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同《變形記》一樣,這篇作品涉及到了良心的問題。但這裡採取的形式比那一篇更為高級,界限被突破,冷酷而嚴厲的真理直接顯現。
被現實折磨得老朽、頹敗、搖搖欲墜的父親,正是藝術家內在的良心的化身。人們平常都被日常現實所淹沒,他們那傷痕累累的靈魂從垃圾堆里沉到了看不見的深處。藝術家在這一點上也不例外,只是靈魂的形象更為可怕,不但千瘡百孔,而且散發出棺木里的屍水的怪味。還有一點與常人不同的是,藝術家的靈魂會時常於冥府之中浮出表面,來檢閱遍地狼藉、不堪入目的現實,擊垮生存的支撐,並發出那種陰險惡意的怪笑。作為良心化身的父親,是那樣的強大、有力,每一擊都打在格奧爾格(日常自我)的要害之處,毫不費力地就抽去了他賴以生存的、由謊言所編織起來的、經不起分析的那些根據。這樣一場聞所未聞的、從根源之處直接發難的戰爭,對於格奧爾格這樣一個敏感的、沉溺於自我分析的人來說的確是致命的。當分析的結果證明了自己不是別的,只是一名徹頭徹尾的卑鄙小人時,除了去死,他還會有什麼出路呢?父親暴躁而又冷靜,神經質而又出奇地理性。他在這場較量中反覆提醒格奧爾格,不要將他蓋上,他還‘股有被完全蓋上。”他的話是令人戰慄的。這個從冥府里浮出來的魔鬼,是來向格奧爾格討還血債的。所有格奧爾格於心安理得或惶惶不安中做過的卑鄙事情,他都一筆一筆記下來了,毫無遺漏。他一直在等待時機來清算,所有做過的都要得到清算,以前只是時機未到而已。在父親面前,世俗的辯護是沒有用的,繞彎子也是繞不過去的,謊言會被他直截了當地戳破,生活的理由會被他粗暴地擊得粉碎。單單一句“難道你在彼得堡真有這樣一個朋友廣就喚起了格奧爾格的全部負罪感。他向格奧爾格證明了,無論被埋得多深、多久,他還是隨時可以浮出表面,來進行這場戰鬥的。然而這一切是多么的恐怖、殘忍啊!我們不是聽到了咀嚼骨頭的聲音嗎?當然,正是藝術的魔咒將這個幽靈從冥府里喚出來,來進行這場自相殘殺的戰事的。
文章一開頭,是格奧爾格懷著深深的同情因而進退兩難地、絞盡腦汁地給他遠在俄國的一位朋友寫一封充滿謊言的敷衍的信。他越寫下去,越覺得除了謊言,再也沒什麼別的可寫,因為真話會傷害這位朋友,而格奧爾格又是一位十分善於體會別人心思的人(用他未來新娘的話來說則是一個根本不該結婚的人)。但是他終於還是遵循常規將這封信寫完了,並帶著這封信走進了好幾個月不曾去過的父親的房裡。父親的序問異常陰暗,疲憊的老人鎮定地坐在那裡,雙眼射出明察秋毫的光。剛剛因為寫完了信而有點放鬆的格奧爾格在他面前立刻顯出了躊躇和緊張,因為父親的思想和意圖是無法預料的。這位劫後餘生的老人不喜歡度話。他咄咄逼人,只談真實。他的話就像警鐘一樣震得格奧爾格頭腦發昏。格奧爾格開始為自己辯護(實際上是為他的生存辯護)。他的理由是那樣地瑣屑、輕飄,並且同樣充滿了謊言。而父親,這個已接近墳墓邊緣的老人,突然變得無比的強大有力,無比的雄辯,而且用一種奇怪的方式向格奧爾格透出了不祥的徵兆——玩弄胸前的表鏈。情感層次十分豐富的格奧爾格立刻就感到了凶兆的來;臨。他站在那裡感受著老人所說的一切,任憑他肆無忌憚地揭露自己在生活中的罪行,任憑他的手術刀將自己解剖得體無完膚。但這個時候,他還沒有打算放棄生命,即使這生命已讓他感到是如此的荒謬。於是他可以做的唯一的事便是反擊。他就反擊了。那反擊是多么地卑鄙啊,他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他的反擊不但卑劣,而且無力。垂危的老人更加鬥志昂揚了;抱著必勝的信心,老人更加嚴厲地數落他的罪行,並告訴了他真情——他所犯下的每一樁罪惡,他都完全知情,並且決不會忘記;他已深入到了他那卑劣的靈魂的核心,他無處可循,無法可想,只能以死來解脫。到這個時候,格奧爾格的生存意志就完全崩潰了,他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用來與父親的意志抗衡。被他埋葬在深淵裡的罪惡感,在一瞬間如滔滔巨浪船翻滾起來,很快將他淹沒。臨死前喊出的那句絕望的辯白是多么軟弱無力啊。
格奧爾格已經是個成年人,一直與父親住在一塊。實際上,在他日常的、繁忙的生活間隙里,他從不曾有一刻真正忘記大房子一角里那個陰暗的存在。只不過他總是用世俗的。浮淺的快樂來麻醉自己,企圖將那個古怪的老人忽略罷了。他的努力終究失敗了,這位父親在他的忽略中不斷以他的罪惡為養料,發展出自己複雜精深的世界,變成了地獄裡的閻王,掌握了懲罰格奧爾格的大權。當格奧爾格意識到靈魂最深處的這個魔鬼的意圖時,一切都已經晚了。格奧爾格的思維與感受跟父親處在同樣的層次上。我們根容易看出,他們都同樣嚴謹、敏銳、有深入分析的習慣。他們之間的區分只在於,其中一個生活在五彩斑斕的謊言中,處處敷衍過關;而另一個生活在陰暗的真實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難以動彈。日常生活又不斷地加劇著二者之間的緊張矛盾,導出了出乎意料的結局:用血來償還宿債。
藝術家內心的這場鬥爭之所以比常人更為驚心動魄,那主要的原因既是因為格奧爾格的敏感,也是因為父親的頑強。回過頭來看,人除了像格奧爾格這樣生活,從而得到像他一樣的下場,還能有什麼別的出路呢?人是如此地軟弱,精力是如此有限,要活下去就無法顧忌那么多。可是藝術家並不是要指出出路,毋寧說他只是指出了絕路,將可怕的真實揭示出來了。在這裡,真理不是通過變成甲蟲的人來觀察到,真理直接就由模樣可怕的父親的口裡說了出來。或許乍一聽到人們會覺得毛骨驚然吧。真理、自由、良心,這些被人們用偽裝弄得面目全非的東西,在藝術家的作品中又還原到它們原來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