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一九五零年代初,愛爾蘭東南部小鎮恩尼斯科西。小鎮姑娘艾麗斯與許多同齡人一樣,找不到工作,前途茫茫。所以突然有一天去美國工作的機會降臨時,人人心裡都知道,她必須去。艾麗絲告別親人和家鄉,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布魯克林,住進擁擠的集體公寓。這裡有房東太太挑剔的目光,有其他租房的姑娘微妙的妒忌和猜疑,令她愈發感到孤獨。
全新的生活節奏令艾麗絲漸漸淡忘背井離鄉的痛楚——白天在百貨商店當營業員,晚上到大學夜校進修,周五的傍晚還去教堂聚會、跳舞——她覺得自己獲得了某種新的快樂。正當她陷入熱戀之中時,家鄉來的訊息令她必須趕回家;她將面臨的,不是回歸過去的生活,而是必須在家鄉新的生活與布魯克林奮鬥、紮根的未來之間,做出抉擇。
《布魯克林》是一個關於漂泊與回歸、摯愛與痛失、個人的自由與責任的故事,沉靜、細膩而溫柔。托賓創造了令人難忘的女主人公艾麗絲·萊西,也創作出一部感情飽滿的傑作。
作者簡介
科爾姆·托賓Colm Tóibín,是具有國際聲譽的愛爾蘭當代著名作家,兩部長篇小說《黑水燈塔船》、《大師》先後入圍布克獎決選名單,最新長篇小說《布魯克林》也入圍2009年度布克獎,並獲得2009年科斯塔年度小說獎。
托賓1955年生於愛爾蘭東南部一個積極投身愛爾蘭獨立運動的家庭。他畢業於都柏林大學,主修歷史和英文。1975年大學畢業後即赴巴塞隆納,在那裡以教授英語為生。1978年回到愛爾蘭後,他重回母校攻讀碩士學位,但因忙於新聞寫作工作而沒有完成論文。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托賓曾投身新聞業,擔任愛爾蘭新聞月刊《麥吉爾》編輯,並遊歷南美。
自1990年發表處女作小說《南方》以來,托賓已出版六部長篇小說、一部短篇小說集、一部戲劇和多部遊記、散文集等非虛構作品,主編《企鵝版愛爾蘭小說選》。
托賓的作品主要描寫愛爾蘭社會、移居他鄉者的生活、個人身份與性取向的探索與堅持等。托賓文筆優雅恬淡,內斂含蓄,被譽為“英語文學中的語言大師”。
托賓目前任教於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在美國、愛爾蘭生活。
譯者簡介
柏櫟,復旦大學英美文學博士在讀,譯有《大師》等書。筆名穆白,偶有閒文見於《書城》《譯文》等報刊。
內容試讀
《布魯克林》
第一章
弗萊瑞街的房子,樓上的起居室,艾麗絲·萊西坐在窗前,看到姐姐邁著輕快的步伐下班了。艾麗絲望著羅絲穿過街道,從陽光下走到暗處,挎著她在都柏林克萊瑞百貨商店 促銷時買來的新皮包。羅絲肩披乳白色開襟羊毛衫。她的高爾夫球桿在大廳里。艾麗絲知道,幾分鐘後,會有人來接姐姐,她不到夏夜消磨殆儘是不會回來的。
艾麗絲的簿記課程即將結束。她腿上擱著本會計系統的書,身後桌上有一本分類賬,她的作業就是把一家公司的日常交易記錄在借方和貸方的欄目上,上周在職業學校,她已經給這家公司做好了詳細筆記。
艾麗絲一聽到前門開了,就下樓去。羅絲站在大廳里,臉前舉著一面化妝鏡,細細地端詳自己,塗口紅和眼影,然後在大廳的全身鏡里瞄一眼自己的整體形象,理一理頭髮。艾麗絲默默看著姐姐潤過唇,又照了一回化妝鏡才把它收起來。
她們的母親從廚房來到大廳。
“羅絲,你真漂亮,”她說,“你會是高爾夫俱樂部之花啦。”
“我快餓死了,”羅絲說,“可沒空吃飯。”
“等會兒我專門為你做飯,”母親說,“艾麗絲和我現在要去吃飯了。”
羅絲伸手從包里拿出皮夾子。打開,取出一先令紙幣放在衣帽架上。“如果你要去看電影就用。”她對艾麗絲說。
“那我怎么辦?”她母親問。
“她回家後會告訴你故事情節的。”羅絲回答道。
“說得好聽!”母親說。
三人都笑起來,這時她們聽到一輛車開到門口,按了按喇叭。羅絲拿起高爾夫球桿就走了。
後來,母親洗碟子,艾麗絲擦碟子,這時候又響起了敲門聲。艾麗絲去應門,看到一位姑娘,是她在教堂旁邊的凱莉雜貨店裡認識的那位。
“凱莉小姐叫我捎個口信給你,”姑娘說,“她想和你碰個面。”
“是嗎?”艾麗絲問,“她有沒有說是什麼事?”
“沒說。你今晚就過去吧。”
“但她為什麼找我呢?”
“天啊,我不知道,小姐。我沒問過她。你要我回去問問她嗎?”
“不用,沒事兒。但你確定這口信是捎給我的?”
“是的,小姐。她叫你去找她。”
艾麗絲已經決定改日再去看電影,又厭煩了分類賬,於是換了裙子,穿上羊毛衫,離開家門。她沿著弗萊瑞街和拉夫特街,走到集市廣場,又沿著山坡往教堂方向走去。凱莉小姐的店已經打烊,艾麗絲敲了敲旁邊通往二樓的門,她知道凱莉小姐就住在樓上。來開門的是早先去過家裡的小姑娘,她讓艾麗絲在客廳里等著。
艾麗絲聽到樓上人的說話和動作,接著小姑娘下來了,說凱莉小姐很快就會過來。
她見過凱莉,母親不在她店裡買東西,因為價錢太貴。她覺得母親不喜歡凱莉小姐,雖然她想不出理由。據說凱莉小姐賣的火腿是鎮上最好的,純奶油也是最好的,包括乳酪在內的所有貨品都是最新鮮的,但艾麗絲覺得自己並沒有來過這家店,只在經過時朝里張望一眼,見過櫃檯後的凱莉小姐。
凱莉小姐徐徐走下樓梯,走進客廳,開了盞燈。
“嗯。”她說,接著又嗯了一聲,好像在打招呼似的。她面無笑容。
艾麗絲正想說自己是被叫來的,想禮貌地問一下這個時間來是否妥當,但凱莉小姐將她從頭打量到腳的目光,堵住了她的嘴。凱莉小姐這種態度,艾麗絲尋思會不會是因為她被鎮上某人冒犯了,然後錯怪到自己頭上。
“你來了。”凱莉小姐說。
艾麗絲注意到衣帽架上靠著好多把黑色雨傘。
“我聽說你沒工作,但頭腦對數字很靈光?”
“是嗎?”
“喔,整個鎮子,不管是誰都來店裡,我什麼都知道。”
艾麗絲想,這是不是暗指她母親一直在另一家雜貨店買東西呢,但她吃不準這點。凱莉小姐的厚鏡片使得她臉上的表情難以琢磨。
“每個星期天,我們這裡都忙得腳底朝天。當然了,別家都不開門的。我們什麼樣的顧客都有,脾氣好的,壞的,無所謂的。按照常規,我七點彌撒之後就開門,從九點彌撒結束直到十一點彌撒尾聲,店裡擠得水泄不通。我有瑪麗幫忙,但她老是反應遲鈍,所以我在找一個利索人,要認識大伙兒,還能找對零錢的。但注意了,只在星期天。其他時間我們忙得過來。有人推薦你來。我打聽過你的情況,每周七先令六便士,大概能幫襯點兒你母親。”
艾麗絲髮現,凱莉小姐說起話來,每句話末尾都緊抿著嘴,好像有人怠慢了她。
“我的話說完了。這個星期天你就可以開始了,但你明天就得來熟悉價目表,我們會教你怎么用秤盤和切片機。你得把頭髮扎在後面,再去丹·波爾格店或者伯克·歐李瑞店買一件好點的工作服。”
艾麗絲已經把這次談話儲存起來打算回去倒給母親和羅絲聽了。她希望自己能想出幾句聰明話來對凱莉小姐說,而不是一副昭然無禮的樣子。但她一直沉默著。
“嗯?”凱莉小姐問。
艾麗絲意識到自己沒法拒絕這份工作。有總比沒有好,畢竟,目前她就是什麼工作都沒有。
“啊,好的,凱莉小姐,”她說,“只要您樂意,我隨時開始乾。”
“星期天你可以去參加七點彌撒。我們都這樣,等彌撒結束就開門。”
“真不錯。”艾麗絲說。
“那么,明天來吧。如果我忙著,我會讓你回去,或者你可以在等待的時間裡裝一下糖,如果我不忙,我會把整套事務都教給你。”
“謝謝您,凱莉小姐。”艾麗絲說。
“你母親會高興你有活幹了。還有你姐姐,”凱莉小姐說,“我聽說她高爾夫球打得很好。那么現在就乖乖回家吧。你可以走了。”
凱莉小姐轉過身,緩緩地上樓了。艾麗絲回去時,想到母親確實會高興她找到了賺錢的路子,但羅絲會覺得在雜貨店站櫃檯的工作配不上她。她尋思著羅絲會不會對她直言這一點。
回家路上,她去了閨蜜南希·伯恩家,發現她們的朋友安妮塔·歐布里安也在。伯恩家的底樓只有一個房間,同時作廚房、餐廳和起居室。很顯然南希有什麼新聞要分享,而安妮塔貌似已經略知一二。艾麗絲一來,南希就藉口出門散步,以便她們可以去說悄悄話。
“出了什麼事?”她們一到街上,艾麗絲就問。
“先離家一公里,我們再說話,”南希說,“我媽媽有些覺察,但我沒告訴她。”
她們沿弗萊瑞山街往東走,穿過米爾公園路,來到河邊,沿著散步道向林伍德走去。
“她和喬治·謝里登約會了。”安妮塔說。
“什麼時候?”艾麗絲問。
“星期天晚上,在‘雅典娜神廟’ 的舞會上。”
“我以為你不會去的。”
“我是不想去,可還是去了。”
“她整晚都在和喬治跳舞。”安妮塔說。
“我沒有,只跳了最後四支舞,後來他步行送我回家。但大家都看見了。我奇怪的是你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你還會跟他見面嗎?”艾麗絲問。
“我不知道,”南希嘆了口氣,“也許我只能在大街上遇到他了。昨天他開車從我身邊經過,按了按喇叭。如果之前舞會上有別的人,我是指他那類的人,他會去和她跳舞的,但那裡沒有。他和吉姆·法瑞爾一起來的,但那人只是杵在那裡看我們。”
“如果他母親知道了,不知道會說什麼,”安妮塔說,“他母親很嚇人的。我討厭在喬治不在的時候去她店裡。我母親讓我去買過兩片鹹肉,那老傢伙跟我說,她家鹹肉不賣兩片的。”
艾麗絲告訴她們,她得到了一份在凱莉小姐店裡的工作,每周日去。
“我希望你已經告訴她該怎么辦。”南希說。
“我說我肯乾的。這沒壞處。這意味著我可以用自己的錢陪你去雅典娜神廟,免得你被別人盯上。”
“不是這樣的,”南希說,“他人很好呢。”
“你打算再跟他見面?”艾麗絲又問了一遍。
“星期天晚上你和我一起去嗎?”南希問艾麗絲,“他不一定會在那兒,安妮塔沒法去,但如果他在那兒,又不邀請我跳舞,甚至不看我一眼,我就需要安慰了。”
“我可能會在凱莉小姐店裡幹得太累了。”
“但你會去的,對嗎?”
“我好多年沒去那裡了,”艾麗絲說,“那些鄉下人我個個討厭,鎮上人更糟糕。一半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想把你帶到製革巷 去。”
“喬治不是那樣的。”
“他那么自命不凡,才不會去製革巷那一帶呢。”安妮塔說。
“也許我們會問問他,他是否考慮將來賣兩片的鹹肉。”艾麗絲說。
“什麼都別跟他說,”南希說,“你真要去為凱莉小姐工作嗎?那可是賣鹹肉的。”
接下來兩天,凱莉小姐帶艾麗絲熟悉了店中所有的物品。每次艾麗絲想拿張紙來記錄茶葉的不同品牌、包裝盒的各種型號,凱莉小姐就告訴她寫下來只是浪費時間,最好記在心上。她說,菸葉、黃油、茶葉、麵包、瓶裝牛奶、盒裝餅乾、熟火腿和醃牛肉是迄今為止星期天最熱銷的貨,挨下來就是沙丁魚罐頭、鮭魚罐頭、橘子罐頭和梨罐頭,以及水果色拉、罐裝雞肉、火腿醬、三文魚醬、奶油色拉。她先把每種東西拿給艾麗絲看,再告訴她價格。當她覺得艾麗絲已經記住這些價格時,就繼續講別的貨,比如盒裝新鮮奶油、瓶裝檸檬水、番茄、萵苣葉、新鮮水果和大盒冰激凌。
“你不介意的話,現在有人星期天來這兒找他們應該在工作日買的東西。你能怎么辦呢?”凱莉小姐不滿地扁著嘴,列出肥皂、香波、衛生紙和牙膏,並說出不同的價格。
她補充道,有些人也會在星期天來買幾包糖、鹽,乃至胡椒粉,但不會買很多。甚至有人會來找金糖漿,或者小蘇打、麵粉,但這些東西大多是在星期六賣的。
凱莉小姐說,常有小孩來買朱古力、太妃糖、袋裝果子露或娃娃軟膠糖,男人則來買散裝煙和火柴,瑪麗會應付這些事兒,但她不擅長大宗訂購,也記不住價格。凱莉小姐繼續說,店裡人多的時候,她老礙事,而不是幫忙。
“我沒法阻止她莫名其妙地瞪著人家看。甚至對一些常客。”
艾麗絲看到,店裡的貨物打理得很好,有許多不同品牌的茶葉,其中有些非常昂貴,而所有的價格都超過弗萊瑞街的海耶斯雜貨店、拉夫特街的L&N雜貨店,以及集市廣場的謝里登店。
“你要學會怎么包裝糖,怎么包麵包,”凱莉小姐說,“嗯,這是瑪麗難得會做的事,老天幫忙。”
這幾天艾麗絲在店裡受訓的時候,每當有顧客進門,她就發現凱莉小姐的態度不同。有時候她一言不發,只是咬牙站在櫃檯後,那架勢像在說很不樂意那顧客來她店裡,恨不得對方立刻就走。而有些人她則對之乾笑,用極其忍耐的目光打量他們,收錢的動作像是施捨很大的恩惠。還有一些顧客,她熱情地招呼他們的名字。其中很多人都在她那兒記賬,並不付現金,但她在分賬本上記錄時,會問候人家身體健康,聊幾句天氣,評一下火腿、鹹肉的質量,或者是貨架上各式各樣的麵包,從蘇格蘭麵包、鴨肉麵包到葡萄乾麵包。
“我正在教這位年輕小姐。”她對一位顧客說道。她對這位顧客的評價似乎在其他人之上,那是一個剛燙過髮捲的女人,艾麗絲從沒見過。“我正在教她,我希望她要非常積極才好,因為瑪麗——上帝保佑她——很積極,但那無濟於事,甚至比無濟於事還不如。我希望她聰明伶俐並且靠譜,但這世道你沒法拿愛和金錢換來這些。”
艾麗絲看了看瑪麗,她正不安地站在收銀機旁側耳傾聽。
“但上帝造出各種型號的人。”凱莉小姐說。
“喔,你說得太對了,凱莉小姐,”燙髮女人邊說邊往自己的束繩袋裡裝著食品雜貨,“抱怨是沒用的,對吧?當然囉,我們難道不需要掃大街的嗎?”
星期六,艾麗絲從母親那裡借來了錢,去丹·波爾格店買了一件深綠色的店員服。當晚她問母親要了鬧鐘。她早晨六點就得起床。
由於跟艾麗絲年紀最接近的傑克已隨兩個哥哥去了伯明罕,她就搬進了哥哥們的房間,讓羅絲獨住一間,母親每天都會打掃那間屋子。母親的退休金不多,她們的生活都倚仗羅絲,她在大衛磨坊公司上班,她們絕大多數的開支都用她的工資。其他的零碎支出則靠在英國的哥哥們。羅絲每年兩次趁商店打折季去都柏林,一月份帶回來新大衣和套裝,八月份帶回來新連衣裙、新毛衣、短裙和襯衫,羅絲總是買那些她認為不會過時的款式,然後放到明年再穿。羅絲的大多數朋友都已結婚,不少是孩子都已經長大的半老徐娘,或者就是丈夫在銀行工作的,她們有時間在夏夜去打高爾夫球,或者在周末混合雙打。
艾麗絲想,已經三十歲的羅絲,年復一年,艷光照人,雖然已有過數任男友,卻依然單身。她說自己的生活比許多推著嬰兒車過大街的老同學都好得多。艾麗絲很為姐姐驕傲,因為羅絲極為關愛自己的形貌,對鎮上和高爾夫俱樂部的朋友也很是關照。她知道羅絲曾經想幫她找個坐辦公室的工作,她學簿記和初級會計課程,是羅絲買的書。但她也知道,至少在目前的恩尼斯科西 ,無論資質多好,也找不到工作。
艾麗絲沒有告訴羅絲,她從凱莉小姐那裡得到了工作,但她在受訓期間,卻把所有的細節都倒給母親聽,母親樂不可支,還讓她把某些事情再講一遍。
“那個凱莉小姐,”母親說,“跟她媽媽一樣壞,那裡一個工人告訴我,那女人是邪惡的化身。她結婚前,不過是羅徹家的女僕罷了。凱莉店以前是雜貨店兼作旅館,如果你為她工作,甚至是住在那裡,在店裡談生意,她都會露出邪惡嘴臉。當然,除非你有大把的錢,或者是神職人員。”
“我在那裡乾到找到更好的工作為止。”艾麗絲說。
“我告訴羅絲時,就是這么對她說的,”母親回答說,“如果她對你有話說,你別理她。”
然而羅絲從未提起艾麗絲即將在凱莉小姐店裡工作的事,反而送給艾麗絲一件她自己不常穿的淺黃色毛衣,一個勁說這顏色她穿不好看,更適合艾麗絲。她還給了她口紅。周六晚,她很遲才回家,沒見到艾麗絲。雖然南希和安妮塔去看電影,艾麗絲為了能精神抖擻地去上她在凱莉小姐店裡的第一個星期天的班,早早上床了。
多年以來,艾麗絲只有過一次做七點彌撒的經歷,那是一個聖誕節的早晨,當時父親還在世,哥哥們也在家。她記得,大家都還在睡夢中的時候,她和母親躡手躡腳地走出家門,把禮物留在樓上起居室的聖誕樹下,等羅絲、哥哥和父親起床後正準備打開禮物時,她們才回來。她記得鎮上的黑暗、寒冷和美麗的空寂。現在,鬧鐘敲響六點四十分時,她離開家門,工作服放在手提包里,頭髮紮成馬尾。她沿著街道向大教堂走去,確保自己有充裕的時間。
她記得在那個幾年前的聖誕節早晨,大教堂中央走道座無虛席。女人們要在廚房乾一上午的活,所以希望早些開始。但現在那裡幾乎沒有人。她四顧尋找凱莉小姐,但直到領聖餐,才發覺自己一直坐在凱莉小姐對面。她看著她雙手合十,垂目走過中央走道,身後跟著戴黑色披肩的瑪麗。她想,她們一定齋戒了,因為她自己也齋戒了,她尋思著她們何時才能用早餐。
彌撒結束後,她決定不在教堂庭院裡等凱莉小姐,而在報亭旁逗留,看他們把一捆捆的報紙打開,然後她去店外等。凱莉小姐來的時候,沒和她打招呼,也沒笑容,只是徑直走向邊門,叫艾麗絲和瑪麗等在外頭。等她開了大門,亮了燈,瑪麗走到店鋪後間,將大麵包拿到櫃檯上來。艾麗絲髮覺這是昨天的麵包,星期天是不送麵包的。她看凱莉小姐打開一卷新的黃色粘紙,用來引蒼蠅,並叫瑪麗站在櫃檯上,把粘紙貼到天花板上,換下粘滿了蒼蠅的舊紙片。
“沒有人喜歡蒼蠅,”凱莉小姐說,“特別是在星期天。”
不久,有兩三人到店裡來買煙。雖然艾麗絲已經穿上了店員服,凱莉小姐還是讓瑪麗去接待。顧客走後,凱莉小姐叫瑪麗上樓去泡一壺茶,送到報亭去換一份報紙,艾麗絲明白這是免費的《星期天報》。凱莉小姐把報紙折起來放在一邊。艾麗絲注意到凱莉小姐和瑪麗都不吃不喝。凱莉小姐催促她去後間。
“那裡的麵包,”她指著一個桌子說,“是最新鮮的。昨晚才從斯塔福德店運來,但只賣給特定的顧客。所以你不管做什麼都別動那些麵包。其他的麵包對絕大多數顧客來說都夠可以了。我們已經沒番茄了。那些番茄不能賣,除非我下明確的指示。”
九點過後,第一群人擁進來。想買香菸和糖果的人似乎知道該去找瑪麗。凱莉小姐站在後面,一邊盯著大門,一邊盯著艾麗絲。她核查艾麗絲寫下的每一個價格,簡潔地提醒她記不住的幾個,她把價格都寫下來,等艾麗絲算好總價後,她自己再算一遍,她要看過艾麗絲收的錢後,才允許她給客人找零。同時,她招呼某些客人的名字,讓他們過來,叫艾麗絲停下手頭的工作接待他們。
“喔,普倫德加斯特夫人來了,”她說,“新來的姑娘會招呼您的,瑪麗會幫您把東西都拿到車上。”
“我得把這事先做完,”艾麗絲說,只差幾件東西她就能完成一份訂單了。
“喔,瑪麗會做的。”凱莉小姐說。
此時櫃檯前已經排了五個人。“我是下一個。”凱莉小姐去後間拿麵包時,一個男人朝她喊道。
“現在我們忙得不可開交,你得再等等。”
“但我是下一個,”男人說,“那個女人卻輪到我前面了。”
“那你想買什麼?”
男人拿出張貨物單。
“艾麗絲會招呼你的,”凱莉小姐說,“但得等到墨菲夫人之後。”
“我也排在她前頭。”男人說。
“我想你搞錯了,”凱莉小姐說,“艾麗絲,趕快,人家等著呢。沒人有一天工夫等,他是下一個,排在墨菲夫人後邊。那個茶葉你找了多少零錢?”
就這樣一直持續到將近一點。中間沒有休息,不能吃喝,艾麗絲快餓死了。大家買東西都不排隊。凱莉小姐告訴幾個顧客,她有又好又新鮮的番茄,其中兩位還是羅絲的朋友,她們和艾麗絲熟悉地打招呼。凱莉小姐親自稱了番茄,似乎有些詫異艾麗絲認得這些顧客,但她對其他人堅決地說今天番茄賣完了。對有些顧客,她毫不掩飾,有點自豪地捧出新鮮麵包。艾麗絲知道,原因是鎮上沒有一家店像凱莉小姐店這么百貨齊備,又在星期天開門,但她仍然感覺到大家來這兒是習慣使然,他們不介意等待,喜歡這種熙熙攘攘。
雖然那天艾麗絲打定主意不在家裡的餐桌上提起她在凱莉小姐店裡的新工作,除非羅絲率先提起。但她還是情不自禁,大家一坐下來,她就開始描述這個上午了。
“那店我去過一次,”羅絲說,“是從彌撒回家的路上,她先給瑪麗·德拉亨特買,再輪到我。我轉身就出去了。而且那裡有股子味道。我想不出是什麼。她很會指使人,是吧?她是從修道院出來的。”
“她父親還好,”母親說,“她卻沒遺傳到,因為她母親,我跟你說過的,艾麗絲,是邪惡的化身。我聽說,有個女僕燙傷,她甚至不讓她去看醫生。內莉剛學會走路,就在她母親手下幹活。她從來不見天日,這才變成這樣。”
“內莉·凱莉?”羅絲問,“真是她的名字?”
“她在學校里不是這個名字。”
“那是什麼?”
“人人都叫她刺毛女凱莉。修女也管不住我們。我對她記得很清楚,她比我小一兩歲。老是有五六個女孩子跟著她從仁慈修道院裡出來,喊著‘刺毛女’。她這么瘋也不奇怪。”
片刻靜默中,羅絲和艾麗絲思考著這句話。
“有點哭笑不得。”羅絲說。
飯間,艾麗絲髮現自己能模仿凱莉小姐的聲音,姐姐和母親笑了起來。她想,是否只有自己才記得傑克——她最小的哥哥,老愛模仿星期天的布道、收音機里的體育比賽評論員、學校里的老師,還有鎮上的很多人,她們也老是笑。她不知道,自從傑克隨大家去了伯明罕後,這是否是她們第一次在餐桌上樂開懷。她很想說說傑克的事,但她知道這會讓母親很難過。即使他寫信過來,大家也是默不作聲地傳閱。於是她繼續模仿凱莉小姐,直到有人來找羅絲去打高爾夫球,而艾麗絲和母親就擦桌洗碟。
晚上九點,艾麗絲去南希·伯恩家,心知自己並沒有好好打扮。她洗過頭髮,穿上夏季的連衣裙,但覺得自己看上去很不入時。她暗自打算,如果南希和喬治·謝里登跳舞超過一支的話,她就自己回家。她很高興羅絲走之前沒看到她,這樣她就能整理一下髮型,塗點化妝品,大致把自己弄得好看些。
“好,我們約定,”南希說,“誰都不看喬治·謝里登,他可能會和橄欖球俱樂部的一大群人在一起,也可能壓根不會來。他們經常在禮拜天晚上去考鎮。所以我們得好好聊天。我不會和任何人跳舞,免得他來看到。所以如果有人來請我們跳舞,我們就站起來到女廁所去。”
南希最終還是把上周日與喬治·謝里登跳舞的事告訴了母親和姐姐,她得到了幫助,但顯然也找了不少麻煩。她前天去做了頭髮。她穿了一件以前艾麗絲只見過一次的藍色連衣裙,眼下正在浴室鏡子前化妝,而她母親和姐姐進進出出,對她提出建議,評頭論足,欣賞讚美。
她們默默地從弗萊瑞街走到教堂街,轉過城堡街,進入雅典娜神廟樓上的大廳。艾麗絲一點也不奇怪南希的緊張。一年前,南希的男友深深傷害了她,某個晚上帶著另一個姑娘在與這裡相似的大廳里,整晚上都與那姑娘在一起,無視坐在旁邊看著的南希。後來他去了英國,中途短暫回家,為了與那晚和他在一起的姑娘結婚。喬治·謝里登不僅相貌英俊,有輛汽車,還有個店鋪,在集市廣場的生意蒸蒸日上。在他母親身後,他可以全額繼承這家店鋪的遺產。艾麗絲和南希環顧舞廳,假裝她們並沒有在尋找某個人,艾麗絲心想,對於在巴特爾大麥燻肉店站櫃檯的南希而言,與喬治·謝里登約會就像一場美夢,她不願從中醒來。
好幾對男女在跳舞,有幾個男人站在大門旁。
“他們看起來像是在家畜集貿市場一樣,”南希說,“天吶,我討厭這種髮油。”
“如果有人過來,我就會立刻站起來,”艾麗絲說,“然後你告訴他們,你要和我去洗手間。”
“我們應該戴酒瓶底眼鏡,長齙牙,頭髮油膩膩的。”南希說。
舞廳里人漸漸多了,但沒有喬治·謝里登的影子。有人走過大廳來請女人跳舞,但沒有人走向南希或艾麗絲。
“我們要變成出名的壁花了。”南希說。
“還有更難聽的說法呢。”艾麗絲說。
“啊,行啊,你可以叫考特納庫迪公車 。”南希答道。
她們笑停當了,再次環顧舞廳,這時其中一個又開始嘻嘻哈哈,結果另一個也笑了起來。
“我們的樣子肯定瘋了。”艾麗絲說。
突然,身邊的南希嚴肅起來。艾麗絲望向賣飲料的吧檯時,看到喬治·謝里登、吉姆·法瑞爾和他們幾個橄欖球俱樂部的朋友來了,還帶著一群年輕姑娘。吉姆·法瑞爾的父親在拉夫特街上開一家酒吧。
“原來如此,”南希小聲說,“我要回家了。”
“等等,別這樣,”艾麗絲說,“我們去洗手間最裡面的位置,商量一下怎么辦。”
她們等了一會,就穿過空無一人的舞池。艾麗絲覺得喬治·謝里登已經看到她們了。在洗手間裡,她叫南希什麼都別做,只是等著,到下一支舞曲進入高潮時,她們再出去。一切依計畫行事,艾麗絲掃了一眼喬治和他朋友的位置,卻和喬治眼神相撞。她們尋找座位時,南希的臉紅了。她就像被修女們叫到門外去罰站似的。大家跳舞時,她們默默無言地坐著。艾麗絲覺得無論說什麼都很莫名,乾脆一言不發,但她意識到,如果有人注意到她們,就會看到一副悲慘的景象。她打定主意,只要南希稍稍暗示這支舞曲結束後她們就走,她會立刻同意。事實上,她希望現在就已經在門外了,她知道她們過後會有法子把這事說笑一通的。
然而一曲將盡時,喬治卻趕在音樂還未響起之前就走過舞廳來邀請南希跳舞。南希起身時,他沖艾麗絲笑了笑,艾麗絲也報之一笑。他們開始跳舞了,喬治自如地聊著,南希似乎正努力讓自己顯得高興。艾麗絲移開了目光,免得她的注視讓南希尷尬。她盯著地面,希望沒人會來邀舞。她想,現在好辦多了,只要這曲結束,喬治請南希再跳一支舞,她就可以悄悄溜回家。
但是喬治和南希卻朝她走來,說他們想去吧檯喝檸檬汁,喬治要請艾麗絲也喝一杯。她起身與他們一起穿過舞廳。吉姆·法瑞爾站在吧檯旁幫喬治留了位置。他們其他幾個朋友都在近旁,艾麗絲知道一兩個的名字,另幾位也只是面熟而已。他們走過去時,吉姆·法瑞爾轉過身,一條胳膊肘還支在吧檯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南希和艾麗絲,既不點頭,也不開口,然後就走開去與喬治說話。
音樂再次響起,幾個朋友走向舞池,但吉姆·法瑞爾沒動。喬治把滿杯的檸檬汁遞給南希和艾麗絲,打算正式地把她們介紹給吉姆·法瑞爾,但吉姆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連手也沒握。喬治似乎不知所措地站著喝飲料。他和南希說了兩句,南希回應了他。接著他又喝飲料了。艾麗絲心想他會怎么做呢,顯然他朋友不喜歡南希和自己,也沒有要與她們交談的意思。艾麗絲恨不得自己沒有被這么帶到吧檯來。她喝著飲料,看著地面。當她抬起頭時,看到吉姆·法瑞爾正冷冷地望著南希,但他立刻發現自己被艾麗絲注意到了,便轉移陣地,面無表情盯著她。她看到,吉姆·法瑞爾穿著昂貴的運動衫,襯衫上繫著領巾。
喬治把玻璃杯放在吧檯上,轉向南希,邀她跳舞。他朝吉姆打了個手勢,像是建議他也這么做。南希朝喬治露出笑容,又朝艾麗絲和吉姆笑了笑,放下飲料,與他一起步向舞池。她仿佛心中放下了一塊石頭,高興起來了。艾麗絲游目四顧,發覺吧檯上只有她和吉姆·法瑞爾兩人了,而姑娘們待的舞廳一側也已經沒有空位。她無法可想了,除非再去洗手間或者回家。那一瞬間,吉姆·法瑞爾似乎要跨前一步,請她跳舞。別無選擇的艾麗絲準備接受邀請,她要給喬治的朋友一點面子。正當她要點頭時,吉姆·法瑞爾卻貌似又在三思了,朝後退了一步,環視舞廳,流露出幾乎是傲慢的神情,對她不理不睬。他沒再看她一眼,一曲結束,她走開去找到了南希,悄悄對她說她要走了,再會。她與喬治握了握手,藉口說自己累了,然後儘可能端著架子離開了舞廳。
次日吃晚飯時,她將這段事告訴了母親和羅絲。起初她們對南希一連兩個禮拜天晚上與喬治·謝里登跳舞的事抱有興趣,一聽說吉姆·法瑞爾的冷漠,立刻更有興致了。
“以後都別走近那雅典娜神廟。”羅絲說。
“你父親與他父親很熟,”母親說,“很多年前,他們好幾次一起去賽馬。你父親有時也在法瑞爾家的酒吧喝酒。酒吧打理得相當好。他母親是個好女人,娘家是格蘭布瑞恩鎮上的杜甘家。一定是橄欖球俱樂部把他變成那樣的,他父母養了這么個辦事不牢的小子一定很傷心,因為他是獨生子。”
“聽起來他就不靠譜,他樣子也不靠譜。”羅絲說。
“嗯,但他那晚心情不好吧。”艾麗絲說,“我只能這么說了。我想他是覺得喬治應該和比南希更有地位的女人在一起吧。”
“這可沒道理,”母親說,“南希·伯恩是鎮上最漂亮的姑娘之一。喬治得到她是撞了大運了。”
“不知道他母親是否同意。”羅絲說。
“有些鎮上的小店主,”母親說,“尤其是那些買便宜貨來倒騰的,不過就有個幾米長的櫃檯,整天坐在那裡等顧客。我不曉得他們為什麼把自己看得那么高。”
……
編輯推薦
漂泊他鄉,就會在故鄉與他鄉都成為異鄉人……
細膩、溫柔的筆觸,撥動每一個漂泊者的心弦。
《大師》作者新作,2009英國科斯塔年度小說獎獲獎作品。
托賓講述了一個非常飽滿的故事,用節制、簡潔而有力度的文筆,令最細小的心理顫動都能感動人心。透過女主人公艾麗絲小心翼翼的眼睛,即便布魯克林最老套的日常活動都帶上一種微妙的陌生感。在這部以漂泊他鄉為主題的小說中,托賓摒棄誇耀與感傷的情緒,讓我們重新領悟到:漂泊他鄉,就會在故土與他鄉都成為異鄉人。 ——《紐約客》
讀托賓的書就好像觀看一位畫家一筆一筆地畫,突然間,完成的畫面就呈現出令人震撼的效果。《布魯克林》可與亨利·詹姆斯的《貴婦畫像》相提並論。 ——《泰晤士報文學副刊》
優美呈現了一幅五十年代布魯克林和愛爾蘭鄉鎮生活的畫面……我認為,托賓對於女性的真實刻畫在當世男性作家中無人能及。 ——《醜聞筆記》作者卓依·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