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一名大學生想進女生宿舍的要求,最終點燃了法國全社會的不滿情緒,釀成了那場著名的五月風暴。
50年後, 一個馬提尼克裔的化妝品網店店主,在臉書上抗議油價上漲幾分錢的帖子,引發了“黃馬甲“運動,再次讓法國陷入了劇烈的動盪之中。
法國人似乎天生就是這么浪漫,連抗議的理由都是如此。
但這只是一些表面上的導火索,如果不是法國社會經濟里潛藏的那些深層次的矛盾,事件是無法引爆的。法國到底怎么了?
國際競爭力下降
2017年5月,馬克龍就任法國總統。他隨即進行了一系列稅制改革,在一些細則上減輕了富人的稅負,引起了社會不滿,這個前羅斯柴爾德銀行的投資銀行家也因此被諷為“富人的總統“。
2018年11月,法國政府宣布將歐盟區以外來法留學生的高等教育註冊費上調為原來的15倍之多,引發了留法居民的緊張。緊接著又打算從2019年開始加征汽油稅0.029歐元每升(相當於0.22元人民幣),柴油每升加征0.065歐元(相當於人民幣0.5元)。
就是這五毛錢的燃料稅,成為了”黃馬甲“運動連續幾周在全法國騷亂的導火索。法國政府這副錙銖必較的形象似乎和印象中那個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的形象也不太一致,法國真的這么缺錢嗎?
2008年金融危機後,多數主要國家的GDP在經歷短暫受挫下滑後迅速在一兩年內恢復了增長。然而法國的經濟在危機結束後多年絲毫沒有起色。比較經濟危機前的2007年和2017年的美元計價GDP,可以看到法國這十年來經濟不但沒有增長,反而較經濟危機前縮水了2.9%。
十年交出這樣一份答卷,民眾也確實有憤怒的理由。這一切的根源這還得從法國曾經引以為傲的製造業談起。
二次大戰時,由於法國開戰後很快戰敗,並沒有遭受像德國、蘇聯那么嚴重的損失,工業的底子得以保留,為法國戰後製造業經濟騰飛奠定了基礎。
1945-1975年被稱為黃金三十年,這一時期政府對製造業實行重點扶持政策,對製造業的投資保持在年兩位數以上的增長,製造業經歷了一段飛速發展的時期。很多國際知名的法國大企業都是乘這股政策的東風得以做大做強,如:雷諾、標誌、道達爾等。
然而,70年代兩次石油危機打斷了法國良好的發展勢頭,經濟一度陷入了滯漲,其後幾乎再未能實現4%以上的增長率。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2008年金融危機,本就停滯的經濟受到金融海嘯的衝擊一下子陷入了衰退之中,造成了十年增長-2.9%的結果。
全球性系統風險爆發固然是經濟衰退的重要原因,但是,法國卻無法像其他主要國家那樣能夠迅速恢復增長,這其中的重要因素就是法國曾經的經濟基石,傳統製造業,陷入了發展困境。
空心法蘭西的分化
法國傳統製造業的衰落原因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法國的產業政策規劃不足。傳統製造業需要科學的長遠發展規劃和持續的大量投資。法國政府在三十年黃金時期結束後沒有能夠為製造業提供持續發展的規劃與投資支持,反而轉向了銀行、金融、地產、保險等虛擬經濟行業,對傳統製造業採取了一種幾乎放任的政策。這不僅使得法國製造業在全球化的競爭環境中先矮了半頭,也極大地損害了法國經濟整體的抗風險實力。
二是過高的社會福利保障體系和工會系統成為法國製造業的重要掣肘。二戰結束後的1946年大選中,法國共產黨一躍成為第一大黨,為了保障社會穩定,法國政府不得不在勞資關係、工會系統、社會保障和福利體系等問題上向左翼妥協。這些改革無疑極大的改善了廣大工人階級的權益,但也同時大幅提高了法國企業的成本,削弱了法國製造業在國際市場中的競爭力。
三是法國的傳統製造業正在失去技術優勢。作為老牌資本主義強國,法國近二百年的工業化歷程中在不少領域都積累了領先世界的技術優勢。然而,隨著新興國家,尤其是中國、巴西、印度等國的不斷追趕,在一些法國的傳統強項上,例如高鐵(阿爾斯通)、核電(阿海琺)、航空航天(空客)等,技術差距已經越來越小,市場蛋糕被不斷分走。
沒有足夠強勁的實體製造業支撐,巴黎又不如倫敦一般能成為世界金融巨頭城市之一,經濟恢復實屬困難。
矛盾還不止於此。由於法國的財富和社會資源在由傳統製造業轉移向新興產業的同時,也同時在由小城市和農村轉移到大城市,因此財富和社會資源分配的不平衡不僅體現在法國不同行業之間,也體現在不同地區之間。
法國本土共劃為22個行政大區,其中巴黎、里昂、波爾多這三座城市所在大區的GDP占到全國的一半左右。銀行、金融、保險、地產、旅遊、奢侈品等新興產業在這些基礎設施完備、人口充裕的發達地區得到蓬勃發展的同時,在法國廣大的三四線城市和農村,傳統工農業部門的就業崗位隨著經濟衰退不斷縮減,而且在這些相對落後的地區又沒有大城市那樣的新產業來創造就業填補空缺。
基礎設施陳舊,經濟不斷失去活力,這些落後地區無力抵抗大城市的虹吸效應,年輕人不得不想辦法到進城謀生,法國最廣大的小城市和農村或將面對一個凋敝的遠景。
從這一次“黃馬甲“運動中也能看出些端倪。除了巴黎這座法蘭西孤島以外,很多中南部小城市和鄉村中的反抗活動也在蔓延,進一步分化了法國社會。
“富人稅改”和歐盟的壓力
法國前任總統奧朗德執政期間通過了一項巨富稅政策,對於個人總資產超過130萬歐元的納稅人,規定其遊艇、豪車等高價值動產也納入應稅範圍。
但是馬克龍上台後不久,以吸引投資為由,推動改革將巨富稅改為不動產財富稅,僅對個人名下的不動產徵稅,剔除了對金融資產的徵稅。減少對富人的徵稅觸動了普通民眾敏感的神經,人們在輿論場上指責“富人總統”的同時,法蘭西式的國家認同也就在兩個階層之間撕裂了。
油價則給這個矛盾火上澆了油。
法國一直是燃料價格最高的幾個國家之一,目前法國的柴油和95號汽油價格在1.4歐元/升左右(相當於11元人民幣),相較於去年上漲了20%左右。馬克龍還打算在2019年繼續對燃料加徵稅收,民眾紛紛抗議這是從窮人身上“薅羊毛”,因為他們認為富人有能力通過購買電動汽車規避燃料稅。
其實站在法國下層民眾的角度思考,他們的抗議不無道理。農民、司機、工人、小商店主等,這些人並不是不工作靠福利吃救濟的最底層,他們也希望通過工作來獲得體面的生活,但是經濟的衰退和生活成本的增長令他們不斷跌落,希望破滅。
而國家非但沒有設法引導產業結構調整提高就業率和創富平衡,還對富人繼續網開一面放任過度的資本主義手段,他們只能選擇用這種激進的方式表達不滿。這不免讓人聯想到“占領華爾街“運動。聯想到美國當年大選後無法彌合的社會,法國的前景也不容樂觀。
而另一邊,前景不妙的法國卻要在國際社會承擔更多責任。隨著英國脫歐進程進入實質性階段,法國在歐盟又少了一個可以分擔壓力的夥伴,財政更加捉襟見肘。這一點從法國的赤字就能看出。
按照歐盟《穩定與增長公約》,為了保證歐元幣值穩定,歐元區各成員國的財政赤字比例不得超過GDP的3%,公共債務不得超過GDP的60%,否則將處以罰款。結果作為歐盟兩巨頭之一的法國,竟然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裡從未達標,直到2017年財政赤字下降到占GDP的2.6%,才勉強合格。
但公共債務自2007年占GDP的64.5%一路飆升到2017年占GDP的97%,似乎距離歐盟要求遙遙無期。
這就好像班級里的副班長經常考試不及格,實在難以服眾。因此馬克龍沒有太多選擇,只能開源節流、改革政策,以期讓法國擺脫舉債度日的窘境,早日使法國經濟發展走上正軌。但錢糧好給不好收,尤其是在政策導向被人認為一邊倒地支持富人時,要把稅收上來並不容易。
不難看出,法國缺的不僅是錢,經濟衰退、產業空心化、城鄉差距、社會財富分配不平衡、改革深水區、舉債發展,如何解決這些問題也極大地考驗著領導層的智慧。如今民調顯示,馬克龍的支持率已經跌至25%,為當選以來最低。這位年輕的總統能堅持下去嗎?
法國人大多習慣了幾十年來社會福利的不斷增長和工作時長的不斷減少,也習慣了上街抗議表達不滿的方式。現在法國的改革進入到深水區,他們能否理解和適應呢,想必也是很困難的。
但是法國人應該明白,稅收可以暫緩,經濟發展的成果卻無法不勞而獲。妨礙交通、打砸商店,焚毀車輛、攻擊警察對於解決社會問題沒有絲毫的幫助,一個失去公信力的政府將使改革的腳步變得更加緩慢而痛苦,那些被損壞的城市基礎設施也只會變成下一次更沉重的稅收賬單。
如果不能夠及時制止如此惡性往復,通過改革及時盤活衰退的經濟,努力減輕貧富差距和債務負擔,法國的未來只能是更多的不確定性。高盧雄雞想繼續在西方高鳴,尚不知要等到何時。
法國 燃油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