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資料
本書為《名人名家書系》之《芸齋夢余》,收錄了作家孫犁的大量散文作品。包括各種讀書筆記、書衣文錄、序跋等。大體按記事、懷人、雜感、讀書、序跋分為五個部分,記事散文比重大些。閱讀著孫犁的大量作品,好像與他面對,與他交談。孫犁的個性、孫犁的風骨,盡在他那看似沖淡,實則意蘊深長、耐人咀嚼的作品中;孫犁的為文之道、為人之道也盡在其中。我認識了一個真正的孫犁——坦誠、耿介、敢於直面直言的老戰士,追求真善美、以生命附麗於文學的老作家,涉獵廣博、學養深厚的老學人。
作者自序
我們這裡所說的散文,不只區別於韻文,也區別於有規格的小說,是指所有那些記事或說理的短小文章,就是魯迅先生所說的雜文。但現在雜文一詞,又好像專用於諷刺了。
隨便翻開一部古人的文集,總是分記、序、傳、書、墓誌等等門類,其實都是散文。魯迅先生的集子也是如此,雖稱雜文,但並非每篇都意寓諷刺。
我最喜愛魯迅先生的散文,在青年時代,達到了狂熱的程度,省吃儉用,買一本魯迅的書;視如珍寶,行止與俱。那時我正在讀中學,每天下午課畢,就迫不及待地奔赴圖書閱覽室,伏在報架上,讀魯迅先生髮表在《申報·自由談》上的文章。當時,為了逃避反動當局的檢查,魯迅先生每天都在變化著筆名,但他的文章,我是能認得出來的,總要讀到能大致背誦時,才離開報紙。
中學畢業後,我沒有找到職業,在北平流浪著,也總是省下錢來買魯迅的書。買到一本書,好像就有了一切,當天的飯食和夜晚的住處,都有了著落似的。
不久,我在白洋淀附近的同口國小找到一個教員的職位。在這個國小校里,我當六年級級任,還教五年級國文和一年級的自然。白天沒有一點閒暇,等到夜晚,學生散了,同事們也都回家了,我一個人住宿在有著大天井的院子裡,室內孤燈一盞,行李蕭條,攤在桌子上的,還是魯迅的書。這裡說的魯迅的書,也包括他編的雜誌。那時,我訂閱了一份《譯文》。
同口的河碼頭上,有個郵政代辦所,我常到那裡去匯錢到上海買書。那時上海的生活書店辦理讀者郵購,非常負責任。我把文章中間的警辟片段,抄寫下來,貼在室內牆壁上,教課之餘,就站立在這些紙條下面,念熟後再換上新的。
古人說,書的厄運是水、火、兵、蟲。其中兵、火兩項,因為喪失了補救的可能性,可以說是書的最大災難了。抗日戰爭爆發,我參加抗日行列。我在離開家鄉之前,把自己艱苦搜求,珍藏多年的書,藏在草屋的夾壁牆裡,在敵人一次“掃蕩”中被發現,扔了滿院子。其中布皮金字、精裝的,漢奸們認為可以換錢,都拿走了。剩下一些,家裡人因為它招災惹禍,就都用來燒火和換掛麵,等到我回家時,只剩下幾本書,其中有一本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此後,我的書,也經過不少滄桑,這本書卻一直在手下,我給它包裹了新裝,封為“群書之長”。
抗日戰爭年代,每天行軍,輕裝前進。除去脖項上的乾糧袋,就是掛包里的這幾本書最重要了。於是,在禾場上,河灘上,草堆上,岩石上,我都展開了魯迅的書。一聽到繼續前進的口令,才敏捷地收起來。這樣,也就引動我想寫點文章,向魯迅先生學習。這樣,我就在魯迅精神的鼓舞之下,寫了一些短小的散文,它們是:有所見於山頭,遂構思於澗底;筆錄於行軍休息之時,成稿於路旁大石之上;文思伴泉水而淙淙,主題擬高岩而挺立。
我的戰友,大多是青年學生,而且大多是因為愛好文學,尤其是愛好魯迅的書,走上革命的征途的。在這個征途上,要經常和飢餓、寒冷、酷熱、疾病鬥爭,有些人是犧牲在拒馬河、桑乾河或滹沱河的兩岸了。他們書包里的書,也帶著彈孔。
我們的書,都是交換著看,放在一起看。大家對書是無比珍重,無比愛惜。我現在想,不知道愛惜書籍的人,恐怕是很難從事文學創作吧。沒有見過不愛惜器具的工匠,和不愛惜武器的戰士。不好的書,沒人愛惜它,也是理所當然的。
藝術的生命力,是個複雜的問題,不好解答。魯迅先生的書,可以斷定是永久的了。它的影響是如此之廣大,持續時間已經是如此之長久。“五四”以前以後都是無與倫比的。梁啓超不能比,章太炎也不能比。
中國的散文作家,我喜歡韓非、司馬遷、柳宗元和歐陽修。歐陽修在寫作上是非常嚴肅的。他處處為讀者著想,為後人著想,直到晚年,還不斷修改他的文稿。他最善於變化文章的句法,力求使它新穎和有力量。
魯迅先生的散文,究竟好在什麼地方?我們能夠追蹤學習的,有哪些方面?構成藝術的永久生命,有哪些條件?
藝術創造上的真、善、美,如果這樣解釋:這三個字要求,作家站在無產階級的和人民大眾的立場,抱著對廣大人民的善良願望,抒發真實的感情,反映工農兵真實的情況;在語言
藝術上嚴肅認真,達到優美的境界;作家的思想,代表新生的進步的力量和思潮,又和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我們按照這些要求認真做去,那么,我們的作品雖然不能傳世,也可以使當時當地的讀者,得到有益的參考。
我們在抗日戰爭期間,曾經油印了魯迅先生的一篇《為了忘卻的記念》,給初學寫作者參考。這篇散文、是先生晚期的血淚之作。在極端殘酷的戰爭年代,每讀一遍,都是要感動得流眼淚的。具體地說,像這樣的文章’就包含了以上的三字要素。只要人類社會還存在真和假、善和惡、美和醜的矛盾和鬥爭,魯迅先生的散文,就永遠是人民手中制敵必勝的鋒利武器。
這就叫不朽的著作。
與此相反,最沒有生命力的文章,莫過於封建帝王時期的八股試卷了。考試一完,這些試卷就被廢紙店捆載而去,忙著去作紙的還魂。就是那敲開了門的“磚頭”,也避免不了作為廢品處理的命運。
因為這些文章,說的都是假話。是替聖人立言,說的都是空話;是在格子裡填文章,沒有絲毫作者自己的真實情感。
如果在一篇短小的散文里,沒有一點點真實的東西:生活里有的東西,你不寫;生活里沒有的東西,你硬編;甚至為了個人私利,造謠惑眾,它的壽命就必然短促地限在當天的報紙上。
大體說來,從事文藝工作的人,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多活些日子,多有幾個讀者。經過認真努力,是會得到好的結果的。但是,也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這包括主客觀兩方面的複雜的條件。
寫作,首先是為了當前的現實,是為人民服務。只有對現實有用的,才能對將來有用。不能構想,對當前說來,是一種虛妄的東西,而在將來,會被人們認為是信史。只有深刻反映了現實的作品,後代人才會對它加以注意。
編《古文辭類纂》的那個姚鼐說過,在唐朝,誰不願意做韓愈那樣的文章,但終歸還是只有一個韓愈。能做到李翱和獨孤及,也就不錯了,姚鼐的目標,大概定得高了一些。
但是對我們來說,目標是要遠大的,努力是要多方面的。在我們的時代,由於阻礙限制文藝發展的許多客觀條件逐步排除,攀登藝術高峰的可能和人數,一定是要超邁前古的。
學習魯迅的散文,當然不能唯讀魯迅一家的書。魯迅生前給我們介紹中國古代散文,翻譯外國散文,都是為了叫我們取精用宏,多方借鑑。現在還有青年認為:魯迅只叫我們讀外國作品,不叫我們讀中國古書,這是片面理解魯迅的話。我們翻翻魯迅日記,直到晚年,他一直在購買中國古書和研究中國古代文獻。有的青年說,中國古文已經成了古玩,在掃除之列,這也是不對的。中國古代文獻,並沒有成為古玩,而是越來越為廣大人民所掌握,日益發揮古為今用的現實作用。各個階級都在利用它,我們無產階級當然不能把它放棄。只有理解歷史,才能更好地理解現實。當然,首先應該正確全面地理解現實,才能正確全面地理解歷史。魯迅的散文,就可以證明這一點。中國古代散文,是不能不很好研究的,這當然並不是反對讀外國的古典散文。總之,古今中外,無不瀏覽,經史子集,在所涉獵,這樣營養才能豐富,抵抗力才能增強。
學寫散文,也不能專學散文一體,對於韻文,也要研究。散文既然也叫雜文,參考的文章體式,就不厭其雜,越多越好。魯迅的散文,也可以證明這一點。
作者簡介
孫犁1913年出生於河北省一戶農民家庭,自幼酷愛讀書寫作。抗戰一開始就投身革命,1944年去延安,以後又參加解放戰爭和土地革命,是一位真正的革命作家。解放後,一直從事文藝創作,1956年孫犁大病一場,十年養病很少寫作,文革期間更是身心倍受摧殘。新時期來臨時,孫犁已過耳順之年,身體仍然不好,但是,他像一隻揚起風帆的航船,迎風向前,開始新的航程,他幾乎每天都要寫,勤奮的程度年輕人也不及。可能是他的豐富閱歷和特殊經歷,使得他的文字有“太史公的蒼冷與魯夫子的苛刻”,這種冷猶如曠野里的風,寒冷卻讓人清醒,看人說事雖三言兩語,卻獨到深刻,充滿真知灼見,他就像曠野里的一棵樹,孤單地不合時宜地獨立著,用他頑強的生命奉獻給人們寶貴的綠色。
相關評價
全書二十多萬字,百餘篇,內容涉及很廣,有懷人記事,也有讀書雜感,還有筆記序跋,這樣的編排能夠比較全面的了解孫犁的寫作風格。
文集中敘事懷人的部分近半,孫犁一生經歷豐富,歷盡坎坷,遇到的人和事一定不少,但是,他好像天生不善交往,朋友並不很多,記事的文字簡約質樸,耐人尋味。比如,他回憶一位老朋友,曾經在退休後請孫犁為自己的書寫序,孫犁那時已經不再給人寫序,婉拒後他感覺可能是得罪了朋友,想解釋最終沒有解釋,聽說這個朋友已經去世,他心裡很難過。結尾處他這樣寫:“北風很緊,樹上的黃葉,已經所剩無幾。太陽轉了過去,外面很冷,我掩門回到屋裡。”人到老年心緒自然淒涼,生命如樹上黃葉,隨時可能凋零,不管是曾經患難與共的戰友,還是平平淡淡的同事,甚至是曾有誤會或是矛盾的人,陸續都將如黃葉隨風而去,那種內心的孤苦和酸澀讓人心靈為之顫抖。
他寫人不多,評價人卻是獨到,一針見血,及其準確。他在《書衣文錄·達夫書簡》里對郁達夫做了精闢的評價“但從愛情而言,郁氏可謂善於追逐,而不善於掌握;善於婚姻前之籌劃,而不善於婚姻後之維持矣。此蓋浪漫主義氣質所致也。”我們都知道郁達夫是現代文學中成就卓越的浪漫主義作家,他的作品曾經風靡一時,深深地影響了一代人,可是,他的婚姻確實相當糟糕,轟動一時的郁王之戀,最終釀成悲劇,近些年,許多人拿他的這段經歷來說事,賺了不少銀子,但是,他們沒有任何一個能像孫犁先生那樣,僅用一句話,就概括出郁達夫婚姻失敗的本質。
文集中有十餘篇是摘自《書衣文錄》,書衣,就是包書皮的紙,據說孫犁及其愛書,他的書整潔乾淨,每本都包上書皮。文革後期,雖然已經解放,但是,還不能為文著書,所以,他用廢紙包裝發還的舊書,並題書名、作者,卷數於書衣之上。偶有感觸,也記到上面,這樣,陸續記了幾百則,後來編成一冊。孫郁就非常欣賞《書衣文錄》,說孫犁“言談歷史掌故,臧否人物,亦多妙筆”,“談士大夫著述,多反諷之詞,旁敲之意,然又不故弄玄虛,通篇里都是濺血的文字。”他在《洛陽伽藍記校釋》的書衣上寫了這樣一段:
書前有永樂大典書影一頁,內有“慕勢諸郎“一詞。引本書:齊土之民,風土淺薄,虛論高談,專在榮利。太守初欲入境,皆懷磚叩首,以美其意。及其代下還家,以磚擊之。
這比“人一走茶就涼”。厲害多了。無怪人都願去上任,不願退休。 1987年3月
由古代文中記事,到民間俗語,最後一句直指當今社會現象,畫龍點睛,入木三分,深刻而精闢,寥寥數語,精彩之極。可惜文集中只選了十餘條,不足以觀全貌。
文集最後一部分都是他為自己的文集做的序跋和後記,原來八十年代以後他是那樣的勤奮,帶著多病的身體以每年一本的速度,寫出了十幾本。其中散文的數量不僅超過他自己“文革”前所寫的散文數量,而且在同輩作家中也名列前茅。
孫犁作品
孫犁,河北平安人。原名孫樹勛。歷任中國作協天津分會副主席、主席,天津市文聯名譽主席,中國作協第一至三屆理事、作協顧問,中國文聯第四屆委員。著有長篇小說《風雲初紀》 (三集),小說、散文集《白洋淀紀事》 ,中篇小說《鐵木前傳》 ,文學評論集《文學短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