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末年,兩魏分別為北周、北齊取代。其中,北齊之國家政治循先勛貴、後吏乾、而後恩幸的軌跡發展,並以宗室、外戚勢力交替掌握朝堂著稱。
北周早期之政壇承自西魏,柱國體系下,權力形態較為分散。柱國分掌府兵,互相制衡,且實力雄厚,影響中央的決策與執行。為掃清柱國體系帶來的行政障礙,宇文護、宇文邕等實權派、集權派人物致力於改變北周權力架構,這個過程值得玩味。
脫胎於鮮卑部落兵制,假以《周禮》六軍之名,兼容胡、漢色彩的八柱國體系在西魏一朝,外御高氏,內領府兵,聲威日益隆盛。
西魏之後,宇文泰病逝,侄子宇文護上位,引起朝局人事的新一輪變更。老柱國如趙貴、侯莫陳崇,憤憤不平,認為屈尊事護乃是奇恥大辱,柱國體制漸有尾大不掉之勢。
如此一來,柱國制約皇權的局面必須馬上打破。局破,則宇文護既得關西霸權,又能集中調配國中軍力,東向與齊交戰,迫北齊交還生母,可謂一石二鳥。
宇文護挾天子以令四方鎮將,四方鎮將選自關隴二代將門,且多為宇文護任免,是宇文護可靠的親信。宇文護投鼠忌器,雖讓部分宗室掌兵,但憂心於同宗者對自己權力地位的挑戰,不能放手改革軍權架構。
周武帝宇文邕為反制宇文護,除了爭取關隴二代將門的倒戈,更逐漸把軍權放入宗室的口袋中,讓宗室和將門實現平衡,拆散宇文護的軍事部署。
終宇文邕掌權之世,國家從未停止征伐,因此,在軍權分配這個問題上,更多考慮的是對敵作戰的便利。用宇文氏為帥、將門為將,避免了掣肘,也解決了濫權。
宗室的權力已經開始膨脹,周武帝之子周宣帝宇文贇想壓下這個苗頭,但卻沒有良好的政治準備,也沒有在行動的同時,對其他勢力進行同等程度的控制,致使將門坐大。
其時,將門從家族、財產、部曲、文化各個方面已經與關隴這個大環境融為一體,形成新一概念——關隴貴族。
該集體為奪取的宗室兵權,決定協助楊堅篡位。楊堅定鼎長安、君臨天下,關隴貴族繼續掌握軍權,直至初唐。
誅鋤柱國——合一強以並數弱
1
“初,(趙)貴與獨孤信等皆與太祖等夷。及孝閔帝即位,晉公護攝政,貴自以元勛佐命,每懷怏怏,有不平之色,乃與信謀殺護。及期,貴欲發,信止之。尋為開府宇文盛所告,被誅。 ——《周書·列傳第三》”
“趙貴誅後,信以同謀坐免。居無幾,晉公護又欲殺之,以其名望素重,不欲顯其罪,逼令自盡於家。時年五十五。 —— 《周書·列傳第三》”
“保定三年,(侯莫陳)崇從高祖(宇文邕)幸原州,高祖夜還京師,竊怪其故。崇謂所親人常升曰:吾昔聞卜筮者言,晉公今年不利。車駕今忽夜還,不過是晉公死耳。"於是眾皆傳之。或有發其事者。高祖召諸公卿於大德殿,責崇。崇惶恐謝罪。其夜,護遣使將兵就崇宅,逼令自殺。禮葬如常儀。謚曰躁。護誅後,改謚曰莊閔。
—— 《周書·列傳第三》”
關西的社團大哥賀拔岳歿後,包括宇文泰在內的關西豪強勢均力敵,難以在內憂外患下及時決出一位雄主。宇文泰、趙貴、獨孤信等默契地搬出八柱國體系。給彼此保留兵權和自治權,換來東西魏五戰中的精誠合作。
(大司馬按:八柱國中宇文泰總攬大政,西魏宗室元欣無實權,于謹、趙貴、獨孤信、侯莫陳崇、李弼、李虎六人各統一軍。)
但是這樣一個軍權制約體系難以集中動員全國的人力、物力,更加阻滯各項方略的執行,且宇文護上位後致力於中央集權,從內從外,改革勢在必行。
“與于謹征江陵,(宇文)護率輕騎為先鋒,晝夜兼行。
——《周書·列傳第三》”
老柱國既以元勛自居,便不甘久為小輩宇文護之下。欲斬斷柱國對中央的鉗制,宇文護與老柱國中地位最尊的于謹的合作也就勢在必行,且這種合作是毫不突兀的。
早在宇文泰鎮夏州時,于謹即為夏州長史。我們可以將他劃入元從宇文氏的行列中。伐江陵之時,宇文護曾與于謹協同進兵,在史料中,也有不少關於二人良好關係的記載。
甚至在宇文護初掌朝政時,于謹挺身而出,為他壓服不肯聽命的群公諸老。以上是從私情上分析:宇文護會首選于謹為其政治死黨。
從政治形勢上分析,宇文護採取“合一強而並數弱”的策略是正確的。獨孤信、趙貴、侯莫陳崇反抗最激烈,但各家軍力、財力均難以和于謹相匹。獨孤信以德望揚名,但他曾有過投梁的穢跡,所以,號召力也要低于謹一等。
“太祖(宇文泰)臨夏州,以謹為防城大都督,兼夏州長史。及岳被害,太祖赴平涼。謹乃言於太祖曰:"魏祚陵遲,權臣擅命,……謹自以久當權勢,位望隆重,功名既立,願保優閒。……中山公護雖受顧命,而名位素下,群公各圖執政,莫相率服。護深憂之,密訪于謹。謹曰:"夙蒙丞相殊眷,……謹既太祖等夷,護每申禮敬。至是,謹乃趨而言曰:"公若統理軍國,謹等便有所依。"遂再拜。群公迫於謹,亦再拜。因是眾議始定。
——《周書·列傳第七》”
于謹在太祖宇文泰年間曾以久當權勢、位望隆重,提出退隱。太祖崩,于謹力排眾議,把宇文護推為關西之主。在六位領兵柱國中,如若沒有首屈一指的權威,絕不可能辦成此事。
與于謹合作,可以輕鬆兼併各個分散、相對弱小的柱國兵團:獨孤家、趙家、侯莫陳家。只要消滅各路反對人馬,繁瑣的局面就會變得更清晰明朗,最後,殘存的只有於家和宇文家兩支最大的兵團。
事成之後,他再大力起用二代將門,把剩餘的李家、於家之軍權做分解。宇文護的算盤打得精妙,但要進一步了解他的計畫,還需弄懂二代將門的概念。
二代將門與關隴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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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論點:關隴貴族為隋唐帝國之基石,而八柱國體系為關隴貴族之濫觴。觀點固然不錯,但若欲更為細緻地切分這個演變過程,需找到從柱國到關隴貴族的過渡形式——二代將門。
“右十二大將軍,又各統開府二人。每一開府領一軍兵,是為二十四軍。自大統十六年以前,十二大將軍外,念賢及王思政亦作大將軍。然賢作牧隴右,思政出鎮河南,並不在領兵之限。此後功臣,位至柱國及大將軍者眾矣,鹹是散秩,無所統御。六柱國、十二大將軍之後,有以位次嗣掌其事者,而德望素在諸公之下,不得預於此列。 ——《周書·列傳第八》”
從上文可以看出,“不得預於此列”的就是二代將門。二代將門並不是單指某一代的將家子弟,所指的實是取代老柱國的要員大將,可連跨數代,亦可是關中著姓或北鎮末級舊官及其子弟。
二代將門文武兼資、出類拔萃,有世系龐大者,有以姻親上位者,有以軍功顯名之寒人。此等人與老柱國最大的區別是:前者成名於東西魏諸戰,後者在六鎮之亂時,就已名高於天下。
六鎮,高歡得其五,六鎮家人自然多數陷入關東。高歡常以此招誘老柱國,然即使老柱國拒不出關,亦不能阻擋麾下舊將東歸的浪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反過來說,拋棄下層的支持者,上層的地位也會被撼動。老柱國的支持者是北鎮精兵,河橋、邙山兩役在客觀上嚴重地削弱北鎮精兵集團,使之漸不堪用。
因此,無論是從忠誠度,還是從戰鬥力上考慮,北鎮精兵都必然面臨淘汰。二代將門繫於關隴,不是本地土著,便是在關中立家。
相對來說,他們忠誠可靠,不會有東歸之意;更兼兩魏五戰促使關西豪族所控制的人口搖身變為北周的戰鬥主力,那么,這部分人的統帥被推上歷史舞台也便水到渠成了。
《周書·列傳十一》列舉的諸將是二代將門的鼻祖:達奚武、楊忠、王雄、侯莫陳順、宇文貴、豆盧寧。
他們大多早在平六鎮,滅葛、邢,擊退陳慶時便已擐甲出戰,雖具備卓越的軍功,但與魏末六鎮之巨頭相比,在威望和實力上仍有很大的差距。
“楊素,字處道,弘農華陰人也。祖暄,魏輔國將軍、諫議大夫。父敷,周汾州刺史,沒於齊。……周大冢宰宇文護引為中外記室,後轉禮曹,加大都督。
——《隋書·列傳第十三》”
“韓擒,字子通,河南東垣人也,後家新安。父雄,以武烈知名,仕周,官至大將軍、洛虞等八州刺史。擒少慷慨,以膽略見稱,容貌魁岸,有雄傑之表。……賀若弼,字輔伯,河南洛陽人也。父敦,以武烈知名,仕周為金州總管,宇文護忌而害之。……周齊王憲聞而敬之,引為記室。 ——《隋書·列傳第十七》”
之所以要刻意將二代將門這一概念獨立出來,讓其成為一個過渡性的群體,而不是直接把北周中期武將群體默認為關隴貴族,是因為有部分人的出身在當時並不屬於關隴這個地緣結構中,有出於關東者,也有出於南方者。
宇文護、宇文邕對他們的提拔並不是因其地域戶籍,而是過關的軍功、無威脅的身家和較低的名氣。為約束二代將門成長如柱國,中央自然又有一番鉗制手段,那就是外放宇文宗室,倚之重任。
“高熲,字昭玄,一名敏,自雲渤海蓚人也。父賓,背齊歸周,大司馬獨孤信引為僚佐,賜姓獨孤氏。及信被誅,妻子徙蜀。……年十七,周齊王憲引為記室。”
——《隋書·列傳第六》”
將開隋之核心武將梳理一番,其父輩基本可劃入二代將門之中。而諸如楊素、賀若弼、高熲等又曾入宇文憲幕府。
高熲父高賓是獨孤信僚佐,或可算入老柱國兵團中,獨孤信死而高賓被貶入蜀中。宇文憲委任高熲為記室,目的在於讓老柱國舊部唯宗室馬首是瞻。
宗室對將門子弟的吸納,則出於兩個方面考慮,既是為強壯自己,又是為進一步削弱將門集團。宇文氏如果收編柱國舊人,並用他們抑制將門的成長,再讓將門子弟入幕,逐漸同化之,那么宗室的地位必將空前提高。
宗室享有姓氏上的便利,可以依靠血統贏得政治上的先機,是楊堅之大敵。因此,楊堅揀選將門子弟為合作者,只需削去宇文氏軍權,便能壓服絕大多數人。
為與老柱國對立,尉遲迥、賀蘭祥均可算入二代將門之中,但他們又是宇文氏近親,此類人處於宗室與將門之間,因此也是軍權階級中立場較為模糊的一派。他們也是最初的二代將門,上銜六鎮之亂,下接兩魏五戰。
其實,楊忠、楊堅亦屬此類。他們實力強悍,但經歷一系列的軍權架構演變後,到北周晚期,反而被將門的後起之秀與宗室取代得所剩無幾。
尉遲迥之亂中,韋孝寬為楊堅領兵誅逆,恰巧是關隴貴族看破楊堅將門之潛力而繳納的投名狀。於翼身為于謹次子,是老柱國的遺脈,也同樣默許楊堅的行為。
大將門之間的對決,為何會被放到最引人注目的台面,甚至決定關隴貴族的未來,其實最大的問題便是出在宗室的垮台。
宇文宗室的崛起與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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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剌王(宇文)直,字豆羅突。魏恭帝三年,封秦郡公,邑一千戶。武成初,出鎮蒲州,拜大將軍,進衛國公,邑萬戶。 ——《周書·列傳第五》”
“越野王(宇文)盛,字立久突。……天和中,進柱國。建德三年,進爵為王。四年,大軍伐齊,盛為後一軍總管。五年,大軍又東討,盛率所領,拔齊高顯等數城。并州平,進位上柱國。 ——《周書·列傳第五》”
“趙僣王(宇文)招,字豆盧突。……保定中,拜為柱國,出為益州總管。建德元年,授大司空,轉大司馬。……大軍東討,招為後三軍總管。 ——《周書·列傳第五》”
“滕聞王(宇文)逌,字爾固突。……天和末,拜大將軍。……六年,為行軍總管,與齊王憲征稽胡。逌破其渠帥穆友等,斬首八千級。……進位上柱國。……其年冬,為隋文帝所害。” ——《周書·列傳第五》”
宇文護、宇文邕大力提拔宗室,放任兄弟子侄出鎮州郡,貴者官拜柱國,如前故事。但諸王卻有柱國之名,而無柱國之實。這簡直與大統年間柱國典掌全國府兵的情況天差地別。此職淪為徒有虛名的勛官,也是中央有意為之。
元氏宗親為北鎮將帥欺凌,見諸歷史,為免重蹈覆轍,周主搬出宇文家族,用宗室分去豪強和將門的兵權。
從伐齊之戰看,北周宗室是用兵的中堅。戮力於並、汾之間,喋血於鄴、漳之上,宇文憲、宇文招、宇文純、宇文亮、宇文儉諸王功不可沒。
周宣帝宇文贇荒淫有如高緯,但手段權謀卻不及高緯。他猜忌宗室,甚至逼死宇文憲,繼而引出宇文亮起兵作亂,已成自絕之態。將門子弟和柱國之後對宗室的忌憚也從此逐漸消減。
“丁未,追趙、陳、越、代、滕五王入朝。己酉,大漸。御正下大夫劉昉,與內史上大夫鄭譯矯制,以隨國公堅受遺輔政。
——《周書·帝紀第七》”
周隋兩代,神器更易,其主要原因在於軍權的分散與轉移。楊堅誘殺五王,放手奪取宗室強鎮之軍權。
在此之後,他才銳氣大漲,受詔輔政,隔年即刻行廢立之事,從側面上反映了北周宗室之重要。
綜上所述,北周早期軍權形成於西魏時代,府兵分為六軍,分別掌握在柱國大將軍手中。兩魏五戰時期,柱國舊部被殄滅殆盡,關隴土著開始被大量招募,從而引起北周的軍隊結構發生改變。
在此之後,宇文護求得于謹支持,採用合一強而並數弱的策略瓦解柱國體系;扶植二代將門,令其擠走效力於老柱國的一代將門,同時小心翼翼地提拔宗室,以緩和敵人對自己“挾天子”這一事實的口誅筆伐。
周武帝宇文邕爭得二代將門的倒戈,令宗室大規模出鎮州郡,在奪權後更是讓眾多宗室將帥參與伐齊,使得宗室和將門在武將官職上呈現交叉的形態,以達到二者互控的目的。這種“宗將”平衡堪稱北周一朝之經典。
與此同時,二代將門紮根在關隴經濟文化圈內,數十年間,一步步同化為關隴貴族。周宣帝宇文贇登基後,對宗室並不友好,前代辛苦維持的“宗將”平衡被打亂。楊堅時代,與大將門天然親近的關隴貴族對其誅殺宗室的行為拍手稱快。
為求自保,柱國的後代則冷眼旁觀,直到決出新的北朝雄主,他們才願意表態。五王死後,宇文邕一手打造的軍權天平徹底傾斜,關隴貴族無疑成為最後的贏家。
《周禮》 北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