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詩論
一、對孔子《詩》學思想的新發現所謂對孔子《詩》學思想的新發現,就是指對孔子《詩》學思想中“情”的發現。在孔子的《詩》學思想中有沒有“情”的地位?如果說有,那么“情”占據了一個什麼樣的位置?以往研究孔子《詩》學思想的文章,對這些問題都沒有作出回答。考其原因,主要是這方面材料的缺乏。
歷史是個刪節本,歷史學家為了追求所謂的歷史連續性,總是會有意的刪除或無意的忽略一些歷史情節。儘管這會造成許多歷史的斷層,但歷史又會以突出某點的方式轉移人們的注意力,造成強勢話語對弱勢話語的粗暴壓制。而與此同時,觀念史的研究則是要千方百計的接近這些斷層,以探得歷史的真實。那么這些斷層藏在什麼地方呢?它就藏在傳世文獻最不為人注意的角落,而且常常由於它的突兀出現又突然消失,不能引起人們的注意;或是遺憾的長眠地下,不知有沒有重見天日的幸運。但如果有一天地下的文獻重見了天日,則必將給人的視覺以最猛烈的衝擊,而且會解救被歷史壓制的東西,讓它走出陰暗的角落。比如現在對於“情”的討論就將經歷這樣的一幕。
就郭店簡《性自命出》、《語叢》及上博簡《性情論》來看,在先秦有一個對“情”展開大討論的時期,尤其是討論“情”與“性”之間的關係。當時人對“情”非常重視,而且基本上是高揚的態度,認為人的情感是人本性所固有的東西。至於“情”與“禮樂”的關係,人們認為禮是根據人情製作出來的,樂是人抒發感情的最主要的方式。但這種“情”論卻被自漢儒以來的“性善情惡”的觀念漸漸淹沒了,傳世文獻中的零星記載也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現在出土文獻引發了人們的新思考,也啟發人們在傳世文獻中尋覓先秦“情”的蹤跡。討論的結果是大家認為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可以互證①。那么作為儒家學派創始人的孔子對“情”是什麼態度呢?雖然《論語》中“情”字僅兩見,但《禮記》等書中卻保留有大量孔子論“情”的話②,從這些論述中我們不難看出,孔子是主“情”論者③。孔子的這種重情思想,自然會影響到他對《詩》的評價與闡釋。但由於歷史汰選的結果,我們在《論語》孔子對《詩》的討論中看不見他對《詩》與“情”關係的討論,有的只是《詩》與禮,《詩》與修身關係的論述。所以以往對孔子《詩》學思想的討論都集中在這一方面,而對於《詩》與“情”的關係卻缺乏論述。現在,上博簡《詩論》的發現適可彌補這方面的思想缺環。
《詩論》第1簡:“詩亡離志,樂亡離情,文亡離言”,是《詩論》開宗明義之論,也是《詩論》的綱要。“詩亡離志”與《禮記·孔子閒居》之“志之所至,詩亦至焉”相協,而“樂亡離情”則點明了孔子對“詩”與“情”關係的認識。
眾所周知,孔子時代,詩與樂不分,孔子論詩也每每兼二者而論。比如《論語》中,孔子兩評《關雎》,一見於《八佾》:“《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一見於《泰伯》:“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或以為於此論樂,而非論詩。其實不然,兩評都是就詩與樂為說。先說“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從樂的角度來說,即所謂“人之情聞歌則感,樂者聞歌則感而為淫,哀者聞歌則感而為傷,《關雎》之聲和而平,樂者聞之而樂其樂,不至於淫;哀者聞之則哀其哀,不至於傷。此《關雎》之所以為美。”④從詩的角度而言,即所謂發乎情而止乎禮,故謂之和。上博簡《孔子詩論》評《關雎》為“攺”,攺者,怡也、和也,因為其能以色喻於禮,能反納於禮也。故其聲則節,其文則禮,得中和之美,合中庸之道,是謂“哀而不淫,樂而不傷。”再說“《關睢》之亂,洋洋乎盈耳哉”。“亂”為音樂的卒章,如朱熹《四書集注》云:“亂,樂之卒章。”但“亂”也可以理解為詩的卒章,《楚辭》即以卒章為亂。《關雎》卒章文意寫君子以琴瑟鐘鼓悅好所求之人,正如《詩論》第14簡所云:“其四章則愉矣,以琴瑟之說,擬好色之愛,以鐘鼓之樂……”有琴瑟之樂,有鐘鼓之樂,故云“洋洋乎盈耳”。所以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記載:“三百五篇,孔子皆弦而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
孔子這種論詩及樂,論樂及詩,詩樂相通的思想明顯地表現於《詩論》其他簡文中。在論述《頌》、雅夏》、《邦風》時也兼及其音樂特徵。比如第2簡論《頌》云:“頌旁德也,多言後。其樂安而遲,其歌紳而 ,其思深而遠,至矣。”第3論《邦風》云:“邦風其納物也,溥觀人俗焉,大斂材焉,其言文,其聲善。”其中“多言後”,“多言難而怨退者也”,“其納物也,溥觀人俗焉,大斂材焉”等都是詩歌內容為說;所謂“其樂安而遲,其歌紳而 ,”“其聲善”等均是就樂來說的。按竹簡文勢,其論《夏詩》也當言及其音樂特徵。凡此種種皆可證明孔子所謂“樂亡離情”也是就詩而論的,“樂亡離情”也就是“詩亡離情”。
這說明“情”在孔子《詩》學思想占有重要地位,論《詩》重情是孔子《詩》學思想的新發現。在下文我們將看到,“情”在孔子的《詩經》闡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孔子對許多詩篇的解釋,就是從“情”切入的,對詩旨有準確的把握。
二、《詩論》與孔子“論詩”模式
要討論這一問題,首先要搞清《詩論》中的孔子“論詩”。正如學者所論,《詩論》中論詩者不僅僅孔子一人,也有孔子弟子,甚至是孔子弟子的弟子。這個問題其實涉及到《詩論》的作者及先秦《詩》傳等一系列問題,對此,筆者另有專文予以討論,於此不再展開。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孔子“論詩”是《詩論》的主體。下面就根據《詩論》中的“孔子曰”及其所引導的論詩形式,再加上傳世文獻的旁證,要區分《詩論》中的孔子“論詩”。
為了方便論述,茲將簡文依照馬承源先生的排序,抄寫如下。由於涉及的篇名主要集中在第8簡以下,故從第8簡抄起。
《十月》善諀言;▎《雨無正》、▎《節南山》皆言上之衰也,王公恥之;《小旻》多疑心,言不中志也;《小宛》其言不惡,小有怨焉;▎《小弁》、《巧言》則言流人之害也;▎《伐木》8
實咎於其也;▎《天保》其得祿蔑疆矣,巽寡、德古也;┛《祈父》之責,亦有以也;┛《黃鳥》則困天,欲反其古也,多恥者其病之乎?《菁菁者莪》則以人益也;《裳裳者華》則9
《關雎》之攺;┛《梂木》之時;┛《漢廣》之智;┛《鵲巢》之歸;┛《甘棠》之褒;┛《綠衣》之思;《燕燕》之情。┛蓋曰動而偕賢於其初者。┛《關雎》以色喻於禮,10
情愛也。▎《關雎》之攺,則其思益也;┛《梂木》之時,則以其祿也;▎《漢廣》之智,則知不可得也;《鵲巢》之歸,則離者11
好,反納於禮,不亦能攺乎?▎《梂木》福斯在君子,不12
可得,不攻不可能,不亦知恆乎?▎《鵲巢》出以百兩,不亦有離乎?┛《甘13
兩矣,▎其四章則喻矣。┛以琴瑟之悅,擬好色之願;以鐘鼓之樂,14
及其人,敬愛其樹,其褒厚矣!┛《甘棠》之愛,以召公15
召公也;▎《綠衣》之憂,思古人也;▎《燕燕》之情,以其獨也。┛孔子曰:吾以《葛覃》得敬初之詩,民性固然。▎見其美,必欲反其本。夫《葛》之見歌也,則16
《東方未明》有利詞,▎《將中》之言不可不畏也,▎《揚之水》其愛婦悡,▎《采葛》之愛婦,17
因木瓜之報,以愉其怨者也。《杕杜》則情憙其至也。▋18
溺志,既曰天也,猶有怨言。▎《木瓜》有藏願而未得達也。▎交19
幣帛之不可去也。▎民性固然,其有隱志必有以抒也。▎其言有所載而後納,或前之而後交,人不可觸也。吾以《杕杜》得雀20
貴也;《藏大車》之囂也,則以為不可如何?《湛露》之益也,其猶車它與?┛孔子曰:《宛丘》吾善之,▎《猗嗟》吾憙之,▎《鳲鳩》吾信之,▎《文王》吾美之,《清廟》21
之;《宛丘》曰:“洵有情,而亡望。”吾善之;《猗嗟》曰:“四矢反,以御亂。”吾憙之;▎《鳲鳩》曰:“其儀一兮,心如結也。”吾信之;“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吾美之;22
《 鹿鳴》以樂始,而會以道;交見善而效,終乎不厭人。▎《兔罝》其用人,則吾取23
以荏(?)菽(?)之古也。▎后稷之見貴也,┛則以文武之德也。┛吾以《甘棠》得宗廟之敬。┛民性固然,甚貴其人,必敬其位;悅其人,必好其所為。惡其人者亦然。24
《腸腸》小人,┛《有兔》不逢時,┛《大田》之卒章知言而有禮,┛《小明》不25
忠,▎《邶·柏舟》悶,▎《谷風》倍,▎《蓼莪》有孝志,▎《隰有萇楚》得而悔之也,▎26
如此,《可斯》雀之矣。▎離其所愛,必曰:“吾奚舍之”,《賓贈》是也。▎孔子曰:《蟋蟀》知難,▎《中氏》君子,▎《北風》不絕人之怨,《子立》27
惡而不閔,《牆有茨》慎密不知言,▎《青蠅》知28
《卷耳》不知人,▎《涉溱》其絕,《芣苡》士,▎《角幡》婦,▎《河水》智,29
第16簡有“孔子曰”,但孔子的話究竟到哪,有分歧。我們認為孔子的話只到“吾以《葛覃》得敬初之詩”,理由如下:《孔子家語》、《孔叢子》歷史上都被定為是偽書,而近年來的出土文獻,內容與《家語》等多吻合之處,尤其是1973年河北定縣簡。於是人們開始重新思考這兩本書的真偽問題,認為儘管這兩本書有可能成書較晚,內容卻是淵源有自,不能簡單的斥之以偽書⑤。《孔叢子·記義》載:
孔子讀《詩》及《小雅》,喟然而嘆曰:吾於《周南》、《召南》見周道之所以盛也;於《柏舟》見匹夫執志之不可易也;於《淇澳》見學之可以為君子也;於《考槃》見遁世之士而不悶也;於《木瓜》見苞苴之禮行也;於《緇衣》見好賢之心至也;於《雞鳴》見古之君子不忘敬也;於《伐檀》見賢者之先事後食也;於《蟋蟀》見陶唐儉德之大也;於《下泉》見亂世之思明君也;於《七月》見豳公之所以造周也;於《東山》見周公之遠志所以為聖也;於《鹿鳴》見君臣之有禮也;於《彤弓》見有功之必報也;於《羔羊》見善政之有應也;於《節南山》見忠臣之憂世也;於《蓼莪》見孝子之思養也;於《楚茨》見孝子之思祭也;於《裳裳者華》見古之賢者世保其祿也;於《采菽》見古之明王所以敬諸侯也。
另外,《鹽鐵論·執務》載:“孔子曰:吾於《河廣》知德之至也”。這種“吾於……見……”、“吾於……知……”與《詩論》中的“吾以……得……”句式相同,據此可以推斷《詩論》中孔子“論詩”的句式。其次,據《詩論》及《孔叢子》的記載,不排除孔子嘗以這種形式對《詩經》的所有詩篇進行過解釋,如果每一篇都歸結為“民性”如何,與孔子的實際不符,子貢亦云:“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最後,我們還可以從《論詩》簡的墨柱標誌來判斷。第20、24簡的墨柱都標在“民性固然”之前,只有16簡標在“民性固然”之後,不排除是誤標。澄清了這一點,我們可以判定《詩論》中的“吾以《葛覃》得敬初之詩”、“吾以《甘棠》得宗廟之敬”、“吾以《木瓜》(?)得幣帛之不可去”、“吾以《杕杜》得爵……”等為孔子論詩語。
第21簡“孔子曰”後“××吾×之”為孔子論詩,所論詩篇有《宛丘》、《猗嗟》《鳲鳩》、《文王》。依此類推,則第6簡所論《清廟》、《烈文》、《昊天有成命》也為孔子論詩。第23簡“《兔罝》其用人,則吾取……”也為孔子論詩的口氣。
第27簡“孔子曰”後論詩“《蟋蟀》知難……”,這又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說《詩》形式,即,用非常凝練的語言揭示詩旨。根據這種論《詩》形式,可以推斷第17、25、26、28、29簡都為孔子論《詩》。
第10簡“××之×”式論詩與第8、9簡對《小雅》的集中討論,從內容上看,也當為孔子論詩。簡文雖未明言“孔子曰”,可能是因為竹簡有殘缺的緣故。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孔子“論詩”至少有五種:一、“《××》吾×之”的引詩模式,如“《猗嗟》吾憙之”;二、“吾於(以)《××》見(得,知)……”模式,如“吾以《甘棠》得宗廟之敬”;三、“《××》之……”模式,如“《關雎》之攺”;四、“《××》……”模式,如,“《蟋蟀》知難”;五、“《××》……,因為……”模式,如,“《小旻》多疑心,言不中志也”。也許尚有其他模式,但文獻缺載,難以妄斷。據此,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一、孔子論《詩》形式不拘一格, 即便是一首詩也可以反覆再三,體現出他多角度論《詩》的闡釋風格。而且,他對詩旨的剖析精闢簡潔,注重舉一反三。這與孔子的教學思想有關,所謂“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⑥,所以子夏問詩,孔子告之以“繪事後素”,等它悟出了“禮後”的道理,孔子就稱讚其“可與言《詩》”。
二、《詩論》的主體部分屬孔子論詩,可能是孔子當初授徒的教材。孔子曾經對《詩經》中的所有詩篇都進行解說,這可能司馬遷“孔子刪詩”說的歷史根源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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