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好酒記人鄰
“好”字,讀四聲,雖然,似乎也可以讀三聲的。
最早的記憶,是啤酒,散啤,不解酒趣的女人們,謂之“馬尿”的。某家男人喝多了,撒酒瘋,女人就冷著臉罵:這灌了馬尿的!也有女人嬌寵著男人,小嘴一撇:俺們家男人吶?喝馬尿去了唄!那一個“唄”字,女人讀的有點不屑,有點埋怨,其實是心疼也滿心歡喜的。生活艱辛,女人不能給男人弄多少好吃喝,男人花不多幾個錢喝幾碗啤酒,女人是願意的。一旁讀透了這心眼的女人,瞟她一眼,嘴裡“呦、呦”的,那女人若還是小媳婦,一定心虛臉紅了。一陣,女人們都繃不住,亂笑亂搡起來。一會,太陽下去了,看著別家炊煙起,都急忙忙回家給男人孩子做飯去了。
那是多么幸福的時光啊。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人們還很少喝瓶裝的啤酒,再說,瓶裝的也貴。街上,也只有很少的一兩個店買散啤酒。櫃檯上置一個鐵皮的,總是塗了綠油漆的帶小龍頭的大保溫桶。見人來了,穿著普藍色斜紋大褂的女營業員,一手擰龍頭,一手端了藍邊的粗瓷碗去接。也有絕活的,一隻手幾個指頭竟然能捏住兩隻碗,甚至有三隻的。啤酒嘩嘩傾在藍邊的粗瓷碗裡,清亮,誘人,人忽然就涼爽了。
天熱,父親有時候心情好,給幾毛錢,說,打幾碗啤酒。我就提著家裡竹子殼的五磅暖水瓶,去街上的小店打酒。我還小,可似乎是啤酒的緣故,父親也會叫我喝上幾口。後來聽人說,哈爾濱的人,也有女人,穿著厚厚的棉衣,大冬天,即便是下雪,也不管,站在街邊小店櫃檯前,買一大碗冰凍的啤酒,幾口下去。甚至,有男人就騎著腳踏車,一條腿支著,車都懶得下,就那么灌上一碗,灌得透心涼,渾身直顫,可是嘴一抹,渾身一激靈,就覺得舒服了。後來喜歡南方人,三根手指撇著,拈起淺淺的黑褐色敞口淺碗,沉醉地抿一口紹興老酒,可還是不能忘了哈爾濱人的喝法,以後有時間去,是要在大雪天喝一下的。
白酒最早的記憶,是十幾歲時候,見過的上海七寶大曲。那酒的包裝至今記得,白玻璃瓶子,瓶貼也是白色,簡單一點圖案。似乎和現在金門高粱包裝差不多,不過單薄粗糙些。七寶大曲我至今沒有喝過,因為後來再也沒見到過。這酒應該是稻米釀製的酒,清香型。去年夏天,從台州過來,轉機上海虹橋,有三四個小時可以耽擱,可是要好的朋友去了杭州,不然,是會去小街里找這酒,幾樣簡單小菜,嘗一下的。那日,一個人在街頭小館子,要了兩樣菜,點了上海本地的黃酒。包裝不錯,可喝起來有些寡淡的,比先前在杭州兩位朋友招待的塔牌,差了太多。
後來,真正的喝酒,是因為寫點什麼,因一位老師。那老師個頭矮小,口音土,詩酒卻有大名。有人甚至編一則笑話,說是老師早上起來,眉眼還不清不楚,也衣衫未整,先是要對著家裡的大酒瓮微微行一個禮,然後將酒瓮斜了,倒半斤多酒在一隻掉了瓷的大搪瓷缸子裡,幾口下去,才去洗臉刷牙的。
那老師喝酒,是要爽快的,往往一個大搪瓷缸子,半缸子酒,幾個人傳著,大口大口喝,一邊喝,老師還督促著,一大口,一大口。後來是每人一個燒杯,一兩的,上來,大家都先來一下。什麼意思?一口乾掉。這個乾,是要讀四聲的,乾!接著,再倒,再喝。半個半個喝。然後,豁拳,過關。過關也叫打關。不打是過不去的。個個要硬了頭皮橫了心,打過去。
常去,也就慢慢自在。想喝了,徑直去老師門頭上一個小吊櫃裡摸,摸到哪個算是那個。老師不問,只笑眯眯去廚房弄菜。老師那兒,總是人不斷,每次幾乎總是要喝到滿地狼藉。狼藉不是別的,是滿地酒瓶子。
老師後來去了外地,再也沒這樣暖和酒場子了。至今,懷念。
在京城幾年,是好好喝了點酒的。最有趣一次,是夜走圓明園。那晚,都快十點了,吆喝一班人,七八個,拎幾瓶酒,分騎三四輛腳踏車,燕園南門出去,一路狂奔。那時的圓明園,外牆有一段是鐵絲網。及至到了,三四輛腳踏車就小樹林擱下,順勢從鐵絲網鑽過去。摸黑穿行到毀棄的大水法一帶,就殘跡亂石坐下,漫天分明月光,照的人涼涼的,幾個人一人一口,傳著喝酒,又熱,又冷。
喝上一陣,忽然想涼涼躺石頭上,仰臉看著,雲過來,雲過去,細看天又那么深,深的叫人害怕,似乎一下子人忽然就要掉到天的深處,心裡就猛地一緊,緊,且冷的。
京城那幾年,是喝紅星二鍋頭的。便宜,兩塊七一瓶。買的時候,是要看看五十六度的。沒錢的時候,三幾個人,十塊錢喝頓酒。兩塊七買酒,餘下七塊三,是可以弄倆小菜的。那時候,京城下酒流行脆豆腐,現在這菜忽然就不見了,還有五香花生米、拌黃瓜之類,十塊錢夠了。葷的,就免了。那樣的日子,至今還惦念。後來去京都,幾次都不願意進燕園,什麼都變了,什麼都不像了,街邊的小店,都沒有了。
慢慢,時間長了,對酒有幾分熟悉。沒錢買貴重的酒,就背街的小店裡尋各樣老酒。一次是尋得一瓶什麼九輪發酵的酒,似乎是安徽的,年份不短,可是喝起來,叫人遺憾。
後來去雲南,在背街的小店裡喝過木瓜酒,味道不錯,微微有些木瓜的苦。那小店喝酒不錯,尤其小菜,進得門去,沿牆一溜案子,十幾個搪瓷盆,盆里是洗淨的各樣青菜,菌,客人看好了,廚子當客人面,抓了,現炒。那菜大多陌生的,只是看著入眼,亂點就是。陌生的菜炒出來,味道大抵是熟悉的,可是又有些說不出來的不一樣。喝了木瓜酒,又喝了三花蛇酒,還有其他說不清楚的植物泡製的酒。那酒的滋味,似乎也是神秘的,植物轉換了一種生命形式,似乎在酒里活著,幽幽的,並沒有死,不肯死。
菜似乎是無意中上來的,廚子後堂炒了,似乎是舊時候青衣衫、銀手鐲那樣的女人悄悄無聲端了上來的。女人是著深藍色布衫的,光線的緣故,臉和手鐲,在明暗之間變幻。鞋是布鞋,舊了,走起路,幾乎無聲。本來要寫鴉雀無聲的,可是鴉雀在哪裡呢?只能避開不寫。這店,加之店堂的幽深,略有點神秘的。也忽然想起,雲南有蠱,那樣的女人也是會下蠱的么?據說她們喜歡了某男子,男子出遠門的時候,會悄悄下了蠱。要一直到男子回來,才給解了。不然,男子必定要死在外面的。女人的狠,是源於愛,命一樣的愛。
雲南這地方,還有這樣風習。馬幫行走處,客人進店,摸出錢,主人問,你炒我炒?若客人說自己炒,主人就一聲不吭蹲在門外,任客人自己弄。現在,這樣的店,偏僻處,應該還有。這風習,多好,留著吧。
雲南回來,帶了兩瓶玉米酒,一瓶叫大山銅鍋酒,另一瓶忘了,似乎味道更好些。
雲南也有奇特的酒,綠豆冰燒。蒸餾好的酒,裡面要下大塊的豬油,還有冰糖,密封到豬油、冰糖化了,才可以飲。我後來喝過這種酒,因了豬油、冰糖,很是柔和。古代的酒譜里我也見到這樣的酒。其實古代的酒遠遠比現在豐富的多。好酒的人,真是應該生在古代。
川地,一次路邊停車,見一索橋上有青布包頭的男人背了柴負重過去。索橋忽悠忽悠的好看。索橋那邊,半遮半掩一家小店。想著會有眉清目秀女子賣酒。這樣店,老闆是在背後的,似乎可有可無,可是一旦如何,似乎也並不需用男人出來,女人莞爾一笑,嫵媚與凌厲交織,就過去了。而在後堂,是有男人菸草喉嚨的暗暗咳嗽聲的。
桂林走過一回,並沒有合適的朋友可以叫出來喝酒。桂林山水,沒有興致去看,於是避開,只在背後小街上閒閒亂走。在一家店門口,見幾隻大鐵盆,養著各樣活魚,不大,都五六寸長,卻水靈靈活潑。一個人要了荷花魚,雅致吧。可是,也要了爆炒馬肉。從未吃過,想要嘗一下。心想,即便是炒熟了的馬肉,在盤子裡也是不安分的吧。荷花魚,稍稍油煎了,放了些洋蔥、燈籠辣子,微微燉下。馬肉則有些暗褐,蓄著力量的。馬,那樣的東西,成了一片一片,覺得奇怪。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會這樣。
店家問酒,自己去看,挑了二兩的什麼洞藏酒。呷了一口,出乎意料的好。心下替桂林人叫冤,如此之好的酒,怎么就養在深閨里,不肯見人。
一個人半天沒事,慢慢嚼菜、品酒,不急。只是一個人的時間。唇齒之間,一時又往外看,街上,陽光撒了一地。
出門,優哉游哉,一個人在街上漫走。
第二天要離開,想著不空手,卻忽然下起雨來。桂林的雨是在柏油路上跳著的,似乎地面極硬。半截褲腳濕透後,揀選了半天,買了兩擔竹筒酒,每擔兩筒,各有一斤多吧。
這夜晚,桂林大雨,直如瓢潑,十分駭人,一直到天亮。我從未見過如此大雨,潑的屋子如紙疊一般。冷而透。雨水自然不會進來,卻覺得人似乎是濕的。滿身冰涼。及至到天亮,雨住,樓頂的排水還嘩嘩如注。那一夜大雨,抵得半條河,都流到哪裡去了。不怪道桂林鎮日濕漉漉的,水浸泡著一樣,總也不乾的。
忽然又想起戈壁灘來。造物主狡黠,免得乏味,四處就絕然不同。毛老人家想的好,“一截遺歐,一截贈美,環球同此涼熱”,可那不過是大政治家胸懷化為詩人浪漫,不過也虧他老人家想得出來。
那竹筒酒,在隨後經南寧到廣州後,和那邊的文友,喝掉兩桶。興致很高的我,在開第二桶的時候,竟然懶得用工具,直接用指甲去摳緊緊的瓶蓋,幾乎把指甲掀起。餘下的兩桶,送了一位從不喝酒的朋友。至今,她還應該存著吧。下次過去,是要問問的。
在柳州喝了三花酒。最普通的那種。好像是十三塊錢。米香型。相當的好。那是第一次喝米香型的酒。此前,曾有朋友送我一瓶,轉送了那位喜歡喝酒的老師。這三花酒,一個人喝不完,帶了回旅店,夜裡,自己抿一口,又抿一口,終是喝不完。第二天上路的時候,行李太重,不便,只能捨棄。靜靜放在旅館桌上,希望遇著一個喜歡酒的人就好。詩人鄭愁予有詩句:有人交換著流浪的方向。也希望那人知道,剛剛走了的這個人,他留下酒的美意。
一直沒多少錢,可是所謂的名酒也算喝得早了。最早是瀘州大麯。那時還不大懂得酒,但是覺得濃郁溫婉。五糧液也很早。我認識的一個女子,一次,竟然從老爸那裡不知什麼名目要來一瓶。還是最老的那種包裝,圓圓的,如同一顆碩大的麥子。這酒,我是一個人喝的。許久,才喝完。在我那個小書房,一邊看書,一邊喝。
另有一種董酒,藥香型,裡面添加了藥材的。這酒是貴州產,卻反其道而行之,不走醬香一路。酒很是醇厚。喝的人少,可是我卻喜歡。這酒已經好些年沒喝了。至今想著。哪天閒了,是要去找一瓶的。
古井貢喝過多次,真正感覺好的只一次。在一位老人家那裡,只半瓶酒。老人算是酒家,小菜上來,不開整瓶酒,就這半瓶。抿一口,初時略有點澀澀的,我描摹不準那種味覺,也許就是那種所謂的“甘”吧,然後忽然就沉下去,在舌頭上喉嚨里,久久不去,“厚”在那裡。近來,一種酒的廣告,用京劇念白的聲調,一線喉。指的大約就是,一口下去的“甘”和“厚”。尋常不喝酒的人說,辣。其實,是有道理的,是酒的不好。給他真正的好酒,絕不會說辣。
民間的釀酒,喝過兩種,極好。一次,在那位飲酒的老師那裡。老師從茶几下面拎出一隻小塑膠桶,倒在燒杯里。老師家是用燒杯喝酒的。真的是好。我有時候覺得奇怪,民間這些酒不過幾塊錢,頂多不過十塊錢,也並沒有窖過,卻比街面過百的酒好得多。後來知道是一位小詩弟的姨夫會釀酒。每年年根,自己釀上百十斤,賣一些,餘下的自己喝。後來,小詩弟春節回家,給我帶了一桶,不及送到我手上,就給人喝去不少。這回的酒,我抿了一口,無意間說,摻了水了。說完後悔。小詩弟後來回老家,還因這跟造酒的姨夫生氣。
這樣的酒,最為絕妙的是一位卓尼的藏族老太太,簡直奇人。老太太很少釀酒。只是偶然哪一天喝多了,才會釀酒。清醒的日子,絕不釀。她的酒好就好在她要喝多了,暈暈乎乎就成了。也絕不叫人看,只是一個人在黑乎乎的屋子裡,也並不點燈。誰也不知道老太太在黑屋子裡面忙活些什麼。反正,一個星期,也許十天半月,酒就好了。我喝過一個朋友給我的老太太釀的酒,一個瓶子裡,大約只剩下不到二兩。真的是好。以後去卓尼,這老太太是要拜訪的。
百年孤獨,是另一種酒。起先,並不知道這酒。但是包裝特別。草紙一樣的外包裝上,是仿牛皮的方塊瓶貼,上面壓著“百年孤獨”四個字,老宋體,略有些斑駁。那時候,正是人迷醉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的時候。酒一般,可是包裝確實惹人喜歡。遺憾的是,沒有留下一瓶,做紀念。
包裝的好,最好是黃永玉設計的酒鬼酒。老先生用黃泥捏了麻袋形狀,找一片真的麻袋片在泥坯上壓上麻線的紋理,麻袋紮起來的口上,小刀一削,刀背在口上壓個出酒的引子就成了。瓶貼,也只是方塊的紅紙,對角貼著,兩個黑字,酒鬼。我至今存著一個酒鬼酒的瓶子。這老頭兒有趣,也才有著有趣的酒瓶。也因為這有趣,一次,一個女記者採訪老漢,忽然要盯著問,你就一點沒有緋聞嗎?老漢叼著菸斗,朝屋門口看看,狡猾地小聲說:我陽痿。弄女記者一個大紅臉。
如此,也想起酒名。許多酒名實在是太差。我擬了不少的好酒名,偶然想一下,似乎是可以賣錢,起碼是可以跟酒家換酒的。只是懶,從沒問過造酒的人。酒名先存著吧,等以後,我老了。
我閒了,滿街轉,在小店裡亂看,我謂之以淘酒。“淘酒”這個詞,應該是我發明的吧。
淘酒,最多一次,是在附近一家小店。那店原先是經常路過的,挨著的一塊地方忽然要蓋高樓,小路給封住,就不再經過。一次,偶然進去,在那小店裡發現1978年出廠的涼州二曲。綠玻璃瓶,鐵皮瓶蓋,紅色酒標,土氣,也喜氣。涼州酒才上市的時候,口感不錯。城頭變幻大王旗,蘭州這地方,酒旗亂搖,生生息息。才喝了一年的酒,第二年倏忽就不見了。心裡有些拿不準,遂要了一瓶,回家嘗了,煞是好酒,時間不算短了,醇厚,卻酒力不減。
幾天,過去,問老闆還有多少,答之以,還有不到三箱。舊包裝是每箱二十四瓶。老闆遂從黑暗的狹小庫房裡一一清點。出來卻疑問,這酒時間長了,炒菜可以,不知能不能喝?你可想好。我說,你不用管。算錢。上七十瓶酒,我拿不走,遂在小店裡存下。隨用隨取。這近七十瓶酒,也就半年吧,連喝帶送,沒了。
涼國春是喝過的。但是,很快沒了。多年後,偶然在一家小店見到。喝了,卻覺得怎么都不像原先記憶里的味道,簡直好的沒法說。這黑瓷瓶紅酒貼的酒,後來又見過一瓶。老闆已經有經驗了,執意要多賣錢,沒奈何,只能買下。
淘到的酒,還有一年在北京景山那邊的門頭溝,我去一個村子叫爨底下村的,在返迴路上一個叫齋堂的路邊小店買的白沙液。兩瓶酒,從北京背到鄭州,又背了回來。自然是好酒。可惜,在街面上總也不見。
茶酒,是叫我遺憾的。一次在四川昭化,一家商店的櫥窗里,見到美人肩的酒瓶,瓶貼是淺褐色的粗紙貼,上書曹全碑風格的茶酒二字。似乎是江西的酒。商店關門了,而我第二天一早就得走。到現在也沒有在其他地方見到過這種酒。自己也試著用茶葉浸了酒,但是茶味的澀,酒實在不好喝。製作茶酒的師傅,一定是解決了這樣問題。也許,只是添加了很少的茶味,也許,要窖的久一些,慢慢化了茶味的澀。
江西的酒還有四特,所謂的特香型。去年去九江,主人招待,感覺不錯。可惜的是,早時間沒有喝過,不好比較。清楚的是,現在的酒整體下降太多。不客氣地說,現在的五糧液,比不過二十年的尖莊。喝酒的人太多了,怎么可能造出那么多好酒。真會喝酒的人,太少。真會喝酒的人,是不一定有錢喝好酒的。
習水大曲是另一次。在蘭州周邊的榆中青城,買到兩瓶,每瓶區區二十五元。同樣的醬香型,遠較現在七八百的茅台味道好。盒子的舊,沒找到日期,總在二十年前吧。
老的酒,還有紅泥瓶子的瀘州特曲。一家店要拆,看見帶著紙盒子的瀘州特曲。看不到生產日期,只是在盒子上印著電話,竟然是六位數!至少應該是近三十年前的。價錢多少,才一百出頭。
這酒,送那老師退休的時候喝了。老師不語,直點頭。那酒醇厚,只是似乎在哪裡有微微一絲兒不易察覺的“鹹”。這是我弄不懂的。
朋友來了,不計較場面、其實也是至親的,往往帶了去喝散酒。這幾年,開了很多小酒館,小竹簾,羊皮燈,加之這店大多有幾分姿色且言語甜軟的老闆娘,不無情調的。酒七八種,竹葉青、女兒紅、稻花香、五穀燒等;菜也簡單,醬牛肉、肘花、滷豆腐乾、五香花生米、茴香豆。飯開頭只有一樣,餃子,三四種餡,芹菜、韭菜、白菜、蘿蔔,摻了肉,現包現煮。後來,才加了花捲,糟肉,燴菜。
來這兒的多是酒徒和準酒徒。小壺三兩,大壺半斤,底座較高的酒杯,有點和風,大略是不豁拳的,只是端起來一碰,一口或兩口下去。在別處一般是不換酒的,一種到底,沒了,再去買就是。這兒不同,是會換酒的。有時候會挨著樣嘗,似乎是專門來品酒的。一邊說話,一邊大口小口抿,酒足或者半截,上半斤一斤餃子,滋潤得很。
我喝過的散酒,最貴的五十八元一斤,相當貴了。這也是我見過的散酒里最貴的。酒不錯,可是散酒買到五十八元,還是有些奢侈的。因為酒的貴,主人借我一隻黑瓷瓶子盛酒,說好,用完了,還他。酒喝完了,幾天后,我去還酒瓶,那人似乎已經忘了。我隱隱有點失落。
第二次去固原,朋友說起家裡存著酒,很老的一種。正說到興頭上,我忽然插嘴,送我一瓶。朋友臉上馬上就凝重。至今,我不知道那酒的名字,自然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好。那朋友的嗜酒,是有名的。
老聽說金門高粱,一直無緣。去年春節前,終於在一家店裡見到。斟酌半天,買了兩斤裝的金門高粱,六百多塊。黑色的瓷罈子,有幾分威武雄壯。年三十時候,全家人聚餐。我打開這酒,聞一下,噴香。高粱酒的有勁道的噴香。酒的製法,每種糧食的功用都不一樣。比如,高粱勁,大米甜,豌豆香。獨用一種糧食釀製的酒,則可以將那糧食的酒性,發揮到極致。幾種糧食,則是相互調和,似乎糖和鹽一樣。
金門高粱,以後是要喝下去的,跟內地很多昂貴的酒相比,金門高粱不僅好,也是便宜很多的。
我後來去福州,買過廈門仿製的高粱酒,就差了很多。有說不出的怪味。金門的酒人,是認真可敬的。
還有一次,不知因什麼,忽然和一個人說起釀酒。說為什麼沒有人開一個酒館,就在裡面一角釀酒,地方小,也可以設定一個蒸鍋的。這邊賣菜,那邊蒸餾出來的酒,直接用大缸子接了,就上桌。酒館的牆,直接用麻刀泥上了就好,粗粗的,有點鄉間的味道。
其實,也只是說說罷了。說的時候,就清楚,不過是一點心裡的癮。雖然,有點渴望。
喝酒的人,總會醉的。一次,喝醉了,搖搖晃晃出來,其實後面有人悄悄跟著,醉意難敵,就七八寸寬的馬路牙子上,順直躺下,仰看著天。跟著的那人後來對我說,你就那么躺著,誰也不理。真的,理誰呢?喝多了那一會,心裡懨懨的,只想一個人。
很多酒,多年沒喝了。竹葉青,很久未喝了,還有汾酒,還有衡水老白乾,還有豆綠瓷瓶的女兒紅。
天也漸漸涼了,是該喝暖酒的時候了。還記得一個冬天,有人送來海北特曲,一種青稞酒,五十六度。在一個新疆人開的店裡,叫店家熱了,端上來,竟然滿店的香。
似乎小店裡的人,都循著香,慢慢轉過臉來看。這么香,是誰帶來的酒呢?
店裡,爐火正暖;外面,雪,剛剛飄起來了。
多么幸福。
2009年9月15日寫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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