和文學作品的精華。
可能是長期沉浸於古代典籍的必然結果,晚年的孫犁一直關注文學和歷史的關係。其實在中國古代,歷史和文學本來就難以區分,兩者的關係十分密切,又相當複雜,尤其在唐宋以前,文史不分,歷史和小說本來就是一家,大都以“史”的面目出現,小說作為“史之餘”,一直被稱為“稗史”、“野史”、“逸史”等名稱,小說的名稱,也大多有“史”字,有的小說名曰“志”、“傳”、“錄”等,也是從歷史文體中襲用來的。因此對於唐宋以前的作品,如何區分歷史和小說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如果僅僅把孫犁的作品定位於“新筆記小說”,不能反映孫犁自成一家的創新成果。
早在1950年,孫犁就在思考如何使新文學的發展接上古典文學的傳統,認為必須重視從古典小說中汲取智慧與營養(見《孫犁全集》3,第363頁)孫犁對古典文學的精華的吸收是十分廣泛的,他不僅吸取了古代筆記小說的精華,同時也更多地吸取了古代史書和古代散文的精華。自1956年大病後養病歸來,孫犁開始大量購置和閱讀古書,一直到晚年,並寫下了大量的讀書筆記,他不僅對筆記小說進行了深入研究,對唐宋八大家進行了深入研究,更對他鍾情的《史記》等一大批史書進行了研究,尤其對其中的傳記寫作,孫犁下過極大的功夫進行研究,並進行了理論上的闡述。因此孫犁從中國史書和文學經典中汲取的營養不僅僅是創作技法,而是深化到了中國古代的文藝理論,其中包括文體論的精髓。孫犁創作《芸齋小說》,在體裁規範上,更多地借鑑了以《史記》為代表的一批史學著作,尤其是傳記寫作的精華。這種對古代創作技法和創作理論的兼收並蓄,融會貫通,正是孫犁超乎他人而自成一家的奧妙所在。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孫犁努力吸取古典文學精華,是把古代優良的文學傳統與“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傳統結合起來的創新大家。
三是理勝於情,把史書論贊與現代雜文筆法結合起來,形成鮮明的藝術風格。藝術風格更多的是與藝術獨創性緊密相聯的,它是作家在其作品中顯示的藝術特色和藝術獨創性的總和。藝術風格是時代和作家個性和諧統一而形成的,時代決定著作品的內容,個性決定著作品的風格。當然,特殊的時代同樣可以影響改變一個人的個性,時代大變,其風格也會發生變化。但是,一個人的個性具有相當大的穩定性,一個作家風格的本質特徵是不會輕易改變的。所以,一個作家的個性對其風格的形成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時代相同而風格各異,個性使然。
“理勝於情”是孫犁晚年創作的基本風格。《芸齋小說》的每篇作品都蘊涵了作者沉鬱的情感,但是這些情感沒有逃脫理智的駕馭,即使寫到自己婚外感情糾葛,同樣是情感節制,哲理深邃。《芸齋小說》每篇文章結尾有“芸齋主人曰”一段文字,這是孫犁借鑑史書的論贊形式,並與雜文筆法結合的產物,多數論者認為是繼承了古代筆記小說《聊齋志異》的寫法,但實際上,《芸齋小說》的寫法原比前者靈活多樣,更多的是直接繼承了《史記》的寫法。
這種論贊形式,運用雜文筆法和靈活多變的文學語言,闡述了作者對人性、對人生的哲學思考,把作品的理念推向了極致。例如《芸齋小說》中寫的最美的三篇作品是《無花果》、《石榴》和《憶梅讀易》。“無花果”“石榴”“梅”三種植物意象,與每篇所描寫的女性意象,或互為表征,或合為一體,構建了一種意境之美。即使這些以描寫情感為主的作品,也是以“理”為核心,作者對自己婚外情感的追述,並非炫耀,而是由此產生了對人生和愛情的哲學思考。有的作品是在後面,用論贊闡明作者的觀點,有的作品夾敘夾議,文中甚至有大段的議論,文末意猶未盡,進一步藉助論贊闡發。
諷刺構成了《芸齋小說》的另一風格特徵,這種風格自然來自於作者的“理”和雜文筆法,但這是孫犁的諷刺。這種諷刺是溫和的,絕不是怒目金剛式的。孫犁一生都在師承魯迅,《芸齋小說》在孫犁作品中具有魯迅風範,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但孫犁的諷刺與魯迅的諷刺還是有較大的差異。如果一個作家與師承對象在個性上差別較大,其風格也不會一致。魯迅個性中的叛逆性強,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他的作品是匕首、是投槍。孫犁自幼患驚風疾,對其神經系統造成了一定的損害,在家庭中比較受寵,其個性優柔寡斷,有較多壓抑和退縮的成分,所以作品多柔美和典雅。隨之帶有理智與感傷。
孫犁“文史生髮體”的特徵,也構成了其作品的藝術特色。這種文體特徵和藝術特色與中國史學和古典文學的滋養,尤其是與作者哲學思想與文學理念的深化密切相關。在現實主義文學傳統的基礎上,孫犁使幾者達到了完美的融合。

孫犁作品

孫犁,河北平安人。原名孫樹勛。歷任中國作協天津分會副主席、主席,天津市文聯名譽主席,中國作協第一至三屆理事、作協顧問,中國文聯第四屆委員。著有長篇小說《風雲初紀》 (三集),小說、散文集《白洋淀紀事》 ,中篇小說《鐵木前傳》 ,文學評論集《文學短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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