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爺

吉姆爺

故事的主人公吉姆的一生似乎只在為一個失誤活著,為另一個失誤去死,實際上,他一生只犯了一個刻骨銘心的錯誤,本能的一跳。在這本能的一跳之前,他在帕特納號一做大副,年輕有為,雄心勃勃,決心在這個世界上混出個模樣。在一次遠舫中,滿載一船香客的帕特納號將要深沒時,他對以船長為首的船上的官員不顧乘客性命,拚命去爭奪有限的幾隻救生艇的行為,極為鄙視,不屑和他們為伍。他決意和一船乘客共患難。但是,在最後的關鍵時刻,他被恐懼和混亂嚇破了膽,那致命的一跳在本能的驅使下終於發生;他到底還是跳到了他曾經厭惡過的同伴中。但帕特納號並沒有沉沒有責任感的醜聞人物,法庭因此判他們失職罪,沒收到航海證件。吉姆為逃避輿論,從一地躲到另一地,最後和一群幾乎與世隔絕的土著人和睦相處,贏得尊敬,成為“爺”;但在正得意時,他以犯下錯誤,引咎請罪,演出一幕悲劇。

關於作者

康拉德於1857年出生於波蘭鄉紳家庭,從小就接受英法文化的薰陶,幼年經歷了喪親之痛,童年生活在顛沛流離之中,後來在英國商船上幹了十六年以後才從事專門的文學創作。他經歷了很多人所不知的痛苦和磨難,也因而積累了豐富的人

吉姆爺吉姆爺

生經驗和閱歷。正所謂 “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康拉德,這個到了21歲還不會幾句英語的“外人”竟成了英國文學史上最有地位的現代派作家之一。著名文學評論家弗`雷`里維斯在其《偉大的傳統》中,把康拉德列為英國文學史上五大作家之一。哲學家羅素對他讚賞道:“強烈而熱情的高貴風格照亮我的心,像從井底看到的明星一樣"這無疑是一個奇蹟。然而在我國現行的高等學校文科的外國文學教科書上,對他只是一言帶過,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可以說他是英國現代派的鼻祖,對後來的許多英美文學家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一生著作頗豐,其中最為人所熟知的恐怕就是《吉姆爺》了。這部成書於1900年的小說以其新穎獨特的語言、結構和敘事手法上對藝術的追求和對道德的探索,而被視為英國小說史上的一座豐碑。就如布魯姆所說:“即使康拉德未曾寫出任何其他作品,就單憑這一本書,也足以使他的文學聲譽永垂青史。”

《吉姆爺》 描寫了一個有著美好夢想的年輕人的耐人尋味的一生:作為船上的大副,在危急關頭棄船而逃,從此背上了恥辱的名聲,此後一直努力挽回自尊和影響,最後以死贖回了自我的尊嚴。這部小說提供了維多利亞小說和現代派小說之間的過渡。在敘述手法上,採用第三者姿態的逆時序的方法敘述,並且不斷轉換敘述視角,以保持讀者和主人公的距離。這樣做的目的據作家所稱在於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引起讀者的好奇心。然而就我個人的閱讀經驗而言並不太喜歡,覺得有時寫得太過囉嗦和做作了,影響了我的注意力。

主題風格

就其主題而言,由於作品的印象主義風格,一直是眾說紛紜,然而無論是犯罪與贖罪、忠誠與背叛或者是內在動機與倫理衝突,都突出了一個道德的主題。康拉德認為某種:“道德上的發現應該是每一個故事的目標”,而“藝術家應該像思想家與科學家一樣尋求真理,然後發出呼籲”,要“一心一意地向著普天之下表現最高程度的正義”我很欣賞這一點,文學批評存在道德承載問題,文學創作也如是。

道德評價

然而眾所周知,道德具有向上性,他是一個人內心對自己的評價與約束,認可並遵循則偉大,反之也沒有什麼定性的標準來懲治。僅以道德的自我約束來衡量,自殺的白力厄利船長最上,吉姆居中,海盜布朗最下。

人物評價

白力厄利船長

生前沒有任何瑕疵的白力厄利船長,如果不是碰巧擔任吉姆案件的顧問可能一直會將他的光榮進行到底,然而在吉姆的事件上他敏感的心預見到了追求榮譽的浪漫理想在冷酷的現實面前的脆弱,人性一時的自私會毀了人的一生,他對生且保持榮譽產生了強烈的絕望,他的自殺代表了康拉德對道德的困惑。

吉姆

吉姆呢,我一直是很同情他的,誰沒有美好的夢想呢,誰不渴望自己成為英雄呢,但這並不意味著人都能按照理想行事,因為人性的自私與無奈。吉姆自以為自己是一個勇敢無謂有責任心的人,並以為自己的失敗只是錯失良機或者遇人不淑,他一次次的失敗又一次次的生活在自己的藉口之中,他太固執太自傲了,就是最後一次他主動去請死,我想也未必是明白了真正到道理,更多的可能是他自我在這個世界已經沒有退路,他絕望了。他看重的只是自己,他人無足輕重,不要對說船上的八百香客,就是對他的土著妻子他最後都沒有為她考慮一下,實在是讓人心寒。

如果說吉姆是是一個自欺欺人式的理想道德主義者,那么海盜布朗則是赤裸裸的唯我主義無道德者。他目的明確追求利益,沒有絲毫的道德心與理想感。他是殖民主義道德與現代道德的化身。

可悲的是,在現實中道德水平低的人反而更能適應這個社會,苟活也好,賴活也罷總之生命是長久的,心靈是輕鬆的。悖論啊!

總之,看完這部小說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不管吉姆的夢美不美,總之他確實一生也沒抓住他想要的那個.

創作形式

創造表現

《吉姆爺》的“從我做起” 文:蘇福忠

進入二十世紀後,英國的傳統小說創作受到了不斷衝擊和嚴重挑戰。寫小說不再是創造引人入勝的故事,不再是在引人入勝的故事裡塑造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虛構人物形象。勇於探新的年輕一代作家急於宣洩自我,表達個人對工業化社會的所見所聞所想,不惜擯棄傳統手法,從語言、結構和敘述手法,都採用了新的形式,如當今已被認可並推崇的心理獨白、意識流、結構主義,等等。因此,當時英國一些堅持傳統小說寫作的著名小說家,如高爾斯華綏、班納特,甚至包括較早一點的托馬斯·哈代,都不僅沒有守住陣地,連他們已取得的累累實績也被淹沒了許多。用我們常用的辯證法說法,這也許該稱之為一種傾向掩蓋了另一種傾向吧。

表現手法

康拉德似乎是一個很有代表性的例外。他是目前已有定論且聲譽很高的英國現代派作家。他不僅寫故事,索性採取更古老的文學表現手法一一講故事。所不同的是,他的故事不是由民間藝人來講,而是由一名他虛構出來的名叫馬洛的水手從容道來。他的幾部傳世之作,如中篇小說《水仙號上的黑水手》和《黑暗深處》等,都是這樣講出來的。值得注意的是,他創作長篇小說《吉姆爺》時,依然請那個馬洛水手來講,於是《吉姆爺》成了一部前無先例的講出來的書。這使批評家們難以接受,指責康拉德說:根本無法指望任何人老是講個沒完沒了,而別人就一直有耐心聽到底。

讀者反映

對這個並不太難回答的問題,康拉德考慮了十六年才作出反應。這是康拉德的耐心。他先得看看讀者接受情況如何。只要讀者歡迎,《吉姆爺》就不會被人忘記,作者的辯護也才有底氣兒。康拉德也不無擔憂,怕不慎重的爭辯反會使他被拉人傳統的寫作之列。他和當時新派小說家,如詹姆斯·喬伊斯,維吉尼亞·伍爾芙和E.M.福斯特等人沒法相比。他們都是學者派小說家。他只是一個水手。他因為對海上生活情有獨鍾,從波蘭來島國英格蘭當水手。他的母語是波蘭語;通過刻苦學習,英語的眼力不錯,筆力還可以,口語卻相當夾生。據說他寫小說出名後進出上層社會的社交圈子時仍很木訥。他是那種大智若愚的人物。他硬是把他母語中斯拉夫語系消化進英語中,或者說把英語單詞寫進斯拉夫語系中,創造了一種新的英語文體。他讓一個又一個子句和短語套在一個母句中,像一串串葡萄,嘟嘟嚕嚕的,讓人讀著喘不過氣兒來,以至如今仍有相當的讀者嫌康拉德煩氣。康拉德很清楚他的優勢是豐富的海上生活。他太愛大海了,以獨特的眼光收集了許多海上生活的故事;他太愛水手這一行,用常人沒有的穿透力體會著人與大海的依戀關係。揚長避短是聰明人的行為。

書籍出版

十六年之後,《吉姆爺》在美國出版,康拉德借寫前言的機會,重提那筆舊帳,並用輕描淡寫的口氣回答批評他的人說:只要故事講得有趣。

在進一步試解康拉德創作《吉姆爺》方方面面之前,不妨把本書中的故事梗概說一說:主人公吉姆的一生似乎只在為一個失誤活著,為另一個失誤去死。實際上,他一生只犯了一個刻骨銘心的錯誤:本能的一跳。在這本能的一跳之前,他在帕特納號上做大副,年輕有為,雄心勃勃,決心在這個世界上混出個模樣。在一次遠航中,滿載一船香客的帕特納號將要沉沒時,他對以船長為首的船上官員不顧乘客性命,拚命去爭奪有限的幾隻救生艇的行為,極為鄙視,不屑和他們為伍。他決意和一船香客共患難。但是,在最後的關鍵時刻,他被恐懼和混亂嚇破了膽,那致命的一跳在本能的驅使下終於發生:他到底還是跳到了他曾經厭惡過的同伴中。但帕特納號並沒有沉沒。一船香客由一艘法國商船解救。吉姆和他的同伴成為航海史上最沒有責任感的醜聞人物,法庭因此判他們失職罪,沒收所有航海證件。吉姆為逃避輿論,從一地躲到另一地,最後和一群幾乎與世隔絕的土著人和睦相處,贏得尊敬,成為“爺”;但在正得意時,他又犯下錯誤,引咎請罪,演出一幕悲劇。

作者在這裡似乎在探討本能的行為和行為的結果之間的問題。在本能支配下犯的失誤一般容易博得人們的原諒,尤其容易在自己良心上求得平衡:我並非故意。但是吉姆不能這么簡單地對待自己。他懼怕公眾輿論,也無法原諒自己,因而躲了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有批評家說吉姆的這種行為是感覺到了文明社會的威脅。吉姆是一個掌握了相當現代技術的文明人,反倒害怕得要躲避現代文明?這種解釋似乎不大適合說明吉姆的這種逃遁行為。

評價

總評

一般說來,能成為作者代表性作品的,其中都有作者的自傳成份和最希望闡述的思想,如曹雪芹之於《紅樓夢》,托爾斯泰之於《戰爭與和平》,狄更斯之於《大衛·科珀菲爾》,等等。康拉德是一名優秀的水手,一乾十六年,當過水手、二副、大副,最後當上了船長。一個水手能實現的目標,他全做到了。他對水手這個行業有很深刻的理解:超人的勇敢,面對強大的對手(大海)毫無畏懼;嚴密的紀律,任何時候都要服從以船為單位的集體;堅忍不拔的毅力,任何環境下都力爭最後的勝利,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強烈的責任感,無論何時何地都要記住水手的職責。這最後一點尤其要多說幾句。這是西方十八世紀發源於哲學、流行於文學的一個命題。隨著封建主義的急速消亡,佃戶不再僅僅是對地主負責,爵爺也不再是絕對服從君主。在資本主義一天天壯大發展的環境裡,以人為中心的社會結構正在成熟,因此做人的責任也就空前重要了。英國十九世紀著名小說家喬治·愛略特、安東尼·特羅洛普,甚至二十世紀的存在主義法國作家薩特,都利用小說探討過“責任”並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吉姆是康拉德苦心經營的一個水手精英。吉姆被剝奪航海權利,不啻丟掉了他精神上的和物質上的整個王國。一艘在茫茫大海上行進的船,是水手的烏托邦。水手是烏托邦里的主宰,紀律,道德和責任。一次成功的航行意味著他對烏托邦的一次成功的統治。然而,這一切全讓那本能的一跳毀了,可謂多年的經營毀於瞬間。這本能的一跳對於別人,如帕特納號上的船長以及別的水手,只是本能的一跳。但對於心氣兒極高的吉姆來說,它是一個致命的錯誤;它不止破壞了他做水手的信念,更攪亂了他做人的準則。於是,康拉德給他的主人公吉姆打了一個形象生動、富有哲理的比喻:“一隻美麗的蝴蝶可以落在一小堆髒土上一動不動,可是一個普通的人決不會待在他的糞便上一動不動。”

更何況吉姆本來是不打算一輩子當一個普通人的,而這下似乎他連普通人也做不成了!由此看來,吉姆的逃遁行為不是躲避什麼,而是尋找什麼。他漸漸明白他是那種繼續朝前走的人,在走的道路上尋找失去的什麼東西。

批評者說

有的批評家又由此認為康拉德筆下的吉姆是一個道德自我完成的形象。這雖不失為一家之說,但這中間有一個關鍵問題需要弄清楚:道德的是非。“道德自我完成”的提法毫無疑問包含了“是”,是褒譽的,讚揚的,提倡的。最著名的例子是托爾斯泰名著《復活》里的涅赫留朵夫。此公因早年的荒唐生活把一個純潔少女推到犯罪的道路;等他修煉得滿腹仁義道德時,又決意吃苦受罪,拯救別人的同時也拯救自己。吉姆顯然不屬涅赫留朵夫一類文學形象。他沒有拯救的對象。他的錯誤並非故意鑄成。他的道德只是水手的道德,還沒法用普通意義上的社會道德來衡量。吉姆只是按照作者設計的人生朝前走。

吉姆按照康拉德的設計走著,終於走進了一個遠離文明社會的土著人群體裡並暫時停留下來了。吉姆發現土著人需要烏托邦式的統治,需要原始的俠義和勇敢,需要水手的人格和道德。吉姆激動了興奮了,在土著人面前盡情地展示著他作為水手的所有魅力和魄力,使世仇的宗族結盟,使反叛的對手稱臣,最終贏得了所有土著人的尊敬和愛戴,被他們尊為“圖安”,也就是開化人類眼中的“爺”。他在他們中間活得如魚得水,找回了他在廣闊海洋上掌船前進的那種君主式的威儀和信心。他這時的感覺是這樣的:“當有人使你天天都明白了你的存在對另一個人來說是必要的——你瞧,是絕對必要的,那你就對你的行為有不同的看法了。”

康拉德不動聲色地給我們講著他的主人公吉姆的故事,讓讀者看到了吉姆的一種自覺性,一種從我做起的行為,一種由職業道德演化出的做人境界,使吉姆這個人物漸漸顯示出了一種不凡的力量,為他最後的那種沉默中的爆發積蓄了巨大的動力。這不僅來自康拉德講故事的高超藝術,也來自康拉德的身世。他的祖國在歷史上曾多次遭受異族的侵略和壓迫。他父親是一個積極的民族主義者,曾因參加波蘭獨立運動被沙皇政府流放。康拉德兒時就從父親身上感受到了革命者必具的自覺性和自律精神。起義的失敗也使他日後認識到缺乏普遍的自覺性和自律精神,個別的自覺性和自律精神往往會夭折和流產。因此,從我做起的先導作用尤其重要。

白人吉姆做了土著人的“爺”,似乎遠離了他曾拉下的糞便——那本能的一跳。然而他忽略了一個人生的常識性現象:人要吃飯就要排泄,這是一種反覆終生的行為,在某個特定時刻定睛看去,誰又都可能永遠呆在自己的糞便上。對於狂熱的理想主義者來說,眾人習以為常的視點,往往會成為他們的盲點。他的盲點必須把眾人的視點吸引住才有基礎;否則,踩著這樣的盲點,他就會幹出盲目的悲壯舉動。

白人布朗的海盜幫襲擊土著人失利,被土著人圍困起來,死在臨頭。出於對土著部落的安定團結(也許還有對白種人的潛在的認同?),吉姆爺憑藉他的身份和影響,請求酋長多拉明放布朗海盜幫一條生路,並以他的生命擔保布朗幫不會再來襲擊土著人。然而布朗幫在撤出包圍後趁土著人不備立即殺了回馬槍,致使許多土著人喪生,酋長多拉明的兒子也在劫難逃。吉姆爺對同種人的輕信給他帶來致命的一擊,本能一跳的錯誤從他的記憶里再度出現,逼迫他重新審視他的生活:為了一次衝動的一跳這么一個小問題,他已經從一個世界隱退了,而今另一個他親手造就的世界,又在他頭頂上塌下來,破滅了!

布朗是一個劣跡累累的海盜頭目,是一個蹲在他的糞便上再不打算離開的人。但是遠離自己糞便的吉姆爺不願意顧及這點。他屬於繼續朝前走的超前人物,既然不肯在第一次犯下的錯誤上滯留,當然更不會在第二個錯誤上蹲下。為了已贏得的“爺”的尊嚴和權威,他義無返顧地朝前走,走到了酋長多拉明跟前,面對冷凍的槍口,臉不變色心不跳,將命補過。隨著酋長多拉明的槍聲,吉姆爺的大塊頭身軀轟然倒下了。飲彈的吉姆爺這時不過二十四五歲。

值嗎?讀者不禁會問。這是吉姆爺的塑造者康拉德應該回答的問題。康拉德在給我們講故事,說“值”與“不值”只是讓那個水手馬洛動動嘴唇的事——稍稍一動即可。但在這點上,康拉德十分珍惜水手馬洛的唾沫,真仿佛就是多說這么一兩個字,馬洛就會口乾舌燥似的。實際上,這裡涉及了康拉德的一個重大的創作原則。

我在英國諾丁漢大學英語系進修時,有幸聆聽過著名學者阿諾德·卡特教授分析康拉德的作品。他說,康拉德的作品好比蔥頭,讀者儘管讀下去,剝了一層又一層,滿懷著希望要剝出康拉德在下一層隱藏了什麼,但等把蔥頭剝到最後時,讀者看到的仍是蔥頭!是非曲直呢?康拉德不管不顧地留給讀者了。

康拉德的著名水手馬洛何嘗不是這樣把故事娓娓道來?

只要故事有趣。這話講得太有味道了。

作品文摘

大約一個月以後,在法庭回答尖銳的提問時,吉姆很想老老實實地將這番經歷如實相告,講到這條船的時候,他說:“不管底下是什麼,它反正輕而易舉地過去了,好像一條蛇爬過一根棍子一樣。”這個比喻不錯:問題是針對事實的,舉行這次正式審問的地點是在東方一個港口的警察廳,他高高地站在證人席上,感到兩頰直發燒,雖然那是一間涼爽高大的房間:吊在天花板上的拉風扇的大架子高高地在他頭頂上輕輕地來回搖著,下面,一張張黑色、白色、紅色的面孔,一張張專注出神的面孔上,很多雙眼睛在注視著他,好像所有那些整整齊齊地坐在一排排條凳上的人都被他的聲音迷住了似的。他的聲音洪亮,震得他自己的耳朵直響,這是世界上惟一聽得到的聲音,因為那些逼出他答案的明明白白的問話,似乎在他心中成了痛苦和難堪——尖銳而無言地撲向他,像是對一個人的良心發出可怕的責問。法庭外面,陽光燦爛——裡面卻是使你發抖的大風扇的涼風,使你發燒的恥辱,還有那戳得你發痛的聚精會神的目光。庭長的臉颳得乾乾淨淨,莫測高深,夾在兩個海事顧問的紅臉中間,像死人一樣蒼白,一直望著他。光線從天花板下面一扇寬大的窗戶射下,投在這三個人的腦袋和肩膀上,在這隻有一半有光照到的大法庭里,他們三人的形狀清晰得可怕,而相形之下,聽眾似乎成了瞪著眼睛的影子。他們要事實。事實!他們跟他要事實,好像事實可以解釋一切!

“‘據我所知,在你聽力所及的範圍內,我還沒有開過口,’我肯定地說,這也完全是事實。我對這次遭遇的荒唐也有點生氣。現在想起來,我生平還沒有像那次那么想打人——我是說真打;用拳頭打。我想我當時朦朦朧朧地預感到就要出現這種結果的氣氛了。倒不是他在使勁兒地威脅我。恰恰相反,他並不主動,這很奇怪——你們不知道吧?但是他矮了一截兒,雖然他不是特別高大,可一般說來,他看上去很有能推倒一堵牆的氣概。我注意到的最令我放心的現象,就是那種遲緩沉重的猶豫,我以為這是對我的態度和口氣中顯而易見的誠懇的回敬。我們倆臉對著臉。法庭里正在審理那樁攻擊案。我零星地聽到幾個字:‘好吧——水牛——棍子——在我的極度恐懼中……’

“‘你盯著我看了一早上,那是什麼意思?’吉姆最後說。他仰臉看了看,又低頭往下看。‘你以為就為了顧忌你的敏感,我們就都得眼睛朝下不成?’我尖銳地反駁道。對他的胡說八道我可不會相讓。他又抬起眼來,這次繼續直視我的臉。‘不。那倒沒什麼,’他莊重地說,那神氣像是自己在斟酌著這句話的真實性——‘那倒沒什麼。這我受得了。只是’——說到這裡他講得快了些——‘我不會讓任何人在法庭之外罵我。剛才有個傢伙和你在一起。你跟他說話來著——噢,對——我知道;這很好。你跟他講話,可你卻有意讓我聽見……’

“周圍凡聽力所及之處都是萬籟俱寂。他朦朧不清的情感在我們之間變幻著,好像給他的掙扎攪亂了,而在這虛無的帷幔的裂隙中,在我圓睜著的眼睛看來,他顯得輪廓清晰並且充滿了模糊的懇求,就像圖畫中的一個象徵性的人物。夜間清冷的空氣似乎躺在我的四肢上,就像一塊大理石一樣沉重。

“‘我明白,’我喃喃地說,與其說是為了別的理由,不如說是為了向我自己證明我還能夠打破我的麻木狀態。

“‘就在日出之前,“阿文德爾號”把我們救了起來,’他憂鬱地說。‘直對著我們駛來。我們只需要坐等。’

“停頓了好大一陣,他才說,‘他們講了他們的故事。’然後又是那種壓抑的靜默。‘到那時我才知道我已經下了什麼樣的決心,’他補充道。“‘你什麼也沒說呀,’我耳語般地說。

“‘我又能說什麼呢?’他問道,聲音同樣地低……‘輕微的震盪。將大船停駛。確定損壞情況。採取措施在不造成恐慌的情況下放下救生船。在第一條小船下水時,大船在風浪中沉下去了。像鉛一樣沉了……還有什麼會比這更清楚’……他垂下了頭……‘而且更可怕呢?’他的嘴唇抖動著,同時他直盯著我的眼睛。‘我已經跳了——不是嗎?’他有些慌亂地問道。‘為了這,我得重新活一次。這個故事倒並不相干。’……他雙手交叉握了一下,向著蒼茫左右望了一望:‘這好像是在欺騙死者,’他結結巴巴地說。“‘結果並沒有人死掉,’我說。

“聽到這話,他離我而去。我只能這樣敘述這件事。過了片刻我看見他的背緊靠著欄桿。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仿佛是在讚賞著夜的純潔與寧靜。下面花園中一些開著花的灌木透過潮濕的空氣散發出濃郁的香氣。他又急步回到了我跟前。

“‘而那也沒有關係,’他說,口氣之固執你怎么想像都不為過。

“‘也許沒關係吧,’我附和著。我開始覺得他對我來說太過分了。畢竟我又知道什麼呢?

“‘死也罷,沒死也罷,我是不能逃脫的,’他說。‘我得活啊;是不是?’

“‘好吧,是啊——如果你那么想的話,’我嘟囔著說。

“‘當然啦,我很高興,’他不經意地說,心思全在別的事情上。‘就是那件事的曝光,’他緩緩地說道,並且抬起了頭。‘你知道我聽到那訊息後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我安心了。我安心了,聽說了那些喊聲——我告訴過你我聽到喊聲了嗎?沒有?好吧,我聽到了。喊救命……隨著那陣微風吹過來的。我以為是想像呢。而我簡直不能……多笨哪……別人沒聽到。我後來問過他們。他們都說沒有。沒有?而就在那時我還聽到那喊聲!我本應曉得的——但是我沒想——我只是聽。非常微弱的叫聲——日復一日。然後這兒的那個小個子混血兒過來了,對我說了。“‘帕特納號’……法國炮艦……成功地拖到亞丁……調查……海事公所……水手之家……你的食宿都安排好了!”我跟他走了,而且我享受到了那種安靜。這么說,本來沒有什麼喊聲。是想像。我不得不相信他。我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我也納悶我竟能忍受了那么久。當時情況也正越來越糟……我是說——那聲音越來越響。’”他陷入沉思。

“‘而我什麼也沒有聽見!好吧——就算是這樣吧。但是燈光呢。燈光確實滅了!我們沒看到燈光。那兒沒有燈光了。假如有的話,我是會游回去的——我會回去,一路大喊——我會求他們讓我上到大船上去……我會有我的機會的……你懷疑我?……你怎么知道當時我是什麼感覺?……你有什麼權利懷疑?……我本來幾乎就要那樣做了——你明白嗎?’他的嗓門低了下去。‘當時卻一點亮光也沒有——一點亮光也沒有,’他悲哀地抗辯道。‘你難道不明白嗎,假如有亮光的話,你就不會在這兒看見我了?你看見我了——所以你懷疑。’

“這就是囚禁了我三天的地方,,他喃喃地對我說(就是在我們去拜訪酋長的時候),當時我們正漫步走過吞古•阿郎的庭院,穿過僕從們發出的一種充滿敬畏的喧鬧。‘這地方真髒,是吧?當時我什麼吃的也得不到,除非我大吵大鬧地要,然後也只是一小碟米飯和一條比刺魚大不了多少的煎魚——他們真混蛋!天哪!我餓得悄悄在這臭烘烘的圍牆之內找著吃的東西,那些流浪漢有的還把他們的杯子直推到我的鼻子底下。你那把著名的左輪手槍我一接到命令就乖乖地交了出去。很高興能去掉那玩藝兒。我手裡拎著把空著槍膛的能射擊的鐵傢伙走來走去,看上去像個傻瓜似的。’就在那當兒,我們來到了酋長面前,他對從前捉拿過他的人毫不退縮,嚴肅而又客氣。啊!好莊嚴啊!想起來我就好笑。但是當時我也被深深打動了。聲名狼借的老吞古·阿郎禁不住流露出害怕的神色(不管他喜歡講多少他少年氣盛的故事,他可不是英雄好漢);與此同時,在他對待他從前的俘虜的態度中,有一種渴求信任的神情。看!即使在有人對他恨之人骨的地方,他還是受到信任的。吉姆——從我所能明白的他們的對話看——在借著給他上課來改善局面。一些窮苦的村民在去多拉民家的路上遭到了襲擊和搶劫,他們帶著幾塊樹膠或蜂蠟,想用來換米的。‘做賊的就是多拉民,’酋長衝口而出。憤怒似乎震動著那老而贏弱的軀體。他痛苦得在草墊上怪怪地翻來扭去,指手畫腳地表達著他的情緒,搖動著他的須子纏在一起的拂塵——那是表示憤怒的一個重要的象徵。我們周圍的人全瞪大了眼睛,低垂著下巴。吉姆開講了。他堅決而冷靜地詳細闡述了一通這樣的道理,即誰也不應當被阻止誠實地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爭取食物。那一位坐在那兒就像個裁縫坐在自己的裁衣台前,雙掌各撫一膝,頭低著,透過披散在眼前的灰白頭髮直盯著吉姆。吉姆講完後,室內鴉雀無聲。人們似乎連大氣都不喘了;誰都不出聲,直到老酋長微微嘆了口氣,抬起眼睛,揚了揚頭,很快地說,‘你們聽著,我的子民們!再也不許鬧這些小把戲了。’這道法令在深深的寂靜中被接受了。一個塊頭相當大的男子,顯然是個親信,眼睛透著聰明,黝黑的寬臉儘是骨頭,態度活撥而殷勤(我後來才得知他就是劊子手),他用一個銅托盤給我們獻上了兩杯咖啡,這是他從一位低級侍者手裡接過去的。‘你用不著喝,’吉姆非常快地低聲說道。我起初沒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看了看他。他呷了一口,泰然自若地坐著,左手端著那碟子。我有片刻工夫覺得特別生氣。‘見哪門子的鬼喲,’我悄聲說道,親切地向他微笑著,‘你讓我冒這樣一種無聊的險嗎?’我當然也喝了,什麼動靜也沒有,他也沒有任何表示,之後我們差不多馬上就告辭了。當我們由個伶俐活潑的劊子手陪同走下庭院,要回我們的小船時,吉姆說他很抱歉。這當然是絕無僅有的機緣。他自己倒沒有想到有毒藥。那是最不可能的事。他被——他向我保證說——認為是無比地有用,遠勝於危險,所以……‘但是酋長怕你怕得厲害。這是誰都能看出來的,’我爭論道,我承認口氣中不無幾分慍怒,同時一直在焦急地注意著有沒有可怕的腸絞痛之類病痛的發作。我噁心得要命。假如我要在這兒做些善舉,保持我的地位,’他在小船里挨著我坐了下來,說,‘我就非冒這個險不可:我至少一個月喝一次。很多人放心讓我幹這個——替他們乾。害怕我!不錯。他怕我,很可能就是因為我不怕他的咖啡。’然後他讓我看柵欄北面一個地方,那裡好幾根木樁的尖頭都折斷了。‘我到帕圖森後的第三天,就是打這兒跳過去的。他們到現在還沒往那兒安新樁子。跳得好啊,啊?’過了一會兒,我們就經過了渾濁的小溪口。‘我的第二跳是在這兒。我得助助跑,來完成這個飛躍,但還是差一點兒。我以為我會把這身皮都留在那兒了。掙扎的時候丟掉了鞋子。我一直在暗自思忖,像這樣陷在泥里,要是給那要命的長矛刺一下,可就慘了。我還記得我在那泥里扭動的時候覺得有多噁心。我是說真的噁心——就好像我咬了什麼腐爛的東西似的。’

作者簡介

約瑟夫·康拉德(1857-1924JosephConrad)於1857年12月3日出生在當時由沙俄統治的波蘭烏克蘭地區。其父母是熱血的波蘭愛國者,因參加民族獨立運動被沙俄政府流放,10歲時,他在父母死後由好心的母舅撫養,在克拉科夫成長。

1874年他前往馬賽,在一艘法國商船上工作。這標誌著康拉德航海激情的始發。其後,他在海上生活達20年,其閱歷廣及全世界的許多具有異域風情的地方。

1878年,康拉德加入了英國的商船隊,並且開始學習英語,在船隊的服務中,他得到了穩步的提升,並於1886年加入英國籍。在前往剛果的災難性航行中所獲得的經歷給康拉德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並構成了他的小說《黑暗之心》(1902)的大背景。

有別於與他同時代的作家,康拉德的小說喜歡寫孤獨的主人公,讓筆鋒集中描述個體的人物及其遭遇到的難題;他筆下的熱帶和叢林地帶背景中的人物更顯得形單影隻,這種效果是其它背景所絕難達到的。許多人認為,在探索有關生存的困惑、生存的潛意識及生存意義的喪失一類主體方面,康拉德是20世紀小說的先驅者。無疑,康拉德以小說的形式在更為具體化的層面上譴責了歐洲殖民主義者的貪婪與殘酷。康拉德逝世於1924年8月3日。

康拉德有二十餘年的海上生涯。在此期間,他曾航行世界各地,積累了豐富的海上生活經驗。康拉德最擅長寫海洋冒險小說,有“海洋小說大師”之稱。1886年加入英國籍。1889年開始業餘小說創作。他一共寫了13部長篇小說、28篇短篇小說和兩篇回憶錄,其中比較著名的有長篇小說《水仙號上的黑傢伙》(1897年)、《吉姆老爺、(1900年)、《諾斯特羅莫》(1904年)、《間諜》(1907年)、《機緣》(1914年)、《勝利》(1914年),中篇小說《黑暗的心》(1902年),以及短篇小說《青春》(1902年)等。

約瑟夫·康拉德被西方評論家譽為20世紀最傑出的英國小說家之一。他以一個敏銳藝術家的廣泛視野,時刻關注著時代和社會,力求用新的藝術形式反映新的現實。

約瑟夫·康拉德是英國文學史中一位傑出的小說家。評論家們在研究他的作品時經常談到他的“藝術宣言”:“藝術家應該像思想家和科學家一樣,探求真理並發出呼籲……我所努力完成的任務是通過文字的力量使你聽到,使你感覺到,更重要的是使你看到。”他宣稱道德上的探索應該是每一個故事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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