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碎片
簡介:余秋雨,1946年生,浙江餘姚人,我國當代著名藝術理論家、文化史學者、散文家。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多年,曾任上海戲劇學院院長、教授,上海寫作學會會長。辭職後繼續從事教學和寫作。主要著作有《戲劇理論史稿》(1983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藝術創造工程》(1978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文化苦旅》(1992年,知識出版社出版)、《文明的碎片》(1994年5月第1版,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秋雨散文》(1994年,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山居筆記》(1998年,文匯出版社出版)。1997年被授予“國家級突出貢獻專家”稱號,入載多部世界名人錄。所著散文集《文化苦旅》獲上海市出版一等獎,上海市文學藝術優秀獎,台灣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金石堂最具影響力的書獎。《山居筆記》獲海外華文文學最高獎──台灣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第一名。此篇《信客》選自《文化苦旅》。被選入人教版初二上冊語文教科書。
布老虎叢書。
部分內容與作者的第一本散文《文化苦旅》重疊。
部分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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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昧——野蠻——文明,這實在是一個老而又老的話題。人類學家常常把它們作為人類早期演進的三大階段,那么,我們當然早已進入文明,而且千萬年下來,早已進入一種充分成熟的文明。我們的一切舉止作為,好像應該都有一些心照不宣的公認前提。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蒙昧和野蠻不僅依然存在,而且時時滋生。它們理所當然地把嘲謔和消解文明作為自己的生存本能。沒想到文明對此毫無警覺,它太相信那個所謂心照不宣的公認前提,對周圍的世界仍然一往情深。
最大的悲劇,莫過於把並不存在的文明前提當做存在。文明的傷心處,不在於與蒙昧和野蠻的搏鬥中傷痕累累,而在於把蒙昧和野蠻錯看成文明。
在法西斯屠殺無辜平民的現場,一個母親高舉著嬰兒喊道:“他還是個孩子!”然而喊聲換來的是笑聲和槍聲。她原以為還有一個在人性邊界上的最後前提,事實上這裡已沒有這個前提。
在“文革”初期“破四舊”的熊熊火光中,一位老人抓住了一雙握著幾卷古畫的手,低聲相告:“這是鄭板橋的真跡!”然而還沒有等他說第二句,一蓬新的火焰早已騰起。他原以為還有一個文化價值上的起碼前提,事實上這裡已沒有這個前提。
固然,這些都是特例。但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只要舉目四顧,原以為有前提而事實上沒有前提的實例比比皆是,只不過性質完全不同於殺人放火這樣的特例罷了。
舉例說明
舉一個最沒有法律價值的例子吧。報載,有一天上海街上一輛公共汽車突然熄火,駕駛員請求乘客們下車推一把幫助發動,請求來請求去,下來推車的是一幫去春遊的小學生,大人一個也沒有下車。小學生們憋著吃奶的勁兒竟然推動了這輛擠滿大人的車,而當他們上車一看,他們原先的坐位早已被大人們搶走。悲哀
——車上的大人們怎么了?怎么會卑劣得如此一致?堂堂七尺,衣冠楚楚,卻一起丟失了文明社會最基本的前提!我們的憤恨,也只有在一定的前提下才能發生,沒有前提,你再憤恨他們也無動於衷。
那么,孩子們為什麼會下車呢?因為他們還有前提。孩子有前提而大人沒有前提,可見這裡有一個失落過程。失落在何時何處?記得上海一家電台曾為此而開了一次討論會。
討論會上,一位乘客說,他過去遇到類似情況時也曾下來推過車,但公共汽車一旦被推動就直駛而去,把推車人丟在半道,一次兩次,大家就吸取教訓,不願推車了。
這顯然是一個理由。我本人也遇到過推動了車卻被丟下的惱人事情。於是再找司機參加討論,一位司機說,車好不容易發動之後要開一程才能停下,看看那些推車人追不上也就不停了……
事實證明
全有理,每一個理都說得通,但這些理的總和卻是卑劣。這說明,社會上萬事萬物各自的理由組合不成文明。文明是對瑣碎實利的超越,是對各個自圓其說的角落的總體協調,是對人類之所以成為人類的基元性原則的普及,是對處於日常迷頓狀態的人們的提醒。然而,這種超越、協調、普及、提醒都是軟性的,非常容易被消解。以上這個事件證明,消解文明的日常理由往往要比建立文明的理由充分。這便決定,文明的傳播是一個艱難困苦、甚至是忍辱負重的過程。
孩子們的生活
孩子們推車,我想,要感謝他們的老師,感謝安徒生和諸多美麗童話的構建者,也要感謝他們的父母,這些父母自己有可能已成了不肯推車的大人,但他們心底還會埋藏著一個有關善的夢影,在教育孩子時常常會高於自身的品行。熙熙攘攘的大街,人類擁擠的河道,生命密集的走廊,一雙雙稚嫩的小手推動著一群躲在鋼板里的表情漠然的大人,這件事實在是一種會讓人思慮再三的象徵性造型。人類的童年和成年,竟是這樣一個結構?文明的建造和失落,竟是如此快速?我們不能不惶恐,今天歡天喜地地推著車的孩子,會不會過幾年也成了不推車的一群?社會閱歷和生活經驗,難道只會教會他們剝除文明?
剝除文明的最後結果,就是容忍邪惡,無視暴虐,文明被撕成了碎片,任人搓捏和踩踏。人類歷史上一切由人類自己造成的悲劇,大半由此而生。
環境的改變
最強大的哲人也無力宣稱,他可以從整體上營造一種文明。人們能做的極致,也就是為社會和歷史提供一些約定俗成的起碼前提。這些前提,是人性的公理、道義的基石、文化的共識、理性的入門,也就是世俗社會所謂的常情常理。沒有這一切,社會無以構成,人類無以自存,因此,所有良知未泯的文化人都應該來參與構建文明前提的事業。當然很吃力,就像那些孩子,推不動還要推,推動那么多漠然者,推動那么大的一個鋼殼子,在鬧市間緩緩前進。是示範,也是自救,因為有那么多的理由誘使我們成為不推車的一群。推了,也就有了一個自我定位,即便今後背棄,也不會像別人那樣輕易。
但是,文明的火種會不會在漠然者的心頭重新點燃?文明的前提會不會使他們悄然收起振振有詞的各自理由?具體說來,我們的一切文化行為會不會在人們心中產生真正的積極反應?這正是我多年來最為苦惱的難題。去年在哈爾濱,詩人李琦給我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一群文化人游長白山,路遇一位外國少年背著帳篷準備到山上野營,這位已經很勞累的少年手上還挎著一個塑膠口袋,邊爬山邊拾撿著沿路的廢紙、果皮、空罐。他靦腆地告訴那些文化人,從小在書本中就知道了長白山,這是他夢中的山,當然要把它收拾乾淨。他離開文化人獨自繼續爬山,撿垃圾去了,文化人上了大客車,但大家都長久地沉默著。過了很久,氣氛才重新放鬆起來,其中有一位隨手把一塊果皮丟向窗外,車上的其他人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齊聲喝道:“你還是人嗎?!”
傳播
這個在長白山上踽踽獨行的外國少年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晃動。我終於明白,一切有志於傳播文明的人至多也就是這個孩子,孤獨地爬山,默默地拾撿,既沒有表演意識也沒有抱怨情緒,只是暫時性地清理了一條路,乾淨一座山。明天也許還會被弄髒,但今天還要拾撿。什麼時候被幾個有心人看到,引發起有關“你還是人嗎”的人本主義的思考,這真是可以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