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別梅坑①
1934年10月,冬梅坑出發(長征)之前夕,何叔衡②同志備清酒花生約作竟夕談③,臨行前以其身著之毛衣見贈,詩以記之。
共同事業尚艱辛,清酒盈尊喜對傾④。
敢為葉坪弄政法,欣然沙壩搞財經⑤。
去留心緒都嫌重⑥,風雨荒雞盼早鳴⑦。
贈我綈袍無限意⑧,殷勤握手別梅坑。
注釋譯文
①梅坑:在江西省餘江縣西南。
②何叔衡:中國早期無產階級革命家,中國共產黨最早的黨員之一。湖南寧鄉人,1875年生。1918年參加毛澤東等組織的新民學會,1920年參加湖南共產主義小組,是黨的“一大”代表。1932年至1934年在中共蘇區任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工農監察部部長、最高法院院長等職。中央紅軍長征後,留在根據地堅持鬥爭,1935年2月犧牲於福建長汀水口。
③競夕談:徹夜長談。
④盈尊:滿杯。尊向“樽”。對傾:相對痛飲。傾:乾杯,飲盡。
⑤敢為葉坪弄政法,欣然沙壩搞財經:指兩人曾在蘇區瑞金從事政法與財經工作。葉坪、莎壩,均在當時中央蘇區的紅色首都瑞金。
⑥去留心緒都嫌重:意謂無論是準備跟隨主力參加長征的作者,還是留在根據地堅持鬥爭的何叔衡,此時都心事沉重,為“左”傾機會主義造成的危害深感憂慮。
⑦風雨荒雞盼早鳴:意謂在風雨暗夜中盼望雄雞高唱,投入新的戰鬥。風雨荒雞:《詩經·鄭風·風雨》:“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荒雞:古人稱半夜嗚叫的雞叫荒雞。《晉書·祖逖傳》載祖逖夜半聽聞荒雞嗚叫,喚醒好友劉琨,一同起來拔劍起舞。陸游《夜歸偶懷故人獨孤景略》:“劉琨死後無奇士,獨聽荒雞淚滿衣。”
⑧綈袍:粗綢袍。《史記·范睢蔡澤列傳》載范睢在魏國受到迫害,逃往秦國,更改姓名為張祿,被拜為丞相。以後魏國須賈出使秦國,范睢扮成窮苦落魄的樣子去見他,須賈看到范睢衣著單薄,便把一件綈袍送給他。白居易《醉後狂言酬贈蕭殷二協律》:“賓客不見綈袍惠,黎庶未沾襦褲恩。”此處借指何叔衡所贈毛衣。
創作背景
1933年9月,蔣介石調集百萬軍隊並親任總司令,由蔣鼎文、何鍵、陳濟棠、顧祝同率領,兵分四路,對蘇區進行了第五次大規模反革命“圍剿”,當時由於中國共產黨內部“左”傾冒險主義占了統治地位,提出“不放棄根據地一寸土地”的錯誤口號,實行“禦敵於國門之外”、“短促突擊”等錯誤戰略戰術,使紅軍蒙受了重大損失,導致了第五次反“圍剿”的失敗。1934年10月,中央紅軍(一方面軍)被迫撤出中央根據地,開始向湘西轉移。
離別蘇區的頭天晚上,何叔衡在雲石山梅坑駐地,特備下清酒、花生,約請林伯渠作徹夜長談。此時何叔衡已年近六十,以如此高齡留在原蘇區從事艱苦的游擊戰爭本來是不適宜的,但由於“左”傾路線領導人的宗派主義作祟,將他視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不許他跟隨主力轉移。分手在即,兩位老戰友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已抱定必死決心的何叔衡見時近冬令,天氣已涼,便脫下自己身上的毛衣,贈與林伯渠。林伯渠心情沉重,感慨萬千,即席揮毫寫下該詩,以表他惜別之情。
作品鑑賞
“共同事業尚艱辛,清酒盈尊喜對傾。”首二句交代戰友間離別的背景,語氣沉重迂緩。兩句雖均是交代背景,但寫法各別,前者著眼的是大背景,是社會歷史背景,是對共同事業——中國革命進程的估量與整體把握,後者則是小背景,即眼下分離的情狀;前者“尚艱辛”是用實筆,是事實,後者“喜對傾”是虛實兼用,“對傾”有之,而“喜”無論是對於當時的革命形勢還是對眼下老戰友間的離別都不可能是現實的。作者這樣寫的目的主要是想以“喜”與“對傾”連用,和“尚艱辛”形成意義上的對比,藉以表達革命者面對失敗、挫折和離別決不消沉頹喪以及對未來事業充滿信心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這正是全詩的基調。
頷聯回顧昔日的戰鬥友誼。因何叔衡、林伯渠兩人曾長期在蘇區中央政府擔任監察部長和財政部長,故詩中有“弄政法”、“搞財經”之語。古人寫作惜別詩,為渲染感情和增強詩的層次感,常使用回顧昔日友情的方法,如寫友人間親密無間、同聲同氣,寫從前對床夜語、共醉明月等。林伯渠的這兩句詩卻寫得別出心裁,它沒有直接寫兩個人之間的友誼,而是從兩個人的身份出發,分別寫了彼此的工作特性,並且還有意用兩個地名“葉坪”、“沙壩”造成一種空間距離上的暌隔(兩地實際上並不遠)。劉熙載言“詩應避俗,更應避熟”,這聯詩跳脫了一般贈別詩的窠臼,無論在內容還是在形式上都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它真正道出了林、何不同於一般文人墨客的革命友誼的本質:是共同的革命事業將他們連在一起的,是在工作中、戰鬥中結成的。
頸聯由回憶轉回現實,由分寫再轉入合寫。“去留心緒都嫌重”,無論是去者,即將隨主力轉移參加長征的林伯渠,還是留者,被“左”傾錯誤路線打擊安排留在原蘇區打游擊的何叔衡,彼此心情都十分沉重。這種沉重既有對反“圍剿”失利被迫撤出蘇區的痛心,也有對仍然統治著全黨和各根據地紅軍的“左”傾冒險主義的憂慮與憤懣,當然還有對老戰友離別與安危的惆悵與擔心。“風雨荒雞盼早鳴”,在這風雨如晦,到處布滿血雨腥風,革命航船面臨擱淺沉沒的危急時刻,他們多么渴望革命曙光重現,革命轉機到來。作者在這一句中連用《詩經》:“風雨如晦,雞嗚不已”和《晉書》祖逖中夜聞荒雞,喚醒好友劉琨一起拔劍起舞之事,兩個典故用得真切、熨貼、入化,絲毫不給人以“隔”的感覺,這是因為它用的是人們比較熟悉的典故,而且是暗用,它深深融化於詩人的意緒和詩歌的整體氛圍之中,即使讀者不知道在用典,也不妨礙其閱讀。這種典故豐富了詩句的內涵,表達了作者複雜的情思,尤其是後者,暗含作者和戰友何叔衡與志同道合、胸懷高遠的祖逖、劉琨相比況之意,十分耐人尋味。
“贈我綈袍無限意,殷勤握手別梅坑。”尾二句由上聯順勢推出,點明題旨。雞已鳴,天已亮,分別的時刻已經到來,何叔衡將尚帶有自己體溫的毛衣披在作者的身上,暗含無限深意、無限關懷;兩個鬚髮斑白的老戰友熱烈地、一再地握手,互道珍重,然後揮手相別,各自踏上征程。這一聯語氣沉穩,意態從容,不急不促,既表達了戰友間依依難捨的離別之情,也寫出了革命者面對失敗挫折與生離死別的無畏精神與坦蕩胸懷。
這首詩語言質樸,平易親切,尤善於捕捉生活中的小事來展現革命者的大節與大志;全詩層次豐富而多變,其中有對往日的回“憶,有對現實的分析,也有對未來的展望;表現手法則以賦為主,一如朋友間相別前的娓娓交談,洋溢著真摯的革命情誼,感人至深。
作者簡介
林伯渠(1886年3月20日-1960年5月29日),原名林祖涵,字邃園,號伯渠,中國湖南省安福(今臨澧)人,早年加入同盟會。1921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參加南昌起義、長征等革命活動,任陝甘寧邊區政府主席。建國後,任中央人民政府秘書長、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一、二屆副委員長。中國共產黨重要領導人之一,與董必武、徐特立、謝覺哉和吳玉章並稱為中共五老。林伯渠不僅是一位傑出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也是一位成就很高的傑出詩人。在其長達半個多世紀的革命生涯中,曾留下大量詩作,其內容之豐富,藝術成就之高,在20世紀的中國舊休詩詩壇上堪稱重要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