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鶚
(一)
昔者韓昌黎云:讀孟子書,然後知孔子之道易行,王易王,霸易霸也。今讀禹貢周官之書,然後知王景、潘、靳之所為,聖人之言易行,河易平,水易治也。然而今河之不治,何哉?河員只講習於三汛四防,而不能統籌全局。文土徒沈湎於宏搜遠引,又不能切近事情,互詆交非,其實皆誤。竊考古今言治河者,約分兩派:一主賈讓不與河爭地之說,其弊也易淤;一主潘季馴束水攻沙之說,其弊也易溢。然淤之患遠,禍在後人,溢之患近,害則切己,所以人爭尚賈說而不悔也,此河所以數十百年而不一治也。不知主潘之說,有善用者即不可溢,主賈之說雖神禹復生,不能不淤。試觀賈讓上書在哀帝初年,王景治河在光武初年,其間相去不過三十載,而王景以能治河名者,絕不採用其說,則賈說之不適用亦可徵已。然主潘氏之說,而使無漫溢,何以致之?嘗讀周官考工記云:善溝者,水漱之,善防者水淫之。注云:淫讀為廞,謂水淤,泥土留著,助之為厚。唐書薛大鼎傳云:滄州無棣渠久廞塞,大鼎浚治。注廞,淤也,按水漱之,即潘氏之束水攻沙;水淫之,即靳文襄之放淤也。放淤之法,其妙無比,後人之間一用之,惟王景用諸全河。王景傳云:十里立一水門,令更相洄注,無復有潰漏之患。水門者,閘壩也,立水門則濁水入清水出,水入則作戧以護堤,水出則留淤以厚堰,相洄注則河漲水分,河消水合,水分則盛汛無漫溢之憂,水合則落槽有淘攻之力,此聖人之大經,百世不能易者也。或曰周官此語,非專言治黃。而治黃本之何也?凡天下之大川經瀆,皆不可以人力治之,故禹貢導漾、導江、導沇、導淮、導渭、導洛,皆以一導字貫之。水勢夏洪而冬涸,大抵皆然。他水但寬其河面,足客盛漲可矣,冬之涸不顧也。黃河之性斗水六沙,水漲則溢,水落則淤,河寬淤,河窄則溢,甫不溢已淤,甫不淤已溢,是以禹貢於導河積石之後,復曰播為九河,同為逆河,漲溢為害,播以制之,落淤為害,同以制之。播同京聖人之大經,百世不能易者也。倘合二聖人之精義,以治今河,河有不治者哉?
(二)
然則當今之世,欲合禹周二聖人之精義,以治比河,計將安出?曰其要有四,請陳其略:
一宣修民堰,以束水攻沙也。今之民堰,即古之縷堤,所以束水者也。溯自鹹豐五年,黃河初至山東,大清河身僅三十餘丈而已,而歷十餘年無漫溢之患者,河狹束水故也。至同治初年,人始爭言展寬河矣,於是十年遂有候家林之工,十二年遂有賈莊之工,至光緒八年桃園工後,言展寬河面者,乃百口一聲,而河患亦駸駸日甚,十年遂漫河套圈及李家岸,十一年遂漫陳家林及及傳薪莊,十二年遂漫王家圈及姚家口,十四年及盡廢濟陽以下南岸民堰而退守大堤,河面遂展寬至一千餘丈,可謂極矣。竊考潘印川之時,河面不過寬三百丈,靳文襄時中遊河面不過寬二百八十丈,下遊河面不過寬一百二十丈,成憲可俱考也。今河面或數倍於古人,而人猶有以展寬河面為言者,不亦過乎?是以十五年遂一漫於張垣,再漫於大寨,三漫於紙坊,四漫於張村,十六年請款至二百八十萬,加高培厚,水之高者仍與堤頂平,終不免高家套之溢。則河寬之害,不亦昭昭可見乎?今年雖幸安瀾,實由山陝久暘,不源不旺,未足恃也。設明年異常汛至,何以御之?故為今之計,不如早為之備,而修民堰以攻沙乃其一也。先就南岸之民堰,殘者修之,斷者補之,不必過於高厚,但取大汛水至不至外溢,則河自日深。再輔以斜堤,助以滾壩,中有盛漲,亦不足為慮,此即周禮水漱之法也。
一宜築斜堤以澄淤填堤也。斜堤之制,略仿格堤,而其勢斜,其功巨。斜堤之用,大端有二:其水自上游來者,斜堤以旁面受水,撇溜歸河;其自下游來者,斜堤以逼水成洄,掛淤厚堰。若於大堤民堰之間,察河勢坐彎之處,綴以斜堤,輔以滾壩,兩堤之間自日擴建日高,日淤日固,此即周禮水淫之之法也。顧斜堤之效,已有可考者焉:去年下游總辦侯補道李稟請於蒲利之間,修築斜堤,宮保張委鶚承辦其事,利津修斜堤一道,蒲台修斜堤一道,後雖因經費不足,高厚未能如式,然二百餘村莊年年浸於水中,而年年賑濟者,今已麥秋二季一律豐收矣,約涸復膏腴之地可二千餘頃。河水自利津以下,至海口數十裡間,年年淤墊者,今則反加刷深矣。海口去年不能進之船,今年能進矣。利津縣城著名極險之區,年年搶護,舊用大埽四十餘段者,今多淤成灘地矣。一隅用之其效如此,推之全河,其利可勝言哉?
一宜建滾壩以播河泄漲也。黃河閘壩人人多怯言之,其實皆因噎廢食也。苟得地勢,土泥可固;苟失地勢,金石不堅。王景治河千年無患,實得力於善用閘壩。其本傳云:十里立一木門,非閘壩而何?其雲令相洄注,非使水可出可入而何?其雲無復潰漏之患,非掛淤而何?今擬即師其意,於斜堤接民堰之處,迤上建一滾壩,或土或石,與灘脊相平,逮汛水漲發淘湧來時,甫過灘脊即被滾壩驟掣,其水勢力頓衰,又被斜堤步步回逼,不能馳騁,數琥之外,已成漫溜,及至漸溜,又被斜堤步步回逼,不能馳騁,數武之外,已成漫溜,及至漸浸,大堤土得水漬,反藉為固,漲滿民堰力同後戧,此所謂以水敵水者也。及至夾河水滿,正河水消,汛後泥渾最易淤墊,而其時夾河屯水業已澄清,正河水低清水就下,兩清來歸,刷淤甚速,此所謂以水攻水者也。王景之妙用如斯,禹周之精義亦如斯也。或曰夾河之間,村莊甚多,水田滾壩分入村莊,不受水乎?曰:正所以救村莊也。現在濟陽以下,南岸民堰盡被水沖,所有村莊皆當大溜,終年浸於水中。今既修民堰,初一二年每年不過略有十餘日之水,三年之後,夾河淤高,不即不能上岸矣。
一宜補大堤以同河啟塞也。北岸大堤自李家岸後遂廢置不修,歷城以下各縣均有殘缺之處,以為官守民堰也。然而北岸一經漫溢,水勢橫流,無所歸宿,小則泛濫數縣,大則波及鄰省,所以今春前有武定府德稟請修沙河北堰,後有直隸爵閣督李咨商修沙河北堰,均欲攔水北泛,今若將大堤一律修補,則重城之御以澹民災,亦一道也。或曰民堰既漫,大堤猶可保乎?曰?雖不敢必有得半之道,如民堰既漫水入夾河,正河之水必低於夾河,若於下游審其形勢,在正河水低之處,仍掘民堰放水歸河,大堤遂不吃力,斯可保矣。使水出仍歸,乃不失同為逆河之義云爾。
以上四事,縷堤也,遙堤也,滾壩也,斜堤也,四者皆相需為用者也。而其辦法,亦可大可小。大辦之法,每年籌款二三十萬,三年之後,埽壩可省十之六七,勇夫可省十至五六,賑濟可以全免。三年之後,薪水勇糧等項不過二十餘萬,購料買土等項不過十餘萬足矣,每所所省不下二三十萬。而放賑堵口所省之數不在此內。統計三年之用不足百萬,而十年之間約省二三百萬,放賑堵口所省之不在此內。統計三年之用不足百萬,而十年之間約省二三百萬,放賑堵口又省一二百萬,共省五六百萬,不可謂非至計也。其小辦之法,就已有之斜堤略為加倍,迤上擇地再添一道,而於民堰下口建一滾壩,所費不過二三萬金而已。一目之羅,已可觀效,試之果驗,再為推廣,謹繪圖注說明其意。
注
選自《再續行水金鑒》卷一五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