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蘭山歌》

《幽蘭山歌》

《幽蘭山歌》是卜字家所寫短篇小說。

基本信息

作家:卜字家

《幽蘭山歌》幽蘭山歌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書籍簡介:一位山村少女與一位來自上層社會男性的愛情悲劇.

目錄

第一章 阿蘭序曲

第三章 阿蘭安魂曲

全篇文章

第一章 阿蘭序曲

我這一生,總是充當某種痛苦、悲劇的見證人。不是我不喜歡光明,也不是我這雙黑色的眼睛,總是去尋找黑暗中的生靈,而是我無法逃避:無法逃避曾經在眼前發生的一幕幕,更無法卸下心中數十年的欠疚,因為,我是早年夥伴中,唯一走出愚昧貧窮、走向朗朗光明的人。
幾十年來,我為自己奔走,沒有祖上的蔭庇,也沒有裙帶的鉤連,所有的只有山野草民子弟一顆不輟的心、不甘就此終了深山荒野的覺醒。“帝王將相,寧有種乎”?我必須出來搏一搏。時光荏苒,搏弈結束了,一己的枯榮也已經度之身外,剩下的時日我想回歸。雖然早年的夥伴不需要我說什麼,因為無論生死、無論富窮,這個世界離他們、他們離這個世界都太遙遠,他們生命的舞台就如浮游的池塘,風起波過而湮滅。
我希望所有來到世間的女子都不要這樣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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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當地的審美標準,阿蘭姐“頂水”的女孩子。“水”是方言中漂亮、美麗的意思,“頂水”就是頂級的漂亮美麗了。那時女孩子、村婦都時髦“運動頭” ,她偏梳兩根垂腰的長辮,下地幹活也不把長辮盤起來,一彎腰、一移動,辮子便在胸前飄甩,她總是不停地把辮子往後背捋。彎腰幹活又不斷的摔辮子,我們看著就煩,可是有人被她、她的辮子和她摔辮的動作深深吸引住了。
“有人”,就是公社派下來抓革命促生產的駐村幹部,他每天都跟我們下地,但他一般不幹活,他是來督促我們幹活的。他背著草帽、手裡拄著竹棍,在田間地頭轉悠,但大多數時間都停在阿蘭姐身邊,看她勞作,看她摔辮子。我們知道,幹部喜歡上阿蘭姐了。
可是,她是不能、也是沒有權利再被別的男人喜歡的,她十來歲的時候就已經訂親、而且還是特別的“姑換嫂” ,她的未婚夫又是一位正在服役的解放軍戰士。少女之心早已被納入嚴肅而神聖的軌道,她只能在父母預定的軌道上行駛,完成她天賦的女兒使命。只有這樣,作為村姑的一生才有保障。
可惜阿蘭姐被自己的年少青春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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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村幹部是一個三十來歲的人,他有男人的偉岸氣度、幹部的威嚴和知識教養的優越,這一切對一個農村少女來說,實在是難以抵禦的誘惑。
駐村幹部姓洪,大家叫他洪部長,至於是什麼部長我不知道。村里人對洪部長還是喜歡的,他為人隨和沒有架子,村里沒有食堂,他就在各家輪流吃“派飯” ,每一家吃一個星期,他吩咐村幹部通知各個東家,不許給他做特殊飯菜。就這一點,他就讓人感到親近,而且他離開一家的時候,必定結清一伙食費,把糧票、錢親手交給東家。實際上生產隊是預留著接待駐村幹部糧食的,可是他不願接受這份免費待遇。
大概兩個月後吧,洪部長對村幹部說,以後不要輪流了,他就在阿蘭家吃。對他的這個決定,村幹部感到有些為難。阿蘭的家境在村里算是比較殷實的,父母那時還年青而且勤勞,兩個弟弟也能幫著幹活了,接待能力沒有問題,問題是阿蘭的祖父。
我在這裡需要花點筆墨,介紹一下這位老爺子。我們那兒沒有老爺子一詞,“爺”是伯父,“公”才是祖父,通稱“阿公” 。阿蘭的阿公在村里可不是一般人物:第一,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族長,村幹部遇事、處事都必得跟他商量,沒有他的認可與支持,村幹部什麼“步”都沒有;其次,他是村里唯一的“紅點戶”,大概從民國二十五年開始,他家就是紅軍游擊隊的落腳點,為游擊隊提供食宿,據說還當過一段地下交通員;第三,他還是一位通曉陰陽八褂的風水先生。這一點奇了,他沒有上過學,也不認識字,但對天干地支、甲乙丙丁、十二生肖,屈指就能算;更奇的是,他居然知道那如天書一般的《易經》 ,知道什麼叫乾卦、坤卦,還能說出什麼天乾地坤,奇門遁甲。。。因此,他是村里婚喪喜慶、起厝做墓必請的人物。但讓村幹部頭疼的,不是他的頭銜能耐,而是他的性情。他雖懂陰陽,為人處世卻是剛正不阿,嫉惡如仇,村人呼之“竹炮”。我們那裡有一句諺語,叫“燒竹煮炮,驚死君灶”〈君灶即灶王爺〉,意思是說對那些不好惹的人,千萬別惹他。
村里是沒人敢惹“竹炮”的,但這不等於你就能逃脫他的視野,尤其是當幹部的,你別起歪心想謀自己的好事,要讓竹炮扯住尾巴,你就在劫難逃了。對上級派來的幹部,他表面上挺謙恭,實則時時處處在觀察、在考驗、在評判,倘有不妥,他的“竹炮”一樣炸過來,才不管你是什麼官、多大的官呢。這世界上最可敬畏的恐怕不是紀委、檢察院,而是一位歷盡滄桑、無欲無求的老人。因此歷來的駐村幹部儘量避他,阿蘭雖水,卻從來沒有哪個小後生敢去弄手。可是這位洪部長,偏偏選中這個臥虎之家,聽完村幹部的介紹和好意的提醒,這位部長說,難得,小村里還有這樣的老人,讓我見識見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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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蘭祖父謙恭著部長的到來,阿蘭的父母卻是真心地歡喜,貴客臨門是吉祥,也是家興旺的標誌,可是他們都忽略了一個問題:部長怎么就看上他們家呢?
也許阿蘭心理清楚,但她是不可能把自己的心底秘密告訴任何人的,尤其是她的父母、祖父,只要讓他們察覺出一點蛛絲馬跡,部長不僅要被掃地出門、聲名狼籍,自己剩餘的少女時光,也只能在勞作與囚禁中黯然消失。幸好,這位部長同志是個有知識、有修養、有城府的年青人,他的心奔阿蘭而去,眼裡卻只有她的祖父,茶餘飯後總是陪著老人聊天。幾天相處、幾天聊下來,阿蘭祖父就被部長征服了,逢人就夸洪部長好,人好、字好、知識好,笛子吹得象鳥叫——那真是好聽!
村人好生奇怪,這個一輩子炸人的竹炮,這回遇上神仙了?
我至今不知道這位部長的來歷,我當時還小,下地幹活每天只掙兩個工分,只有大人的五分之一,在那個年齡,沒有資歷也沒有欲望去窺探別人的身後故事。今天想來,與其說部長征服了那位老人,不如說老人平生第一次遇到了知音。老人是寂寞的,他不僅有老人通常意義上的寂寞,更有“高處不勝寒”的孤獨,他的光榮歷史沒有人與他共享,他的陰陽五行之學也沒有人可以與他交流、溝通。現在天上派來個洪部長,不僅共享了他的光榮歷史,而且還把他的歷史作為提高到他從沒想過的新的高度,這讓他有了新的自豪;他那不知從哪兒學來的陰陽五行,本就詭秘邪門,解放後又列為封建迷信被禁止,他更是感到失落寡歡。作為共產黨幹部,在這個敏感的話提上,部長同志不迴避、不鄙視、不批判,而且還跟老人促膝並肩、深入淺出地探討。部長在這方面的知識顯然在老人之上,老人深感欣慰,並深深折服,他曾經說過一句話:再沒有比洪部長更有學問的幹部了。從此,老人不僅變的明朗,嘴裡還多了許多新名詞,什麼哲學、自然規律、天性……一個老農民口中居然吐出如此精緻的辭彙,那位幕後老師的厲害可知。
一切都變的極其自然、順理成章了。一天,部長對老人說,您是革命前輩,為新中國的勝利做過貢獻的;阿蘭是您的孫女,是根正苗紅的革命後代,是最可靠的革命接班人。而且這孩子勞動積極,思想進步,如果能讓她出去鍛鍊鍛鍊,將來的前途不曉得怎樣呢!
老人早已將部長視為最知心、最可靠的人,他怎能拒絕部長這番好意,只是擔心孫女不認識字,幹不了革命工作。部長說這無礙的,可以邊乾邊學,並舉例說,有一位海島女民兵,跟阿蘭一樣,現在都做到公社書記了——那個女書記我見過的,我們阿蘭一樣不比她差。
不久,阿蘭到大隊部走馬上任。她是我們村有史以來、出的第一個“女官”。

第二章 阿蘭情曲

先扯幾句題外話。前幾天是清明節,我想起了生前死後都孤獨一人的養父,他的墳頭多少年沒有香燭燃燒了,於是驅車故里為他掃祭。上墳道上,春雨紛紛,途中,恰遇阿蘭大弟弟,我遞給他一支煙,對吸良久,我忍不住問道:你姐的墳墓在哪裡,有人為她祭掃嗎?他抬頭,驚詫地看著我說,你不曉得伊是怎么死的?當時胡亂葬在荒田崗下,天又黑,誰也找不到了——誰找伊呢!
當初的少年,如今已是滿頭白髮,我知道時光已走遠;但他的神情、他的語氣,仿佛讓歲月停滯、凝固了。昭雪對你、阿蘭姐,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但那荒野寂寞的孤魂,是人間生者永遠的恥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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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蘭從政、成了大隊幹部,並沒有驚動四鄉,一個小小的婦女主任而已。但阿蘭的祖父老“竹炮”卻另有別解,他說,朱元璋先前還是放牛仔呢,後來不是做了皇帝?我孫女雖不是男子身,可小小年紀就管了全大隊的婦女,我家也是楊門出女將呢。
祖父的理解與支持,對阿蘭從政極為重要,因為從此,她可以無憂無慮的去放飛自己的少女夢想了。
阿蘭從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洪部長和大隊書記去縣裡開會。開的什麼會,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她幾天后從縣城回來時,已經不是去時的舊時模樣。兩根粗長的辮子合而為一,不再編織,只是用一方鏤花的白手帕,松松綰著;寸格花布衣襟,換成了水紅色的、的確涼大翻領襯衫,灰黑色的大筒褲也被海軍藍西褲取代,還有,她蹬了一雙草綠色的軍用解放鞋,她母親手納的土布鞋也從她腳上消失了。
人要衣裝,一點沒錯,阿蘭回村那一刻,全村男女老少,凡見到的都張大嘴巴:啊!只有我養父淡淡說了一句民諺:生的好連筋骨,穿的好戲一出。這句話類似於文人筆下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認為這樣的美才是真美、長久的美,但養父的話里還有一層隱藏的意思:愛裝扮的女人靠不住,象戲子。
阿蘭仍然回村參加勞動,但更多的時間是在大隊部辦公,或者是在公社、縣裡活動,洪部長也漸漸少來我們村、監督我們的勞動了。
我們大隊方園二十多里,由八個自然村組成,每個自然村自成一格、互不相連,象散落在大山裡的孤兒。大隊部所在地,是全大隊最大的一個自然村,也是全大隊領土中,唯一的一塊小“平原”。阿蘭下山,到大隊部辦公,就相當於在政治、經濟中心的“首都”出入行走了。那些天天在泥水裡、野林里滾爬的山裡人,阿蘭的今天,已是他們奢侈的夢想。
阿蘭,象籠罩在大隊部旁邊那條小溪上空的晨霧,隨著太陽的冉冉升起,她也越飄越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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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們正在村邊田裡插秧,大路上走來一個背著胯包、提著網兜的解放軍戰士,向我們打聽阿蘭家。大家正在疑惑,阿蘭的大弟弟卻馬上明白了,跑上前對他說,阿公在厝里,你去等一下,我去叫阿姐回來。說完,一溜煙往山下的大隊部“跳去”。
鄉村規矩,未婚男女是不能相見的,看親是媒婆和父母的事,與婚嫁年青人無關。未婚夫竟然來探望未婚妻,也只有當兵的敢破這個例了。
此前,我們誰也沒有見過阿蘭的未婚夫,這回看仔細了。我不想去描述那個軍人的模樣,因為我也當過兵,描述他,無疑醜化軍人,也醜化我自己。總之,我為阿蘭姐感到悲哀,頂水的女子,怎么都是這個命呢?
那個解放軍當晚就拂袖而去,網兜里的禮物也一樣沒留下,因為弟弟沒能請回姐姐。
如果阿蘭說忙也罷了,至少給最可愛的人一點面子、一個台階,可她竟然說,猴子穿軍裝還是猴子,我不見,叫他回去。她弟弟急了,人家來專看你的,我回去怎個講?阿蘭說,就照我的話講!
不懂事的兄弟“跳”回家,真的照她的話說了。聽了這話,那位兵哥僅僅拂袖、而沒有當場噎死,這已經顯示出這位勇士的端倪了。當然,他不是一般的求婚者、未婚夫,他和阿蘭、阿蘭弟弟與他的妹妹,他們四個人是打包的,就象交戰國之間互換俘虜,誰怕誰毀約?
阿蘭,懷著青春年少的夢想、在他人修築的海市蜃樓中躊躇滿志,忘了自己和自己腳下的這方土地,正象一個童話故事裡,那個登著雲梯上天的少年,突然雲霧消散、天梯遁形,腳下只有萬劫不復的深淵、和驚魂失魄的破碎的夢。
喚不回女兒,又追不上女婿,阿蘭祖父和父母都感到大事危矣,連夜急忙趕往大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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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事者或憤懣或著急,而旁觀者只有好奇。“猴子穿軍裝”,村人聞所未聞的新名詞,而用在她未婚身上又是那樣的貼切、恰如其分、神形兼備,阿蘭雖然當了幾天主任、見過一點世面,哪裡就會有這樣的進步?我們那裡形容一個人醜,而其人又不知其醜,還要張揚趕時髦,便用一句歇後語譏之:兩腳蛇上天——不龍不獸,僅此,別無說法了。阿蘭這句別出心裁的戳人心的話,肯定有出處,教唆者恐怕非那位有學問的部長莫屬。
阿蘭“穿軍裝的猴子”,其實並不象外表那么簡陋,他回來探親才幾天,已經風聞到阿蘭與洪部長之間的密切關係了。他家與我們村相隔四十多里地,同屬一個公社,阿蘭那時號稱“公社之花”,又常隨部長左右,已經是有相當知名度的人;況且,名花不招風惹事,豈不枉為名花?名人總伴隨緋聞,名氣有多大,緋聞就能傳多遠,山村也不例外。
“猴子”那天來,名為看望未來的岳父母,實則是親自上門勘察虛實。他不相信傳聞,他相信自己的實力,下有妹妹擔保——這是民間法則,上有軍婚保護——這是國家法律,有這兩道鐵鎖,阿蘭豈敢有外心、那個小小的部長豈能逾越?
但阿蘭的拒不歸見、尤其是“猴子”的侮辱性毀喻,讓他看清了真相, 也知道了問題的嚴重。部隊確實是一個大熔爐、大學校,在這樣重大的打擊與侮辱面前,這位年青的軍人沒有失態,他甚至面帶微笑地對阿蘭祖父和父母說,告訴阿蘭,不曉得誰不待見誰呢!說完,向後轉,提兜,挺胸,正步走,昂然走出阿蘭家的木樓。
三個老農民,被“猴子”這一連串動作,耍得一愣一愣的,等愣過神來,未來女婿已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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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蘭之前,我們村不懂愛情。說媒、定親, “做大人” <結婚>,這中間沒有男女青年什麼事,只有做完“大人”,進洞房了,他們的事才可以開始。可以說,我們村是漢民族古老婚嫁文化最忠實的繼承人、最得力的保護者。稍有歷史常識的人,應該不會說我是在自誇吧?
阿蘭的出現,對我們村而言,其意義、其影響,絕不亞於張生與崔鶯鶯對中國婚史的意義和影響。只是我不知道,當張崔二人眺望近七百年的身後,居然有個叫阿蘭的村姑步他們的後塵,而且結局比他們更糟,不知將作何感想。一成不變的是日月星辰,變幻的是世俗人心,如果天人合一,是我們民族偉大的文化傳統,則阿蘭的所為,無疑是替天行道了。
先驅者的價值,是用自己的鮮血沖洗出一條讓後人辨識的路標,就如潭嗣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自覺的犧牲,有意的示範,是真正的、幸福的先驅者,只要後繼有人,民族不滅,他永遠是後人仰望的里程碑。
而阿蘭,她知道什麼呢?生前與死後,她都只是一個短暫的話題。荒冢一堆誰人識,付與青山留罵名,可她連罵的人都沒有了。
但阿蘭無疑是她那個時代的幸福者,因為她不僅知道、並且品嘗到了愛情的滋味。今天追憶起來,也是我唯一感到欣慰的。不過愛情是她和部長兩個人私下、地下的事,外人無由知其詳。我們只看見他們常常形影相隨,我們只聽見老竹炮常常夸洪部長,說,他對阿蘭是真好,阿蘭每次進城開會辦事,都住部長家;阿蘭一身上下,都是部長媳婦給買的。還說,洪部長天天教阿蘭讀書、識字呢。老竹炮自得之心溢於言表,而阿蘭,因多了愛情的雨露、少了日曬雨淋,不僅更水靈,也初染城裡人的色彩了。
老竹炮憑自己的陰陽之學、閱世之心,以為讀真、讀懂了那個年輕的洪部長,所以放心地把孫女託付給他。正所謂老馬失蹄,可憐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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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竹炮看到了他不該看到的一幕,而阿蘭的“猴子”,則做了他該做的事,一個少女的多姿夢幻之舟,就這么沉淪了。
本想就此結束這一章,因為阿蘭的愛情曲,實在是山村野調,本能、原始、即興,並且是無譜之曲、無詞之歌,就如山嵐溪霧,聚一時之精華,乘一時之快罷了。她的委身相托,我想也並非全然是愛的驅使,左不過一個山村十七歲少女,對山外世界的嚮往、對貧窮勞累的摒棄、對一個來自上層男人的信賴!我之所以還要說幾句,是因為我聯想到了今天,如果阿蘭晚生四十年,以她的“頂水”資本,她即使不能榮華富貴,也當是“小姐”“二奶”的班頭吧?
但阿蘭被拖回家囚禁了。
打發走弟弟,阿蘭立刻去找她敬愛的部長,請示對策。部長給了她什麼高招,我們不知道,我們後來只是聽說,她在部長房間裡,正和部長“做一處”時,被趕來的祖父、父母撞上了。
羞辱、悔恨、憤怒的老竹炮,幸好當場暈倒, 並幾天后撒手人寰,他沒有看到他引以自豪的愛孫女的最後結局。算盡人間陰陽事,屈膝愧對祖先魂,老竹炮僅僅抱恨而已。
阿蘭成為家囚,是父母向“猴子”及其家人的一種歉意宣示:從今後我們將嚴加管束女兒,交給你們一個完整的女兒身。
可是天道不可犯,自然規律不可違,家,可以關住阿蘭的身子,卻無法抑制在她體內蓬勃生長的新的生命。
這個未知的新生命,將是他<她>父母美好愛情的猶大,就如人生的“原罪”,無論是否來到這個世界,罪已經注定了。

第三章 阿蘭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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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蘭被父母領回並被囚禁在家,開始的時候,那位部長並不緊張,因為他知道,父母是不會出賣女兒的。他擔心的是那位“猴子”,會不會去上級告他呢?不過他也不怕,因為“猴子”沒有任何證據。至於阿蘭的處境,他認為不過是父母一時之怒,過幾天自然煙消雲散。苦嶺村他是不能再去了。
不過“猴子”後來還是讓他吃了些苦頭。他不是我想說的人物,從此讓他走遠吧。
阿蘭父親料理完老竹炮的後事,便想帶著女兒去找親家登門道歉,可是阿蘭死活不肯去,再則聽說女婿已返回部隊,也就作罷。
阿蘭又回到了從前,白天下地幹活,只是夜晚和閒暇時一步也不許離開家門。那時侯公社有下鄉的電影隊,個把月就會來大隊部所在地放映一次“樣板戲”之類的電影,這是農村唯一可期盼的娛樂,更是年青人的節日。吃完晚飯,小伙子、姑娘、年輕的媳婦門相邀著,打著手電筒或舉著火把,興高采烈地往大隊部奔去。從前的阿蘭,常常是姑娘媳婦們的組織者、領頭羊,現在,她只能站在自家的鐵窗里,望著同伴們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獨自垂淚了。
我那時也沒有資格參加這類的“節日”活動。因為我們村去大隊部有六七里路,山路崎嶇,還要過一道沒有橋的小溪,養父說我太小,不許我去,除非二哥肯帶我。可我二哥對看電影一點興趣都沒有,有一次實在是被我纏不過,勉強帶我看了一次。回來的路上二哥很生氣,說,就電光照著一塊白布,哪裡有什麼影?我以後再不看了!後來我才知道,我二哥眼睛高度近視,他又不可能有眼鏡,又去的遲了,只能站在遠遠的地方,他能看到什麼影呢。
又是一個看電影的夜晚,村里顯得特別的冷清,我便去找阿蘭的小弟玩。阿蘭小弟和我同年,國小一二年級時與我同桌,我們挺要好。後來我輟學,他還繼續念書,偶爾也會來找我玩。
“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 歌聲突然中斷,只聽見阿蘭哭泣著說,不讓我出門、看電影,唱歌也不行啊!又聽見阿蘭父親低聲吼道,死不要臉的雜貨,把阿公都氣死了,你不哭,還騷不夠啊!
夜,復歸於沉寂,阿蘭家的燈火已經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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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蘭身上的“海雷”終於要跳出來了。
我們那一帶有一種自然現象,每年的春夏季節,常常能聽到一種類似於雷電的響聲,它不是從天上傳來,而是來自於山外遙遠的海洋,聲音雄渾而沉悶,就如憤怒的巨人發出的喘息、但被某種神力罩住了。村人無法解釋這一自然現象,便稱之為“海雷” 。村人說,海雷一旦跳出海面,也就是人間的災難。而阿蘭體內,正孕育著這種可怕的東西。
沒有哪一種神力,可以罩住阿蘭身體可怕的變形,往日如山間修竹一般高挑的身子,已化作熱帶雨林中的棒槌樹。那象徵女性高傲、神聖的聖母之形啊,不合時宜的出現,是多么的骯髒、猥褻!
阿蘭已經茫然而麻木了。那晚我去她家,她是看到我的,可她全然沒有了平日的友好、熱情,昏暗的煤油燈下,我只看見那張灰黑的臉,掩埋在蓬亂的長髮里,抽咽聲中,她不知對誰說了一句,可當城裡狗,永遠別做苦嶺人!
少年兒女,是父母心頭永遠的愛與痛,在阿蘭身體變形開始、而精神麻木日漸深沉的時候,她的父母卻陷入了與日俱增的巨大惶恐中,因為這不僅僅是兒女婚嫁的事,更牽連到家門榮辱,關係到先人的安息、後人的立命。
陷入絕境的阿蘭父母,只有向神佛求救了。一天夜裡,阿蘭父親偷偷跑到福山寺,寺院早已荒蕪、頹敗,但寺里還住著一個不知歲月幾何的老和尚。老和尚聽完阿蘭父親的跪訴,只說了九個字:西北方有一洞可全身。阿蘭父親沒有聽明白,再跪求菩薩:請救救我女兒!老和尚閉目拜手道: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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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的偈語,阿蘭父親苦思不得其解,但阿蘭母親一聽就明白了。阿蘭母親信佛、拜佛,悟性自然不同凡俗。第二天一大早,阿蘭母親拉上自己丈夫,往西北方向的深山老林探險去了。他們要去尋找老和尚所指的那個洞,那個能救女兒於身敗、能挽家族於名裂的仙洞。
這是我許多年以後才知道的。當時,我們只發現阿蘭失蹤了,白天,田園裡沒有了她的身影,夜晚,也再聽不到她的淒涼歌吟。阿蘭,象是被“北風”吹散了,或化作了朝露暮靄、山澗潛流,誰知道呢?
一天,我問阿蘭小弟,你姐甚個沒了?他遲疑了一下說,我阿母說去外婆厝了。
我們知道阿蘭的外婆家在很遠的外省,但她母親從沒回過娘家,也不見有娘家親人來過。我養父說,阿蘭母親是老竹炮路上檢來的,才一粒子大,早沒了後頭家了。
但我願意相信,阿蘭姐去她外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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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後的一天深夜,我在睡夢中被一陣陣悽厲的哭聲驚醒,是阿蘭的母親在哭叫、呼喊!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聽到如此撕裂人心、如此震撼天地的婦人之哭<第一次是我母親哭小弟>,所謂悲痛欲絕,莫過如此吧?
大概全村的大人都集中在阿蘭家,我養父也去了。
一家有難,全村共赴,這是聚族而居最大的好處,無論天災人禍、生老病死,一時之難,全村人都會伸出援助之手;平日裡,因貧窮而爭寸土之利、因愚莽而相毆、以及說不清的恩恩怨怨 ,都在苦難、災難襲來的那一刻消失了。我痛惜於故鄉的貧窮愚昧,我感動於斯人的淳樸鄉情,所以一生的夢繞魂牽,我無悔於做那山野深處的子孫。
養父回來,天已經快亮了。看我沒睡,正睜著眼睛看他,養父輕輕嘆息著,說,阿蘭死了。
阿——蘭——死——了!?頂水的阿蘭沒了!?伊甚個甚個甚個就沒了?
阿蘭是死了,沒了,而且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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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蘭不僅死了,並且是多種組合的“歹死” ,翻譯為共同語,就是惡死吧。我們那裡列入惡死的幾種類型,她基本占全了。她是未出嫁的女子,其一也;她未及十八歲,其二也;她死在荒山野洞裡,其三也;她死於分娩……
我不想再寫下去了。一個山野村姑的死亡,無論是怎么死的,真的不算什麼,也許還是一種生命可遇不可求的幸運,沒有衰老、沒有醜陋,永遠和埋葬她的青山相偎,永遠是綠色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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