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一萼紅
姜夔
丙午人日⑴,予客長沙別駕⑵之觀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負古垣,有盧橘⑶幽篁,一徑深曲。穿徑而南,官梅數十株,如椒、如菽,或紅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⑷蒼苔細石間,野興橫生。亟命駕登定王台⑸,亂⑹湘流,入麓山⑺,湘雲低昂,湘波容與⑻,興盡悲來,醉吟成調。
古城陰,有官梅幾許,紅萼未宜簪。池面冰膠,牆腰雪老,雲意還又沉沉。翠藤共閒穿徑竹,漸笑語驚起臥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喚登臨。
南去北來何事?盪湘雲楚水,目極傷心。朱戶黏雞⑼,金盤簇燕⑽,空嘆時序侵尋⑾。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楊還裊萬絲金⑿。待得歸鞍到時,只怕春深。
注釋
⑴人日:舊稱夏曆正月初七日為“人日”。《北史·魏收傳》引晉議郎董勛《答問禮俗說》:“正月一日為雞,二日為狗,三日為豬,四日為羊,五日為牛,六日為馬,七日為人。”杜甫《人日》詩:“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陰時。”
⑵別駕:官名,漢置別駕從事使,為刺史的佐吏,刺史巡視轄境時,別駕乘驛車隨行,故名。宋於諸州置通判,近似別駕之職,後世因沿稱通判為別駕。
⑶盧橘:金桔。李時珍《本草綱目》云:“此桔生時青盧色,黃熟時則如金,故有金桔、盧桔之名。”並說:“注《文選》者以枇杷為盧桔,誤矣。司馬相如《上林賦》云:‘盧桔夏熟,枇杷橪柿,’以二物並列,則非一物明矣。”
⑷屐:木鞋,底有二齒,以行泥地。引申為鞋的泛稱。
⑸定王台:在長沙城東,漢長沙定王所築。
⑹亂:橫渡。《詩·大雅·公劉》:“涉謂為亂。”疏:“水以流不順,橫渡則絕其流,故為亂。”《書·禹貢》:“亂於河。”孔傳:“絕流曰亂。”
⑺麓山:一名嶽麓山,在長沙城西,下臨湘江。
⑻容與:舒緩貌。
⑼黏雞:《荊楚歲時記》:“人日貼畫雞於戶,懸葦索其上,插符於旁,百鬼畏之。”
⑽金盤句:金盤,指春盤,古俗於立春日,取生菜、果品、餅、糖等,置於盤中為食,取迎新之意謂之春盤。周密《武林舊事》立春條云:立春前一日“後苑辦造春盤供進,及分賜貴邸宰臣巨璫,翠縷紅絲,金雞玉燕,備極精巧,每盤值萬錢。”
⑾侵尋:漸進。
⑿萬絲金:白居易《楊柳枝》十二首其九:“一樹春風萬萬枝,嫩於金色軟於絲。”
題解
《一萼紅》,詞調名,始見於《樂府雅詞》載北宋無名氏詞。毛先舒《填詞名解》云:“太真初妝,宮女進白牡丹,妃捻之,手脂未洗,適染其瓣,次年花開,俱絳其一瓣,明皇為制《一捻紅》曲,詞名沿之,曰《一萼紅》。”《樂府雅詞》所載北宋無名氏詞上片結句云:“未教一萼紅開鮮艷”,《詞譜》三十五謂調名曲此而得。
據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這首詞“托興梅柳,以梅起柳結”當是繼《浣溪沙》(客山陽)之後第二篇記合肥情事的詞章,為淳熙十三年(1186年)客居長沙游嶽麓山時所作。上片紀游,描寫作者與友人在早春的寒冷中賞梅、登臨的雅興,生動有致。“池面冰膠,牆腰雪老”二句狀嚴寒景象,用語生新瘦硬,屬對精工。過片如奇峰突起,筆鋒陡轉,發興盡悲來的深深喟嘆。作者時年已三十有二,尚無進身機會,浪跡天涯,寄人籬下,登高臨遠之際,不覺觸景傷情,便借眼前流蕩的楚水湘雲作譬、寄慨,巧妙自然而情味悽苦。“朱戶”三句切合節令,並嘆時序更迭,含他人歡樂已獨悲的傷感。“記曾共”以下抒懷遠之情,蘊籍深婉。此詞獎紀游、抒慨、敘別熔為一爐,感情層層遞進,曲折動盪,脈絡分明,章法井然,語言錘鍊功夫很深,卻不失生香真色。
作者
姜夔(1155?-1221?)字堯章,別號白石道人,又號石帚。饒州鄱陽(今江西波陽縣)人。南宋詞人。他少年孤貧,屢試不第,終生未仕,一生轉徙江湖。早有文名,頗受楊萬里、范成大、辛棄疾等人推賞,以清客身份與張鎡等名公臣卿往來。今存詞八十多首,多為記游、詠物和抒寫個人身世、離別相思之作,偶然也流露出對於時事的感慨。其詞情意真摯,格律嚴密,語言華美,風格清幽冷雋,有以瘦硬清剛之筆調矯婉約詞媚無力之意。姜夔代表作《暗香》、《疏影》,借詠嘆梅花,感傷身世,抒發鬱鬱不平之情。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黨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其《揚州慢》(淮左名都)是較有現實內容工作,它通過描繪金兵洗劫後揚州的殘破景象,表現對南宋衰亡局面的傷悼和對金兵暴行的憎恨。詞中“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幾句頗受人們稱道。他晚年受辛棄疾影響,詞風有所轉變,如《永遇樂》(雲隔迷樓)、《漢宮春》(雲日歸歟)等,呈現出豪放風格。《白石道人歌曲》中有十七首自度曲,並注有旁譜,是流傳至今的唯一完整的宋詞樂譜資料。姜夔上承周邦彥,下開吳文英、張炎一派,是格律派的代表作家,對後世影響較大。其詩初學黃庭堅,後學晚唐陸龜蒙,雖精心刻意詞句,但較少纖巧之痕,詩風清炒秀遠,如《除夜自石湖歸苕溪》十首等。所著《詩說》頗有獨到見解。生平詳見夏承燾《姜白石編年箋校》等。有《白石道人歌曲》、《白石道人詩集》、《詩說》、《絳帖平》、《續書譜》和琴曲《古怨》。
集評
周爾墉評《絕妙好詞》
石帚詞換頭處,多不放過,最宜深味。
沈祖棻《宋詞賞析》
起三句點題,序所謂“官梅數十株,如椒,如菽”也。“池面”三句,寫時,寫梅未開之景,補足上三句。“翠藤”以下,寫當前情境,“翠藤共閒穿竹徑”與下“記曾共西樓雅集”,周濟謂是“復處”,“翠藤”為實寫現在,“西樓”乃回憶過去,周說殆非也。下片宕開。“南去”三句,就空間說,傷漂流之無定。“朱戶”三句,點人日(《荊楚歲時記》“人日貼畫雞於戶”),就時間說,嘆光陰之易遷。“記曾”句,回憶以前。“想垂楊”句,由回憶而惋惜現在。“待得”兩句,由現在而構想將來。末數語,由過去想到將來,春初想到春深,極沈鬱。蔣捷《絳都春》云:“縱然歸近,風光又是,翠陰初夏。”與此同意。王沂孫《高陽台》云:“何人寄與天涯信,趁東風、急整歸鞭。縱飄零、滿院楊花,猶是春前。”翻用亦好。
諸葛憶兵《宋詞名篇賞析》
登臨遊覽,放眼遠眺,悲從中來。詞中沒有涉及心緒不佳的具體原因。詞人得到叔丈人蕭德藻的青睞,此時衣食無憂;紅梅綻放,春日來臨,景色漸漸可看;家家戶戶正忙著“朱戶粘雞,金盤簇燕”,節日氣氛越來越濃厚,戶外已漸聞“笑語”。這一切都與詞人“目極傷心”的情緒不相襯。那么,是“古城”與舊“台榭”牽動了詞人的思古幽懷?還是“池面冰膠,牆腰雪老”之初春的寒冷讓詞人感到不適?還是“南去北來”與不知“歸鞍”何時的飄蕩叫詞人傷痛?好象這一切都是情緒低落的原因。或許,更深一層,與南宋風雨飄搖的局勢、南北分裂的局面等等相關。讀詞人《揚州慢》一類詞,可以知道這樣閱讀姜夔詞是有道理的。
賞析
白石此詞作於三十二歲,當時客居長沙。詞中抒寫懷人之思及飄泊之苦。據夏承燾《姜白石系年》,這是白石詞中最早的懷念合肥情侶之作。白石青年時在合肥曾結識姊妹二人相交情深,後來卻演化為一場愛情悲劇,使白石從此鬱鬱寡歡,刻骨相思。白石與合肥情侶初識合肥赤蘭橋,其地多種柳,分手時為梅開時節,故白石詞寫及梅、柳,均與此一段“合肥情事”有關,由梅、柳而憶及舊日情侶,抒發一種綿綿不盡之相思之情,成為白石的一種思維定勢和其詞的一種慣性情緒。
小序記作詞緣起。丙午即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人日是正月初七。長沙別駕指湖南潭州通判蕭德藻,當時白石客居其觀政堂。堂下有曲池,池西背靠古城牆,池畔植有枇杷竹林,曲徑通幽。穿徑南行,忽見梅花成林,滿枝花蕾,小的如花椒,大的如豆子,少許花蕾乍開,有紅梅,也有白梅。頭上枝影扶疏,腳下蒼苔細石,詞人與朋友們漫步其間,不覺動了遊興,於是立即動身,出遊城東的定王台,又渡過城西的湘江,登上嶽麓山。俯眺湘雲起伏,湘水慢流,終於遊興已盡,悲從中來,遂醉吟成詞。
上序片詞序相表里,主寫游賞心情。“古城陰”。有官梅幾許,紅萼未宜簪。“古城牆下,些許官梅,紅萼尚小,還不到摘花插發的時候呢。官梅即官府種的梅花,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詩,有”東閣官梅動詩興“之句,何況梅花與柳樹一樣,最能鉤起白石的傷心心事呢。句中幾許、未宜簪等語,流露出一片愛憐護惜之情。序中既描寫出梅花的各種姿態,故詞中便著意於抒發情意,詞較序翻進一層。”池面冰膠,牆陰雪老“,二句對仗極工整。以膠狀冰,以老狀雪,寫出凝冰難化、積雪不融,字面生新硬瘦的是白石詞筆。白石詩法江西詩派,以拗折瘦硬為追求,給人一種剛勁的感覺,形成一種深遠清苦的意境。寒意猶深,解凍何時。”雲意還又沉沉。“彤雲沉沉,欲雪大時,加倍寫出寒意。詞境之幽深清苦,正暗示著詞人心境之沉鬱。詞人有意無意,也想舒散一下郁解的情懷。”翠藤共、閒穿徑竹,漸笑語、驚起臥沙禽。“於是與友人一起,閒步穿過翠藤、竹徑,來到林園能幽之處。一路行來,興致漸高,不覺談笑風生,驚起水邊棲鳥。這兩句很好地表達了此時詞人野興橫生,樂以忘憂的心情。下一漸字,尤能傳出心境由鬱悶而趨向開朗。這是大自然對人心的感發。這幾句與前幾句境界迥異,一邊是官梅紅萼,一邊是冰雪寒寒,一邊又是翠藤徑竹和沙禽,移步換景,情隨景移,真有”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張炎《詞源》)的妙處。
“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喚登臨。”歇拍以簡練生動之筆,寫出偕友登定王台、渡湘江、登嶽麓之一段游賞。故王台榭,指漢長沙定王劉發所築之台。野老林泉,雖然泛指,但或者也不無懷昔感今之意。以前名人流寓長沙者不少,如唐末韓侂便曾避地於此,其《小隱》詩云:“借得茅齋嶽麓西,擬將身世老鋤犁。”投入大自然懷抱,興林泉之逸趣,發思古之幽情,詞人一時樂以忘憂。呼喚登臨四字,寫出一片歡鬧場景,試比較“雲意又還沉沉”,前後心情已迥然不同。
下片從序言興盡悲來四字翻出,寫出追遠懷人的深深悲慨。“南去北來何事,盪湘雲楚水,目極傷心。”嶽麓山上,詞人極目天際,看湘雲起伏,湘水緩流,頓時傷心無限,自己年年南去北來,飄泊江湖,竟為何事?白石《玲瓏四犯》云:“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羇旅。”可作此詞換頭之詮釋。陳銳《袌碧齋詞話》云:“換頭處六字句有挺接者,如‘南去北來何事’。”上片以呼喚登臨之樂歇拍,換頭挺接南去北來之悲,筆峰驟轉,突兀峭拔,兩相對比,大能突出詞人悲懷之年深日久,以致刻骨銘心,於歡樂處猶不解釋懷於往日悲情。此處有嶺斷雲連之勢。盪湘雲楚水一句亦妙,寫盡詞人平生浪跡江湖無所歸依之感。“朱戶粘雞,金盤簇燕,空嘆時序侵尋。”朱門貼上畫雞,寫人日民俗。《荊楚歲時記》云:“人日貼畫雞於戶,懸葦索其上,插符於旁,百鬼畏之。”金盤即春盤,金盤所盛之燕,乃生菜所制,此寫立春風俗。
《武林舊事》云:“春前一日,後苑辦造春盤,翠縷紅絲,金雞玉燕,備極工巧。”此三句,慨嘆轉眼又是新年,時光徒然流逝。空嘆二字,呼應換頭何事二字,流露出光陰虛擲而又無可奈何的悲苦。詞人所傷心空嘆者何?“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柳、還裊萬絲金。”全詞主旨,至此才轉折顯現出來。忘不了,曾與伊人在西樓的美好集會,窗外,萬縷嫩黃的柳絲,在春風中裊裊起舞。想垂柳、還裊萬絲金,堪稱佳句。
此句用一想字、一還字,便將回憶中昔日之景與想像中今日之景粘連疊合,靈思妙筆,渾融無跡。美好的回憶不過一剎而已。“待得歸鞍到時,只怕春深。”等到回到舊地,只怕已是春暮。結筆由過去想到未來,春初想到春深,時空轉換處更顯其情極悲傷,含不盡之意於言外。從字面上看,是應合此時紅萼未宜簪的早春時節而言,而其意蘊實為無計可歸,歸時人事已非的隱痛。白石懷念合肥女子諸詞,如《淡黃柳》“恐梨花落盡成秋色”,《點絳唇》“淮南好。甚時重到。陌上青青草”,《鬲溪梅令》“又恐春風歸去綠成陰。玉鈿何處尋”,與此詞結筆同一語意。
此詞與序是一整體。序主要寫景物、游賞,上片與之相映照。但序以寫景為主,詞上片則融情入景,如“雲意又還沉沉”。下片擺脫序文籠罩,托出傷心人之別有懷抱,另闢一境。但亦融景入情,如“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柳、還裊萬絲金”。下片既是核心層次,上片及序文所寫景物、游賞,便成為下片所寫悲懷難遣之反襯。此詞結構安排可謂嚴謹。詞中意境,先由狹而廣,即由城陰竹徑而故王台榭,再由廣而狹,而深,即由湘雲楚水而寫出種種悲懷。詞境的迤邐展開,也反映出詞人心靈由鬱悶而希求解脫但終歸於悲沉的一段變化歷程。此詞營造意境亦可謂精心。
這是白石詞的一大特點:善用暗線結構,時空的轉換,意境的切換,情緒的變換均筆斷意連,看似無跡可求實,則有暗脈潛通。構思之妙,無如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