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學理論批評
正文
明代是中國封建社會內部新舊勢力鬥爭加劇的時期。資本主義萌芽興起,市民階層壯大,叛逆思想抬頭,成為突出的社會現象。與此相適應,文學理論上出現了復古與反覆古的鬥爭和戲曲、小說理論的繁榮。這兩方面既相聯繫,又相區別,構成了明代文學理論的主要內容。前期和中期文學理論 明代前期,洪武至天順近百年間,生產緩慢恢復,社會生活較為平靜,哲學上承朱熹,文學理論則基本承續元代格局,成就不大,且已露出復古端倪。宋濂接郝經、劉將孫餘緒,熔道學家、古文家觀點於傳統儒家文論,倡天道、事功、文章三位一體,主師古而不師心、師其意不師其辭。高棅沿著戴表元、楊士弘道路,發展嚴羽“以盛唐為法”之說,撰《唐詩品匯》,尊盛唐品格。戲曲、小說論著尚屬寥寥,僅朱權《太和正音譜》較為重要。這是現存最早的雜劇曲譜,也是當時官方戲曲主張的體現。它重教化,倡“頌太平之盛”、“致人心之和”;重聲律,認為“雖字有舛訛,不傷於音律者,不為害也”;同時抬高“鴻儒碩士”,貶抑俳優。
明中葉,成化至嘉靖百餘年間,朝政已見腐朽,地主階級開明派要求革除弊政,振興國家。與此相關,文壇上掀起批判台閣體浮靡文風、提倡漢魏盛唐格調的復古思潮。茶陵派首領李東陽於《懷麓堂詩話》中以古律的體格、時代的音調論詩,首倡格調說。前七子繼起,李夢陽力主以古代雄健高華的格調為法,古體尊漢魏,近體尊盛唐,六朝與宋以下不取;何景明又以“領會神情”、“不倣形跡”為補正。後七子延展何景明理論,使復古主義更趨圓活完善:謝榛《四溟詩話》提出廣采初、盛唐諸大家之“花”,釀成自己之“蜜”,“不必塑謫仙而畫少陵也”;王世貞《藝苑卮言》再演為運以才思而入于格調、“師匠宜高”而“捃拾宜博”等一套觀點。通觀前、後七子之說,旨在倡導學習各種詩體極盛時期的高格,以振興正統封建文學。但另一方面,隨著資本主義萌芽的出現,王陽明心學的興起和市民文藝的活躍,文學理論上也表現出了另外一種傾向。就在前、後七子之間,有唐宋派提倡“直寫胸臆”、“委曲詳盡”的唐宋古文。李開先宣傳“直出肺肝”的“市井艷詞”,他們都對復古思潮有所衝擊。即使是前後七子本身,也有人對民歌、戲曲、小說表示欣賞,李夢陽還有“今真詩乃在民間”的說法。戲曲、小說論著亦漸增多。何良俊《四友齋叢說》中的論曲部分,後人輯為《曲論》,重本色,說填詞應如“尋常說話”;但更重聲律,提倡“寧聲葉而辭不工,無寧辭工而聲不葉”。王世貞《藝苑卮言》中論曲部分,後人輯為《曲藻》,要求“俾風教”,更要求事藻繪,提倡有“大學問”、有“琢句之工、使事之美”。小說論著方面有數篇序文比較重要,其中蔣大器《三國志通俗演義序》是第一篇長篇通俗小說專論,肯定語言通俗,強調教化功能。這些論著促進了戲曲、小說理論的發展,但所持觀點又多與整體上的文學復古思潮相通。總的來說,明代中葉既是復古思潮占統治地位的時期,又是趨新傾向產生的時期。
後期文學理論 明後期,隆慶至萬曆50餘年間,市民階層登上歷史舞台,掀起多次反抗朝廷礦監、稅使的暴動,為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哲學上從王陽明心學中分化出“非復名教所能羈絡”(黃宗羲《明儒學案》)的泰州學派。文學理論上則出現了反覆古主義思潮高漲與戲曲、小說理論興盛的局面。反覆古的先驅者徐渭,在後七子勢盛之際,即已向復古思潮宣戰。稍後,李贄、湯顯祖、袁宏道等相繼而起,革新主張聲勢大振。反覆古主義文學思潮的基本觀點,一是呼籲打破傳統思想與格調的束縛,實行創作自由。李贄是持此種觀點的最激進者,他提出“童心說”,認為“天下至文”都出自不夾雜任何傳統觀念的童心,而“《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斷斷乎其不可以語於童心之言”。湯顯祖強調“情有者,理必無”,指責當世“滅才情而尊吏法”。袁宏道倡“性靈說”,創公安派,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二是要求文學同時代一道前進,發展“今日之文”。徐渭指出:古代的《康衢》已變為今日裡中的優唱,古代的《》已變為今日裡唱的賓白;李贄宣稱:“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變而為六朝、為近體、為傳奇、為雜劇、為《西廂記》、為《水滸傳》,“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後論也”。袁宏道則進而建立起一套中國古代較徹底又較系統的文學發展論,認為“人事物態”、“鄉語方言”都在不斷變化,以語言反映世事的文學也不能不因之而變化;有識之士當主動“隄其而通其所必變”;每一時代的文學都需以自己的時代特徵獲得文學史上的地位,“各極其變,各窮其趣,所以可貴”,故當代之文應“寧今寧俗”而不傍古人。三是提倡憤世駭俗之作,傾向浪漫主義。徐渭以“冷水澆背,陡然一驚”為“興觀群怨之品”。李贄稱“世之真能文者”,皆“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蓄極積久,勢不能遏”,乃至“發狂大叫,流涕慟哭,不能自止”。湯顯祖則進而提出了更全面的浪漫主義文學主張,他不僅認為文學應表達“奇迫怪窘”、“不可一世”的“至情”,而且認為這種“至情”的表達需“上下天地、來去古今”的神思與“奇僻荒誕”、“可喜可愕”的事物,並提出“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氣者,全在奇士”。反覆古主義文學思潮的這些觀點,具有同正統封建文學觀念對立的性質。
反覆古思潮的理論家,同時又都高度重視戲曲、小說、市井民歌等新興文學。袁宏道以“《六經》非至文,馬遷失組練”來稱讚《水滸傳》,認為明代僅有《擘破玉》、《打棗竿》(又名《打草竿》)之類民歌可以傳世。而徐渭、湯顯祖與李贄,更是這一時期有代表性的戲曲與小說理論家。徐渭《南詞敘錄》是第一部論南戲的專著。此書堅決維護南戲“即村坊小曲而為之”的本色,反對“文而晦”的藻繪風氣,主張“歌之使奴、童、婦女皆喻”;反對拘守宮調,主張使“畸農市女順口可歌”。並就曲詞創作發表了“文既不可,俗又不可,自有一種妙處,要在人領解妙悟未可言傳”的見解。湯顯祖也強調曲詞當“以意趣神色為主”,對“按字摹聲”的做法多有批判。他在戲劇藝術基本特徵與情節結構等理論問題上更有開創性見解,在《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中提出,戲劇能夠“極人物之萬途,攢古今之千變”,把經過加工提煉的社會生活再現於舞台。在《紅梅記》等戲的評語中又指出,情節設計須符合生活情理;劇情既要富於曲折變化,又不可“略於細荀斗接處”,至使觀眾不解;次要情節的安排,“妙於串插結構,便不覺文法沓拖”。湯顯祖對“按字摹聲”的批判,主要針對同時的沈璟而發。沈璟在《詞隱先生論曲》中發展何良俊的理論,以“合律依腔”為“詞宗寶藏”;又有“讀之不成句,而謳之使葉,是為曲中之巧”的說法。湯、沈各有擁護者,遂演為後人所稱臨川派與吳江派之爭,有力地推動了戲曲理論的發展。李贄《忠義水滸傳序》認為《水滸》是對“大賢處下,不肖處上”不合理現象的發憤之作,說一百八人“皆大力大賢有忠有義之人”,雖有封建思想局限,卻充分肯定了《水滸》的社會意義和梁山起義的正義性。他曾熱情評點戲曲、小說,尤以《水滸》評點最負盛名。但現存署“李卓吾”評點的《水滸》百回本、百二十回本,人多疑為偽作。這一時期戲曲、小說理論的主流,同文學理論整體上的反覆古思潮完全一致。
明末文學理論 明末天啟至崇禎間約20餘年,內地階級矛盾空前尖銳,滿族政權入侵的威脅,也愈益嚴重。東林、復社倡導“復興古學”,泰州學派的異端思想趨於衰落。文學理論上也發生了正統儒家觀點上升、反覆古思潮下降的變化。
此時期詩文理論無重大建樹。繼公安派而起的竟陵派雖有矯公安末流俚易之弊的可取之處,但以“幽情學緒”、“孤懷孤詣”為真性靈,重彈“以古人為歸”,實際是對社會現實的偏離與向復古思潮的倒退。以陳子龍為代表的愛國文人雖“憂時托志”,發憤為文,但又倡“文以范古為貴”,重蹈前後七子的覆轍。戲曲、小說理論則呈方興未艾之勢,並達到高潮,但其內容則已變為在強調封建教化前提下探討藝術技巧。
萬曆後期起,戲曲論著大增。雖傾向各異,但多折衷之談,對王世貞、何良俊、沈璟、徐渭與湯顯祖諸家各有取捨褒貶。其中呂天成《曲品》、王驥德《曲律》與臧懋循等,略偏於何、沈;祁彪佳《遠山堂曲品》、《遠山堂劇品》與沈德符等,略偏於徐、湯;凌濛初《譚曲雜劄》、張琦《衡曲麈譚》與徐復祚等,對徐、湯雖有批評,但主旨是批判王世貞、何良俊、沈璟之論。其中理論貢獻最大者是王驥德,其次是凌濛初。王驥德的《曲律》是明代規模最大、系統性最強的戲曲論著。基本思想是提倡“關風化”,既“守音律”又“尚意趣”,既“用本色”又“用文調”。對結構、賓白、科諢等問題頗有精闢見解:提出“審輕重”,“緊要處須重著精神,極力發揮使透”,“若無緊要處,只管敷演,又多惹人厭憎”;賓白之難“不下於曲”,須“令情意宛轉,音調鏗鏘,雖不是曲,卻要美聽”;“插科打諢須作得極巧,又下得恰好”,“若略涉安排勉強,使人肌上生粟,不如安靜過去”。《曲律》對清初李漁的戲曲理論有明顯影響。凌濛初的《譚曲雜劄》說沈璟“審於律而短於才”,而實不過以“鄙俚可笑”、“生硬雉率”的語言冒充本色,以生編硬造、破綻百出的情節眩上眼目,指出王世貞之論是七子思潮在戲曲上的表現,均有見識。
小說序文、評點也自萬曆後期起漸漸增多,馮夢龍、葉晝為明末最重要的小說理論家。馮夢龍“三言”的三篇序文,雖署名各異,都屬自撰。《喻世明言序》恰當地概括了中國古代的小說發展史,《警世通言序》就小說的真實性問題提出了“事真而理不贗,即事贗而理亦真”的著名觀點,《醒世恆言序》高度評價了小說的社會意義。署李卓吾的《水滸》百回本評點,據考乃葉晝所作。評中正確說明了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的關係,說“《水滸傳》文字原是假的,只為他描寫得真情出,所以便可與天地相終始”。評中著重分析了人物形象的塑造,說書中人物既有鮮明的個性,“各有光景,各有家數,各有身分,一毫不差,半些不混”,又富於典型性,“說淫婦便像個淫婦,說烈漢便像個烈漢”。葉晝是第一個自覺地研究人物形象塑造的小說理論家,他的小說理論代表了明代的最高水平,是金人瑞小說理論的先驅。馮夢龍、葉晝之外,凌濛初的《拍案驚奇序》、笑花主人的《今古奇觀序》等強調反映現實生活中常見的“人情世態”,亦有重要意義。
明代文學理論提出了許多新觀點,特別是反抗正統封建文學觀念的激進與猛烈,小說、戲曲理論的發展與繁榮,更是前所未有的。但多偏激之詞與門戶之爭,立論未盡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