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之癯
這篇文章並非嚴格意義上的人物傳記,沒有寫及吳之癯的來龍去脈、出身歸宿等,而更近乎人物特寫,只擇取一二特點勾勒人物最鮮明的個性。關於吳之癯的個性,作者開篇即交待其文為“百憂之所窟,眾香之所宅”、“其行無有畔涯”、“其平生甚口,其言盡口過也”,可見這是一個秉性正直高潔、叛逆色彩極強的“畸人”。
基本信息
【名稱】《吳之癯》
【年代】清代
【作者】龔自珍
【體裁】散文
作品原文
吳之癯癯不知何輩流⑴,其籍吳中⑵,大略生乾隆時,卒嘉慶時。讀其言,百憂之所窟,眾香之所宅,其行無有畔涯⑶。其平生甚口,其言盡口過也⑷。過其里之子弟曰:“若為子弟,而清淳之質亡矣⑸。”過其父老曰:“負所見聞⑹。”之都市,益過其父老曰:“上古飼狗之盆,萬年猶不以薦器⑺。”之其州之大聚曰:“州將潰⑻。”或問之曰:“貧者詐升斗乎?富者膳飛走乎?事令長不父母乎⑼?”皆曰:“否。”“然則州何為潰?”曰:“父老死矣,子弟不得為他日父老。”問:“何為?”曰:“無積,不以⑽。”讀大聚之條約⑾,則喔《禮經》之文曰:“土敝故草木不長,水煩故魚鱉不大⑿。”之京師,過其郎曹曰:“古也剛愎,今也柔而愎⒀。”過王公大人清正而儉者曰:“神不旺,不如昔之言行多瑕疵者⒁。”嘗怒人而弗絕也,曰:“容之甚於絕之⒂。”過願者,誦《巧言》之五章⒃。
當此時,天下聞此癯言如此矣。顧癯少年受人片譽⒄,越五十年,遇其曾孫於市,脫百金之裘贈之,親為駕,載之歸舍。龔自珍曰:予不識癯,識其弟子,數數稱慕其師⒅。予曰:“從子之師之道,逐道也⒆。”客於門窬⒇),逐於巷市;客於巷市,逐於州都;客於州都,逐於朝。凡七見逐,而終不怨其師。
作品注釋
⑴癯(qú渠):瘦,此作名詞用。何輩流:從事哪一行業之人。
⑵吳中:舊時對吳郡或蘇州府的別稱。
⑶窟、宅:皆取引申義,蘊藏,容納。畔涯:邊際。
⑷甚口:口舌尖利,好發議論。口過:言語失當導致不滿。
⑸過:責備。子弟:年輕人。若:你們。
⑹負:對不起。
⑺之:往,到。薦:獻,陳列。器:指彝器,祭祀、飲宴中所用的俎、豆等器皿。
⑻大聚:人口密集的城市。聚,城邑。
⑼詐升斗:在計量上欺詐以獲利。膳飛走:以飛禽走獸為膳食,指不行仁道。令長:泛指地方長官。
⑽“無積”二句:沒有積蓄,不事產業。
⑾條約:鄉規民約。
⑿喔(é鵝):吟誦。《禮經》:指《禮記》。“土敝”二句:《禮記·樂記》作“土敝則草木不長,水煩則魚鱉不大”。吳之癯以“土敝”比喻規約內容貧乏,如土壤之貧瘠;以“水煩”比喻條約文目之繁瑣無當。
⒀郎曹:指六部郎官。愎:偏執。
⒁神不旺:精神委靡。旺,旺盛,充沛。
⒂怒:譴責。
⒃“過願者”二句:引誦《詩經·巧言》的第五章來指責那些言行不一、偽善欺世的鄉愿。願者,鄉愿,亦作鄉原,鄉里中偽善欺世者。《論語·陽貨》:“鄉原,德之賊也。”《巧言》五章:見於《詩經·小雅》,全詩六章,舊說為士大夫傷於讒言而作。其第五章云:“荏染柔木,君子樹之。往來行言,心焉數之。蛇蛇碩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顏之厚矣。”吳之癯引誦之關鍵在後四句,諷刺鄉愿厚著臉皮大言欺人。
⒄顧:轉折連詞,但是。親為駕:親自為他趕車。
⒅數數(shuòshuò碩碩):屢次。
⒆逐道:必遭驅逐厭棄的行為原則。道,主張,宗旨。
⒇門窬(yú於):即篳門圭窬,指貧窮人家,見《禮記·儒行》。篳門,荊竹編織的門。圭窬,門旁小洞口,其形半圓。
作品譯文
有個清瘦的人,姑且稱之“癯”罷,不知他是做哪一行當的,只知他籍貫吳中,大略生於乾隆時,卒於嘉慶時。讀他的文字,其中充溢著深重的憂患和高潔的理想。其行為狂放自在,無所拘束,一輩子心直口快,得罪了不知多少人。他曾指責同鄉的年輕人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古來流傳的清淳氣質到你們這一代會喪失殆盡的。”又指責那些老年人道:“你們的所作所為對不起你們這么多年的見聞閱歷。”到都市遊歷一番、大開眼界之後,回頭來更激烈地批評那些老輩道:“你們的愚昧低賤簡直不可救藥,就像上古時餵狗的食盆,一萬年也成不了祭祀的禮器。”來到州里的大城市,癯宣稱:“這個州快要完了!”別人問他:“為什麼呢?是窮人不顧禮儀詐取升斗之利呢?是富人不行仁道呢,還是他們不敬自己的長官呢?”癯回答:“都不是。”“那么為何你說這個州要完了呢?”癯答道:“今日為我所不滿的父老雖然鄙賤,卻還有‘清淳之質’,而今日的少年人他日變成老人,連今日的父老也及不上呢。”別人再問道:“何以見得?”癯回答:“他們毫無積蓄,不事生產。”他讀到大城市的某些規條,就吟喔《禮經》裡面的句子諷刺道:“土敝故草木不長,水煩故魚鱉不大。”到了京城,癯批評中央六部的司官:“古人有剛愎的缺點,他們連‘剛’都做不到,是柔而愎呀!”又批評那些清正儉約的王公貴官道:“他們精神委靡,還不如昔日那些言行上有瑕疵但特立獨行的人。”癯曾經譴責某人但不與之斷絕來往,申明理由道:“能寬容他要好於斷絕關係。”批評那些偽善欺世的鄉愿,他就背誦《詩經》中《巧言》篇的第五章來進行諷刺。在當時,大家都聽到了吳之癯的這些言論,都以為他是個刻薄的人。可是他年輕時曾得到某人隻言片語的稱讚,過了五十年,在街上遇見了那人的曾孫,癯當即脫下身上貴重的皮裘贈給他,還親自趕車將他送回家。龔自珍補充道:我並不認識這位前輩,只識得他的弟子,聽見此人對自己的老師讚賞仰慕,不絕於口。我曾對其弟子說:“你追隨老師走的路,是一條到處被驅逐厭棄的路啊!”這位吳之癯先生寄居在貧窮人家,被市井之人驅趕;寄居市井,被州府都城之人驅趕;寄居州府都城,被朝廷之大人物驅趕。這樣總共被驅逐了七次,這位弟子一直追隨著他,從來不對老師發半句怨言。
作品簡析
如同很多先知先覺的勇者一樣,龔自珍早在青年時就已被人目為“怪魁”,且有諸多師友如王芑孫、莊綬甲等出於愛護而勸告他勿以“怪魁”自處,免得招致禍患。對此,定庵應是心懷感激的,但經過劇烈的思想爭鬥,他仍然選擇了這條“逐道”,不惜為此付出深沉的痛苦和慘重的代價。那么當然,對於也被視為“怪魁”的同道,龔自珍是不僅表示同情、欣賞,且會懷著真摯的情誼去讚頌、傳寫他們的。《吳之癯》就是這樣一篇文字。這篇文章並非嚴格意義上的人物傳記,沒有寫及吳之癯的來龍去脈、出身歸宿等,而更近乎人物特寫,只擇取一二特點勾勒人物最鮮明的個性。關於吳之癯的個性,作者開篇即交待其文為“百憂之所窟,眾香之所宅”、“其行無有畔涯”、“其平生甚口,其言盡口過也”,可見這是一個秉性正直高潔、叛逆色彩極強的“畸人”。以下拋開其“文”,重點記述其“口過”,用以昭示其不合時宜、八面樹敵的勇氣與見地,而這種行為方式、這些對現狀的理解正也是龔自珍心中大有戚戚焉的。他寫下的吳之癯,其實也是自畫像之一種,是在勾勒另一個自己。所以,在下面一段,他寫到吳之癯受人片譽,五十年後厚報其後裔的事情。在刻薄的表面下,癯的淳厚性情歷歷可見。再以此對照定庵自己的心地行事,又是如出一轍。其中訊息,大可玩味。更加應該玩味的是文末補述這一段。這絕非閒筆,一方面以其弟子的作為見出癯的人格魅力,另一方面,亦實寓有范仲淹慨嘆過的“微斯人,吾誰與歸”之意。文字主旨至此在看似平淡的敘述中升華至更高一重境地。定庵為文善於寸鐵殺人,綿里藏針,此篇可窺見其高超手段。
作者簡介
龔自珍(1792—1841)清代思想家、文學家,近代改良主義的先驅。字爾玉,又字璱人,號定庵;更名易簡,字伯定;又更名鞏祚,號定盦;晚年居住崑山羽琌山館,又號羽琌山民。仁和(今浙江杭州)人。出身於世代官宦學者家庭。27歲中舉人,38歲中進士。曾任內閣中書、宗人府主事和禮部主事等官職。主張革除弊政,抵制外國侵略,曾全力支持林則徐禁除鴉片。48歲辭官南歸,50歲暴卒於江蘇丹陽雲陽書院。他的詩文主張“更法”、“改圖”,揭露清統治者的腐朽,洋溢著愛國熱情,被柳亞子譽為“三百年來第一流”。他一生創作,詩、詞、文都有建樹,被後世稱為“近代文學開山作家”。著有《定庵文集》,留存文章300餘篇,詩詞近800首,今人輯為《龔自珍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