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映秀》

春回映秀》 - 春回映秀 作者:陳世旭 來源:2010年05月12日《人民日報

春回映秀

作者:陳世旭

來源:2010年05月12日《人民日報》

正文

天崩石

走213國道進汶川映秀鎮,從搶修出的臨時便道繞過在地震中攔腰斷裂坍塌的百花大橋,前行不遠,就可以看見站立在路邊的《天崩石》。2008年“5·12”大地震瞬間,這塊長11米、高8米、寬3米的巨石跳出大山的懷抱,從天而降,面朝震源,雷霆千鈞地倒插在岷江和都汶路之間。如今,上面被鑿下了巨大的深深的“5·12震中”字樣,成為映秀地震的標識。人們告訴我,震源點就在路另一側的大山里,從這裡爬上去,來回至少要大半天。因為日程緊迫,只有放棄上山的念頭。
這是2010年3月,我受命採訪映秀援建。
然而,機會卻不期而至。我到映秀的第二天下午,去牛圈溝隨機採訪村民,在上游的堰塞湖邊,一個騎摩托的蒼黑漢子讓我坐在他身後,抱住他的腰身,沿著蜿蜒在懸崖邊的羊腸小道,把我帶上數百米以上的山坡,來到一個峽谷的頂端。
漠然地呈現在我們眼下的,便是當地人所說的蓮花溝——汶川大地震的震源中心。
將近兩年前的那個突然來臨的天翻地覆的時刻,所有的山體都瘋狂地跳動起來。塵霧和巨響讓天地之間一片黑暗。原本的一座高山凹陷下去,硬生生造出了一個盆地。震源就像是一個活火山,山一般大小的巨石噴出數百米高,墜落到山脈的東側,在山腰上砸出巨大的瘡疤,又極速彈射,在峽谷的兩端彈跳,一路飛馳而下,兩邊的山頭都被這些飛來的巨石削平,在幾秒鐘里幾乎填平了百米深、數里長的峽谷,先前高100多米的瀑布剎那間變成了十幾米。山上山下,人類用千百年的勞作積累的全部財富頓時變成灰燼;人類用千百年的繁衍創造的多少生命頃刻化為鬼魂。
整個世界瞠目結舌。
把我帶上蓮花溝頂的這位蒼黑漢子當時正在地里幹活。等一場昏天黑地的噩夢過去,他看見先前大樹參天、梯田層層的山坡像被刀削過似地變成了光潔雪白的蓮花瓣的形狀;他的依靠在山坡上的木石結構的老屋完全坍塌,父母和妻兒已永遠離去。我知道,在災區,不該隨意去觸碰那些沉浸在深邃黑暗中的傷痛,這些是他主動告訴我的。說這些的時候,我們就站在那幢老屋的廢墟前。他很平靜。他已經有了足夠的堅強面對命運恩賜給他的日子。用摩託運送外來人上山下山,是他現在的生計。他相信,等映秀的重建完成,日子很快會好起來。
我沒有問他的名字,在映秀,你遇到的任何一個當地人,都可以說出一連串撕心裂肺的故事,每一個人又都可以是一連串驚心動魄的故事的主角。我看著他蒼黑的臉:質樸,沉鬱,憂傷,但不失堅忍。
就像那塊巍然矗立在江與山之間的天崩石。
格桑花
斷裂的百花大橋橋頭,張家坪村的山坡上,平整出了一個停車場。周邊有一排當地村民的小攤,其中有一個是她的攤位。

她父親是漢族人,母親是藏族人,她因而有兩個名字:一個是父親取的,叫“許紅艷”;一個是母親取的,叫“格桑靜珠”。她出生的時候,家裡很窮,父親把她送出去,母親不捨,抱回來;後來母親也覺得實在養不活,又把她送出去。這一次是父親不捨,再次把她抱回來。那一年,岷江暴發大洪水,父親把先前給她取的“許紅艷”改成“許洪燕”,說,你命大,就像洪水裡飛出的燕子。
她喜歡父親給她改的這個名字,願意別人喊她“許洪燕”。她真的像她父親希望的那樣要強。國中畢業就出去打工,在四姑娘山旅遊區的一家飯店做服務員,後來升了領班,後來又升了副經理。再後來她去一個建築工地看錶姐,認識了現在的丈夫,他在那個工地當一個小頭頭。
是他纏上我的,她笑說。我們都聽出來她心裡的喜歡。後來她就放棄了“副經理”,去了丈夫打工的工地洗衣做飯,後來就有了現在的女兒。再後來,就是地震。丈夫留在工地賺錢養家,她帶著女兒回了映秀,擺了這個攤位。丈夫是內江人,我們問她為什麼沒有去內江,她低下頭,沉默了好久,終於仰起臉,說:我要陪他們。地震的時候,他們都在屋子裡。
我們沉默了。“他們”當然是給她取了“許紅艷”、“許洪燕”名字的父親,給她取了“格桑靜珠”名字的母親。她喜歡“許洪燕”這個名字,她其實也喜歡“格桑靜珠”這個名字。因為,她喜歡格桑花。
我是在東莞援建工作組辦公室看到了她繡的羌繡來採訪她的。那幅羌繡被一個玻璃框裝飾著,放在最醒目的位置——潔白的棉布,羌族特有的深紅絲線,單線條的一枝扭曲枝丫加上幾朵單線條的花蕾,上面是幾行同樣是深紅的歪歪扭扭的文字。
小風車
映秀鎮北面,當地人叫作“大坡”的半山坡上,是人們自發建成的“汶川‘5·12’特大地震遇難者公墓”,站在這裡可以俯瞰整個小鎮,同時在小鎮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看到這個公墓。
日漸增多的墓碑,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墓碑只是一種紀念。墓碑下安息的並不是墓碑上寫著的那個人。祭奠的蠟燭在風中顫抖,燭火熔化的燭淚,不斷滴落在塵土中。鮮花紙錢包圍下的一排排土丘,蒼涼地張望著面目全非的往日家園和倖存的親人。
今年69歲的老胡和65歲的老馬是守墓人。從去年6月公墓正式命名的那天起,他們就開始了對映秀地震遇難數千亡靈的陪伴。
老胡和老馬的家就在公墓二三百米開外的漁子溪村板房。每天天一亮,他們就各自扛著掃把走出家門,從村口的台階清掃到山下公路。天色漸晚時,便將散落的紙錢歸攏焚燒,將熄滅的蠟燭一一點燃。沒有人給他們考勤,他們都沒有手錶,山下臨時學校的音樂響起時,他們就回家吃飯。老馬不會抽菸,口袋裡卻裝著打火機,有弔唁者焚紙燒香,他就主動遞上。
每天不斷有全國和世界各地的人來這裡祭奠。老胡和老馬靜靜地注視著人來人往:一位每星期都來的鎮幹部,怎樣在9歲女兒的墓碑上一筆一畫刻下:家之傷,永難忘;一位映秀國小的女教師怎樣在年前把花花綠綠的賀年卡,撒給九泉之下的老校長和學生們;還有那隻小風車!那隻畫著向日葵圖案的七彩的小風車,每當風起,便飛快轉動。風車後面不是笑臉,是冰冷的墓碑。
半夜醒來,他們常是淚流滿面。
四面群山飄浮著霧嵐,耀眼的陽光中仍有一絲絲寒意襲人。
岷江和漁子溪河在山下滾滾奔騰,激流聲依舊。我在凝望中傾聽,在傾聽中沉默,在沉默中流淚。為那些逝去的生命和美好。
“映秀”,這地名讓人想起婉約婀娜的南國女子。群山環抱,林木葳蕤,常年鬱鬱蔥蔥。茶馬古道,隱約在山間。岷江從高高的雪山飛流直下,一路歡歌,穿鎮而過,至鎮中心,又有漁子溪河加入合唱。映秀人曾經很滿足,自以為是世外桃源
地震讓所有這一切在瞬間粉碎。映秀是不幸的。關於這場地震,人們已經知道了太多,太多的血,太多的淚,太多的遺憾,太多的不堪回首。
映秀又是幸運的。地震讓全中國、全世界一下知道了這個深山裡的小鎮。來自全中國、全世界的愛組成滾滾的洪流,源源不斷地涌向震中映秀。
又一個春天來了!誰也不能泯滅的生機正在蓬蓬勃勃地湧現。即便是在山體崩裂中折斷的樹木,也冒出了碧綠的嫩芽。最想像不到的是,藍天白雲下,堆滿亂石的山坡上,這裡那裡,到處挺立起一蓬蓬、一簇簇的油菜花,在漸漸熱烈的陽光下,格外地鮮艷而明亮。是誰人播撒了種子?該是遭受了巨創的大地母親明媚的微笑吧!
岷江和漁子溪河兩岸的平壩上,大片大片板房相間的藍白色以及建築工人安全帽的紅色構成了映秀的主色調,援建工程進展順利。一座雜糅了藏、羌、歐風格的現代風情小鎮已輪廓初現。
墓地上的那隻小風車仍然像當初一樣,每天不停地隨飛馳的時光飛轉。而照耀在上面的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2010年度華文最佳散文獎作品

新年第一周,評審會以無記名投票的方式評選出了2010年年度華文最佳散文獎十篇,以得票多少排序。另有多篇散文佳作由於名額限制不能獲獎,為免遺珠之憾,評審會又從中摘取十篇特具風采者,以上榜最佳散文的名義,與獲獎最佳散文一起公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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