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章華忠作品類型
散文書籍簡介
世界上還有什麼比一個錯誤的選擇而影響了人的一生的事更加痛苦嗎?這種痛苦是無法從人們的記憶中抹去的。夏夜情思
現在家鄉的冬天不再有冰和雪,天氣不怎么的冷,而夏天則是出奇地熱,而今年的熱卻是前所未有的了——一連一個多月,日最高氣溫在氏攝三十六七度,有時還出現三十八度的高溫,而到了晚上更是悶熱,一點風也沒有,汗不停地流,人不能動,動一動汗就會流得更厲害了,整個人就好像是處在熱鍋中一般,非常的難受。因為熱,一個月來,我幾乎沒有寫什麼東西,盡躲在家裡吹電風扇看電視,到得夜晚,卻早早地關了燈,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仍還是不停地吹電風扇。然而,到底是天氣太熱,電風扇的風有點燙,我的神經終究不能安息,故不到下半夜我是不能入睡的,為此,我常常是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瞧住在窗外的路燈照射下依稀可見的房裡的天頂,想起過去的一些事情來,這回,我便不知不覺地想起了一直想忘卻但終究忘卻不掉,而至今仍還記在腦海中的三十年前的幾起如夢一般的事情來,仿佛腦子裡有鬼似的。一九六九年下半年,我在坎門鎮“五"七”學校讀國小五年級,那時我才十二歲。有一天,音樂老師朱溫傑把我和陳笑天、龔躍三位同學叫到校音樂室。當時,音樂室里坐著一男一女兩個人,年齡大約在三四十歲,看上去都像是老師的模樣。我們進去後,朱老師便介紹說:“這兩位是縣文工團老師,是來挑演員的。”介紹畢,朱老師就坐到腳踏式風琴前開始給我們伴奏。歌曲有兩首,一首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另一首已經忘記了,不過我還記得其聲調同《大海航行靠舵手》這首歌一樣,都是很高的。每人兩首歌唱過後,文工團的老師又特意要我把《大海航行靠舵手》這首歌中的第一句跟著風琴連續唱了七八遍,當然,每遍的聲調都提高了,到了最後卻是在該歌曲的原音高的基礎上提高了兩個八度。這次唱歌,其實是考試,但事情來的很突然,我沒有絲毫的準備,僅憑自己的喉嚨和平時積累的一些技巧,就上場了,不過,考試一結束,我便見到了文工團兩位老師——考官臉上有了笑容,看來,他們還算是滿意的了。果然,考試過後三天,我便接到了學校的通知:我被縣文工團錄取了。而且,我還聽朱老師說,我和陳笑天、龔躍三個人,聲音條件算我最好。我的父母得知我要去文工團當演員的訊息後,自然是高興的不得了,以為我有出息,但沒過幾天,他們卻反悔了,當我到了百貨商店買齊了鐵碗鐵湯匙和面盆等東西後,父母卻不同意我去了。他們要我繼續讀書。父母的變卦,這對還處在幼年中的我來說雖有些意外,但那時的我卻是十分地懂事了,——認為聽父母的話是不會錯的。於是我便給學校回信不去文工團了。我沒有去文工團,這使學校尤其是文工團不免有些可惜,而朱老師和那兩位考官更是惋惜。——他們大抵認為我是棵好苗子,將來是很有發展前途的。——他們怎么會不惋惜呢?但,生我養我的是父母,父母的話我能不聽么?況且父母是從舊社會過來的,是深知文化的重要。父親是農民的兒子,母親是童養媳,他們沒有念過書,目不識丁,只是父親到了部隊,母親參加了工作,他們才學了一些文化,但程度只有初小,平時不夠用,是很吃了沒有文化的苦頭了,這使他們下決心要培養下一代,為此,他們是很想我能讀高中大學的,因此,對於我上文工團當演員的事,他們最終還是不同意。由於父母的反對,文工團我終於沒有去。而陳笑天和龔躍兩人卻是去了。到了現在,由於年齡大了,他們雖都轉行,但陳笑天在旅遊局工作,而龔躍卻是檢察院辦公室主任,都有出息,比我強得多了。
一九七三年農曆七月十二,經過一年多時間的治療,終因晚期肺癌擴散的父親去逝了。父親生前曾對我說要我記得住兩件事:一是讀好書;二是要學技術,有了這兩樣,一輩子都管用,什麼都不怕。對於父親的話——遺囑,我是很當一回事的,我深感父親的這些話就是他半生生活經驗的總結,當子女的不能不聽,於是,在父親去世兩個月後,也就是九月二十二日,我便到了縣機械實驗廠做臨時工,學技術去了。當然,那時我剛於坎門中學國中畢業,下學期就要升入高中學習了,心中不免有些不快,因為我是很想讀書的,不過,在我還沒有進機械實驗廠之前,大姐香萍就問過我:“忠弟,你是要繼續讀書還是參加工作?”“我要工作!”然而我並沒有經過慎重的考慮便回答了。自此,我從坎門中學出來後就再也沒有跨入過學校的門檻了。然而,我記得當年我之所以會輟學去了廠子,這除了我記住了父親的臨終遺囑外,另一個原因便是從家庭經濟上考慮,我也不得不走這條路,因為我的家庭已經無力供俸我讀書繳學費了。至於讀書,我也有了打算,買些書來讀,自然,那時我在學技術,所買的多半是機械入門之類的書了,這樣,也算是不違背了父親的意願。在該廠,我幹了五年。這五年,我乾過車工、鉗工和機修工,還讀了許多書,學了不少的知識,成了小師傅,技術不錯,頗受人敬重。那時,我是一心撲在學技術和職業文化上了,我想努力去走父親指給我的那條路。我以為,我這樣做就可以告慰我父親的在天之靈,他老人家可以安息長眠於九泉了。
然而,一九八一年,由於領導勾心鬥角,班子不和及業務嚴重不足,該廠生產極不景氣,工資付不出,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到了頻臨倒閉的境地。儘管主管局採取了措施,調離了主要領導,調整了班子,還將三分之一的職工分調到其他廠,但終因體制等方面的原因,該廠未能起死回生,仍還是人心思散,這結果卻也使我從該廠調到了別的企業單位,不久,便當起了行政性小頭目。從此,我便放棄了技術,不再吃技術飯,走上了所謂的“上流社會”,就連那些機械書籍也丟到爪哇島去了。我放棄了機械技術和知識,這完全違背了父親的意願,是非常讓人遺憾的事,但誰想到機械實驗廠會倒閉?我是個普通人,決非聖人,為了生存,也只能跟著人家調了工作,去走絕大多數人所能走的路。而且,那時我已經二十四歲,是到了應該解決婚姻大事的時候了,但那時媒人總是將每次作媒失敗的原因歸咎於我是個“普通工人”“社會地位太低”,這頗使母親擔憂了,於是母親在該廠情況不妙的時候就要我調工作了,但我不同意,理由自然是違背了父親的意願。然而,母親卻說:“我知道技術重要,但婚事更重要,你要是討不來老婆,這叫我如何去向你父親交代呵!孩子啊,別太傻了,媽只有你這么個兒子,你就聽媽一句話吧。”接著,母親便流淚了。見了母親的淚,我心軟了,於是我就答應母親調工作了。為了我的婚事,再加之生計,在母親的干預下,我終於轉了行,雖然放棄機械技術我是那么的不情願。
我的上述三起事情,有的是心甘情原的,有的是違心的,但不管怎么說,那都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那時我是沒有別的選擇的。不過,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這三次的選擇卻鋳成了我終生的大錯,尤其是放棄學業這件事。一年前,我趕上了改制,下了崗,因無學歷文憑和一技之長,我一失業便呆在家裡了,而且一呆就是三年時間,我不禁惶惶然了。今年,我雖只有五十歲,正當壯年時,日子還長,還能幹許多事情,可我一下崗便待在家裡,失業了,這是多么的可悲呵!失業期間我雖努力過,聯繫過幾家公司和廠子,想出去打工,或自己做點小本生意什麼的,但終因種種原因而未能成功。於是我便在走投無路中嘗試著做文章,想將我過去失敗的原因訴諸於世人,把我的所想所感全都喊出來,讓這聲音去幾驚破這黑漆漆的夜,連同這鬱悶的天氣。
這三起事情對我的影響是巨大的,可以說是我人生的轉折點,但我選擇了錯誤的道路,毀了我的前半生,這是何等地慘痛呵!不是么,我現在坐在家裡吃閒飯,而關起門來又做不出什麼大文章來,每日裡總是憂心忡忡,過著彷徨的日子,這不是成廢人了么?可悲呵可悲,我今天才懂得了沒有學歷文化和技術會意味著什麼,才感到了因沒有學歷文化和技術而失業的痛苦,才真正地明白父親當年那番話的含義了。
其實,我是大可以去讀書的,因為我的成績並不壞,而且我又喜歡讀書。記得我初二下學期從坎門鎮“五"七”國小國中班轉到坎門中學,起先是很讓一些同學們瞧不起的,因為“五"七”國小國中班老師的資歷比起坎門中學老師來要遜色的多,教學質量恐怕得打折扣了,但讓老師和同學們吃驚的是這學期的期中考試,我在班上卻是得了三個第一:化學一百分;物理九十八分;數學九十二分。而化學和物理又是級段第一。我這樣好的成績得益於坎門中學良好的師資質量,但更重要的是我在坎門“五"七”國小國中班所打下的堅實基礎,這堅實的基礎完全在於我刻苦的學習,我相信,沒有那堅實的基礎,我是不可能多門功課同時考那么高分數的。那次考試,我取得這樣好的成績,頗使老師和同學們驚詫和折服了。因此,父親去世,我休了學,去參加工作,我的班主任陳淡雲老師和同學們就很為我惋惜,因為他們非常清楚我是個很愛讀書,而成績又好,很有讀書天賦的學生,將來前途是不可估量的。但,我是怎樣的一種家境呢?——我幾乎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於是,我只得選擇了打工,掙錢,養家餬口,因為那時對於我來說,生存是第一要緊的事了。不過這事現在想起來也頗使我懊悔,因為我完全可以去向有錢的親戚或同學借些錢來繳學費讀書,將來還他們,而不必輟學去當什麼臨時工,掙什麼錢,而當時我還只是個不滿十四周歲的孩子,正是讀書長知識的黃金時代呵!而且更使我遺憾的是我不應該放棄機械技術,在官場上瞎混了差不多二十年,一點長進也沒有,而最後竟被遺棄了,成了無力自食其力的弱者。現在,想想我的那些同門師兄弟哪一個不是聞名邇遐的機械老師傅?他們哪一個一年不賺它個十萬八萬?可惜,我現在已將當年的那些技術都忘的一乾二淨了。真是慚愧啊!不然,我是會重操舊業的。當然,這兩起事情都是我同意的,我絲毫也沒有埋怨我的母親和大姐香萍的意思。但,關於文工團的事,我似乎對父母有點意見,因為我覺得他們當年仿佛是在扼殺我的天性了。當年,如果沒有他們的阻擋,讓我去文工團,讓我的天賦和才能得以充分的展示和發揮,也許我的命運會改變,我的一生會是另加的一種樣子,會像陳笑天和龔躍他們一樣地走上人生坦途的,絕不會像現在活得如此地艱辛和負重了…..但,我真的能怪他們么?我明白,他們當年這樣做,那是為我好,至於今天我會因為沒有進文工團,抹殺了我的天賦而使我的生活變成這樣子,誰又能想得到呢?在這個事情上,他們是沒有責任的。我沒有任何怪他們的理由。這一切只能由我自己來承擔!嗚呼,三十七年過去了,去吧,這些陳年流水賬,我還翻它乾什麼!
下半夜,我隱隱隱約約地聽見我的女人在身邊打著鼾聲,而女兒也在隔壁房間睡熟了。天,依舊是熱。我要睡了,因為我還要吃飯,還要過日子,還要活,而妻子和女兒也一樣,而且女兒還要讀書,不知還要化費多少錢,我能當擔得起這擔子么?……但無論如何,我是要挑起這擔子的,因為誰叫我是她們的丈夫和父親呢?這雖是很吃力,但卻是不容推卸的責任,這是命中注定了的。
嗚呼,我不能再想了。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我的一切都只能從頭開始了,——“路漫漫其道修遠兮”。但慶幸的是我的那顆心仍不肯衰竭下去,還一直在不停地跳動,而我偶爾還能做些文章,使我得以寬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