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虛村記

《靜虛村記》是著名作家賈平凹早年的作品。描寫的是陝西西安北郊未央區的一個自然村落,村子本名方新村。賈平凹租住了其中的兩間土屋,外間做飯、裡間住人,是他們一家人當時的“家”。

原文

靜虛村記
作者:賈平凹
如今,找熱鬧的地方容易,尋清靜的地方難;找繁華的地方容易,尋拙樸的地方難,尤其在大城市的附近,就更其為難的了。
前年初,租賃了農家民房藉以棲身。
村子南九里是城北門樓,西五里是火車西站,東七里是火車東站,北去二十里地,又是一片工廠,素稱城外之郭。奇怪颱風中心反倒平靜一樣,現代建築之間,偏就空出這塊鄉里農舍來。常有友人來家吃茶,一來就要住下,一住下就要發一通討論,或者說這裡是一首古老的民歌,或者說這裡是一口出了鮮水的枯井,或者說這裡是一件出土的文物,如宋代的青瓷,質樸,渾拙,典雅。
村子並不大,屋舍仄仄斜斜,也不規矩,像一個公園,又比公園來得自然,只是沒花,被高高低低綠樹、莊稼包圍。在城裡,高樓大廈看得多了,也便膩了,陡然到了這裡,便活潑潑地覺得新鮮。先是那樹,差不多沒了獨立形象,枝葉交錯,像一層濃重的綠雲,被無數的樹樁撐著。走近去,綠里才見村子,又盡被一道土牆圍了,土有立身,並不苫瓦,卻完好無缺,生了一層厚厚的綠苔,像是莊稼人剃頭以後新生的青發。
攏共兩條巷道, 其實連在一起,是個“U”形。屋舍相對,門對著門,窗對著窗;一家雞叫,家家雞都叫,單聲兒持續半個時辰;巷頭家養一條狗,巷尾家養一條狗,賊便不能進來。幾乎都是茅屋,並不是人家寒酸,茅屋是他們的講究:冬天暖,夏天涼,又不怕被地震震了去。從東往西,從西往東,茅屋撐得最高的,人字形搭得最起的,要算是我的家了。
村人十分厚誠,幾乎近於傻味,過路行人,問起事來,有問必答,比比劃劃了一通,還要領到村口指點一番。接人待客,吃飯總要吃得剩下,喝酒總要喝得昏醉,才覺得愜意。衣著樸素,都是農民打扮,眉眼卻極清楚。當然改變了吃漿水酸菜,頓頓油鍋煎炒,但沒有坐在桌前用餐的習慣,一律集在巷中,就地而蹲。端了碗出來,卻蹲不下,站著吃的,只有我一家,其實也只有我一人。
我家裡不栽花,村里也很少有花。曾經栽過多次,總是枯死,或是萎瑣。一老漢笑著說:村里女兒們多啊,瞧你也帶來兩個!這話說得有理。是花嫉妒她們的顏色,還是她們羞得它們無容?但女兒們果然多,個個有桃花水色。巷道里,總見她們三五成群,一溜兒排開,橫著往前走,一句什麼沒鹽沒醋的話,也會惹得她們笑上半天。我家來後,又都到我家來,這個幫妻剪個窗花,那個為小女染染指甲。什麼花都不長,偏偏就長這種染指甲的花。
啥樹都有,最多的,要數槐樹。從巷東到巷西,三摟粗的十七棵,盆口粗的家家都有,皮已發皺,有的如繩索匝纏,有的如渠溝排列,有的扭了幾扭,根卻委屈得隆出地面。槐花開放,一片嫩白,家家都做槐花蒸飯。沒有一棵樹是屬於我家的,但我要吃槐花,可以到每一棵樹上去采。雖然不敢說我的槐樹上有三個喜鵲窠、四個喜鵲窠,但我的茅屋樑上燕子窩卻出奇地有了三個。春天一暖和燕子就來,初冬逼近才去,從不撒下糞來,也不見在屋裡落一根羽毛,從此倒少了蚊子。
最妙的是巷中一眼井,水是甜的,生喝比熟喝味長。水抽上來,聚成一個池,一抖一抖地,隨巷流向村外,涼氣就沁了全村。村人最愛乾淨,見天有人洗衣。巷道的上空,即茅屋頂與頂間,拉起一道一道鐵絲,掛滿了花衣彩布。最艷的,最小的,要數我家:艷者是妻子衣,小者是女兒裙。吃水也是在那井裡的,須天天去擔。但寧可天天去擔這水,不願去擰那自來水。吃了半年,妻子小女頭髮愈是發黑,膚色愈是白皙,我也自覺心脾清爽,看書作文有了精神、靈性了。
當年眼羨城裡樓房,如今想來,大可不必了。那么高的樓,人住進去,如鳥懸案,上不著天,下不踏地,可憐憐掬得一抔黃土,插幾株花草,自以為風光宜人了。殊不知農夫有農夫得天獨厚之處。我不是農夫,卻也有一庭土院,閒時開墾耕耘,種些白菜青蔥。菜收穫了,鮮者自吃,敗者餵雞,雞有來杭、花豹、翻毛、疙瘩,每日裡收蛋三個五個。夜裡看書,常常有蝴蝶從窗縫鑽入,大如小女手掌,五彩斑斕。一家人喜愛不已,又都不願傷生,捉出去放了。那蛐蛐就在台階之下,徹夜鳴叫,腳一跺,噤聲了,隔一會兒,聲又起。心想若是有個兒子,兒子玩蛐蛐就不用跑蛐蛐市掏高價購買了。
門前的那棵槐樹,唯獨向橫里發展,樹冠半圓,如裁剪過一般。整日看不見鳥飛,卻鳥鳴聲不絕,尤其黎明,猶如仙樂,從天上飄了下來似的。槐下有橫躺豎蹲的十幾個碌碡,早年碾場用的,如今有了脫粒機,便集在這裡,讓人騎了,坐了。每天這裡人群不散,談北京城裡的政策,也談家裡婆娘的針線,談笑風生,樂而忘歸。直到夜裡十二點,家家喊人回去。回去者,扳倒頭便睡的,是村人,回來捻燈正坐,記下一段文字的,是我呢。
來求我的人越來越多了,先是代寫書信,我知道了每一家的狀況,雞多鴨少,連老小的小名也都清楚。後來,更多的是攜兒來拜老師,一到高考前夕,人來得最多,提了點心,拿了水酒。我收了學生,退了禮品,孩子多起來,就組成一個組,在院子裡輔導作文。村人見得喜歡,越發器重起我。每次輔導,門外必有家長坐聽,若有孩子不安生了,進來張口就罵,舉手便打。果然兩年之間,村里就考中了大學生五名,中專生十名。
天旱了,村人焦慮,我也焦慮,抬頭看一朵黑雲飄來了,又飄去了,就咒天罵地一通,什麼粗話野話也罵了出來。下雨了,村人在雨地里跑,我也在雨地跑,瘋了一般,有兩次滑倒在地,磕掉了一顆門牙。收了莊稼,滿巷豎了玉米架,柴火更是塞滿了過道,我騎車回來,常是扭轉不及,車子跌倒在柴堆里,嚇一大跳,卻並不疼。最香的是鮮玉米棒子,煮能吃,烤能吃,剝下顆粒熬稀飯,粒粒如栗,其湯有油汁。在城裡只道粗糧難吃,但鮮玉米面做成的漏魚兒,攪團兒,卻入味開胃,再吃不厭。
小女來時剛會翻身,如今行走如飛,咿啞學語,行動可愛,成了村人一大玩物,常在人掌上鏇轉,吃過百家飯菜。妻也最好人緣,一應大小應酬,人人稱讚,以至村里紅白喜事,必邀她去,成了人面前走動的人物。而我,是世上最呆的人,喜歡靜靜地坐著,靜靜地思想,靜靜地作文。村人知我脾性,有了新鮮事,跑來對我敘說,說畢了,就退出讓我寫,寫出了,嚷著要我念。我念得忘我,村人聽得忘歸;看著村人忘歸,我一時忘乎所以,邀聽者到月下樹影,盤腳而坐,取清茶淡酒,飲而醉之。一醉半天不醒,村人已沉睡入夢,風止月瞑,露珠閃閃,一片蛐蛐鳴叫。
我稱我們村是靜虛村。
雞年八月,我在此村為此村記下此文,複寫兩份,一份加進我正在修訂的村史
前邊,作為序,一份則附在我的文集之後,卻算是跋了。
1982年
(選自《抱散集》,作家出版社1994年9月第2版)

賞析

虛靜涵養 心境服人
——談賈平凹散文《靜虛村記》的藝術魅力
《靜虛村記》是著名作家賈平凹早年的作品。描寫的是陝西西安北郊未央區的一個自然村落,村子本名方新村。賈平凹租住了其中的兩間土屋,外間做飯、裡間住人,是他們一家人當時的“家”。
賈平凹是1980年7月搬進來居住的,1982年2月搬走,前後總共在方新村居住了一年半時間。方新村居住的大部分都是農民,間雜有寄居的職工家屬和外地來攀親附友做工謀生的。[1]
賈平凹將方新村改名為靜虛村,是有他的理由的。“靜虛”不是消極遁世,而是追求一種思想藝術境界更高層次的成熟。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荀子·解蔽》篇說:“心何以知?曰虛一而靜。”“不以所已藏害將所受,謂之虛。”“不以夢劇亂智,謂之靜。”老子和荀子所講的虛靜,是告訴人們要虛懷若谷,廣采博納,要對世界上的事物有個全方位的把握。這用來指導藝術創作,就是要創作者不追逐潮流,不趕風頭,而要有自己的藝術前進步伐。《文心雕龍·神思》里講:“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淪五臟,澡雪精神。”也旨在告訴人們能把生活修養成藝術。賈平凹認為作到神行於虛,才能不滯於物;心靜才能站得高看得清,胸有全概,猶如站在太空看地球。[2]於是面對都市的繁雜,賈平凹更渴望回歸到一種虛靜當中去。在文章的開頭,賈平凹把這種渴望交代的一清二楚,“如今,找熱鬧的地方容易,尋清淨的地方難,找繁華的地方容易,尋拙樸的地方難,尤其在大城市的附近,就更其為難的了。”[3]一開始,就摻雜進一種哲學的味道在裡面,使得文字不再是簡單的文字,而是一種寄託。這是這篇散文的藝術魅力之一。
接下來,賈平凹就開始轉移到交代靜虛村的事件上來。交代完畢之後,他又重新強調了內心的渴望,這時候,他是借用友人之口來的。此時,他的觀點已經雜糅進了自己對靜虛村的感情色彩來,夸這個村子是一首古老的民歌,是一口出了鮮水的枯井,是一件出土文物,如宋代的青瓷,質樸,渾拙,典雅。緊跟著的就是賈平凹對整個村子的白描,從村子的規模、事物、巷道形狀、屋舍布局以及村民的生活習俗,他用他特有的句式和詞語,完成對靜虛村的介紹。介紹完村民之後,很自然地過渡到與自己相關的事物來。他是這樣寫的,“端了碗出來,卻不蹲下,站著吃的,只有我一家,其實也只有我一人。”“我家裡不栽花,村里也很少有花。”渾然天成的過渡,讓賈平凹輕鬆地述說之後,就又輕鬆地過渡回去,讓讀者在文章中感受到作者自己的存在和呼吸。介紹完花後,就開始寫樹。總歸有點最絕妙的,於是賈平凹開始寫巷中的井。在這一切都寫完後,他又著墨於靜虛村的生活,首先是寫自己,再是寫自己與村中人的交往。文章的層次分明,起承轉合以及脈絡之間的起伏呼應都臻於完美。合理的文章布局和起伏呼應,是能很好地集中讀者的閱讀興趣的。讀者在其中能很清楚地看到輕重,看到層次。美學家朱光潛說:“輕重猶如圖畫的陰陽光影,一則可以避免單調,起抑揚頓挫之致;二則輕重相行,重者愈顯得重,可以產生較強烈的效果。”[4]層次分明,輕重得當,這是這篇散文的又一藝術魅力。
在《靜虛村記》這篇文章里,有一個最突出的閃光點就是心境的平和。這裡所講的心境平和是撇開靜虛之後的平和。不是簡單的哲學理論,而是潛移默化到了作者的自身心靈和日常行為當中的平和。在吃井水時,他說那水“吃了半年,妻子小女頭髮愈是發黑,膚色愈是白皙,我也自覺心脾清爽,看書作文有了精神、靈性了。”[5]這是一種主觀上的豁達和樂觀。種了菜,新鮮的就自己吃掉,遜色些的就餵雞。這又是一種順應自然的生活方式,來得親切自然,毫無嬌柔造作之態。台階下的蛐蛐聲,在賈平凹看來不是聒噪,反而是一種說不盡的樂趣。“那蛐蛐就在台階之下,徹夜鳴叫,腳一跺,噤聲了,隔一會,聲又起。心想若是有個兒子,兒子玩蛐蛐就不用跑蛐蛐市場掏高價購買了。”[6]賈平凹把原本應該覺得厭煩的蛐蛐聲轉換成一種詩意的描寫,真實再現出一種場景的現場感來,在平和之中,又平添幾分文學味。
在村里人談天說地完畢之後,賈平凹一個回家捻燈正坐,在黑夜下,記錄下一段文字。一個小小的細節,暴露出作者的勤奮來,更向讀者展示了賈平凹能耐得住寂寞。台灣作家余光中說過這樣一段話:“不耐寂寞,就不能成作家。”有資料顯示,賈平凹在靜虛村的日子裡,佳作迭出短篇集《早晨的歌》、短篇小說《山鎮夜店》、短篇小說《清官》以及散文《月跡》先後獲省級以及省級以上大獎。1984年,賈平凹就被評為專業作家。
在靜虛村,賈平凹的創作也開始了一個飛躍,從最初的閃爍著童稚的光亮的文風向思索的目光轉變。視野開始擴大,開始看到了生活的光明面,人生的歡樂、美和愛。有了成年人般的複雜與沉思。
談到一篇文章,就不能不談到一篇文章的語言。賈平凹的散文語言是他特有的,這篇寫於早期的散文秉承了“明月”的清新。賈平凹的語言並不象學者文化散文作家那樣做更多的理性分析後的總結呈辭,而是憑著機敏、靈透、細微的藝術感覺,把自己所獨有的生活感受、藝術感悟表達出來。他對語言的選擇,達到了一種近乎風俗畫般的美感效果。大量短句的運用,再以長短句巧妙的搭配,避免了節奏上的呆板單調。既在散文的聲韻上有詩詞般的節奏,又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文章的和諧美。
賈平凹細細咀嚼靜虛村中的韻味,他也進一步從中升騰起來,進入空靈澄美的境界。通過其中作者意蘊的具象表達,達到了對世間萬有的生命活力的歌頌的效果。村舍、巷道、村民、槐樹、井水、勞動成為他的主要表現對象,個人的情緒和心理在賈平凹的審美裡帶有無盡的美感,給他的生命探尋提供了無邊的領地,所有的事物在作者筆下,也個個帶上了強烈的主觀色彩,它們都與人的世界交織,成為有靈性、有詩意的生命,他從中獲得的仍舊是生命感悟,是無所閾限的天地,是一種生命情懷的對象化,作者的才智在這裡得到了更充分的展示。
賈平凹努力抓往中國古典藝術本質的意,即意念、意境、意蘊,或心為形所附,形為心所依等主觀性特徵,及西方現代主義的強調心靈表現、探尋人的潛在精神世界的趨向,形成自己獨特的藝術著眼點。在賈平凹散文中,主體意識得以伸張。他散文的原點,往往交織著生命的不可知論,自覺追求一種“悟”、“虛”、“靜”的境界。
從《靜虛村記》這篇散文出發。我們也不難看到賈平凹散文創作最重要的意義還在於他銳意突破固有模式,試圖創新的自覺追求。他的創意並非僅僅在某一具體的手法和技巧上,而是在大文化背景上,自覺發現中國古典藝術和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之間的相通相似之處,並努力實現中國古典藝術與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之間的橫向媾合。他說,“花力氣去在中國古典藝術中找到那些與西方現代派文學相通相似的方法吧。藝術是世界相通的,存異的只是民族氣質決定下不同表現罷了。從它們相通相似的地方比較,探索進去,這或許是一條最能表現當今中國人生活和情緒的出路呢。”
在這篇文章里,我們感受到作者傳達的情緒。這就是通常所說的“文以載道”。 作家通過辭來傳情,但作者對於自己要表現的情感,無論是自己的或是旁人的,都必須能“入乎其內,出乎其外”,體驗過也關照過;熱烈地嘗過滋味,也沉靜地回味過,在沉靜中經過回味,情感便受思想熔鑄,由此附麗到具體的意象,也由此產生傳達的語言,藝術作用就全在這過程上面。[7]賈平凹在其中不動聲色地傳達了自己的思想,那就是對生活的熱愛和歌頌,對自己對世界哲學的表達。卻又不擺架子,不用學術言語,讓人在娓娓道來的文字中感悟,也在感悟中生出拜服之心。
注釋:
[1]孫見喜《賈平凹前傳》,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149頁。
[2]孫見喜《賈平凹前傳》,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150頁。
[3][5][6]《世界華文散文精品·賈平凹卷》,廣州出版社1996年,見《靜虛村記》。
[4]朱光潛《論文學》,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見《選擇與安排》。
[7]朱光潛《論文學》,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見《情與辭》。
其他參考資料:
[1]《人民文學》1999年7月號。
[2]《名作欣賞》2003年9月,朱志剛文——《節奏與語詞的選擇》。
[3]余光中《左手的掌紋》,江西文藝出版社2003年。

作者介紹

賈平凹,原名賈平娃,陝西丹鳳人,1952年2月21日出生。於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曾從事過幾年文學編輯工作,包括陝西人民出版社編輯。現為西安市文聯專職作家。賈平凹與他妻子韓俊芳同是丹鳳縣棣花鎮人,兩人婚姻之美滿在賈平凹的文中表露無遺,女兒倩情亦是賈平凹之深愛。賈平凹喜吃雜糧野菜,不動膏粱腥葷。平生無什麼特別嗜好,唯獨喜愛每日轉動筆桿子,硬使當今文壇浪飛潮湧,無日安寧始心足。國外人士均譽他為中國大陸文壇的“獨行俠”。
賈平凹的散文內容浩瀚,五彩繽紛,從抒寫的內容和筆調去看,可以歸成五類:第一類是情緒小品,以抒寫某種特定的情緒為主,如《大窪地一夜》就是代表;第二類是場景小品,以寫各類場景為主,如《靜虛村記》、《黃土高原》等;第三類是人物小品,粗線條勾畫人物為主,如《摸魚捉鱉的人》、《在米脂》等;第四類是隨筆,綜論人生,針砭世情,如《人病》、《牌玩》等;最後一類是風物小品,描摹風俗,記述玩物,如《陝西小吃小識錄》、《玩物銘》等。
賈平凹於傳統的散文寫作中,取了個大突破—凡對社會、人生的獨特體察、個人內心情緒(愛與恨),或偶爾感悟到的某些哲理等,都呈現文中。那份坦誠、不擺架子、不高調等性格,亦是他贏得讀者的方法之一。在他文中,不難發現賈平凹的赤子之心,於現今複雜的社會裡的確難尋。而且,賈平凹對美感的追求,於字裡行間清晰易見。他不單只在乎自我領略,亦願把這審美路徑向讀者介紹及實踐。
賈平凹在他最新的長篇小說《高老莊》後記里,夫子自道地說:我是失卻了一部分我最初的讀者,他們的離去令我難過而又高興。”這是實話,也是明擺著的事實;老賈又說,“我得改造我的讀者,征服他們而吸引他們。”這也許仍將是事實,然對於我而言,我卻更願相信:強弩之末的賈平凹已無法通過征服來吸引我了,雖然我仍將是他的讀者。但這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是在看一位曾被認為是最具有天賦、最有特色的大作家如何一步步地走火入魔——這也許是一樁如同英雄末路、美人遲暮般的殘忍快事。
“子路決定了回高老莊,高老莊北五里的稷甲嶺發生了崖崩”。將一個人的主觀意識和一次自然界的突變整合到一起,這便是《高老莊》開篇第一句,讀起來還真有點橫空出世的感覺,很容易讓人想起馬爾克斯博爾赫斯什麼的。高老莊這個古怪的村莊是省城大學教授高子路的故鄉,他此次攜再婚之妻西夏回故鄉的目的是為父親做三周年的祭奠。在高老莊,他們將與子路那個離婚未離家的前妻菊娃、地板廠廠長王文龍、殘疾卻有異賦的兒子石頭,以及子路小時的同學蔡老黑、蘇紅和無數令西夏遐想的碑文相遇。生老病死,吃喝拉撒、神神鬼鬼、飲食男女,最後歸結為一場變遷時代里的鄉村混戰。看上去倒也煞是熱鬧,但前松後緊的結構,游離不明的暗示與隱喻,人物性格上的矯揉造作,過份糾纏於一些下作舉動的津津樂道,都使得這些熱鬧在很大程度上只讓人感到了沉悶和壓抑。
作為象徵意義上的高老莊,是子路生長於斯的故鄉,那裡的人據說都是最純正的漢人,卻長得十分矮小粗鄙,一代不如一代。因而子路為了“更換人種”,為了一種迥然的生活,早年有幸離開了高老莊,並成為堂堂大學教授;但當他多年後再次回到這一偏遠的小鎮時,舊的文化、舊的環境和舊的人群卻使他一下子又倒退到了從前,恢復了種種毛病,如保守、自私、下作、窩裡鬥、虛偽等等。從這一層面上講,老高莊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舊的文化的衰敗的人種和退化”(賈平凹語)。這樣的立意自然有著與作者水平相當的深刻反思意識。然而反映到小說的具體撰寫中,我們卻更多地看到了混沌、絮亂、矯情和牽強附會。比如小說中曾多次出現的飛碟、神秘的白雲湫、未卜先知的殘疾兒石頭、一塊據說是死者饋贈的發卡,作者顯然想賦予他們和它們某種象徵和寓言,但纏七雜八的瑣事描述和牽強的象徵本身都是如此力不從心,猶如一個竭力想加快速度卻不慎走火入魔的練功者,他的胡言亂語不但讓我們領悟不到真正的練功心法,反而會導致我們和他一起走火入魔。(同時,這些魔幻主義色彩的物什,很容易讓我們想起了《廢都》中那頭哲學家般的畫蛇添足的牛——敗筆是也!) 而小說結尾處,當城裡人西夏毅然要留在高老莊,而鄉下人子路只得獨自回城時,我唯讀出了兩個蒼蠅般的文字:矯情!?
無可否認,賈平凹一直是當代中國文學的一個異數。《高老莊》的語言依然讓人讀起來有行雲流水之勢,保持了他慣有風格。但令人傷懷者仍是平凹在《後記》和他與孫見喜的談話中多次表示,“我的努力是要走出這人工的編排,即使是聰明絕頂的作家,他筆下的故事無論多么美妙,也不及上天安排的真實人間那么大和諧大有序,這是歷史的大壯大美。我總想偷偷接近這個境界。”追求自然是對的,可就《高老莊》來看,賈平凹依然徘徊於《廢都》、《白夜》和《土門》等作品的陰影中,他還遠沒有跳出走火入魔的太虛幻境,用孫見喜和他開玩笑的一句陝西話來說,那是“前頭死頑纏,後邊鬼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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