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叫紫荊的玫瑰》

《一朵叫紫荊的玫瑰》

2010年度華文最佳散文《一朵叫紫荊的玫瑰》,作者為池莉。

內容介紹

池莉新作《一朵叫紫荊的玫瑰》,以一個旅居者的視角,觀察香港的城市風物、文化習俗乃至文學傳承,從校園親歷到街頭見聞,種種繪聲繪色的細節,勾畫出一個多棱的香港。

原文呈現

本書摘自《上海文學》本書摘自《上海文學》

紫荊是香港的市花。我來港的早春三月,紫荊花期已近遲暮,花瓣三兩飄零。香港無寒冬,花草沒歇息處,四季接連開,自然無力經久。97回歸,便鍛造了一朵巨大金紫荊,在灣仔,面朝維港,永遠盛開。永遠盛開好是好,但終究是人工不是自然,也只能叫做雕塑,不能叫做花朵。好在有許多玫瑰,接著紫荊後面開,壯碩而鮮艷,充滿美的張力,繼續點燃香港春色。香港的春,是本地紫荊與英倫玫瑰混雜相間你來我往共同造就的春。那玫瑰也是紫荊,紫荊其實也是玫瑰。
就好比香港的文學。香港文學也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一樁物事。
世上曾有多少國家被殖民,至今也還有國家在殖民中,甚至至今還有國家樂意被殖民。去年秋季我去一趟紐西蘭,吃驚的是英國伊莉莎白女王在紐西蘭受到廣泛擁戴。也許真的是國家不幸詩人幸,從殖民被殖民這種國家行為中生長出來的作家,其小說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不止一位兩位。2001年獲獎的作家奈保爾,就是印度人,後來還有南非的庫切。這些作家有一個共同點,用英語寫作。英語成為他們得心應手的表達。他們用英語對本民族進行著新的審視、詮釋、刻寫與熱愛,給世界文壇帶來毫不費力的閱讀探奇。
而英語,在一百六十七年裡,卻始終沒有被香港作家所選擇。為什麼?這也許是缺乏親身經歷的內地人永遠無法確當回答的。我們只能作個假想:想必還是中國五千年文化太強大了,強大到它會不怒自威地罩著你,哪怕你在天涯海角,即便你在外租地香港。有史以來,中國思維習慣是首先把文學當作一種意識形態,而不是當作文學藝術本身。清人曹雪芹,寫部長篇小說《紅樓夢》,也得搞假語村言,玩文字遊戲,真真假假讓人抓不住把柄,不能對號入座。歐洲習慣是連《聖經》這種具有神化色彩的宗教讀本,也開篇就要將耶穌的若干代家譜、人物姓名、婚配脈絡、地理位置交代得清清楚楚。咱們的寶玉卻是石頭變的,黛玉前生也是一株草。前有秦朝的焚書坑儒,後有20世紀6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中國人是不是文人作家也都知道文學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對於文學的寫作與閱讀,中國的高度重視、異常緊張和特別敏感似乎已成一種生活習慣。如此,香港作家出生就陷入歷史預設的心理困境:你寫香港從一個荒蕪小漁村繁榮昌盛至國際化大都市嗎?就很難不涉嫌獻媚殖民者,因當家媽媽是養母。你褒揚養母,勢必在貶低或者抱怨親媽。一旦被千千萬萬同胞這么認為,哪能饒你?洋奴、漢奸、賣國賊,口水都淹死你。你寫親媽吧?卻一百多年親媽面都見不著,這小說又沒辦法寫。再說香港作家自己,英語再好,血管里流淌的還是中國文化,恐怕自己都收管與說服不了自己的中國思維方式,寫作繞進了死胡同,沒有辦法,“忠孝節義”難四全,便只是去寫一點散淡文字罷,一點鄉愁幾許思念,放之四海而皆準。
反過來這么說,敗也蕭何成也蕭何;死也漂母生也漂母。到底香港是中國領土中國人民;到底國際化大都市的文化氛圍給香港帶來了自由的開放性視角;到底殖民文化總是更加刺激與喚醒本族文化意識。就這樣,一個文化的雞尾酒器出現了,它們搖盪著,衝撞著,混合著,影響著,反應著,終於,中國小說的一個嶄新讀本誕生,這就是金庸式小說歐洲童話與中國傳奇、志怪誌異、街談巷議的雜交文本。不可能是內地作家,而只可能是香港金庸,創作了一個中國童話。但凡在中國現實中一切的不可能,皆可在香港金庸式小說中變成可能。最不自由的中國人,一個個變得輕功絕頂、飛檐走壁,神州大地任我行。老頑童、小黃蓉,愛說什麼說什麼絕對言論自由任誰都管不著。金庸式小說,為中國人避免了現實的麻煩,卻替中國人裝上了心靈翅膀。人人都可以在閱讀中,扇動自己的小翅膀,在想像中愉快地飛翔。
恕我年輕時候的愚昧無知,本來酷愛讀金庸,但又囿於大學老師講授的觀點,把金庸小說簡單列為武俠類,屬於純娛樂,而非純文學。現在才明白,一種小說文本的誕生與其俘獲了母語最廣泛的讀者,絕非一樁簡單的事情,也絕非用文學標籤可以劃分評判。事實上,金庸式小說已經超越文學爭議,也超越了金庸本人。與那個一生閒氣就跑去一定要拿劍橋博士文憑的老人,實在關係不大。當一個作家承載歷史意義的時候,他是幾個人,而不是一個人。沒有香港,就沒有金庸。金庸式小說是百年香港的結果,類似於一朵叫紫荊的玫瑰。金庸式小說用中文寫作,也是必然,由不得金庸自己。那些複雜的委屈的含沙射影,那些假裡真真里假的九曲衷腸,那些愛里恨恨里愛的難言之隱,假設用英文寫作,中國人看不懂,老外們不懂看。老外之與中國小說,注定很費勁,根本上是文字的基因密碼就不同。因此有些文學,無需文學獎項來肯定,包括諾貝爾文學獎如果我真去做教授,我會這么講小說。
正是如此,內地有多少才華橫溢的作家,來到香港,總是不適,很難想像他們可以變成金庸。女作家蕭紅,1940年來港,呆了不到兩年,把三十一歲的年紀,留在了香港。聖提士反女子中學,二戰時候作臨時護理醫院,離我居住地才幾分鐘路。蕭紅本因痔瘡入院,卻死於肺病,或死於愛的心碎?端木把蕭紅骨灰一半埋在女中後院,一半埋在淺水灣。我特意尋了晴好的一天,帶上幾支素淨花草,去了聖提士反女子中學後院。後來,又特意去了淺水灣,卻連花草都無處放置,麗都花園已經不見了,斯地界剛剛落成一家星巴克咖啡館,我進去喝了一杯咖啡,為的是在那地界默默道一聲“蕭紅安息”,都是女作家,不免惺惺惜惺惺。戴望舒也在半山居住過,是薄扶林的林泉居,我也去看望了。林泉居環境甚好,戴望舒卻並無寫出最好詩句。其1938年國內抗戰爆發來港,往來流連十年時間,最終還是回了北京,1950年便去世。1927年,四十六歲的魯迅來港作了兩場演講,《無聲的中國》與《老調子已經唱完》,許廣平擔任粵語翻譯,在基督教青年會,據說聽者寥落。現在青年會是個少年勞教場。我在裝了鐵柵欄的視窗看少年們做手工,頻頻閃回當年魯迅用難懂的紹興話給港人演講的模樣,覺得好生滑稽。張愛玲當年念書就在港大,看看她居住過的女生宿舍很方便,只學生帶我走過梅樓,港大是連一個標誌都無註明。據說張愛玲唯讀了一年英語,也不好好學習,後來還與學校討要肄業證,雙方鬧得很不愉快。
這些內地作家,都是香港過客。水土這個東西,你不能不服氣。但是,又正是由於這些內地作家的自由來往,文風流動,互相提醒,更加上蔡元培許地山錢穆等內地學者教授們頻頻來港,中國的歷史文化,才會在香港如此根深與茁壯,使香港也就如此獨特地成為世界唯一的城。

2010年度華文最佳散文獎作品

新年第一周,評審會以無記名投票的方式評選出了2010年年度華文最佳散文獎十篇,以得票多少排序。另有多篇散文佳作由於名額限制不能獲獎,為免遺珠之憾,評審會又從中摘取十篇特具風采者,以上榜最佳散文的名義,與獲獎最佳散文一起公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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