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故鄉
我冒著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1)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2)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3)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4),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於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麼好心緒(5)。
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6)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7)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淒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
但我們終於談到搬家的事。我說外間的寓所(8)已經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家具,此外須將家裡所有的木器賣去,再去增添。母親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木器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只是收不起錢來。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母親說。
“是的。”
“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9)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10)。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裡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工;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11),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弶(12)捉小鳥雀的。
我於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他正在廚房裡,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願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於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麼,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後,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於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
“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裡來。我們日裡到海邊檢(13)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14)也有,觀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嗎?”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裡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15),刺蝟,猹。月亮底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么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的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16)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店裡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里,潮汛(17)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
阿!閏土的心裡有無窮無盡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裡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裡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裡,哭著不肯出門,但終於被他父親帶走了。他後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
現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蘇生(18)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我應聲說:
“這好極!他,——怎樣?……”
“他?……他景況也很不如意……"母親說著,便向房外看,"這些人又來了。說是買木器,順手也就隨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親站起身,出去了。門外有幾個女人的聲音。我便招宏兒走近面前,和他閒話:問他可會寫字,可願意出門。
“我們坐火車去么?”
“我們坐火車去。”
“船呢?”
“先坐船,……”
“哈!這模樣了!鬍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19)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
我愕然(20)了。
“不認識了么?我還抱過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親也就進來,從旁說:
“他多年出門,統忘卻了。你該記得罷,”便向著我說,“這是斜對門的楊二嫂,……開豆腐店的。”
喔,我記得了。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裡確乎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21)”。但是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么高,嘴唇也沒有這么薄,而且終日坐著,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為年齡的關係,我卻並未蒙著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卻了。然而圓規很不平,顯出鄙夷(22)的神色,仿佛嗤笑(23)法國人不知道拿破崙(24),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25)似的,冷笑說:
“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那有這事……我……”我惶恐著,站起來說。
“那么,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麼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
“我並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26)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27),還說不闊?嚇(28),什麼都瞞不過我。”
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鬆,愈是一毫不肯放鬆,便愈有錢……”圓規一面憤憤的迴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裡,出去了。
此後又有近處的本家和親戚來訪問我。我一面應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這樣的過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著喝茶,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著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29)著;手裡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只是說: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單在腦裡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淒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便拖出躲在背後的孩子來,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
母親和宏兒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不得了,知道老爺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么?還是照舊:迅哥兒。”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著,又叫水生上來打拱(31),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只貼在他背後。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母親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親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於就了坐,將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
“冬天沒有什麼東西了。這一點乾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裡的,請老爺……”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麼地方都要錢,沒有規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
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菸了。
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裡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嘆息他的景況: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台,一桿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裡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們啟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閒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了。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只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隻。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裡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30)顏色,連著退向船後梢去。
宏兒和我靠著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
“大伯!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回來?你怎么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睜著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31),於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埋著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裡去;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這是我們這裡養雞的器具,木盤上面有著柵欄,內盛食料,雞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只能看著氣死),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么高底(32)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親和宏兒都睡著了。
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33)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34)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35)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台的時候,我還暗地裡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麼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詞語注釋
(1)既然:這裡是已然的意思。
(2)陰晦(huì):陰沉昏暗。
(3)蕭索:荒涼、冷落的意思。
(4)影像:這裡是印象的意思。
(5)心緒:心情。
(6)聚族而居:同族各家聚在一處居住。
(7)謀食:謀生。
(8)寓所:寄居的房子。
(9)猹(chá):作者1929年5月4日給舒新城的信中說:“‘猹’字是我據鄉下人所說的聲音,生造出來的……現在想起來,也許是獾罷。”
(10)大祭祀的值年:大祭祀,指舊社會大家族全族對祖先的祭典。值年,大家族分若干房,每年由各房輪流主持祭祀活動,輪到的叫“值年”。
(11)五行(xíng)缺土:五行,即金木水火土。舊時迷信說法:人的生辰八字要五行俱全,才吉利;五行缺土,不吉利,補救的辦法是,用土或土字作偏旁的字取名。
(12)弶(jiàng):一種捉鳥或鼠的簡單裝置。
(13)檢:同“撿”,拾取。
(14)鬼見怕:和下文的“觀音手”都是小貝殼的名稱。舊時浙江沿海的人把這種小貝殼用線串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腳踝上,說是可以“避邪”。這類名稱就是根據“避邪”的意思取的。
(15)獾(huān)豬:即豬獾,頭長嘴尖,樣子像豬,喜在夜間活動,損壞莊稼。
(16)如許:這么些。
(17)潮汛(xùn):定期上漲的潮水。
(18)蘇生:甦醒,重現。
(19)髀(bì):大腿外面靠上的部位。
(20)愕(è)然:吃驚的樣子。
(21)西施:春秋時越國一個美女的名字,後來用作美女的代稱。
(22)鄙夷:看不起。
(23)嗤(chī)笑:譏笑。
(24)拿破崙(1769—1821):即拿破崙·波拿巴,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軍事家、政治家。一七九九年擔任共和國執政。一八〇四年建立法蘭西第一帝國,自稱拿破崙一世。
(25)華盛頓(1732—1799):即喬治·華盛頓,曾領導美國的獨立戰爭,歷時八年,打敗英國殖民主義者,取得了獨立,當選為美國第一任總統。
(26)道台:”道“是清朝地方行政區劃名,長官稱為”道台“。文中”放了道台“,即做了大官的意思。
(27)八抬的大轎:八個人抬的大轎。
(28)嚇(hè):感嘆詞。
(29)瑟索:即瑟縮,身體因寒冷、受驚等而蜷縮或兼抖動。
(30)黛:青黑色。
(31)惘(wǎng)然:心裡好像失去了什麼的樣子。
(32)高底:從前裹腳女人的鞋往往裝上木質的高底。
(33)隔膜:彼此思想感情不相通。
(34)展轉:這裡形容生活不安定,到處奔波。
(35)恣睢(zìsuī):放縱,凶暴。
創作背景
《故鄉》創作於1921年1月,最初發表於《新青年》雜誌第九卷第一號,後來由作者編入小說集《吶喊》。
辛亥革命後,封建王朝的專制政權是被推翻了,但是代之而起的是地主階級的軍閥官僚的統治。帝國主義不但操縱了中國的財政和經濟命脈,而且操縱了中國的政治和軍事力量。由於這雙重的壓迫,中國的廣大人民,特別是中國的農民,日益貧困化,他們過著饑寒交迫和毫無政治權利的生活。
作者於1919年回故鄉期間,耳聞目睹了中國農村瘡痍累累的殘酷現實,加之在這個風雨飄搖的社會中求索了三十餘年的生活體驗,於是寫出了這篇悲涼沉鬱但又不失希望的小說。
創作過程
作者魯迅於1898年第一次離開老家紹興,“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吶喊)自序》)。1919年12月,最後一次回故鄉紹興接他的母親等人來北京居住。從《魯迅日記》中可以了解這次回鄉的經過:1919年9月,魯迅賣掉了紹興的老屋,添了些錢,買了北京西城新街口附近八道彎宅第。11月修葺完畢,21日“上午與二弟眷屬俱移入八道彎宅”。26日魯迅“上書請歸省”。12月1日,由北京動身回老家,4日晚“抵紹興城,即乘轎回家”,在家鄉處理搬遷事務,大約住了二十來天。12月24日“下午以舟二艘奉母偕三弟及眷屬攜行李發紹興”。29日中午抵達北京,“下午俱到家”。往返大約29天。《故鄉》的故事情節便是根據這段生活經歷演繹而來。不過這只是觸發故事的一點,而作品真正反映的卻是更為廣闊深邃的社會背景。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小說寫“我”“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通過自己在故鄉的所見所聞表達了離鄉多年後重新回鄉的一番物是人非的感慨。小說一開始所極力渲染的那種悲涼的氣氛,是為後面的感慨作渲染和鋪墊:“時候既然是深冬……沒有一些活氣。”這也正是“我”此次回鄉的悲涼心境的反映。作者忍不住懷疑“這可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旋即轉入對故鄉的回憶:“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又恍然意識到,“故鄉本也如此”,只不過是“我”的心境變化而已,“因為我這次回鄉,本來就沒什麼好心緒”。這“心境的變化”表明了“我”在經過了二十多年的離本鄉、“走異路,逃異地”,到現代都市“尋求別樣的人們”這一段隱藏在小說背後的曲折經歷之後,卻仍然在為生活而“辛苦輾轉”的失落和悲哀,而這一切正是作為一個現代知識分子的普遍困惑和迷茫。帶著這樣的心緒,“我”回到了久別的故鄉,心中自然感到了無限的淒涼。在這個意義上,“回鄉”也正是“尋夢”,從而帶有了一層形而上的人生況昧,表達了一個出走異鄉的現代文明人對於故鄉的眷戀,一種難以割捨的鄉土情懷。
然而“我”又是帶著失望與悲涼離開故鄉而再度遠走的,因為這故鄉已不能帶給“我”所需的慰藉和滿足,小說因此而蒙上了一層濃郁的悲霧,如茅盾所言:“悲哀那人與人之間的不了解,隔膜。”這“隔膜”具體體現在“我”與閏土的身上。小說寫到“我”在聽到母親提到閏土時,腦子忽然閃出了一幅“神異的圖畫”,“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深藍的天空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這圖畫正是“我”記憶中的美好童年的幻影;而“我”的這次回鄉,一半也是想要尋回那已經逝去的美好回憶,然而並不能,因為那“時時記得的故鄉”不過是“心象世界裡的幻影”而已,那一幅美麗的神異的畫面,其實是“我”幼年時憑著一顆童稚的心,根據閏土的描述而幻想出來的夢罷了,“我”只是如“我”往常的朋友們一樣,“只看見院子裡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可以說,閏土的出現給“我”的童年帶來了無盡的歡樂,——雖然“我”也一直未能親身體會到閏土所講的裝諒捉小鳥雀、海邊拾貝殼和瓜田刺猹的樂趣,這些歡樂的記憶只在“我”腦中蘊藏、發酵,加上農村淳樸的鄉情,最後匯結成了那一幅神異的美妙的圖畫。也就是說,那美妙的“故鄉”從未在現實中真正地存在過,所謂的“我”所記得的“好得多了”的故鄉也只是永遠地存在於童年時光的美好回憶中,——真正有過的,不過是“我”所幻化的故鄉的美妙而已。因此要“我”“記起它的美麗,說出它的佳處來”,“我”就“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那么所謂的“尋夢”,也只是一種充滿渴望的幻象而已,一個永遠懸置而不可到達的夢境。這是在小說一開始就已潛藏的一個困擾現代人的悲哀——精神家園的失落。小說從“還鄉”到再次“出走”,真切地記錄了現代知識分子在鄉土情結與現代性渴望之間糾纏難開的心路歷程。
二十多年後“我”見到閏土的隔膜,正是“我”對故鄉美好夢幻的破滅。茅盾將這“隔膜”歸咎於“歷史遺傳的階級觀念”,這是從社會學來看待的。閏土見到“我”時,分明叫出的那一聲“老爺”,讓“我”感到了我們之間已經隔著的一層“可悲的厚障壁”。母親聽了後說:“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么?還是照舊:迅哥兒。”閏土卻說:“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而這“規矩”,便正是從祖祖輩輩“歷史遺傳”下來的尊卑有序的等級觀念,亦即封建宗法制的儒家主流文化的體現。而閏土叫水生“給老爺磕頭”,將這等級觀念繼續遺傳下去,這種麻木和不自覺感到了窒息般的心酸。從某種角度來看,鄉村社會的人們帶著一種既勢利又羨慕的眼光打量衣錦還鄉者,而回歸者卻永遠是懷著一種濃郁的鄉土情結來期待故鄉的溫情。這種心理的錯位即是另一種“隔膜”,是出走還鄉的現代人普遍遭遇到的難以磨滅的情感傷痛。這樣看來,“我”與“閏土”之間的“隔膜”,其實已深入到現代人的普遍性的生活經驗和生命體驗之中了;而且,“我”的離鄉尋夢,追求現代文明的一種“飛向遠方、高空”的生活和理想追求,和閏土的堅守故土安於現狀的一輩輩紮根大地“生於斯死於斯”的傳統農民保守的生活和生命觀念之間,猶如兩條相交的線條,從過去到未來,向著巨大的時空方向無限地背離;而這種背離也並不因我們從小想要“一氣”的親密而有所改變,正是殘酷的生活(或者說是命運)將人們推向了不同的人生軌道,並越走越遠。或許在現代人的生存體驗中,他們渴望超越這種社會既定階層,不論是在物質上還是精神上;無論他們在外面的世界闖蕩得如何成功或失敗,他們都不想在故鄉這一特定的空間遭遇這種“隔膜”與背離。但他們卻無法改變這一點,就像魯迅無法讓閏土一如既往地接受自己一樣;因而不免有著深沉的壓抑和悲哀。這種悲哀又在“我們”的後代,水生和宏兒身上繼續延續;兩個孩子一方面讓我們看到了“我”與閏土的昨天,另一方面也留下了無盡的內心糾結和困惑:是不是水生和宏兒將來也會如今日的“我”和閏土一樣地隔膜起來,還是他們真的會有更好的生活。整篇小說幾乎在闡釋這樣一個富有意味的“絕望的輪迴”。
結構劃分
全文可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1~5段)描寫了故鄉的蕭條景象和作者見到故鄉的複雜心情,並交代了“我”回故鄉的目的。
第二部分(6~77段)寫“我”回故鄉的見聞與感受。第二部分又分四層,第一層次(從“第二日清晨”到“收不起錢來”)寫老屋的寂寥,更使“我”沉浸在深深的悲涼之中;還寫與母親商定搬家的事情。第二層次(從“你休息一兩天”到“我得去看看”)寫“我”回憶與少年閏土的友情。在這一層次中,作者首先介紹了當時“我”家與閏土家的情況:“我”家的家境不錯,“我”是一個少爺;閏土家境雖然不算好,但也還算過得去,“頸上套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說明閏土的家境還可以,也可以看出當時帝國主義的勢力還沒有來得及滲透到中國的農村。接著作者寫到自己與閏土相交的幾件事,並且和閏土建立了深厚的友情。第三層次(從“母親站起身”到“出去了”)寫作者見到了“圓規”楊二嫂。楊二嫂本來被稱作“豆腐西施”,但現在在作者的眼中,她已經成了一個自私、刻薄、尖酸、愛占小便宜的小市民的代表。“我”從她的外貌、語言、動作等方面刻畫了這樣一個人物。第四層次(從“此後又有近處的本家和親戚來訪問我”到“已經一掃而空了”),寫“我”見到了中年閏土。
第三部分(78~88段)寫“我”懷著深深的失望與痛苦的心情離開故鄉,但“我”並不因此消沉、悲觀,而是寄希望於未來和下一代。第三部分又分兩層,第一層次(從“我們的船向前走”到“竟也跑得這樣快”),寫“我”及家人乘船離開故鄉,其中插敘了楊二嫂的細節。第二層次(從“老屋離我愈遠了’’到全文結束),寫“我”坐在船上遠離故鄉時的感受。
描寫手法
氛圍描寫這篇小說中有兩種氛圍,一種是沉重、灰暗的,一種是輕靈、歡悅的(前者如開頭和靠近結尾的景物描寫,後者如寫到閏土在月下的西瓜地里的情景),這兩種氛圍仿佛明暗兩種光同時投射到一個物體的兩面,給人一種複雜、豐富而美好的體驗和感染。
對比藝術這篇小說通篇採用對比的藝術手法,主要體現在人物形象的塑造、結構的安排上。首先,人物形象自身形成鮮明對比。其次,形象與形象之間也形成了鮮明對比,閏土和楊二嫂,在思想性格和生活作風上就有鮮明對比。再次,小說在結構上,前後形成鮮明對比。
《故鄉》通篇採用了對比藝術,但並不簡單的生硬拼湊,而是把人物刻畫同景物描寫巧妙的穿插、溶匯在一起,使整個作品構成一幅色調十分和諧、鮮明的圖畫,蘊含深沉,意味雋永。小說的對比藝術主要有三個特點。首先,《故鄉》的對比是用純一色的白描手法來體現的。作者的語言精確樸素,不加任何雕琢,運用白描手法,再現了“我”回故鄉,同親友鄰居各類人物相處的生活場面,揭示了生活變故和人事變故。其次,《故鄉》的藝術對比中,滲透著濃郁的詩情。作者對故鄉、對勞動人民的真摯的熱愛,都熔鑄在作品裡。再次,《故鄉》的藝術對比里,蘊藏著深沉的人生哲理。
名家點評
茅盾《評四、五、六月的創作》:過去的三個月中的創作我最佩服的是魯迅的《故鄉》。我覺得這篇《故鄉》的中心思想是悲哀那人與人中間的不了解、隔膜。造成這不了解的原因是歷史遺傳的階級觀念。
作者介紹
魯迅(1881~1936),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者。原名周樹人,字豫山、豫亭,後改名為豫才,浙江紹興人。1918年5月,首次以“魯迅”作筆名,發表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他的著作以小說、雜文為主,代表作有:小說集《吶喊》、《彷徨》、《故事新編》;散文集《朝花夕拾》;文學論著《中國小說史略》;散文詩集《野草》;雜文集《墳》、《熱風集》、《華蓋集》等18部。毛澤東主席評價他是偉大的無產階級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也被稱為“民族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