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注》,西晉郭象著。郭象,字子玄,河南(今河南洛陽)人。生於公元252年,死於312年。他早年家居,“州郡辟召,不就。”後來被召為司徒掾,不久又升為黃門郎。由於受到東海王司馬越的賞識,被引為太傅主簿。郭象善於名理,口才極佳。當時人反映,“聽象語,如懸河瀉水,注而不竭”(《晉書·郭象傳》)。
關於《莊子注》的作者,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向秀先作《莊子注》,郭象在向秀的基礎上“述而廣之”,加以發展。如是這樣,現在流傳的《莊子注》雖然吸收了向秀的一些成果,但主要的著作權應該屬於郭象。另一種是向秀基本上完成了《莊子注》,只剩下《秋水》、《至樂》兩篇沒有注完就死了。郭象竊為己有,補了《秋水》、《至樂》兩篇注,又改寫了《馬蹄注》,其餘的各篇只作了文字上的加工。這樣,《莊子注》的著作權應該主要屬於向秀,郭象是次要作者。這兩種說法一直並存,沒有定見。但大多數情況下,人們多取前者而不取後者。《莊子注》名為注《莊子》,實際上是郭象用《莊子》來闡發自己的思想,因此,與其說此書是為《莊子》作注,還不如說是一部獨立的理論著作。因此,它有著自己獨立而完整的思想體系。
在世界如何生成和存在的問題上,郭象繼承了何晏、王弼的“有生於無”、“以無為本”的思想及裴反對貴無,主張崇有,沒有派生萬物的“至無”,萬物都是自生,自生必須依賴有,一旦有消失了,萬物便無法存在的觀點,將這二者綜合,提出了“獨化”這一範疇。什麼是“獨化”呢?就是萬物都是自生自足的,沒有造物者,也不依賴造物者而存在。“無則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齊物論注》)不能無中生有,也不能有中生無,那么,物從何而生呢?乃自然而生,自生自滅。因而就提出了“自然”說。物產生之後,它又是怎樣存在的呢?
郭象認為,萬物完全是自給自足的,“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獨生而無所資借”。這就是說,萬物都是獨立存在的,不必依賴造物主,也不相互依賴,各物之間沒有關係。郭象在《齊物論注》中說過這樣一段話:“今罔兩之因景,猶雲俱生而非待也,則萬物雖聚而共成乎天,而皆歷然莫不獨見矣。故罔兩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無之所化也……莫不自爾。”所謂罔兩,就是影子外邊單薄的陰影,即影子的影子。按照一般的說法,罔兩的存在依賴於影,影的存在依賴於形,形的存在依賴於造物主。但郭象卻認為,罔兩並不受影所制約,影也不受形所指使,形也不是無所化生。萬物雖然聚集在一起總名為天,但卻孤立地表現出來,其間沒有相互依存的關係。郭象甚至認為,生與生也沒有記憶體的依存關係。“夫死者獨化而死耳,非夫生者生此死也。生者亦獨化而生耳。獨化而是,死與生各自成體”。(《知北游注》)總之,萬物獨化,萬物自生,萬物自爾,既不依賴於造物主,也無待於它物,它的生成、存在是沒有原因的,是互不關聯的。
郭象認為萬物生而具有各自的本性,又叫天性。這就叫“物各有性,性各有極”。(《逍遙遊注》)如大鵬能夠高飛,斥只能低飛,椿木長壽,朝菌短命,這些都是本性的表現。而個體的本性各有各的分限,即“本性之分”,簡稱“性分”,萬物的“性分”都是自然生成的。人的性分也各有等差,具體表現在認識、才能、財富的占有、職業、社會職務等方面的差別。在“性分”面前,人們是無能為力的,這就叫“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養生主注》)因此,人們必須“各安其所分”,只有“各安其分”,才能獲得自由,達到“逍遙遊”的境界。否則,便不得自由,陷入無窮的憂愁。例如野鴨腿短,這是它的“性分”,而“續之則憂”;鶴腿很長,這是它的“性分”,而“斷之則悲”。所以,“知其性分,非所斷續而任之,則無所去憂而憂自去也。”(《駢拇注》)了解了各自的“性分”,任其自然,不強行改變,就無憂愁了。
為了使人安於“性分”,排除一切的非分奢望,郭象又提出了“自足其性”的問題。所謂“自足其性”,即各自以其“性分”為滿足,不必向外求索。“自足其性”可以消除事物之間的差別,而正因為事物各有差別,所以就更應該“自足其性”。他說:“夫以形相對,則大山大於秋毫也;若各據其性分,物冥其極,則形大未為有餘,形小不為不足。苟各足於其性,則秋毫不獨小其小,而大山不足大其大矣。若以性足為大,則天下之足未有過於秋毫也;若性足者為非大,則雖大山亦可稱小矣。故曰‘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大山為小’。大山為小,則天下無大矣。秋毫為大,則天下無小也。無小無大,無壽無夭,是以蟪蛄不羨大椿而欣然自得,斥不貴天池,而榮願以足。苟足於天然,而安其性命,故雖天地未足為壽,而與我並生,萬物未足為異,而與我同得。”(《齊物論注》如果僅從形體來看,大山無疑要比秋毫大得多。但是,因為它們有著各自不同的“性分”,誰大誰小的比較就沒有意義了。沒有了比較,就可以自得其樂。
在認識論上,郭象強調“冥然自合”。冥,即暗昧,泯滅差別。所謂“冥然自合”,就是消除一切差別,達到物我合一。
郭象認為,任何事物都是孤立的絕對存在,萬物“未有不獨化於玄冥之境者也。”(《齊物論注》)所謂“玄冥之境”,就是混沌不分的境界,萬物沒有不是在混沌不分的境界中獨化、存在。因此,世界是不可認識的。“若待蛇■蜩翼,則無特操之所由,未為難識也。今所以不識,正由於不待斯類而獨化故耳。”(《齊物論注》)這就是說,如果蛇依賴腹鱗爬行,蟬依賴羽翼飛行,沒有自己獨特的本性,那也不難認識。現在所以不能認識,正由於它們不依賴這類東西,而自己獨化的緣故。簡單地說,如果事物互相依存,就不難認識;如果孤立自存,就不能認識。人所能認識的僅僅是“性分”之內,而“性分”之外的則不能知,不可知。“所不知者,皆性分之外,故止於所知之內而至也。”(《齊物論注》)
他嚴格地劃分出可知與不可知的界限,反對人們去實行由不知到知的轉化。以為一旦超越性分之內去求知,只會失去本性之知。“外不可求而求之,譬猶以圓學方,以魚慕鳥耳……比愈近彼,愈遠實,學彌得而性彌失。”(《齊物論注》)追求性外之知,就好像讓圓的學方,讓魚學鳥飛,越學越喪失自己的本性,最後連自己性分之內的知也會丟掉。他反對人們逾越性分去外求的另一理由,是認為性分之內是有限的,而性分之外是無限的,“以有限之性尋無極之知,安得不困。”(《養身主注》)所以,人們的認識活動應該“足性而止”。只有不去追求無涯的性分這外,安於性分之內,這樣才能使知與不知統一起來。“所以不以無涯自困,則一體之中,知與不知,相與會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養所不知者也。”(《大宗師注》)這樣,知與不知在認識主體中達到了統一。
郭象認為,人生之所以有無窮的憂愁,不能自由。就在於人們主觀上把世界一分為二,區分為貧富、貴賤、生死、壽夭、大小、苦樂等,如果消除了差別,萬物齊一,就自然消除了憂愁,獲得自由。怎樣消除差別呢?關鍵在於“無心”。所謂“無心”,即取消一切主觀活動,包括主觀認識活動和主觀的欲求。“夫使耳目閉而自然得者,心知之用外矣。故將任性直通,無往而不冥。”(《人間世注》)取消感性認識,又取消理性思維,就可以任性而行,無所不通,無往而不冥合了。“皆冥之,故無二也”。“都無,乃冥合。”沒有了自我意識,自然也就沒有事物的差別。“死生變化,吾皆吾之。既皆是吾,吾何失哉?夫始失吾,吾何憂哉!”(《大宗師注》)死生變化,我都把它們看作是我,生也是我,死也是我,新也是我,舊也是我,這還有什麼憂愁呢?人一有思想情感,就會患得患失,貪生怕死,就會有所“滯礙”,不能“與變化為體”,不能做到“無不通”。所以,只有做到徹底忘掉自己,才能“與變化為體”,“無不通”。這樣就獲得了絕對自由。
郭象主張“無為”、“逍遙”的政治歷史觀。他以性分論作為他的政治歷史觀的理論出發點。他認為,當人們的性分決定人的現實活動,或者說人的現實活動充分體現人們的性分的時候,也就實現了“無為”的原則,這時的社會生活是最合理的,人們也是最自由(逍遙)的。如果人們的現實活動超越了各自的性分,就會破壞等級秩序,產生爭亂。郭象認為人的本性有共同的東西,具體表現在道德規範方面,例如“仁義者,人之性也。”(《天運注》)而在更多的方面差異是很大的,這種相互區別的性分不能變更。在社會政治方面,各種人性分的差別,在才能、財富、職務、職業等等方面表現出來。老百姓的性分就是求衣食。他說:“夫民……性不可去者,衣食也;事不可廢者,耕織也。”(《馬蹄注》)
男耕女織是農民食衣之性的體現。用斧是工匠性分的體現。做臣妾的,在於他們具有“臣妾之才”。做君王大臣的,也無不由性分所定,“夫時之賢者為君,才不應世者為臣。”(《齊物論注》)“故知君臣上下,手足內外,乃天理自然。”一切都合性分,都是合理的。對財富的需求也有性分之別,“質小者所資不得大,則質大者所用不得小。”認為按各人的性分來分配財物,“各使分定”,就可以做到“貨財弗爭”。但是,如果人們迷失本性,“上下相冒”,就會產生各種矛盾。人們由於私心,往往妄想突破自己性分的界限,“強相希求”。他說:“若開希幸之路,以下冒上,物喪其真,人忘其本,則毀譽之間,俯仰失錯也。”(《齊物論注》)人忘記了自己的性命本分,有非分之想,就會以下犯上,毀與譽,尊與卑顛倒錯亂。因此,郭象認為,社會等級秩序被破壞的主要原因是“志過其分”,是迷失了本性導致的。只要做到“足性而止,無吞夷之欲,故物全”。(《馬蹄注》)人們只要滿足於各自的性分之內,而沒有占有別的東西的欲望,萬物就會得到保全。
為了使人們不產生“志過其分”的念頭,安於“足性而止”,郭象一方面告誡人們“大小之殊,各有定分,非羨欲所及”(《逍遙遊注》),“以小求大,理終不得”。(《秋水注》)而且非分之物只能傷害自己的本性,“外物加之雖小,而傷性己大矣。”(《天運注》)所以,人們應該安於自己的性分,不能有非分之想,“任其所受之分,則性命安矣。”(《在宥注》)另一方面,郭象提出自足其性(即逍遙);的理論,試圖從思想上根本解決導致“上下相冒”的原因。他承認人們都為不平等現象擔心的事實,“夫世之所患者,不夷也”。怎樣才能解決這種“不夷(平)”的現象呢?就是要自足其性,“夫大小雖殊,而放之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於其間哉!”這樣,人的職務、地位、貧富、賢愚、貴賤之間的差別就不重要了,社會秩序也就穩定了。
怎樣實現君臣、百姓“事稱其能,各當其分”呢?郭象認為,君王實行無為而治是關鍵。君王的無為,“非拱默之謂也,直各任其自為,則性命安矣。”(《在宥注》)就是使冢宰、百官、萬民各安其位,各司其職,不越俎代庖,做到“人安其分,將力受任”。正如郭象所說的:“天下何所不為哉?故主上不為冢宰之任,則伊、呂靜而司尹矣。冢宰不為百官之所執,則百官靜而御事矣。百官不為萬民之所務,則萬民靜而安其業矣。萬民不易彼我之所能,則天下之彼靜而自得矣。故自天子以下,至於庶人,下及昆蟲,孰能有為而成哉?是故彌無為而彌尊。”(《天道注》)從皇帝到庶人,各安其分,互不相擾,各司其職,這就是無為。做到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矣。
郭象不通過聖人的形象,提出名教與自然統一的理想政治。認為在政治生活中,崇尚自然應該體現在精神境界上,而在實際事務中必須堅守名教,克服了貴無論鄙視日常事務削弱政治的弊端。
《莊子注》在中國哲學史上是一個高峰,但同時又是一種退化。它認為萬物本來就存在,用不著為世界尋找一個最終根源的觀點,是人類認識發展史上的一大進步。但它又為萬物蒙上了一層神秘主義的色彩,宣揚蒙昧主義,這又是它的糟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