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簡傲》

《簡傲》出自劉義慶《世說新語》第二十四門,共有十七則故事。簡傲,指高傲,也就是傲慢失禮,是在處理人際關係上表現出來的性格特點。本門跟任誕門一樣,主要也是描寫名士風流。

內容提要

簡傲簡傲
士族階層享受著各種特權,總是自命不凡,輕視別人。為了維護門閥等級制度,他們常用的一個法寶就是以尊貴驕人。拿王氏一族來說,這是名門望族,其子弟在人前就驕縱得不得了。例如第16、17 則記王子猷兄弟到別人的私家花園去觀賞,仍傲視主人,不理會人家,不講禮貌;第11、13 則記王子猷對頂頭上司也是不愛答理,玩世不恭,對所掌管的事務一問三不知。他們的行為有時近於胡作非為,不近人情。例如第6 則記王平子將赴任,名流都來相送,這時他卻上樹掏鳥窩,“旁若無人”。
其他一些人為了顯示自己的名士風度,也是不講禮貌,舉止輕浮。例如第9、10 則記“謝萬在兄前,欲起索便器”,還在官署大廳上直指岳父說:“人言君侯痴,君侯信自痴”。十足顯示出一種暴發戶的心態。
但是也有做視權貴的名士,第3 則所記的嵇康就是。嵇康是曹魏宗室的女婿,官拜中散大夫,拒絕跟司馬氏合作,對司馬氏的心腹鍾會不以禮相待,且冷語譏諷。這種簡傲,實際是對司馬氏的反抗,表現的是不屈從於權貴的骨氣。

原文+譯註

(1)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於王者①。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
【注釋】①晉文王:司馬昭,封為晉公,後又封為晉王,死後謚為文王。阮籍在世時,他只是晉公。坐席:座位,這裡指滿座的人。
【譯文】晉文王功勞很大,恩德深厚,座上客人在他面前都很嚴肅莊重,把他比擬為王。只有阮籍在座上,伸開兩腿坐著,嘯詠歌唱。痛飲放縱,不改常態。(2)王戎弱冠詣阮籍,時劉公榮在坐,阮謂王曰:“偶有二斗美酒,當與君共飲,彼公榮者無預焉。”二人交觴酬酢,公榮遂不得一杯①;而言語談戲,三人無異。或有問之者,阮答曰;“勝公榮者,不得不與飲酒;不如公榮者,不可不與飲酒;唯公榮可不與飲酒②。”
【注釋】①交觴:互相敬酒。觴,酒杯。酬酢:賓主互相敬酒。②“勝公榮”句:是借用劉公榮的話開玩笑。參看《任誕》第4 則。

王戎王戎

【譯文】王戎青年時代去拜訪阮籍,這時劉公榮也在座,阮籍對王戎說:“碰巧有兩斗好酒,該和您一起喝,那個公榮不要參加進來。”兩人頻頻舉杯,互相敬酒,劉公榮始終得不到一杯;可是三個人言談耍笑,和平常一樣。有人問阮籍為什麼這樣做,阮籍回答說:“勝過公榮的人,我不能不和他一起喝酒;比不上公榮的人,又不可不和他一起喝酒;只有公榮這個人,可以不和他一起喝酒。”
(3)鍾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①;鍾要於時賢俊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②。康揚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注釋】①鍾士季:即鍾會,因訪問嵇康受到冷遇,懷恨在心,後藉故在司馬昭前誣陷嵇康,嵇康終於被殺害。②排:風箱。
【譯文】鍾士季有精深的才思,先前不認識嵇康;他邀請當時一些才德出眾人士一起去尋訪嵇康。碰上嵇康正在大樹下打鐵,向子期打下手拉風箱。嵇康繼續揮動鐵槌,沒有停下,旁若無人,過了好一會也不和鍾士季說一句話。鍾士季起身要走,嵇康才問他:“聽到了什麼才來的?看到了什麼才走的?”鍾士季說:“聽到了所聽到的才來,看到了所看到的才走。”
(4)嵇康與呂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駕①。安後來,值康不在,喜出戶延之,不入,題門上作“鳳”字而去②。喜不覺,猶以為欣。故作鳳字,凡鳥也。
【注釋】①“每一”句:《晉書•嵇康傳》:“東平呂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輒千里命駕。”②喜:嵇喜,嵇康的哥哥,曾任揚州刺史。延:迎接;邀請。鳳:繁體字作“鳳”,是由凡、鳥兩個字組成的。“凡鳥”比喻平凡的人物。按:呂安輕視權貴,看不起嵇喜這種凡俗之士,所以用這個字來表示輕蔑。
【譯文】嵇康和呂安很友好,每一想念對方,即使相隔千里,也立刻動身前去相會。後來有一次,呂安到來,正碰上嵇康不在家,嵇喜出門來邀請他進去,呂安不肯,只在門上題了個“鳳”字就走了。嵇喜沒有醒悟過來,還因此感到高興。所以寫個鳳字,是因為它分開來就成了凡鳥。
(5)陸士衡初入洛,咨張公所宜詣,劉道真是其一①。陸既往,劉尚在哀制中,性嗜酒②;禮畢,初無他言,唯問:“東吳有長柄壺盧,卿得種來不③?”陸兄弟殊失望,乃悔往。
【注釋】①陸士衡:陸機,字士衡,吳人,吳亡後入晉。參看《言語》第26 則注①。張公:張華。博學多才,德高望重,得到陸機兄弟推重。劉道真:參看《德行》第22 則。②“陸既往”句:劉道真在居喪期間仍嗜酒,這是不守禮法的表現。在魏晉,並不認為這是簡饅、放誕的舉動,可是從吳地世家大族出來的陸氏兄弟仍不能贊同這種風氣。③東吳:三國時的吳國,世稱東吳;吳地也稱東吳。壺盧:同“葫蘆”。

劉道真劉道真

【譯文】陸士衡初到京都洛陽,徵求張華的意見,看看應該去拜訪誰,張華認為其中之一就是劉道真。陸氏兄弟前去拜訪時,劉道真還在守孝,生性喜歡喝酒;行過見面禮,並沒有談別的話,只是問:“東吳有一種長柄葫蘆,你帶來種子沒有?”陸家兄弟倆特別失望,於是後悔去這一趟。
(6)王平子出為荊州,王太尉及時賢送者傾路①。時庭中有大樹,上有鵲巢。平子脫衣中,徑上樹取鵲子,涼衣拘閡樹枝,便復脫去②。得鵲子,還下弄,神色自若,旁若無人。
【注釋】①王平子:王澄,是王衍的弟弟。一生放蕩不羈,日夜縱酒,窮歡極樂。傾路:指滿路,比喻全部出動。②涼衣:汗衫;內衣。拘閡:掛著;鉤著。
【譯文】王平子要外調任荊州刺史,太尉王衍和當代名流全都來送行。當時院子裡有棵大樹,樹上有個喜鵲窩。王平子脫去上衣和頭巾,乾脆爬上樹去掏小喜鵲,汗衫掛住樹枝,就再脫掉。掏到了小鵲,又下樹來繼續玩弄,神態自若,旁若無人。
(7)高坐道人於丞相坐,恆偃臥其側①。見卞令,肅然改容,云:“彼是禮法人。”
【注釋】①高坐:和尚名,參看《言語)第39 則注①。但臥:仰臥。
【譯文】高坐和尚在丞相王導家做客,常常是仰臥在王導身旁。見到尚書令卞壼,就神態恭敬端莊,說道:“他是講究禮法的人。”
(8)桓宣武作徐州,時謝奕為晉陵,先粗經虛懷,而乃無異常①。及桓遷荊州,將西之間,意氣甚篤,奕弗之疑。唯謝虎子婦王悟其旨②,每曰:“桓荊州用意殊異,必與晉陵俱西矣。”俄而引奕為司馬。奕既上,猶推布衣交,在溫坐,岸幘嘯詠,無異常日③。宣武每曰:“我方外司馬。”遂因酒,轉無朝夕禮④。桓捨入內,奕輒復隨去。後至奕醉,溫往主許避之⑤。主曰:“君無狂司馬,我何由得相見!”
【注釋】①虛懷:謙虛退讓。②謝虎子:謝據,小名虎子,是謝奕的弟弟。③上:荊州地處長江上游,所以西入荊州叫“上”。岸幘(zé):幘是一種遮住前額的頭巾,岸幘就是把幘掀上去露出前額。這表示神態瀟灑。④“遂因”句:《晉書•謝奕傳》作“奕每因酒,無復朝廷禮。”指因酒而放縱無禮。朝夕禮,朝見暮見的禮節。⑤主:指南康長公主,晉元帝的女兒,是桓溫的妻子。《晉書•謝奕傳》說,謝奕“嘗逼溫飲,溫走人南康主門避之。”
【譯文】桓溫任徐州刺史,這時謝奕任揚州晉陵郡太守,起初兩人在交往中略為留意謙虛退讓,而沒有不同尋常的交情。到桓溫調任荊州刺史,將要西去赴任之際,桓溫對謝奕的情意就特別深厚了,謝奕對此也沒有什麼猜測。只有謝虎子的妻子王氏領會了桓溫的意圖,常常說:“桓荊州用意很特別,一定要和晉陵一起西行了。”不久就任用謝奕做司馬。謝奕到荊州以後,還很看重和桓溫的老交情,到桓溫那裡作客,頭巾戴得很隨便,長嘯吟唱,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桓溫常說:“是我的世外司馬。”謝奕終於因為好喝酒,越發違反晉見上級的禮節。桓溫如果丟下他走進內室,謝奕總是又跟進去。後來一到謝奕喝醉時,桓溫就到公主那裡去躲開他。公主說:“您如果沒有一個放蕩的司馬,我怎么能見到您呢!”
(9)謝萬在兄前,欲起索便器①。於時阮思曠在坐,曰:“新出門戶,篤而無禮②。”
【注釋】①“謝萬”句:謝萬的哥哥是謝奕、謝安。②新出門戶:謝家在晉代為名門望族,只是興起未久,所以阮思曠說是新出的門戶,意含輕蔑。門戶:門第。
【譯文】謝萬在兄長面前,想起身找便壺。當時阮思曠在座,說:“新興的門第,甚是無禮。”

簡傲簡傲

(10)謝中郎是王藍田女婿,嘗著白綸巾,肩輿徑至揚州聽事見王①,直言曰:“人言君侯痴,君侯信自痴。”藍田曰:“非無此論,但晚令耳②。”

【注釋】①謝中郎:謝萬,曾任撫軍從事中郎,是個喜歡炫耀自己、傲慢無禮的人。王藍田:王述,性格沉靜,到三十歲時還不出名,就有人認為他痴。後來出任揚州刺史。綸(guān)巾:用絲帶做的頭巾。肩輿:轎子。聽事:官署的大廳。②晚令:指成名較遲。令,指好名聲。王述年輕時不為人所知,後得王導等人的讚揚,才漸知名,所以有晚令的說法。
【譯文】從事中郎謝萬是藍田侯王述的女婿,他曾經戴著白頭巾,坐著轎子徑直到揚州府大廳上見王述,直言不諱地說:“人家說大人傻,大人確實是傻。”王述說:“不是沒有這種議論,只是因為成名較遲罷了。”
(11)王子猷作桓車騎騎兵參軍①。桓問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時見牽馬來,似是馬曹②。”桓又問:“官有幾馬?”答曰:“不問馬,何由知其數③!”又問:“馬比死多少④?”答曰:“未知生,焉知死⑤!”
【注釋】①王子猷:王徽之,字子猷,行為怪誕,故作超脫。桓沖就曾督促料理公事,參看下文第13 則。②馬曹:曹是分科辦事的官署。當時沒有馬曹一名,王子猷為顯示自己清高超脫,不管俗事,故意說成馬曹。③不問馬:這是引用《論語•鄉黨》的話,原是說孔子的馬棚失火,孔子只問傷了人沒有,“不問馬。”(沒有問到馬。) ④比:比來;近來。⑤“未知”句:這是引用《論語•先進》的話,篇中記述孔子的學生子路向孔子問死是怎么回事,孔子回答說:“未知生,焉知死。”(生的道理還不了解,怎么能了解死)。王子猷在此並非用原意。
【譯文】王子猷任車騎將軍桓沖的騎兵參軍。一次桓沖問他:“你在哪個官署辦公?”他回答說:“不知是什麼官署,只是時常見到牽馬進來,好像是馬曹。”桓沖又問:“官府里有多少馬?”他回答說:“不過問馬,怎么知道馬的數引”桓沖又問:“近來馬死了多少?”他回答說:“活著的還不知道,哪能知道死的!”
(12)謝公嘗與謝萬共出西,過吳郡,阿萬欲相與共萃王恬許,太傅云:“恐伊不必酬汝,意不足爾。”①萬猶苦要,太傅堅不回,萬乃獨往②。坐少時,王便入門內,謝殊有欣色,以為厚待己。良久,乃沐頭散發而出,亦不坐,乃據胡床,在中庭曬頭,神氣傲邁,了無相酬對意③。謝於是乃還,未至船,逆呼太傅。安曰:“阿螭不作爾④。”
【注釋】①出西:指到京都建康去。謝安、謝萬寓居會稽郡,在建康之東,所以到建康叫出西。萃:到。王恬:字敬豫,小名蟎虎(下文作阿螭),是王導的兒子,當時任吳郡太守。傲慢放誕,不拘禮法。在晉代,王家是士族,謝家新興未久,所以下文說到王恬瞧不起謝萬而沒有禮待他。酬:應對。②不回:指不改變想法。③仍:乃;就。④作:做作;假裝。按:謝安明知王恬不會接待謝萬,如果接待了,就是裝假。

簡傲簡傲

【譯文】謝安曾經和謝萬一起坐船到京都去,過吳郡時,謝萬想和謝安一起到王恬那裡,太傅謝安說:“恐怕他不一定理睬你,我看不值得去拜訪他。”謝萬還是極力邀哥哥一起去,謝安堅決不改變主意,謝萬隻好一個人去。到王恬家坐了一會兒,王恬就進裡面去了,謝萬顯得非常高興,以為會優禮相待。過了很久,王恬竟洗完頭披著頭髮出來,也不陪客人坐,就坐在馬扎兒上,在院子裡曬頭髮,神情傲慢而放縱,一點也沒有應酬客人的意思。謝萬於是只好回去,還沒有回到船上,先就大聲喊他哥哥。謝安說:“阿螭不會做作啊。”
(13)王子猷作桓車騎參軍。桓謂王曰:“卿在府久,比當相料理。” 初不答,直高視,以手版拄頰云:“西山朝來致有爽氣①。”
【注釋】①西山:指首陽山。按:這裡是借用伯夷叔齊的故事:周武王伐紂,占有天下,伯夷、叔齊認為這不仁,義不食周粟,隱居於首陽山,作歌說:“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王子猷以此表示超脫塵世之意。
【譯文】王子猷任車騎將軍桓沖的參軍。桓沖對他說:“你到府中已經很久了,近日內應該處理政務了。”王子猷並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遠處,用手板支著腮幫子說:“西山早晨很有一股清爽的空氣呀。”
(14)謝萬北征,常以嘯詠自高,未嘗撫慰眾士①。謝公甚器愛萬,而審其必敗,乃俱行。從容謂萬曰:“汝為元帥,宜數喚諸將宴會,以說眾心。”萬從之。因召集諸將,都無所說,直以如意指四坐云:“諸君皆是勁卒②。”諸將甚忿恨之。謝公欲深著恩信,自隊主將帥以下,無不身造,厚相遜謝③。及萬事敗,軍中因欲除之;復云:“當為隱士④。”故幸而得免。
【注釋】①謝萬北征:謝萬北征一事參看《方正》第55 則注①。②勁卒:精銳的兵。《資治通鑑•晉紀》胡三省註:“凡奮身行伍者,以兵與卒為諱;既為將矣,而稱之為卒,所以益恨也。” ③隊主:一隊之主;隊長。古代軍隊的編制是一百人為一隊。④隱士:指謝安。按:謝萬北征時,謝安還隱居東山,未曾出來做官。所以能和謝萬俱行。謝萬被廢后,謝安始有出仕志。

謝安書法謝安書法

【譯文】謝萬率兵北伐時,常常以長嘯、吟唱表示自己尊貴,未曾安撫慰問過將士。謝安非常喜歡並且看重謝萬,卻很清楚他一定會失敗,就和他一同出征。謝安從容不迫地對謝萬說:“你身為主帥,應該常常請將領們來宴飲、聚會,讓大家心裡高興。”謝萬答應了。於是就召集眾將領來,可是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拿如意指著滿座的人說:“諸位都是精銳的兵。”全體將領聽了更加怨恨他。謝安對眾將領想多加恩惠,多講信用,從隊長將帥以下,無不親自登門拜訪,非常謙虛,誠懇謝罪。到謝萬北伐失敗後,軍隊內部乘機想除掉謝萬;後來又說:“應該為隱士著想。”所以謝萬能僥倖地免掉一死。

(15)王子敬兄弟見郗公,躡履問訊,甚修外生禮①。及嘉賓死,皆著高履,儀容輕慢②。命坐;皆云:“有事,不暇坐。”既去,郗公慨然曰:“使嘉賓不死,鼠輩敢爾!
【注釋】①“王子敬”句:王子敬,即王獻之,是郗愔的外甥,郗惜原與姐夫王羲之優遊歲月,有隱居志;後兼任徐、兗二州刺史,調任會稽內史。一生資望較淺。躡履:穿著鞋子,表示恭敬。外生:外甥。②嘉賓:即郗愔的兒子郗超。生前深得征西大將軍桓溫的信任,權重一時。按:王子敬推重郗嘉賓,所以尊重郗惜。嘉賓一死,就以名門望族驕人,怠慢郗愔了。
【譯文】王子敬兄弟去見郗愔,都要穿好鞋子去問候,很遵守外甥的禮節。到郗嘉賓死後,去見郗愔時都穿著高底木板鞋,態度輕慢。郗惜叫他們坐,都說:“有事,沒時間坐。”他們走後,都情感慨地說:“如果嘉賓不死,鼠輩敢這樣!”
(16)王子猷嘗行過吳中,見一士大夫家極有好竹。主已知子猷當往,乃灑掃施設,在聽事坐相待。王肩輿徑造竹下,諷嘯良久,主已失望,猶冀還當通,遂直欲出門。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閉門,不聽出。王更以此賞主人,乃留坐,盡歡而去。
【譯文】王子猷有一次到外地去,經過吳中,知道一個士大夫家有個很好的竹園。竹園主人已經知道王子猷會去,就灑掃布置一番,在正廳里坐著等他。王子猷卻坐著轎子一直來到竹林里,諷誦長嘯了很久,主人已經感到失望,還希望他返回時會派人來通報一下,可他竟然要一直出門去。主人特別忍受不了,就叫手下的人去關上大門,不讓他出去。王子猷因此更加賞識主人,這才留步坐下,盡情歡樂了一番才走。

兩王兩王

(17)王子敬自會稽經吳,聞顧辟疆有名園,先不識主人,逕往其家①。值顧方集賓友酣燕,而王遊歷既畢,指麾好惡,旁若無人②。顧勃然不堪曰:“做主人,非禮也;以貴驕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齒之他耳③!”便驅其左右出門。王獨在輿上,迴轉顧望,左右移時不至。然後令送著門外,怡然不屑。
【注釋】①顧辟疆:吳郡人,他的花園,池館林泉之盛,號吳中第一。②酣燕:通“酣宴”。指麾:同“指揮”,指點。③倫:吳人稱中州人為傖,含鄙薄意。
【譯文】王子敬從會稽郡經過吳郡,聽說顧辟疆有個名園,原先並不認識這個名園的主人,還是徑直到人家府上去。碰上顧辟疆正和賓客朋友設宴暢飲,可是王子敬游遍了整個花園後,只在那裡指點評論優劣,旁若無人。顧辟疆氣得臉負都變了,忍受不住,說道:“對主人傲慢,這是失禮;靠地位高貴來做視別人,這是無理。失去了這兩方面,這種人是不值得一提的傖父罷了!”就把他的隨從趕出門去。王子敬獨自坐在轎子裡,左顧右盼,隨從很久也不來。然後顧辟疆叫人把他送到門外,對他但然自若,置之不理。

後世評論

用今天的眼光看來,王子猷是個徹頭徹尾的怪人,他的許多行為都讓人哭笑不得。比如有一次,他偶然到別人的空宅院裡暫住一段時間,人剛到宅子,便令家人種竹子。有人不解地問:“暫住,何煩耳?”——只是暫時住住。何必這么麻煩呢?王子猷打著口哨歌吟了好久,才指著竹子說:“何可一日無此君!”——怎么可以一天沒有這位君子呢?(《世說新語·任誕》46,下引不再注書名,僅注篇目及序號)後來的文人大多有種竹的雅好,應該就是拜王子猷所賜,可以說,王子猷是竹子的古今第一“形象代言人”。北宋大史學家司馬光有首《種竹齋》詩,前四句云:
吾愛王子猷,借齋也種竹。一日不可無,瀟灑常在目。
蘇軾也有一首《於潛僧綠筠軒》詩云: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今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

簡傲簡傲

關於竹子,王子猷還有件事也很“另類”。《世說新語》有一門名為《簡傲》,即“簡慢高傲”之意。其中一條記載說,王子猷某日出行經過吳中(今江蘇吳縣一帶),看到一戶士大夫人家庭院中種有好竹,便逕自闖了進去,旁若無人地欣賞起來。主人素知王子猷愛竹,早已灑掃廳堂預備款待,不曾想子猷賞竹完畢,竟招呼也不打就要揚長而去。主人也不含糊,當即命家人關好院門,實行“全家戒嚴”,執意留客。本就落拓不羈的王子猷對主人的這一招很是欣賞,於是“乃留坐,盡歡而去”(《簡傲》16)。
故事看似搞笑,其實大有深意,說明在王子猷眼裡,對於自然物如修竹的純粹的審美,其重要性遠在世俗的人際關係之上。由此可見,王子猷愛竹,絕不是附庸風雅,而是愛到近乎痴迷的程度了。後來,唐代大詩人王維在一首詩中,化用此典說:“到門不敢題凡鳥,看竹何須問主人。”好一個“看竹何須問主人”!這是一種只有晉人才有的超然物外的自由精神!試想,竹子之為物,生於天地之間,本屬於自然和造化,如果主人不懂得欣賞,竹子種得再多也形同虛設,反過來,如果路人懂得欣賞,路人豈不就是主人?
還有一次,王子猷應召赴都城建康(今江蘇南京),所乘之船停泊在青溪碼頭,恰巧桓伊從岸上過,王與之並不相識,船上一位客人道:“此人就桓野王。”桓伊,字叔夏,小字子野,一字野王。譙國錘縣(今安徽濉溪縣)人,桓景之子。淝水之戰中,桓伊與謝玄、謝石帶領北府兵迎戰,大敗前秦軍隊。桓伊以軍功封為永修縣侯(今屬江西),進號右軍將軍。
桓伊不僅會打仗,還是當時首屈一指的音樂家,尤其擅長吹笛。《世說新語·任誕》篇42載:“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日:‘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清歌,就是聲調悲婉悽美的輓歌。桓伊每次聽到清歌就大叫“怎么辦啊”,感傷到了極點,說明他不僅對音樂有著極高的領悟力,而且十分重情,所以謝安說他“一往有深情”。成語“一往情深”蓋由此而來。
且說王子猷聽說岸上之人竟是桓伊,便命人到岸上對桓說:“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伊此時已是高官顯宦,但他素知子猷之名,對如此唐突的邀請也不在意,當即下車登船,坐在胡床上,拿出笛子就吹,笛聲清越,高妙絕倫。據說他吹的曲子就是著名的“梅花三弄”。吹奏完畢,桓伊立即上車走人。整個過程,“客主未交一言”(《任誕》49)。用今天的話說,這兩人的做派,簡直“酷斃”了!他們不以世俗的繁文縟節為意,整個身心都沉浸在悠揚的笛聲之中,這樣的審美人生,怕也只有晉人才純然獨具!晚唐詩人杜牧《潤州二首,其一》追緬此事云: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聞吹出塞愁。
還是在《簡傲》篇,另有兩條記載了王子猷的從政經歷。其中一條說,王子猷曾在車騎將軍桓沖(328—384)的幕府中擔任騎兵參軍一職。這個官主要是管理馬匹的餵養、供給之事,有點像孫悟空曾做過的“弼馬溫“。但王子猷這個官實在做得瀟灑,整天蓬首散帶,遊手好閒,不問正事。有一次,桓沖問他:“你在哪個部門任職啊?”
王回答:“不知在哪個部門。不過,時常看見有人牽馬來,大概是馬槽吧。”
桓沖又問:“那官府里有多少匹馬呢?”

王子猷王子猷

王子猷應聲回答:…不問馬,何由知其數?”這個“不問馬”是有出處的。《論語·鄉黨》篇載:“廄焚,子退朝日:‘傷人乎?’不問馬”說馬廄失火,孔子趕回來問:“可有人受傷?”卻不問馬的死傷情況。這裡,王子猷十分機智地引用這個典故,說:“不問馬,怎么知道馬有多少呢?”真是令人絕倒!
桓沖也真不識趣,又問:“馬近來死了多少?”
這一回,王子猷回答得更妙,他說:…未知生,焉知死?…(《簡傲》11)
這話出自《論語·先進》篇。有一次,子路孔子,什麼是“死”,而一向關注現實、從不語“怪力亂神”的孔子就回答了這六個字,意思是:對生存的意義尚且不知,又怎么知道死亡呢?王子猷引用得恰到好處,不過意思發生了改變,變成:“活馬有多少我尚且不知,又怎么知道死馬的數目呢?”言下之意,你這個做領導的,真是“拎不清”!
大概桓沖對他這種“在其位而不謀其政”的態度很不滿,又找了個機會提醒他說:“你在我的幕府很久了,近來也該為我料理事情了。”可王子猷呢?卻充耳不聞,沒事人似的,只是看著高高的遠山,用手扳著臉頰說:“西山的早晨,空氣真是清爽啊!”(《簡傲》13)這真是標準的“王顧左右而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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