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寫人向來不擺明自己的態度，導致到現在一大把年紀的紅學愛好者還能為到底是寶釵好還是黛玉好的問題互揮老拳，而襲人似乎是紅樓諸女中最可以理直氣壯的一致討厭一個，永遠柔情似水的寶二爺也曾半真半假的踢她一腳。
襲人就像是小時候班裡成績最好的女同學，小小年紀就做出一副深明大義的虛偽相來，動不動就向班主任打小報告，她最受詬病的兩點就是寶玉挨打後她向王夫人做的小報告，和之前對寶玉忠心耿耿，賈家樹倒猢猻散就轉嫁給琪官蔣玉菡。
打小報告之事暫且不談，襲人在賈府破落後嫁給蔣玉菡就該挨罵嗎?
在封建社會，婦女改嫁被視為失節，是人生的一大污點，在這一道德準則下，可憐如賈寶玉的嫂子李紈這種封建淑女，丈夫死後就得青春守寡，就得心如槁木死灰，她的人生在丈夫死去的那一刻就已經完結，只能寡婦熬兒，用自己的一生虛度換取一塊貞潔牌坊和一個誥命，即使最終“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也不過是留個虛名兒與後人讚嘆。
然而建國後，評判文學人物高下還按照封建道德準則走，一邊兒唱高調讚美賈寶玉、林黛玉是封建社會的叛逆者，一邊兒將襲人沒有從一而終作為一大罪狀加以譴責，這種雙重標準真是讓人莫名其妙。
更何況其實襲人跟寶玉的關係一直是有實無名的。小說第六回賈寶玉跟襲人初試雲雨，後來在王夫人的授意下，襲人每月的待遇都是照姨太太的規格走的，但是到前八十回完，包括高鶚的後四十回里，襲人也沒有正經嫁給賈寶玉，她這個姨太太其實是不被承認的，用晴雯的話來說，“也不過跟我們似的，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哪裡就稱起我們來了。”林黛玉稱她是“好嫂子”也不過是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諷刺。在封建道德下，“名”比“實”重要的多。
關於襲人改嫁的原因，有人認為是賈府被抄家後，襲人為避免連累入獄被賣為奴自行逃離賈府，後來因為機緣巧合嫁給了蔣玉菡;還有一部分人，如張愛玲就認為襲人是嫌賈府敗落後，賈寶玉不上進，生活無著而出賈府，她在《紅樓夢魘·三詳紅樓夢》中說：“想必窮了之後寶玉不求進取，對家庭沒有責任感，使襲人灰心。正值榮府支持不了，把婢僕都打發了。花家接她回去，替她說親。她臨走說：‘好歹留著麝月’，讓寶玉寶釵身邊還有個可靠的人。‘寶玉便依從此話’。顯然寶玉也同意她另找出路。”
無論是何種原因讓襲人出走賈府，又因為何種因緣際會讓她嫁了蔣玉菡，她沒有錯，也沒有傷害任何人，她不要貞潔牌坊，她選擇了生存。
同是姨太太輩兒的，呆香菱受老公薛蟠毆打，被大老婆夏金桂冤枉，還是要從一而終，哭著喊著不肯出薛家的門，直至被虐待而死。小姐輩兒的如迎春，被坑爹的老爹賈赦嫁了中山狼軍閥孫紹祖，被作踐折磨，可憐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再如迎春的丫鬟司棋，跟表哥潘又安有私情被母親阻撓，沒有想其他法子便一頭撞死了。跟襲人相比，這些封建道德水準都比她高的女子都實在缺乏生存下去的意志和力量。
務實的襲人不願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一個讓人心碎的美學景觀，或者一個糾結的哲學命題，她就是要活下去，活得好，她的選擇是一種顛撲不破的生命力的體現。
襲人就像是張愛玲《傳奇》的再版序里說的那上海的蹦蹦戲花旦：“將來的荒原下，斷瓦頹垣里，只有蹦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她能夠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裡，到處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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