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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孔子世家》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十七
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禱於尼丘得孔子。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雲。字仲尼,姓孔 氏。
丘生而叔梁紇死,葬於防山。防山在魯東,由是孔子疑其父墓處,母諱之也。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孔子母死,乃殯五父之衢,蓋其慎也。郰人挽父之母誨孔子父墓,然後往合葬於防焉。
孔子要絰,季氏饗士,孔子與往。陽虎絀曰:“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孔子由是退。
孔子年十七,魯大夫孟厘子病且死,誡其嗣懿子曰:“孔丘,聖人之後,滅於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讓厲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茲益恭,故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亦莫敢余侮。饘於是,粥於是,以糊余口。’其恭如是。吾聞聖人之後,雖不當世,必有達者。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吾即沒,若必師之。”及厘子卒,懿子與魯人 南宮敬叔往學禮焉。是歲,季武子卒,平子代立。
孔子貧且賤。及長,嘗為季氏史,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畜蕃息。由是為司空。已而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衛,困於陳蔡之閒,於是反魯。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魯復善待,由是反魯。
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辭去,而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於魯,弟子稍益進焉。
是時也,晉平公淫,六卿擅權,東伐諸侯;楚靈王兵彊,陵轢中國;齊大而近於魯。魯小弱,附於楚則晉怒;附於晉則楚來伐;不備於齊,齊師侵魯。
魯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蓋年三十矣。齊景公與晏嬰來適魯,景公問孔子曰:“昔秦穆公國小處辟,其霸何也?”對曰:“秦,國雖小,其志大;處雖辟,行中正。身舉五羖,爵之大夫,起纍紲之中,與語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雖王可也,其霸小矣。”景公說。
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與郈昭伯以鬥雞故得罪魯昭公,昭公率師擊平子,平子與孟氏、叔孫氏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師敗,奔於齊,齊處昭公幹侯。其後頃之,魯亂。孔子適齊,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與齊太師語樂,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肉味,齊人稱之。
景公問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他日又復問政於孔子,孔子曰:“政在節財。”景公說,將欲以尼溪田封孔子。晏嬰進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 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遊說乞貸,不可以為國。自大賢之息,周室既衰,禮樂缺有間。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後景公敬見孔子,不問其禮。異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閒待之。齊大夫欲害孔子,孔子聞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魯。
孔子年四十二,魯昭公卒於乾侯,定公立。定公立五年,夏,季平子卒,桓子嗣立。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問仲尼雲“得狗”。仲尼曰:“以丘所聞,羊也。丘聞之,木石之怪夔、罔閬,水之怪龍、罔象,土之怪墳羊。”
吳伐越,墮會稽,得骨節專車。吳使使問仲尼:“骨何者最大?”仲尼曰:“禹致群神於會稽山,防風氏後至,禹殺而戮之,其節專車,此為大矣。”吳客曰:“誰為神?”仲尼曰:“山川之神足以綱紀天下,其守為神,社稷為公侯,皆屬於王者。”客曰:“防風何守?”仲尼曰:“汪罔氏之君守封、禺之山,為厘姓。在虞、夏、商為汪罔,於周為長翟,今謂之大人。”客曰:“人長几何?”仲尼曰:“僬僥氏三尺,短之至也。長者不過十之,數之極也。”於是吳客曰:“善哉聖人!”
桓子嬖臣曰仲梁懷,與陽虎有隙。陽虎欲逐懷,公山不狃止之。其秋,懷益驕,陽虎執懷。桓子怒,陽虎因囚桓子,與盟而醳之。陽虎由此益輕季氏。季氏亦僭於公室,陪臣執國政,是以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於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詩書禮樂,弟子彌眾,至自遠方,莫不受業焉。
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於季氏,因陽虎為亂,欲廢三桓之適,更立其庶孽陽虎素所善者,遂執季桓子。桓子詐之,得脫。定公九年,陽虎不勝,奔於齊。是時孔子年五十。
公山不狃以費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莫能己用,曰:“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儻庶幾乎!”欲往。子路不說,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豈徒哉?如用我,其為東周乎!”然亦卒不行。
其後定公以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由中都宰為司空,由司空為大司寇。
定公十年春,及齊平。夏,齊大夫黎鋤言於景公曰:“魯用孔丘,其勢危齊。”乃使使告魯為好會,會於夾谷。魯定公且以乘車好往。孔子攝相事,曰:“臣聞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古者諸侯出疆,必具官以從。請具左右司馬。”定公曰:“諾。”具左右司馬。會齊侯夾谷,為壇位,土階三等,以會遇之禮相見,揖讓而登。獻酬之禮畢,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四方之樂。”景公曰:“諾。”於是旍旄羽袚矛戟劍撥鼓譟而至。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舉袂而言曰:“吾兩君為好會,夷狄之樂何為於此!請命有司!”有司卻之,不去,則左右視晏子與景公。景公心怍,麾而去之。有頃,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宮中之樂。”景公曰:“諾。”優倡侏儒為戲而前。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曰:“匹夫而營惑諸侯者罪當誅!請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異處。景公懼而動,知義不若,歸而大恐,告其群臣曰:“魯以君子之道輔其君,而子獨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於魯君,為之柰何?”有司進對曰:“君子有過則謝以質,小人有過則謝以文。君若悼之,則謝以質。”於是齊侯乃歸所侵魯之鄆、汶陽、龜陰之田以謝過。
定公十三年夏,孔子言於定公曰:“臣無藏甲,大夫毋百雉之城。”使仲由為季氏宰,將墮三都。於是叔孫氏先墮郈。季氏將墮費,公山不狃、叔孫輒率費人襲魯。公與三子入於季氏之宮,登武子之台。費人攻之,弗克,入及公側。孔子命申句須、樂頎下伐之,費人北。國人追之,敗諸姑蔑。二子奔齊,遂墮費。將墮成,公斂處父謂孟孫曰:“墮成,齊人必至於北門。且成,孟氏之保鄣,無成是無孟氏也。我將弗墮。”十二月,公圍成,弗克。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有喜色。門人曰:“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樂其以貴下人’乎?”於是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於塗;塗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
齊人聞而懼,曰:“孔子為政必霸,霸則吾地近焉,我之為先並矣。盍致地焉?”黎鋤曰:“請先嘗沮之;沮之而不可則致地,庸遲乎!”於是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文馬三十駟,遺魯君。陳女樂文馬於魯城南高門外,季桓子微服往觀再三,將受,乃語魯君為周道游,往觀終日,怠於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魯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則吾猶可以止。”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於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師己送,曰:“夫子則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蓋優哉游哉,維以卒歲!”師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師己以實告。桓子喟然嘆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
孔子遂適衛,主於子路妻兄顏濁鄒家。衛靈公問孔子:“居魯得祿幾何?”對曰:“奉粟六萬。”衛人亦致粟六萬。居頃之,或譖孔子於衛靈公。靈公使公孫余假一出一入。孔子恐獲罪焉,居十月,去衛。
將適陳,過匡,顏刻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聞之,以為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於是遂止孔子。孔子狀類陽虎,拘焉五日,顏淵後,子曰:“吾以汝為死矣。”顏淵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孔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從者為寧武子臣於衛,然後得去。
去即過蒲。月餘,反乎衛,主蘧伯玉家。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願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門,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環佩玉聲璆然。孔子曰:“吾鄉為弗見,見之禮答焉。”子路不說。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厭之!天厭之!”居衛月餘,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於是醜之,去衛,過曹。是歲,魯定公卒。
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孔子遂至陳,主於司城貞子家。歲餘,吳王夫差伐陳,取三邑而去。趙鞅伐朝歌。楚圍蔡,蔡遷於吳。吳敗越王句踐會稽。
有隼集於陳廷而死,楛矢貫之,石砮,矢長尺有咫。陳愍公使使問仲尼。仲尼曰:“隼來遠矣,此肅慎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九夷百蠻,使各以其方賄來貢,使無忘職業。於是肅慎貢楛矢石砮,長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以肅慎矢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諸陳。分同姓以珍玉,展親;分異姓以遠職,使無忘服。故分陳以肅慎矢。”試求之故府,果得之。
孔子居陳三歲,會晉楚爭彊,更伐陳,及吳侵陳,陳常被寇。孔子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進取不忘其初。”於是孔子去陳。
過蒲,會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車五乘從孔子。其為人長賢,有勇力,謂曰:“吾昔從夫子遇難於匡,今又遇難於此,命也已。吾與夫子再罹難,寧斗而死。”斗甚疾。蒲人懼,謂孔子曰:“茍毋適衛,吾出子。”與之盟,出孔子東門。孔子遂適衛。子貢曰:“盟可負邪?”孔子曰:“要盟也,神不聽。”
衛靈公聞孔子來,喜,郊迎。問曰:“蒲可伐乎?”對曰:“可。”靈公曰:“吾大夫以為不可。今蒲,衛之所以待晉楚也,以衛伐之,無乃不可乎?”孔子曰:“其男子有死之志,婦人有保西河之志。吾所伐者不過四五人。”靈公曰:“善。”然不伐蒲。
靈公老,怠於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嘆曰:“茍有用我者,朞月而已,三年有成。”孔子行。
佛肸為中牟宰。趙簡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曰:“由聞諸夫子,‘其身親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肸親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我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孔子擊磬。有荷蕢而過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硜硜乎,莫己知也夫而已矣!”
孔子學鼓琴師襄子,十日不進。師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習其曲矣,未得其數也。”有閒,曰:“已習其數,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閒,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為人也。”有閒,〔曰〕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曰:“丘得其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非文王其誰能為此也!”師襄子辟席再拜,曰:“師蓋雲文王操也。”
孔子既不得用於衛,將西見趙簡子。至於河而聞竇鳴犢、舜華之死也,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子貢趨而進曰:“敢問何謂也?”孔子曰:“竇鳴犢,舜華,晉國之賢大夫也。趙簡子未得志之時,須此兩人而後從政;及其已得志,殺之乃從政。丘聞之也,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郊,竭澤涸漁則蛟龍不合陰陽,復巢毀卵則鳳皇不翔。何則?君子諱傷其類也。夫鳥獸之於不義也尚知辟之,而況乎丘哉!”乃還息乎陬鄉,作為陬操以哀之。而反乎衛,入主蘧伯玉家。
他日,靈公問兵陳。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與孔子語,見蜚雁,仰視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復如陳。
夏,衛靈公卒,立孫輒,是為衛出公。六月,趙鞅內太子蒯聵於戚。陽虎使太子絻,八人衰絰,偽自衛迎者,哭而入,遂居焉。冬,蔡遷於州來。是歲魯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齊助衛圍戚,以衛太子蒯聵在故也。
夏,魯桓厘廟燔,南宮敬叔救火。孔子在陳,聞之,曰:“災必於桓厘廟乎?”已而果然。
秋,季桓子病,輦而見魯城,喟然嘆曰:“昔此國幾興矣,以吾獲罪於孔子,故不興也。”顧謂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魯;相魯,必召仲尼。”後數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魚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終,終為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終,是再為諸侯笑。”康子曰:“則誰召而可?”曰:“必召冉求。”於是使使召冉求。冉求將行,孔子曰:“魯人召求,非小用之,將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歸乎歸乎!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子贛知孔子思歸,送冉求,因誡曰“即用,以孔子為招”雲。
冉求既去,明年,孔子自陳遷於蔡。蔡昭公將如吳,吳召之也。前昭公欺其臣遷州來,後將往,大夫懼復遷,公孫翩射殺昭公。楚侵蔡。秋,齊景公卒。
明年,孔子自蔡如葉。葉公問政,孔子曰:“政在來遠附邇。”他日,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孔子聞之,曰:“由,爾何不對曰‘其為人也,學道不倦,誨人不厭,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去葉,反於蔡。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以為隱者,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彼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然。”曰:“是知津矣。”桀溺謂子路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曰:“子,孔丘之徒與?”曰:“然。”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與其從辟人之士,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他日,子路行,遇荷莜丈人,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以告,孔子曰:“隱者也。”復往,則亡。
孔子遷於蔡三歲,吳伐陳。楚救陳,軍於城父。聞孔子在陳蔡之閒,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將往拜禮,陳蔡大夫謀曰:“孔子賢者,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疾。今者久留陳蔡之閒,諸大夫所設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國也,來聘孔子。孔子用於楚,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於是乃相與發徒役圍孔子於野。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講誦弦歌不衰。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灠矣。”
子貢色作。孔子曰:“賜,爾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曰:“然。非與?”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孔子知弟子有慍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貢入見。孔子曰:“賜,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孔子曰:“賜,良農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修其道,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爾不修爾道而求為容。賜,而志不遠矣!”
子貢出,顏回入見。孔子曰:“回,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
於是使子貢至楚。楚昭王興師迎孔子,然後得免。
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曰:“無有。”“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王之將率有如子路者乎?”曰:“無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無有。”“且楚之祖封於周,號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楚昭王卒於城父。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兮,來者猶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去,弗得與之言。
於是孔子自楚反乎衛。是歲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魯哀公六年也。
其明年,吳與魯會繒,征百牢。太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貢往,然後得已。
孔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是時,衛君輒父不得立,在外,諸侯數以為讓。而孔子弟子多仕於衛,衛君欲得孔子為政。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何其正也?”孔子曰:“野哉由也!夫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矣。夫君子為之必可名,言之必可行。君子於其言,無所茍而已矣。”
其明年,冉有為季氏將師,與齊戰於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于軍旅,學之乎?性之乎?”冉有曰:“學之於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對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質諸鬼神而無憾。求之至於此道,雖累千社,夫子不利也。”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對曰:“欲召之,則毋以小人固之,則可矣。”而衛孔文子將攻太叔,問策於仲尼。仲尼辭不知,退而命載而行,曰:“鳥能擇木,木豈能擇鳥乎!”文子固止。會季康子逐公華、公賓、公林,以幣迎孔子,孔子歸魯。
孔子之去魯凡十四歲而反乎魯。
魯哀公問政,對曰:“政在選臣。”季康子問政,曰:“舉直錯諸枉,則枉者直。”康子患盜,孔子曰:“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
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則吾能征之矣。”觀殷夏所損益,曰:“後雖百世可知也,【集解】何晏曰:“物類相召,勢數相生,其變有常,故可預知者也。”以一文一質。周監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故書傳、禮記自孔氏。
孔子語魯大師:“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縱之純如,皦如,繹如也,以成。”“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
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如顏濁鄒之徒,頗受業者甚眾。
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所慎:齊,戰,疾。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不憤不啟,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弗復也。
其於鄉黨,恂恂似不能言者。其於宗廟朝廷,辯辯言,唯謹爾。朝,與上大夫言,闇闇如也;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
入公門,鞠躬如也;趨進,翼如也。君召使儐,色勃如也。君命召,不俟駕行矣。
魚餒,肉敗,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
是日哭,則不歌。見齊衰、瞽者,雖童子必變。
“三人行,必得我師。”“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使人歌,善,則使復之,然後和之。
子不語:怪,力,亂,神。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聞也。夫子言天道與性命,弗可得聞也已。”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蔑由也已。”達巷黨人〔童子〕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曰:“我何執?執御乎?執射乎?我執御矣。”牢曰:“子云‘不試,故藝’。”
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孫氏車子鋤獲獸,以為不祥。仲尼視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圖,雒不出書,吾已矣夫!”顏淵死,孔子曰:“天喪予!”及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喟然嘆曰:“莫知我夫!”子貢曰:“何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乎!”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行中清,廢中權”。“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於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後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
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於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後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明歲,子路死於衛。孔子病,子貢請見。孔子方負杖逍遙於門,曰:“賜,汝來何其晚也?”孔子因嘆,歌曰:“太山壞乎!樑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閒。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閒,予始殷人也。”後七日卒。
孔子年七十三,以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
哀公誄之曰:“旻天不弔,不慭遺一老,俾屏餘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毋自律!”子貢曰:“君其不沒於魯乎!夫子之言曰:‘禮失則昏,名失則愆。失志為昏,失所為愆。’生不能用,死而誄之,非禮也。稱‘餘一人’,非名也。”
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喪畢,相訣而去,則哭,各復盡哀;或復留。唯子贛廬於冢上,凡六年,然後去。弟子及魯人往從冢而家者百有餘室,因命曰孔里。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冢,而諸儒亦講禮鄉飲大射於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頃。故所居堂弟子內,後世因廟藏孔子衣冠琴車書,至於漢二百餘年不絕。高皇帝過魯,以太牢祠焉。諸侯卿相至,常先謁然後從政。
孔子生鯉,字伯魚。伯魚年五十,先孔子死。
伯魚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嘗困於宋。子思作中庸。
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子上生求,字子家,年四十五。子家生箕,字子京,年四十六。子京生穿,字子高,年五十一。子高生子慎,年五十七,嘗為魏相。
子慎生鮒,年五十七,為陳王涉博士,死於陳下。
鮒弟子襄,年五十七。嘗為孝惠皇帝博士,遷為長沙太守。長九尺六寸。
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國。安國為今皇帝博士,至臨淮太守,蚤卒。安國生昂,昂生歡。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雲。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
原文翻譯
孔子出生在魯國昌平鄉陬邑。他的祖先是宋國人,名叫孔防叔。孔防叔生下伯夏,伯夏生下叔梁紇。叔梁紇和顏氏的女兒不合禮儀生下孔子,他們向尼丘進行祈禱而得到孔子。魯襄公二十二年孔子出生,孔子生下來頭頂中間凹陷,所以就取名叫丘,取字叫仲尼,姓為孔氏。
孔丘生下來,叔梁紇便死了,安葬在防山。防山在魯國都城的東面,因此孔子不清楚他父親的墓址,孔母隱諱這件事。孔子孩童時做遊戲,經常陳列俎豆各種禮器,演習禮儀動作。孔子母親去世,他先將靈柩停放在五父之衢,這是出於孔子謹慎從事的考慮。陬邑人挽父的母親告訴孔子其父的墓址,這之後孔子才將母親靈柩送往防山合葬。
孔子服喪腰間繫著麻帶,這時季氏宴請士人,孔子隨同前往。陽虎斥退孔子說:“季氏宴請的是士人,沒人請你啊。”孔子因此退去。
孔子家境貧寒,又地位低下。等到長大成人,曾經做過季氏手下的官吏,管理統計準確無誤;又曾做過司職的小吏,使牧養的牲畜繁殖增多。由此出任司空。不久離開魯國,在齊國受到排擠,被宋人、衛人所驅逐,在陳國、蔡國之間受困,於是返回魯國。孔於身高九尺六寸,人們都稱他為“長人”而感到奇異。魯君又善待孔子,因此返回魯國。
魯人南宮敬叔對魯昭公說:“請讓我跟隨孔子前往周京洛邑。”魯昭公給他們一輛車、兩匹馬,還有一名童僕同行,前往周京洛邑詢問周禮,據說見到了老子。孔子告辭離去時,老子送他說:“我聽說富貴之人用財物來送人,仁義之人用言語來送人。我不能富貴,只好盜用仁人的名義,用言語來送你,這幾句話是:‘聰慧明白洞察一切反而瀕臨死亡,是因為喜好議論他人的緣故。博洽善辯寬廣弘大反而危及其身,是因為抉發別人醜惡的緣故。做人兒子的就不要考慮自己的得失,做人臣子的就不要考慮自己的得失。’”孔子從周京洛邑返回魯國,投到他門下的弟子逐漸增多。
孔子三十五歲那年,季平子和郈酈昭伯因為鬥雞的緣故得罪了魯昭公。魯昭公率領軍隊攻擊季平子,季平子和孟孫氏、叔孫氏三家聯合攻打魯昭公,昭公的軍隊戰敗,他逃奔到齊國,齊景公把昭公安置在乾侯。此後不久,魯國大亂。孔子去到齊國,當齊卿高昭子的家臣,打算以此來與齊景公交往。孔子與齊國太師談論音樂,聽到《韶》的樂曲,學習《韶》樂,陶醉得居然三個月不知道肉的滋味,齊國人稱讚孔子。
齊景公問孔子如何為政,孔子說,“國君要像國君,臣子要像臣子,父親要像父親,兒子要像兒子。”景公說:“講得好啊!如果真的國君不像國君,臣子不像臣子,父親不像父親,兒子不像兒子,縱然有糧食,我怎么能吃得到呢!”改日齊景公又向孔子詢問為政,孔子說:“為政在於節約財物。”景公很高興,將要把尼溪的田地封賜給孔子。晏嬰進言說:“這些儒者能言善辯不能用法度來規範;高傲自大自以為是,不能任用他們來教育百姓;崇尚喪禮盡情致哀,破費財產厚葬死人,不可將這形成習俗;四處遊說乞求借貸,不可以此治理國家。自從聖君賢相相繼去世,周朝王室衰落以後,禮樂殘缺有很長時間了。如今孔子盛裝打扮,繁瑣地規定尊卑上下的禮儀、舉手投足的節度,連續幾代不能窮盡其中的學問,從幼到老不能學完他的禮樂。國君打算用這一套來改造齊國的習俗,恐怕不是引導小民的好辦法。”此後齊景公雖然恭敬地接見孔子,但不再問有關禮的事。有一天,齊景公挽留孔子說:“按照季氏上卿的規格來待你,我不能做到。”於是就用介於魯國季氏和孟氏之間的規格來接待孔子。齊國大夫企圖謀害孔子,孔子聽說此事。齊景公說:“我老了,不能用你了。”孔子就上路離開齊國,返回魯國。
孔子四十二歲那年,魯昭公死在乾侯,魯定公即位。魯定公在位的第五年,夏天,季平子去世,季桓子繼位。季桓子的寵臣叫仲梁懷,和陽虎有怨恨。陽虎打算驅逐仲梁懷,公山不狃阻止他。那年秋季,仲梁懷越來越驕橫,陽虎拘捕了仲梁懷。季桓子發怒,陽虎乘機囚禁季桓子,和他訂立盟約然後釋放他。陽虎從此越發看不起季氏。季氏自己也僭越禮法凌駕於公室之上,大夫執掌國政,因此魯國從大夫以下全都僭越禮法背離正道。所以孔子不做官,隱退下來整理《詩》、《書》、《禮》、《樂》,弟子更加眾多,紛紛從遠方到達,無不接受孔子傳授的學業。
魯定公八年,公山不狃在季氏手下不得志,利用陽虎作亂,準備廢黜季孫氏、叔孫氏、孟孫氏三家的嫡長繼承人,另立陽虎平素所親善的其它庶子,於是拘捕季桓子。季桓子設詐欺過陽虎,得以脫身。魯定公九年,陽虎交戰沒有取勝,逃奔到齊國。這時孔子年紀五十歲。
公山不狃利用費邑反叛季氏,派人徵召孔子。孔子遵循周道修行很久,但處處受壓抑沒有施展才能的地方,沒人能任用自己,說:“周文王、周武王起於豐、鎬之地而稱王天下,如今費邑儘管小,但或許有希望吧!”打算前往。子路不高興,阻止孔子。孔子說:“他們召請我,豈能徒勞無益呢?如果任用我,我將在東方復興周道!”然而結果沒有成行。
此後,魯定公任命孔子為中都宰,經過一年的時間,四處都來效法他。孔子由中都宰升任司空,又由司空升任大司寇。
魯定公十年春季,魯國與齊國和好。夏季,齊國大夫黎鋤對齊景公說:“魯國任用孔丘,這形勢就會危及齊國。”於是齊國派出使者告知魯定公舉行友好會見,約定在夾谷會面。魯定公準備乘坐車輛友好前往。孔子兼任盟會司儀之事,說:“臣下聽說有文事的話必須有武備,有武事的話必須有文備。古代諸侯越出自己的疆界,必定配備文武官員作為隨從。請配備左、右司馬。”魯定公說:“好。”配備了左、右司馬。到夾谷會見齊景公,在那裡建築盟壇,排定席位,修起土台階三級,按諸侯間會遇之禮相見,魯定公與齊景公互相作揖謙讓而登壇。宴飲獻酬之禮完畢後,齊國官吏小步疾走進來說:“請演奏四方的舞樂。”齊景公說:“好。”於是萊夷樂人打著旌旗,揮舞羽毛、彩繒,手持矛戟劍盾,擊鼓呼叫而到來,孔子快步上前,一步跨越一級台階而往上登,離壇上還有一級台階時,揮舉長袖而說:“我們兩國的君主舉行友好盟會,夷狄的舞樂為何在此!請命令有關官員下令撤走。”主管官員發令退下,但樂人不離去,左右的人看著晏子和齊景公。景公內心有愧,揮手讓他們離去。過了一會兒,齊國的官吏小步疾走進來說:“請演奏宮中的舞樂。”齊景公說:“好。”藝人侏儒便演戲調笑而上前。孔子又快步進去,一步跨越一級台階而往上登,離壇上還有一級台階時,說:“百姓而膽敢蠱惑諸侯的,罪該誅殺!請命令有關官員執行!”有關官員施加刑法,藝人侏儒都被處以腰斬而手足分離。齊景公恐懼而震動,知道理義不如魯國,回國後大為驚恐,告訴他的群臣說:“魯國臣子用君子之道輔佐他們的君主,而你們只是用夷狄之道來教我,使我得罪了魯君,對這如何是好?”有關官員上前回答說:“君子有了過錯就用,實際行動來道歉,人有了過錯則用花言巧語來道歉。國君倘若真的對此感到恐懼,就用實際行動去道歉。”於是齊景公便歸還所侵占魯國的鄆、汶陽、龜陰之田來認錯道歉。
魯定公十三年夏季,孔子對魯定公說:“臣子沒有私藏的武器,大夫不能擁有周長三百丈的城邑。”派仲由為季氏的管家,將要拆毀季孫氏、叔孫氏、孟孫氏三家的都邑。於是叔孫氏首先拆毀了郈城。季孫氏將要拆毀費城,公山不狃、叔孫輒率領費邑人襲擊魯國國都。魯定公和季孫斯、叔孫州仇、仲孫何忌進入季氏宅第,登上季武子台。費邑人攻打季氏宅第,沒有成功,射出的箭飛到了定公的身邊,孔子命令大夫申句須、樂頎下台攻伐,費邑人戰敗逃跑。魯都國人追擊,在姑蔑打敗費邑人。公山不狃、叔孫輒逃奔齊國,於是拆毀費城。接著準備拆毀成城,公斂處父對孟孫說:“拆毀成城,齊國軍隊必定能直接到達國都北門,況且成邑,是孟氏的保護屏障,沒有成邑就是沒有孟氏啊。我將不拆城。”十二月,魯定公領兵包圍成邑,沒有攻克。
魯定公十四年,孔子五十六歲,由大司寇代理國相事務,面有喜色,門人說:“聽說君子禍患降臨不恐懼,福運到來不喜悅。”孔子說:“是有這樣的話。但不是還有‘身居高位禮賢下土而自得其樂’的話嗎?”於是誅殺魯國擾亂政事的大夫少正卯。參與治理國政三個月,賣羊羔豬豚的不隨意抬價;男女行路分道而走;遺留在路上的東西沒人撿拾;從四方來到城邑的客人不必向官吏請求,全都給予接待,如同回到了家。
齊國人聞悉魯國的情況後感到恐懼,說:“孔子當政的話,魯國必然稱霸,魯國稱霸而我齊國土地挨近它,我齊國的土地就會最先被兼併了。何不趕緊獻送土地呢?”大夫黎鋤說:“請先嘗試設法阻止孔子當政;如果沒法阻止孔子當政再獻送土地,難道算晚嗎!”於是挑選齊國國中漂亮的女子八十人,全都穿上華麗服裝而跳起《康樂》舞蹈,連同有花紋的馬一百二十匹,饋贈給魯國國君。齊人將盛裝女樂、有紋駿馬陳列在魯國都城南面的高門外。季桓子換上平民服裝前往觀看多次,打算接受,就告訴魯定公要外出巡迴週遊,終日前往觀看,懶於處理政事。子路說,“您可以上路出走了。”孔子說:“魯國將要舉行郊祀,如果能將郊祀祭肉分送大夫的話,我就還可以留下。”季桓子結果接受了齊國的女樂,三天沒有上朝聽政;舉行郊祀典禮後,又不向大夫分發祭肉。孔子於是上路,住宿在屯。大夫師己前來送行,說,“您可沒有什麼罪過。”孔子說:“我唱首歌可以嗎?”接著唱道:“那婦人的口啊,可以讓人出走;那婦人的話啊,可以叫人身死名敗。悠閒自在啊,聊以消磨時光!”師己返回國都,季桓子問:“孔子說了什麼?”師己將實情相告。季桓子喟然長嘆說:“夫子因為那群女樂的緣故怪罪我啊!”
孔子於是去到衛國,寄居在子路的妻兄顏濁鄒家。衛靈公問孔子:“在魯國得俸祿多少?”孔子回答說:“俸祿糧食六萬。”衛國人也致送糧食六萬。過了不久,有人向衛靈公說孔子的壞話。衛靈公派大夫公孫余假頻繁出入孔子住所。孔子害怕得罪衛靈公,居住了十個月,離開衛國。
孔子打算前往陳國,經過匡邑。顏刻當駕車的,用他手中的鞭子指給孔子看,說:“昔日我進入此地,是從那個缺口。”匡人聽說來了人,以為是魯國的陽虎。陽虎曾經殘害過匡人,匡人於是就留下孔子,孔子樣子長得像陽虎,在匡拘留了五天。顏淵落在後面,(見到後)孔子說:“我以為你死了。”顏淵說:“您健在,我怎么敢死!”匡人拘留孔子,情況愈來愈緊急,弟子們感到恐懼。孔子說:“周文王死後,周朝的文化不就在我這裡嗎?上天打算毀滅這周朝文化,我這個後來人便不應該掌握周朝的文化。上天不想毀滅周朝的文化啊,匡人能把我怎么樣!”孔子派隨從子弟到衛國國都做寧武子的家臣,然後得以離開。
孔子離開匡邑隨即經過蒲邑。一個多月後,返回衛都,寄居在蘧伯玉家。衛靈公有個叫南子的夫人,靈公派人對孔子說:“四方來的君子不以為辱想與寡人結為兄弟的,必定會見我的夫人。我的夫人希望見到你。”孔子推辭謝絕,最後不得已而拜見南子。夫人在細葛帷帳之中。孔子進門,面朝北行稽首之禮,夫人從帷帳中行拜禮兩次,身上的佩玉叮鐺作響。孔子說:“我原來來不想見她,既然見了便以禮相答。”子路不高興。孔子起誓說:“我如果不是所說的那樣,就讓上天厭棄我!上天厭棄我!”在衛都居住一個多月,(有一天,)衛靈公和夫人同乘一輛車,宦官雍渠為車右擔任護衛,出宮遊覽,讓孔子乘第二輛車,招搖過市。孔子說:“我沒看見他愛好德行如同愛好女色啊。”於是厭惡衛靈公,離開衛國,經過曹國。這一年,魯定公去世。
孔子離開曹國前往宋國,和弟子們在大樹下演習禮儀。宋國司馬桓魋想要殺死孔子,拔起那株大樹。孔子離開那個地方。弟子說:“可以趕快走了。”孔子說:“上天把德行降生在我身上。桓魋能把我怎么樣?”
孔子前往鄭國,和弟子互相走失,孔子獨自站在外城的東門。有個鄭人對子貢說:“東門有個人,他的額頭像唐堯,他的脖子像皋陶,他的肩像子產,然而從腰以下比夏禹差三寸,瘦瘠疲憊的樣子好似喪家之犬。”子貢把實話告訴孔子。孔子欣然笑著說,“他說的形狀,那倒來必。但說我像喪家之犬,是啊!是啊!”
孔子於是到達陳國,寄居在司城貞子家。有隻隼落在陳滑公的庭院中而死去,楛木箭桿穿透身子,箭鏃是石制的,箭長一尺八寸。陳湣公派人詢問孔子。孔子說:“隼飛來的地方很遠啊,這是肅慎部族的箭。從前周武王攻滅商朝,打通與四方各個蠻夷部族的道路,讓他們各自將那裡的地方特產送來進貢,使之不忘記應盡的分內義務。於是肅慎部族進貢楛木箭桿、石頭箭鏃,箭長一尺八寸。先王為了昭彰他的美德,把肅慎進貢的箭分賜給長女大姬,又將大姬許配給虞胡公而封虞胡公在陳。將珍寶玉器賞賜給同姓諸侯,是要推廣加深親族的關係;將遠方獻納的貢品分賜給異姓諸侯,讓他們不忘記義務,所以把肅慎的箭分賜給陳國。”陳湣公試著派人到舊倉庫中尋找,果真得到這種箭。
孔子在陳國居住三年,適逢晉國、楚國爭霸,輪番攻伐陳國,還有吳國也侵犯陳國,陳國經常受到劫掠。孔子說:“回去吧!回去吧!我家鄉的那些小子志向遠大,努力進取而沒忘記初衷。”於是孔子離開陳國。
途經蒲邑,遇到衛國大夫公孫氏占據蒲邑反叛,蒲邑人扣留孔子。有個叫公良孺的弟子,帶著五輛私車隨從孔子。他為人長大賢能,又有勇氣力量,對孔子說:“我昔日跟著您在匡遭遇危難,如今又在這裡遭遇危難,這是命啊。我與您再次蒙難,寧可搏鬥而死。”搏鬥非常激烈。蒲邑人恐懼,對孔子說:“如果你不去衛都,我們放了你,”孔子和他們立了盟誓,蒲邑人將孔子放出東門。孔子接著前往衛都。子貢說:“盟誓難道可以背棄嗎?”孔子說:“這是要挾訂立的盟誓,神是不會理睬的。”
衛靈公聽說孔子前來,非常喜歡,到郊外迎接。衛靈公問:“蒲邑可以攻伐嗎?”孔子回答說:“可以。”衛靈公說:“我的大夫認為不可。如今蒲邑,是衛國用以防禦晉國、楚國的屏障,用衛國軍隊去攻伐蒲,恐怕不行吧?”孔子說:“那裡的男人有決死的志氣,女人有保衛西河的志氣。我們所要討伐的叛亂者只不過四、五個人。”衛靈公說:“好。”然而沒有攻伐蒲邑。
衛靈公年老,懶於理政,沒有任用孔子。孔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如果有人起用我的話,只需一年的時間罷了,三年的話就會大見成效。”孔子上路離去。
晉國佛肸任中牟邑宰。趙簡子領兵攻打范氏、中行氏,進攻中牟。佛肸反叛趙簡子,派人召請孔子。子路說:“我聽您說過這樣的話:‘那個人本身在做不好的事,君子是不會去加入的。’如今佛肸自己占據中牟反叛,您卻打算前往,怎么解釋呢?”孔子說:“我是說過這句話。但不是說堅硬嗎,再磨礪也不會變薄;不是說潔白嗎,再污染也不會變黑。我哪能是匏瓜呢,怎么可以掛在那裡而不能食用?”
孔子擊奏石磬。有個扛著草筐從門口經過的人,說:“有心思呀,就擊打石磬吧!硜硜的聲音啊,是在訴說沒人賞識自己罷了!”
孔子向師襄子學習彈琴,學了十天仍止步不進。師襄子說:“可以增加學習內容了。”孔子說:“我已經熟習曲子,但還沒有掌握演奏的技巧。”過了一段時間,師襄子說:“已經熟習演奏的技巧,可以繼續往下學了。”孔子說:“我還沒有領會其中的志趣啁。”過了一段時間,師襄子說,“已經熟習其中的志趣,可以繼續往下學了。”孔子說:“我還不知道樂曲的作者啊。”過了一段時間,孔子默然沉思,心曠神怡,高瞻遠望而意志升華。說:“我知道樂曲的作者了,那人皮膚深黑,體形頎長,眼睛深邃遠望,如同統治著四方諸侯,不是周文王還有誰能撰作這首樂曲呢!”師襄子離開坐席連行兩次拜禮,說:“老師說這樂曲叫做《文王操》啊。”
孔子在衛國得不到任用後,打算西行去見趙簡子。來到黃河邊而聽說竇鳴犢、舜華被殺身死,他面對黃河而感嘆道:“美啊,黃河的水,浩浩蕩蕩啊!我不能渡過它,是命中注定的啊!”子貢快步上前說:“請問您說的是什麼?”孔子說:“竇鳴犢、舜華,是晉國的賢能大夫。趙簡子沒有得志掌權的時候,等待這兩個人然後從政;及至他已經得志掌權,就殺死二人而從政。我聽說過,剖腹取胎,殺死幼獸,麒麟就不會來到郊野;竭澤而漁,一網打盡,蛟龍就不會調和陰陽;搗毀巢窠,打碎鳥蛋,鳳凰就不會飛翔前來。什麼緣故呢?君子忌諱傷害他的同類啊。鳥獸對於不義之舉尚且知道躲避,何況我孔丘呢!”於是返回住宿在陬鄉,撰作了《陬操》的琴曲來哀悼被害的晉國大夫。接著返回衛都,進入蘧伯玉家寄居。
有一天,衛靈公詢問用兵的陣法。孔子說:“擺弄禮器的事倒曾聽說過,軍隊作戰的事沒有學過啊。”第二天,衛靈公與孔子交談,看到天上飛翔的雁,仰頭注視,神色心思不在孔子身上。孔子於是上路,又前往陳國。
夏季,衛靈公去世,衛人擁立靈公的孫子輒即位,這就是衛出公。六月,趙鞅將衛太子蒯聵送入戚邑。陽虎讓太子身著孝服,又派八個人穿戴喪服,裝成是從衛都前來迎接太子的,哭著進入戚邑,於是太子蒯聵就居住在那裡。冬季,蔡人遷都到州來。這一年是魯哀公即位的第三年,而孔子年已六十了。齊國幫助衛人圍攻戚邑,因為衛太子蒯聵在那裡的緣故。
秋季,季桓子病重,坐在輦車上望見魯都的城牆,深深地嘆息道:“昔日這個國家將要振興了,因為我得罪了孔子,所以不興旺了。”回頭對他的繼承人季康子說:“我如果死了,你必定為魯國之相;你擔任魯國之相的話,必須召請仲尼。”幾天后,季桓子去世,季康子繼位。季桓子安葬完畢,季康子打算召請孔子,大夫公之魚說:“往日我們的先君任用孔子有始無終,結果被諸侯所嗤笑。如今又要起用他,不能有始有終,這就會再次被諸侯所嗤笑。”季康子說:“那召請誰可以呢?”公之魚說:“一定要召請冉求。”於是派出使者召請冉求。冉求將要上路,孔子說:“魯人來召冉求,不是小用你,將要大用你啊。”這一天,孔子說:“回去吧!回去吧!我家鄉的小子志向遠大,文采斐然而有章法,我不知道調教他們的辦法了。”子贛知道孔子心想回去,他去送冉求起程,趁機告誡說:“倘若任用你,就千定要招聘孔子。”
冉求離開陳國後,第二年,孔子從陳國遷居蔡國。蔡昭公準備前往吳國,是吳王召他去的。以前蔡昭公欺騙他的大臣遷居州來,這之後又準備前往吳國,大夫們害怕再次遷都,大夫公孫翩用箭射殺了蔡昭公。楚軍侵犯蔡國。秋季,齊景公去世。
第二年,孔子從蔡國前往楚國葉縣。葉公詢問為政之道,孔子說:“為政之道在於招徠遠方賢人而安撫身邊百姓。”有一天,葉公向子路問孔子的為人,子路沒作回答。孔子聽說此事,說:“仲由,你為什麼不回答說‘他為人呀,學習道理不感疲倦,教誨別人不覺厭煩,發奮努力廢寢忘食,樂於此道而忘卻了憂愁,不知衰老將要到來’。”
孔子離開葉縣,返回到蔡國。長沮、桀溺兩人在路邊並肩耕田,孔子認為他們是隱士,派子路向他們詢問渡口。長沮說:“那個手中拿著韁繩的人是誰?”子路說:“是孔丘。”長沮說:“是魯國的孔丘嗎?”子路說,“是。”長沮說:“這個人就知道渡口呀!”桀溺對子路說:“你是誰?”子路說:“是仲由。”桀溺說:“你,是孔丘的門徒嗎?”子路說,“是。”桀溺說:“渾渾噩噩,天下到處是這樣啊,有誰來改變這世道呢?況且與其跟從躲避惡人的士子,哪裡比得上跟從避開整個世道的士子呢!”兩人說完仍然耕作不止。子路把他們的話告訴孔於,孔子惆悵地說:“鳥獸不可與之同流合群。天下有道的話,我就不必參與改變這世道了。”
有一天,子路行走,遇到一位肩扛蓧的老人,問:“你看到我的老師了嗎?”老人說:“四肢不勞動,五穀分不清,誰是你的老師!”老人把他的拐杖豎置在一邊而耘除田中的雜草。子路把老人的話告訴孔子,孔子說:“是個隱士啊。”子路再次前往,老人已經不在了。
孔子遷居到蔡國的第三年,吳國軍隊攻伐陳國。楚國出兵援救陳國,駐紮在城父。聽說孔子在陳國、蔡國之間,楚昭王派人聘請孔子。孔子準備前往拜見回禮,陳國、蔡國的大夫謀劃說:“孔子是個賢人,他所譏刺抨擊的都切中諸侯的弊病。如今他長久滯留在陳國、蔡國之間,眾大夫所作所為都違反仲尼的心意。如今楚國,是大國,派人前來聘請孔子,倘若孔子在楚國起用,我們這些在陳國、蔡國主事的大夫就危險了。”於是就共同調發役徒將孔子圍困在野外。孔子沒法行路,斷絕了糧食。隨從的弟子疲憊不堪,餓得站不起來。但孔子仍講習誦讀,演奏歌唱,傳授詩書禮樂毫不間斷。子路生氣,來見孔子說:“君子也有困厄嗎?”孔子說:“君子能固守困厄而不動搖,小人困厄就胡作非為了。”
子貢怒氣發作。孔子說:“賜啊,你以為我是個博學強記的人嗎?”子貢說:“是。難道不是嗎?”孔子說:“不是啊。我是用一個思想貫穿於全部學說。”
孔子知道弟子們有怨恨之心,就召見子路而詢問道:“《詩》中說:‘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卻疲於奔命在空曠的原野。’我們的學說難道有不對的地方嗎?我們為什麼淪落到這個地步?”子路說:“猜想我們還沒有達到仁吧!所以別人不信任我們。猜想我們還沒有達到知吧!所以別人不實行我們的學說。”孔子說:“有這些緣由嗎!仲由,我打比方給你聽,假如仁者就必定受到信任,那怎么還會有伯夷、叔齊?假如知者就必定能行得通,那怎么還會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去,子貢進入見面。孔子說:“賜啊,《詩》中說:‘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卻疲於奔命在空曠的原野。’我們的學說難道有不對的地方嗎?我們為什麼淪落到這個地步?”子貢說:“老師的學說極其弘大,所以天下沒有國家能容得下您。老師是否可以稍微降低一點標準呢?”孔子說:“賜,優秀的農夫善於播種耕耘卻不能保證獲得好收成,優秀的工匠擅長工藝技巧卻不能迎合所有人的要求。君子能夠修明自己的學說,用法度來規範國家,用道統來治理臣民,但不能保證被世道所容,如今你不修明你奉行的學說卻去追求被世人收容。賜,你的志向太不遠了!”
子貢出去,顏回入門進見。孔子說:“回啊,《詩》中說:‘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卻疲於奔命在空曠的原野。’我們的學說難道有不對的地方嗎?我們為什麼淪落到這個地步?”顏回說:“老師的學說極其弘大,所以天下沒有國家能夠容納。即使如此,老師推廣而實行它,不被容納怕什麼?正是不被容納,然後才現出君子本色!老師的學說不修明,這是我們的恥辱。老師的學說已經努力修明而不被採用,這是當權者的恥辱。不被容納怕什麼?不被容納然後才現出君子本色!孔子高興地笑道:“有道理啊,顏家的孩子!假使你擁有許多財產,我給你當管家。”
於是孔子派子貢到達楚國。楚昭王興師動眾迎接孔子,孔子然後得以脫身。
楚昭王準備把有戶籍的民社方圓七百里之地封給孔子。楚國令尹子西說:“大王出使諸侯的使者有像子貢這樣的嗎?”昭王說:“沒有。”令尹子西說:“大王的宰輔國相有像顏回這樣的嗎?”昭王說,“沒有。”令尹子西說:“大王的將帥有像子路這樣的嗎?”昭王說:“沒有。”令尹子西說:“大王的各部長官有像宰予這樣的嗎?”昭王說:“沒有。”令尹子西說:“況且楚國的祖先在周受封時,名號為子男,封地方圓五十里。如今孔丘祖述三皇五帝的法度,彰明周公、召公的事業,大王倘若任用他,那楚國還怎么能世世代代擁有堂堂正正方圓幾千里之地呢!周文王在豐京,周武王在鎬京,從只有百里之地的君主最終統一天下。如今孔丘得以占據封地,有賢能的子弟作為輔佐,這不是楚國的幸福啊。”楚昭王於是作罷。當年秋季,楚昭王在城父去世。
楚國狂人接輿唱著歌經過孔子的旁邊,歌詞唱道:“鳳凰啊,鳳凰啊,為什麼道德這樣衰落啊?以往的事已無法挽回,未來的事還可以補救啊!完了完了,當今從政的權貴們岌岌可危了。”孔子走下車,打算與他說話。狂人接輿快步離去,孔子沒能與他說話。
於是孔子從楚國返回衛國。這一年,孔子六十三歲,是魯哀公在位的第六年。 第二年,吳國和魯國在繒邑會盟,吳國向魯國徵集牲畜豬、牛、羊各一百頭。吳國太宰嚭召見季康子。季康子派子貢前往交涉,然後才得以取消。
孔子說:“魯國、衛國的政治,如同兄弟一樣相似。”這時候,衛國君主輒的父親不能按禮制即位,流亡在外,各國諸侯屢次對此加以指責。而孔子的許多弟子在衛國做官,衛出公輒想請得孔子來治理國政。子路說:“衛國國君等待您來治理國政,您將先做什麼?”孔子說:“一定要先做的是端正名分啊!”子路說:“有這樣治理國政的嗎,您迂闊啊!何必去端正名分呢?”孔子說:“粗魯啊,仲由呀!名分不正的話,言浯就不順當;言語不順當,事情就不成功;事情不成功,禮樂就不振興;禮樂不振興,刑罰就不準確;刑罰不準確,百姓就會感到無所措手足了。君子做事必須符合名分,言語必須可以實行。君子對於自己的言語,只求一點都不馬虎罷了。”
此後第二年,冉有為季氏率領魯國軍隊,同齊軍在郎邑交戰,打敗齊軍。季康子問:“你在軍事方面的本領,是學習得來的呢?還是天生就有的呢屍冉有說:“是向孔子學習的。”季康子問:“孔子是個怎樣的人呢?”冉有回答說:“起用他就會有名聲;將他宣揚到百姓中間,向鬼神詢問他的為人而毫無缺憾。但我學通這軍事之道,即使積累功勞有千社的封賞,老師也不認為有利。”季康子又問:“我打算召請他,可以嗎?”冉求回答說:“你打算召請他的話,就不要用小人來牽制他,那便可以了。”而衛卿孔文子準備攻打大夫太叔,向孔子詢問計策。孔子推辭說不知道,退出後命令駕好車馬而上路,說:“鳥兒可以選擇樹木,樹木怎么能選擇鳥兒呢!”孔文子堅決挽留。恰好季康子派遣大夫公華、公賓,公林,帶著徵聘的禮物來迎接孔子,孔子就返回魯國。
孔子離開魯國總共十四年而返回到魯國。
魯哀公詢問為政之道,孔子回答說:“為政之道在於選擇大臣。”季康子詢問為政之道,孔子說:“薦舉正直的人安置在邪曲小人的上面,邪曲的人就會變得正直了。”季康子憂愁盜賊為患,孔子說:“如果你自己不貪,即使懸賞盜賊,他們也不敢偷竊。”然而魯國最終沒能任用孔子,孔子也不再謀求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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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說:《詩經》有這樣的話:“巍峨的高山令人仰望,寬闊的大路讓人行走。”儘管我不能回到孔子的時代,然而內心非常嚮往。我閱讀孔氏的書籍,可以想見到他的為人。去到魯地,觀看仲尼的宗廟廳堂、車輛服裝、禮樂器物,儒生們按時在孔子故居演習禮儀,我流連忘返以至留在那裡無法離去。天下從君王直至賢人,是很多很多了,生前都榮耀一時,死後也就完。孔子是個平民,傳世十幾代,學者尊崇他。上起天子王侯,中原凡是講習六經的都要以孔夫子為標準來判斷是非,孔子可說是至高無上的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