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牛漢 口述,何啟治,李晉西 編撰
出 版 社: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出版時間: 2008-7-1
字數:
版次: 1
頁數: 339
印刷時間:
開本: 16開
印次: 1
紙張:
I S B N : 9787108028709
包裝: 平裝
所屬分類: 圖書 >> 傳記 >> 學者
編輯推薦
在大千世界中,我渺小如一粒遊動的塵埃,但它是一粒蘊含著巨大痛苦的塵埃。也許從傷疤深處才能讀到歷史真實的隱秘的語言。我多么希望每一個人都活得完美,沒有悲痛,沒有災難,沒有傷疤,他們的骨頭,既美麗又不疼痛。為此,我情願消滅了我的這些傷殘的詩。我和我的詩所以這么頑強地活著,絕不是為了咀嚼痛苦,更不是為了對歷史進行報復。我的詩只是讓歷史清醒地從災難中走出來。
——牛漢
內容簡介
本書講述了作家兼編輯家牛漢坎坷豐富的一生:童年灰小子、少年流亡大西北、冬天光腳穿草鞋的大學時代、為革命出生入死、因“胡風集團”而受難……刻畫了一幅有血有肉的命運肖像。牛漢一生對詩歌痴情不改,文中涉及不少感念的師友、文壇往事、名人逸聞:濃墨於胡風、馮雪峰、丁玲、路翎、曾卓、蕭軍;淡彩於沈從文、葉聖陶、朱光潛、施蟄存;細描卞之琳、艾青、田間、馮至、何其芳;略論周揚、夏衍、茅盾、艾蕪、孫犁。行文兼有歷史的廣度和心靈的深度,文字飽含著對現實的體驗和對生命的體悟。
作者簡介
牛漢,原名史成漢,又名牛汀,山西省定襄縣人,蒙古族。1923年10月出生在一個有文化傳統的農民家庭。1940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主要寫詩,近二十年來同時寫散文。詩集《溫泉》獲中國作家協會全國新詩集獎,2003年獲馬其頓共和國“文學節杖獎”,2004年獲首屆“新詩界國際詩歌獎·北斗星獎”。從事文學編輯工作五十餘年,曾任《新文學史料》主編、《中國》執行副主編。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名譽委員、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
目錄
第一章“灰小子”的童年(1923年10月-1937年10月)
1 “灰小子”
2 我是個蒙古人
3 “成漢,快回家來,狼下山了……”
4 永恆的沉重
5 母親是個很不簡單的人
6 父親影響我的一生
7 想不到,這就是生離死別
第二章 流亡大西北(上)(1937年11月-1939年12月)
8 童年,永遠隱沒在黃河的彼岸了
9 國中,畫“吹號者”:因為我相信號聲是祖國的心聲
10 三舅是共產黨,我就跟定了共產黨
第三章 流亡大西北(下)——詩創作第—個高峰(1940年1月-1942年)
11 高中:寫詩與戰鬥融為一體
12 不能拋頭顱灑熱血去抗戰,我就拋頭顱灑熱血般地去寫詩
13 念念不忘的詩,終生難忘的人
第四章 大學年代(1943年-1946年)
14 高大、光頭、冬天光腳穿草鞋,昂首闊步地走路的大學生
15 我已不是個做夢的少年
16 在蕭何墓前第一次接吻
17 “獄外的歌聲和進軍,卻是屬於我們年輕人的”
第五章 出生入死(1946年6月-1949年10月)
18 在國民黨《正義報》的房間裡宣誓參加共產黨
19 晚到二十分鐘我就沒命了
20 天安門城樓是我第一個打開的
第六章 艱難的抉擇(1949年10月-1955年4月)
21 又忙又累的招生工作
22 我真要參加“保衛毛主席”的秘密組織嗎
23 雪峰歡迎我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及詩歌界的爭論
第七章 我與胡風及“胡風集團”(上)(1955年5月-1958年2月)
24 1955年被捕前與胡風的交往
25 在審判會上見到胡風,我忍不住為他辯護
26 與胡風恢復通信
27 與胡風重逢
28 為什麼要批胡風和他周圍的一些人
第八章 我與胡風及“胡風集團”(中)
29 從“拘捕”到“隔離審查”
30 犧牲個人完成黨
31 我的悲痛,不僅僅是個人的,是歷史的,社會的
第九章 我與胡風及“胡風集團”(下)
32 在所謂“胡風集團”中,我最感念佩服的是阿壠
33 路翎:文學史上應該留名的人
34 曾卓:總是張開雙臂擁抱朋友
第十章 風暴前後(1958年2月-1969年9月)
35 回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
36 在平房,邊勞動邊寫小說
37 我和雪峰共用一張辦公桌
第十一章 五七幹校(1969年9月-1974年l2月)
38 一幅真正的有血有肉的命運的圖像
39 在五七幹校,幹活我不含糊
第十二章 詩創作的第二個高峰(1972年-1975年)
40 我的生命有再生的感覺
41 我今生今世感激這兩行詩
第十三章 平反前後(1975年1月-1979年)
42 從資料室卡片抄寫員到恢復黨籍,發表詩作
43 從籌備到主編《新文學史料》
第十四章 為《新文學史料》組稿
44 蕭軍在顛沛流離中完好地保護了蕭紅的信件,我很佩服
45 閒話趙清閣、端木蕻良、駱賓基、沈從文
46 且說葉聖陶、朱光潛、施蟄存、趙家璧、卞之琳、陳殘雲、黃秋耘
47 也說說周揚、夏衍、茅盾、艾蕪、孫犁
第十五章 複雜、曲折的變革年代(1980年-1988年)
48 關於“七月派”和我的藝術主張:消滅了個性,還有詩嗎
49 《中國》:從誕生到夭折
50 丁玲比較複雜,中國的大人物都如此
51 中國文學的老生代和新生代
52 朦朧派、新生代詩人對中國詩歌的貢獻不可磨滅
第十六章 世紀的末尾(1989年-2000年)
53 “最後一課”、兩套叢書與第十六屆世界詩人大會
54 一個讓人感動的、很特別的日本人——秋吉久紀夫
55 寫《童年牧歌》,我迷上了散文
第十七章 最近幾年,我有一句座右銘:“有容乃大,得大自在。”(2001年- )
56 接受馬其頓的“文學節杖獎”時,我說,喔,偉大的詩神
57 回到故鄉,感到太陽都不一樣,就連山都很親切
第十八章 我一生的詩友與朋友
58 跟聶紺弩沒大沒小
59 大徹大悟嚴文井
60 艾青,我得回報你一個吻
61 田間:他早年樸實的風格,戰鬥的風采影響了我一生
62 馮至:對中國現代詩有大貢獻的、學者型的詩人
63 何其芳:我所敬重的、比較複雜的詩人
尾聲 從熱血青年到熱血老年,我仍在苦苦跋涉
後記(一)
洗禮——後記(二)
附錄一
父親
成寧五七幹校雜憶
牛漢:我的親兄弟一般的朋友
一個被詩神看中的誠實的孩子——我心目中的牛漢
附錄二
年譜
書摘插圖
第一章 “灰小子”的童年(1923年10月-1937年10月)
1“灰小子”
聽家裡人說,我是後半夜出生的。把我接生到世界上的產婆是我們村的仙園姑姑。她滿臉麻子,粗手大腳,笑起來卻很美很甜。小時候,我曾答應為她畫像,她牢牢記住了。中學時,我在西北高原曾寫過一首詩獻給她。只記得詩里有“棗紅的臉,棗紅的手”。
我是家裡第一個男孩。我上面有個姐姐,下面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我一出生,首先接觸到的是柔細的沙土。沙土在熱炕上焙得暖呼呼的。我們那兒把這沙土叫綿綿土。我被綿綿土擦得千乾淨淨。我們那裡的老人都說,人間是冷的,出生的嬰兒哭鬧,但一接觸到綿綿土,生命就像又回到了母體裡。
我出生在山西定襄縣下西關。定襄縣地處高寒的晉東北半山區,離雁門關和五台山都不遠,土地灰茫茫的,十分貧瘠。定襄縣城不大,只有三里十八步的一個圈圈。那時城裡加上四關的居民總共不過兩三千人。
由於地形的原因,西關分成高低兩部分。高處叫上西關,低處叫下西關。童年時就聽見城裡的人罵我們。順口溜說下西關“只見牲口不見人”,是把人都當牲口看的。外村人一到下西關,聞到的是濃重的牲口味。由於村里人一代代都跟牛打交道,家家都有幾把祖傳的宰牛尖刀,連我們這樣的三代讀書人家,都有全套的宰牛刀。因此,外村人誰也不敢招惹下西關人,下西關的宰牛刀比人多。村裡有一半人走過口外。他們大都是摔跤好手,在每年的縣裡大廟會上能獲得幾個冠軍。
下西關人自古喝的是一口井裡的水。井在村西邊,井水帶苦鹹味。村北邊還有一口老井,但水已經變得很苦,連牲畜都不願喝了。苦命的女人常常坐在苦水井邊嚎哭。大人們說,這裡夜晚有遊魂出沒,寒食節那天人們都來這裡呼叫自己的亡人。孩子病得“丟了魂”,女人們也來這裡叫魂。我曾陪母親叫過弟弟的魂。母親用哭腔呼喚,聲音拖得很長,生怕靈魂迷失遠方的孩子聽不見。井口附近好像是陰陽交界。
離村子不遠,大約一里路光景,有一條河,叫滹沱河。滹沱河平時不像河,除去沙土之外,儘是大大小小的石頭。但人們都不敢走近它,因為不知什麼時候它就發大水了。發大水時,全村人都不敢出氣,連狗都不敢叫了。從我三四歲時,祖母就對著我嘆氣說:“你的脾氣像滹沱河。”
我小時候家裡有兩個院子,還有大車,但沒有騾子。十幾畝地,勉強溫飽。後來閻錫山開渠占去十幾畝地,一年缺半年口糧。每年從外祖父家拉一車糧食。家裡有十幾隻羊,我五六歲就放羊,要一早趕出去讓羊吃上露水草。過冬割草,撿樹葉。
四五歲起,我迷上了捏泥。我自小就覺得泥土不髒,相信泥土是很神聖的。我們家鄉是黃土地帶。黃土有黏性大的,也有黏性小的,有的金黃透亮,有的灰暗。東古城有一塊土脈很特別,顏色金黃中透出微紅,像小孩的臉,用手摸時感覺微微有顫動。那一年,我不過五六歲,父親帶我去東古城逮紅脯鳥。我發現了這一塊上好的土脈。有一個很深的洞,不像有人住過,多半是掏獾予挖的。我鑽進去,發現土脈閃閃發光,顏色深紅。我發瘋似的用手去挖,哪裡挖得動。我用舌頭舔舔,有溫熱的感覺,斷定不是石頭。第二天,我一個人帶上鎬頭和籃子去挖。我裝了滿滿一籃子,仿佛采了一籃子鮮活的泥土的花朵。
我捏的東西中,有一部分是拓的各種模子。有十二生肖、有樹木、有古代的文臣武將。模子是我在寺廟裡拓的。大革命那陣子,我們縣城隍廟的神鬼,讓念書人,其中有我的父親用套車的韁繩全部扳倒了。但毀廟裡的神仙有三種神不扳:孔夫子、財神爺、關老爺。
有一年,陰曆七月十五到神山去趕廟會。神山又叫遺山,詩人元好問晚年就住在這裡。元好問讀書樓的門窗上全是雕刻,還有雕刻到青石上的。這一帶的石匠遠近出名,五台山上最有名的石牌樓就是神山附近青石村的石匠雕的。我不去看戲,只顧拓模子。拓好模子,裝在籃子裡,用濕手巾蓋上。遊客以為我是賣吃食的。“賣啥?”我掀開濕布讓他們看。為了拓模子,最遠的一次,我到過河邊村(離我家四十里)。閻錫山父親死的前幾年,他把附近最好的石工找來為父親修墓地。我偷偷拓了一些。
我拓的模子有成百個之多,擺在成年不見陽光的東屋的牆角。這牆角是一塊禁地,妹妹和兩個年齡更小的弟弟,都不敢闖入。我買了顏料,有的塗成彩色的,有的覺得不上色倒更美些。我自己也學著捏,捏一些簡單的東西,如雞兔之類。我的這些泥塑,在村里孩子們中引起很大的興趣,比廟會上賣的那些泥玩藝兒不差。他們問我要,有時候我給他們,有時候我要“報酬”,他們用香瓜、桃子和甜杏核來換。
我自小也痴迷畫畫,但第一次“創作”始於何年何月,真說不清楚。在我的骯髒的衣袋裡,總裝著幾塊木炭或粉筆頭。我畫公雞、馬、綿羊、豹子,還有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帆船。有一次,我模仿灶君奶奶的神情,把我祖母畫到窗戶紙上,當鄰居金祥大娘邁進我家院門時,還衝著那張畫叫我祖母。
當年在我家屋裡屋外的牆上、村里街巷,甚至在神聖的高不可攀的城牆上面,都留下過我的手跡:木炭塗的,小刀刻的,幾乎成為村裡的“公害”。父親逼著我把我的那些“創作”全部擦掉了。但不可能擦得一乾二淨,總還留下一些隱隱的圖像。
父親沒有逼我擦掉的兩張畫是創作在“泥爐”上的。每年夏天,為了避免在屋裡起火,常常在院子裡生一個很大很壯實的泥爐做飯。泥爐是棕紅的膠泥捏製成的,用柴草、高梁秸或脫粒後的玉米棒子當燃料,火焰很旺。我常常看得發獃。有一回突然生出一個幻覺,覺得爐膛是一張面孔,有耳朵有鼻子,只差一雙眼睛,他就能活了。於是我用木炭在爐膛上面畫了兩隻大眼睛。頓時,泥爐就變成一副人的面孔了。每當做飯時更像,是副笑的面孔,而且笑出了聲,舌頭紅紅的,一伸一縮,仿佛在說話。我還把外婆家的也畫上了。父親說,看上去很像我們村的王村長的神氣。父親讓我長大了學畫,還給我從太原城買了一盒馬頭牌水彩顏料。1937年,在戰火中逃難時,我還把它寶貝似的帶在身上。
小時候,我愛學聲音。學什麼,像什麼。最喜歡學狗叫,學雞打鳴。每天早上,炕上並排著我們四個孩子,由我領頭叫。我領頭叫什麼,他們就跟著叫什麼,逗得我的祖母笑得眼淚花花。我學得最像的是小栽根兒賣黃酒的吆喝聲。有時候我在小巷裡學,人家以為是真的小栽根兒挑著黃酒擔子來了。小栽根兒可能已有五十,聲音很清脆洪亮,用童音學他,一學就像。有一天,我在家裡得意地學城裡那個賣熱包子壓面的吆喝聲。我一邊學,一邊問祖母:“學得像不像?”祖母一聲不響,不耐煩地說了一句:“我不願聽。”
母親聽到我學的聲音,對我說:“千萬不要學這個賣熱包子壓面的吆喝聲。”我莫名其妙。後來我只在上學的路上學著吆喝。過城門洞時,總要多喊幾聲,嗡嗡的回聲很好聽。奇怪的是這位賣熱包子壓面的人從來不到我們下西關來叫賣。不久,母親告訴我,“那賣包子的大個子就是你奶奶的弟弟”。還說,奶奶跟娘家人絕交了。
我小時候很淘。七歲那一年入秋以後,在滹沱河遊了最後一回水,一上岸就往官道跑。每年這個季節,寒食節與中秋之間,孩子們都知道有個地方暖和,那是個十分隱秘的地方,要冒著風險。它就是村邊官道上被大車碾壓成的一段深深的車道溝,有一尺多深。我們讓一個小孩子嘹哨,看見有大車過來,喊一聲,我們好鑽出來讓車過去。太陽下山好久,天暗下來,這時我已經睡著了,突然渾身火辣辣地被什麼抽打得痛醒過來。一個趕大車的老漢,啪啪揮著牛筋鞭子,朝我們幾個狠狠抽下。痛得鑽心。我們飛快跑到旁邊的一個土坡上,這才看明白,為我們放哨的小孩子不知跑到哪裡去了。趕車的老漢把我們痛罵了一頓。原來是騾子發現了我們,仰起頭朝後穩住了車,耳朵被抽出血了,它也沒往前邁半步。老頭朝我們大聲喊:“還不給騾子跪下,是它救了你們!”我們幾個一齊跪下。只要騾子再邁一步,我們幾個必定死在車輪下,世界上就不再有我了。爬起來後,我們都哇哇地哭了起來,仿佛生命又一次得到誕生。
從五歲起,我幾乎天天練摔跤。冬天光膀子摔跤。那時我瘦小,常被摔得渾身青腫。有一天,村裡的頭號摔跤手佩珍伯伯說,吃螞蟻能長力氣。他說:“你沒見過嗎?小小的螞蟻能拖動比它大幾十倍的東西。”於是我開始逮螞蟻吃。螞蟻跑得快,我半天才逮住一隻。我閉起眼睛連頭帶腿一塊吞進肚裡,酸得直流淚。我吃螞蟻一直吃到十二歲上國中那一年為止。
我還活吞過小魚仔。我們那裡祖祖輩輩沒有吃魚的習慣,我也不是為了吃小魚仔。那些生在水窪里的小魚仔,身子是銀色的,長短不足一寸,它們在水裡游來游去,陽光下發出五彩的光芒,我常常看得入迷。聽大人說過魚味腥臭,不能入口,我抓著它們只是好玩。小魚仔抓到手,擱在掌心,活蹦亂跳,一不小心,就跑了。於是一旦抓到,趕緊放到嘴裡。“看你還跑不跑?”只覺得小魚仔在嘴裡、喉嚨里不停地掙扎,一直到深深的肚子裡。吞食它們時,非但不覺得難咽,還有一些奇怪的快感。我對祖母說,活吞小魚仔比吞咽麵條還順溜。祖母說我造孽,下輩子讓我轉生成小魚。我吃螞蟻,祖母也說我造孽,說下輩子讓我轉生成螞蟻。
十歲前,我得了個“灰小子”的外號。我們家鄉口語中的“灰”,有作害的含義,也有倒霉的意思。村裡的大人把頑皮成性、難以馴服的孩子叫“灰小子”。全村五六十個孩子也不過三五個能得到這“灰”的頭銜。我雖不屬於最灰的那兩個,也被劃歸到了灰類里。但大人們叫我“灰小子”時,我能聽出他們的聲音里,總帶著點關懷或期望的好意。我上國小後,同學們又送給我另外一個外號“灰瓦”。“灰瓦”是品位最低的一種普通鴿子,我不高興聽。有人叫我,我從不答應。誰都知道我的脾氣犟,以後人們就不叫了。
母親說我的膚色很小的時候偏黑,被叫過一陣子“黑小子”。後來黑漸漸轉成灰。灰膚色缺乏血氣、生氣和靈氣。上高小時,我患有嚴重的貧血,站久了,眼前發黑,渾身冒冷汗,還暈倒過一回。
老人們常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應在我身上,格外準確。生成的個性幾乎改不了,生命的外貌與色澤仍是以暗色為主,從小到大,沒有光彩過一天。太陽怎么曬,也面不改色,仍然是沙漠和戈壁的那種灰調子。我有點相信,這多半跟我的祖先的血液有點神秘和神聖的關係。
2 我是個蒙古人
從小知道自己是蒙古人。
聽家裡人說,我們的老祖宗是蒙古人。元朝,我的祖先官大,是駐守洛陽管轄豫、陝、晉交界地區的軍事首領,叫忙兀特兒。據我父親說,他還被封過王。忙兀特兒手下有一位親信,漢族人,姓史,山西晉南人。元朝滅亡後,忙兀特兒就冒充是這位手下的家屬,逃到山西,改姓史。至於什麼時候定居定襄的,就不太清楚了。
曾祖父史復榮,多半輩子在口外草地經商,我小時候還見過賬本。曾祖父先在後套一個叫東勝的地方,後來在經棚(離赤峰不遠)喇嘛廟待了多半輩子。經棚,蒙古人聚居的地方。我們家的院子就是這位能賺點錢的曾祖父置辦的。我沒有見過他。
我不知道我的曾祖母的名字。她十分疼愛我,管我叫“漢子”,引得全村人發笑。我們那裡,只有女人叫自己的丈夫才叫“漢子”。曾祖母至少活到八十歲以上。我四歲那年,她無疾而終。我跟她在一個大炕上挨著睡。她死的那天晚上,把被褥鋪好,像往常那樣,久久不動盤腿坐在上面,把被窩焐熱。我光身子鑽進被窩,她拍我半天,直到入睡為止。我第二天醒來,發現一雙新繡花鞋露在曾祖母的被頭外,也看不見她的臉。我坐起來,剛喊了一聲“老娘娘”(家鄉對曾祖母都這么叫),就被抱到父母住的屋子裡。
聽說曾祖母年輕時性子很剛烈,說一不二。我的記憶中,她很慈祥。她的個子好像不高,穿的襖肥而長,寬大的袖口捲起半尺來高,裡面總放些小東西。有時,她會叫我到跟前,從裡邊掏出幾個醉棗或麥芽糖。她總愛用粗糙的手撫摸我。晚上,我鑽被窩裡,她會慢慢從胸口摸到我的腳心。口裡還念念有詞:長啊!長啊!
我的祖父叫史煥文,清末知識分子,也就是個秀才(廩生)。祖父清末民初在呼和浩特(當年叫歸化城)辦報宣傳“民族自決”。報紙是蒙、漢兩種文字。在民國初年,他思想開明,說民族不能被“歸化”。他從呼和浩特一回家,就得肺癆病死了,才三十多歲,埋在老家的祖墳。我從未見過他。只見他遺留下來的簽章,字寫得道勁有力。
老家的祖墳有三處。一處叫老墳,有十個、八個墳頭。還有兩處墳地:一處是本家伯伯家的,埋有上兩代祖先;另一處是我家的,埋著我的曾祖父母、我的祖父,一位未成年的叔父也埋在一起。由此看來,我們家族在當地是真正的外來戶,在定襄生根並沒有多少代。
我七八歲起經常放牧的羊,有十來只,是從蒙古趕過來的。有一隻個頭特大的黑臉羊,能馱動草袋和我。
我祖父的堂兄弟們有些還在內蒙。父親跟我說過,內蒙的豐鎮,有我們家的一支人。我姐姐結婚時,我十一歲,他們從內蒙那邊帶來好多奶製品,還趕著幾頭羊來祝賀。記得口外來的那個本家在砧板上剁肉,一手一把刀,姿態悠然靈動,做的羊肉特別有味。
外祖父家也是蒙古族。外祖父與祖父是同學,年齡相仿。我的名字“史成漢”是外祖父起的。聽父親說本來取名“史承汗”,希望繼承祖先的業績,但上國小時,被國小老師改了,把蒙古的成吉思汗的“汗”,改成了漢朝的“漢”。外祖父一手顏真卿好字,很厚重。城裡不少商鋪的店名都是他寫的字。
家人相信我們祖先會保佑我們。我十歲時得過一次傷寒,高燒不退,很長時間處在昏迷之中。大約病了八個月,多半在炕上躺著,不讓活動。父親當時在太原教育學院讀書。祖母日夜守在我身邊。祖母常常給我講民間的故事,也講有關我們史家祖先的傳說。記得我病得很危險的那一陣子,有一天,我醒過來,發現我的枕頭邊放了一把劍,不帶鞘,劍刃很鋒利,劍把的雕刻非常精緻,還帶有長長的暗黃色穗纓。昏沉中聽見祖母跟母親在說話。祖母說:“還是祖先的神靈能保佑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