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用奇謀孔明借箭 獻密計黃蓋受刑
魯肅領了周瑜言語,徑來舟中相探孔明。孔明接入小舟對坐。肅曰:“連日措辦軍務,有失聽教。”孔明曰:“便是亮亦未與都督賀喜。”肅曰:“何喜?”孔明曰:“公瑾使先生來探亮知也不知,便是這件事可賀喜耳。”談得魯肅失色問曰:“先生何由知之?”孔明曰:“這條計只好弄蔣乾。曹操、雖被一時瞞過,必然便省悟,只是不肯認錯耳。今蔡、張兩人既死,江東無患矣,如何不賀喜!吾聞曹操換毛玠、于禁為水軍都督,則這兩個手裡,好歹送了水軍性命。”魯肅聽了,開口不得,把些言語支吾了半晌,別孔明而回。孔明囑曰:“望子敬在公瑾面前勿言亮先知此事。恐公瑾心懷妒忌,又要尋事害亮。”魯肅應諾而去,回見周瑜,把上項事只得實說了。瑜大驚曰:“此人決不可留!吾決意斬之!”肅勸曰:“若殺孔明,卻被曹操笑也。”瑜曰:“吾自有公道斬之,教他死而無怨。”肅曰:“何以公道斬之?”瑜曰:“子敬休問,來日便見。”次日,聚眾將於帳下,教請孔明議事。孔明欣然而至。坐定,瑜問孔明曰:“即日將與曹軍交戰,水路交兵,當以何兵器為先?”孔明曰:“大江之上,以弓箭為先。”瑜曰:“先生之言,甚合愚意。但今軍中正缺箭用,敢煩先生監造十萬枝箭,以為應敵之具。此系公事,先生幸勿推卻。”孔明曰:“都督見委,自當效勞。敢問十萬枝箭,何時要用?”瑜曰:“十日之內,可完辦否?”孔明曰:“操軍即日將至,若候十日,必誤大事。”瑜曰:“先生料幾日可完辦?”孔明曰:“只消三日,便可拜納十萬枝箭。”瑜曰:“軍中無戲言。”孔明曰:“怎敢戲都督!願納軍令狀:三日不辦,甘當重罰。”瑜大喜,喚軍政司當面取了文書,置酒相待曰:“待軍事畢後,自有酬勞。”孔明曰:“今日已不及,來日造起。至第三日,可差五百小軍到江邊搬箭。”飲了數杯,辭去。魯肅曰:“此人莫非詐乎?”瑜曰:“他自送死,非我逼他。今明白對眾要了文書,他便兩脅生翅,也飛不去。我只分付軍匠人等,教他故意遲延,凡套用物件,都不與齊備。如此,必然誤了日期。那時定罪,有何理說?公今可去探他虛實,卻來回報。
肅領命來見孔明。孔明曰:“吾曾告子敬,休對公瑾說,他必要害我。不想子敬不肯為我隱諱,今日果然又弄出事來。三日內如何造得十萬箭?子敬只得救我!”肅曰:“公自取其禍,我如何救得你?”孔明曰:“望子敬借我二十隻船,每船要軍士三十人,船上皆用青布為幔,各束草千餘個,分布兩邊。吾別有妙用。第三日包管有十萬枝箭。只不可又教公瑾得知,若彼知之,吾計敗矣。”肅允諾,卻不解其意,回報周瑜,果然不提起借船之事,只言:“孔明並不用箭竹、翎毛、膠漆等物,自有道理。”瑜大疑曰:“且看他三日後如何回覆我!”卻說魯肅私自撥輕快船二十隻,各船三十餘人,並布幔束草等物,盡皆齊備,候孔明調用。第一日卻不見孔明動靜;第二日亦只不動。至第三日四更時分,孔明密請魯肅到船中。肅問曰:“公召我來何意?”孔明曰:“特請子敬同往取箭。”肅曰:“何處去取?”孔明曰:“子敬休問,前去便見。”遂命將二十隻船,用長索相連,徑望北岸進發。是夜大霧漫天,長江之中,霧氣更甚,對面不相見。孔明促舟前進,果然是好大霧!當夜五更時候,船已近曹操水寨。孔明教把船隻頭西尾東,一帶擺開,就船上擂鼓吶喊。魯肅驚曰:“倘曹兵齊出,如之奈何?”孔明笑曰:“吾料曹操於重霧中必不敢出。吾等只顧酌酒取樂,待霧散便回。
卻說曹寨中,聽得擂鼓吶喊,毛玠、于禁二人慌忙飛報曹操。操傳令曰:“重霧迷江,彼軍忽至,必有埋伏,切不可輕動。可撥水軍弓弩手亂箭射之。”又差人往旱寨內喚張遼、徐晃各帶弓弩軍三千,火速到江邊助射。比及號令到來,毛玠、于禁怕南軍搶入水寨,已差弓弩手在寨前放箭;少頃,旱寨內弓弩手亦到,約一萬餘人,盡皆向江中放箭:箭如雨發。孔明教把船吊回,頭東尾西,逼近水寨受箭,一面擂鼓吶喊。待至日高霧散,孔明令收船急回。二十隻船兩邊束草上,排滿箭枝。孔明令各船上軍士齊聲叫曰:“謝丞相箭!”比及曹軍寨內報知曹操時,這裡船輕水急,已放回二十餘里,追之不及。曹操懊悔不已。卻說孔明回船謂魯肅曰:“每船上箭約五六千矣。不費江東半分之力,已得十萬餘箭。明日即將來射曹軍,卻不甚便!”肅曰:“先生真神人也!何以知今日如此大霧?”孔明曰:“為將而不通天文,不識地利,不知奇門,不曉陰陽,不看陣圖,不明兵勢,是庸才也。亮於三日前已算定今日有大霧,因此敢任三日之限。公瑾教我十日完辦,工匠料物,都不應手,將這一件風流罪過,明白要殺我。我命繫於天,公瑾焉能害我哉!”魯肅拜服。船到岸時,周瑜已差五百軍在江邊等候搬箭。孔明教於船上取之,可得十餘萬枝,都搬入中軍帳交納。魯肅人見周瑜,備說孔明取箭之事。瑜大驚,慨然嘆曰:“孔明神機妙算,吾不如也!”少頃,孔明入寨見周瑜。瑜下帳迎之,稱羨曰:“先生神算,使人敬服。”孔明曰:“詭譎小計,何足為奇。”
瑜邀孔明入帳共飲。瑜曰:“昨吾主遣使來催督進軍,瑜未有奇計,願先生教我。”孔明曰:“亮乃碌碌庸才,安有妙計?”瑜曰:“某昨觀曹操水寨,極是嚴整有法,非等閒可攻。思得一計,不知可否。先生幸為我一決之。”孔明曰:“都督且休言。各自寫於手內,看同也不同。”瑜大喜,教取筆硯來,先自暗寫了,卻送與孔明;孔明亦暗寫了。兩個移近坐榻,各出掌中之字,互相觀看,皆大笑。原來周瑜掌中字,乃一“火”字;孔明掌中,亦一“火”字。瑜曰:“既我兩人所見相同,更無疑矣。幸勿漏泄。”孔明曰:“兩家公事,豈有漏泄之理。吾料曹操雖兩番經我這條計,然必不為備。今都督盡行之可也。”飲罷分散,諸將皆不知其事。
卻說曹操平白折了十五六萬箭,心中氣悶。荀攸進計曰:“江東有周瑜、諸葛亮二人用計,急切難破。可差人去東吳詐降,為奸細內應,以通訊息,方可圖也。”操曰:“此言正合吾意。汝料軍中誰可行此計?”攸曰:“蔡瑁被誅,蔡氏宗族,皆在軍中。瑁之族弟蔡中、蔡和現為副將。丞相可以恩結之,差往詐降東吳,必不見疑。”操從之,當夜密喚二人入帳囑付曰:“汝二人可引些少軍士,去東吳詐降。但有動靜,使人密報,事成之後,重加封賞。休懷二心!”二人曰:“吾等妻子俱在荊州,安敢懷二心,丞相勿疑。某二人必取周瑜、諸葛亮之首,獻於麾下。”操厚賞之。次日,二人帶五百軍士,駕船數隻,順風望著南岸來。
周瑜正理會進兵之事,忽報江北有船來到江口,稱是蔡瑁之弟蔡和、蔡中,特來投降。瑜喚入。二人哭拜曰:“吾兄無罪,被操賊所殺。吾二人慾報兄仇,特來投降。望賜收錄,願為前部。”瑜大喜,重賞二人,即命與甘寧引軍為前部。二人拜謝,以為中計。瑜密喚甘寧分付曰:“此二人不帶家小,非真投降,乃曹操使來為奸細者。吾今欲將計就計,教他通報訊息。汝可殷勤相待,就裡提防。至出兵之日,先要殺他兩個祭旗。汝切須小心,不可有誤。”甘寧領命而去。
魯肅入見周瑜曰:“蔡中、蔡和之降,多應是詐,不可收用。”瑜叱曰:“彼因曹操殺其兄,欲報仇而來降,何詐之有!你若如此多疑,安能容天下之士乎!”肅默然而退,乃往告孔明。孔明笑而不言。肅曰:“孔明何故哂笑?”孔明曰:“吾笑子敬不識公瑾用計耳。大江隔遠,細作極難往來。操使蔡中、蔡和詐降,刺探我軍中事,公瑾將計就計,正要他通報訊息。兵不厭詐,公瑾之謀是也。”肅方才省悟。
周瑜坐帳中,忽見黃蓋潛入中軍來見周瑜。瑜問曰:“公夜至,必有良謀見教?”蓋曰:“彼眾我寡,不宜久持,何不用火攻之?”瑜曰:“誰教公獻此計?”蓋曰:“某出自己意,非他人之所教也。”瑜曰:“吾正欲如此,故留蔡中、蔡和詐降之人,以通訊息;但恨無一人為我行詐降計耳。”蓋曰:“某願行此計。”瑜曰:“不受些苦,彼如何肯信?”蓋曰:“某受孫氏厚恩,雖肝腦塗地,亦無怨悔。”瑜拜而謝之曰:“君若肯行此苦肉計,則江東之萬幸也。”蓋曰:“某死亦無怨。”遂謝而出。次日,周瑜鳴鼓大會諸將於帳下。孔明亦在座。周瑜曰:“操引百萬之眾,連絡三百餘里,非一日可破。今令諸將各領三個月糧草,準備禦敵。”言未訖,黃蓋進曰:“莫說三個月,便支三十個月糧草,也不濟事!若是這個月破的,便破;若是這個月破不的,只可依張子布之言,棄甲倒戈,北面而降之耳!”周瑜勃然變色,大怒曰:“吾奉主公之命,督兵破曹,敢有再言降者必斬。今兩軍相敵之際,汝敢出此言,慢我軍心,不斬汝首,難以服眾!”喝左右將黃蓋斬訖報來。黃蓋亦怒曰:“吾自隨破虜將軍,縱橫東南,已歷三世,那有你來?”瑜大怒,喝令速斬。甘寧進前告曰:“公覆乃東吳舊臣,望寬恕之。”瑜喝曰:“汝何敢多言,亂吾法度!”先叱左右將甘寧亂棒打出。眾官皆跪告曰:“黃蓋罪固當誅,但于軍不利。望都督寬恕,權且記罪。破曹之後,斬亦未遲。”瑜怒未息。眾官苦苦告求。瑜曰:“若不看眾官麵皮,決須斬首!今且免死!”命左右:“拖翻打一百脊杖,以正其罪!”眾官又告免。瑜推翻案桌,叱退眾官,喝教行杖。將黃蓋剝了衣服,拖翻在地,打了五十脊杖。眾官又復苦苦求免。瑜躍起指蓋曰:“汝敢小覷我耶!且寄下五十棍!再有怠慢,二罪俱罰!”恨聲不絕而入帳中。眾官扶起黃蓋,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進流,扶歸本寨,昏絕幾次。動問之人,無不下淚。魯肅也往看問了,來至孔明船中,謂孔明曰:“今日公瑾怒責公覆,我等皆是他部下,不敢犯顏苦諫;先生是客,何故袖手旁觀,不發一語?”孔明笑曰:“子敬欺我。”肅曰:“肅與先生渡江以來,未嘗一事相欺。今何出此言?”孔明曰:“子敬豈不知公瑾今日毒打黃公覆,乃其計耶?如何要我勸他?”肅方悟。孔明曰:“不用苦肉計,何能瞞過曹操?今必令黃公覆去詐降,卻教蔡中、蔡和報知其事矣。子敬見公瑾時,切勿言亮先知其事,只說亮也埋怨都督便了。”肅辭去,入帳見周瑜。瑜邀入帳後。肅曰:“今日何故痛責黃公覆?”瑜曰:“諸將怨否?”肅曰:“多有心中不安者。”瑜曰:“孔明之意若何?”肅曰:“他也埋怨都督忒情薄。”瑜笑曰:“今番須瞞過他也。”肅曰:“何謂也?”瑜曰:“今日痛打黃蓋,乃計也。吾欲令他詐降,先須用苦肉計瞞過曹操,就中用火攻之,可以取勝。”肅乃暗思孔明之高見,卻不敢明言。
黃蓋臥於帳中,諸將皆來動問。蓋不言語,但長吁而已。忽報參謀闞澤來問。蓋令請入臥內,叱退左右。闞澤曰:“將軍莫非與都督有仇?”蓋曰:“非也。”澤曰:“然則公之受責,莫非苦肉計乎?”蓋曰:“何以知之?”澤曰:“某觀公瑾舉動,已料著八九分。”蓋曰:“某受吳侯三世厚恩,無以為報,故獻此計,以破曹操。吾雖受苦,亦無所恨。吾遍觀軍中,無一人可為心腹者。惟公素有忠義之心,敢以心腹相告。”澤曰:“公之告我,無非要我獻詐降書耳。”蓋曰:“實有此意。未知肯否?”闞澤欣然領諾。
第四十七回 闞澤密獻詐降書 龐統巧授連環計
闞德潤與黃蓋最相善。蓋知其能言有膽,故欲使獻詐降書。澤欣然應諾曰:“大丈夫處世,不能立功建業,不幾與草木同腐乎!公既捐軀報主,澤又何惜微生!”黃蓋滾下床來,拜而謝之。澤曰:“事不可緩,即今便行。”蓋曰:“書已修下了。”澤領了書,只就當夜扮作漁翁,駕小舟,望北岸而行。
是夜寒星滿天。三更時候,早到曹軍水寨。巡江軍士拿住,連夜報知曹操。操曰:“莫非是奸細么?”軍士曰:“只一漁翁,自稱是東吳參謀闞澤,有機密事來見。”操便教引將入來。軍士引闞澤至,只見帳上燈燭輝煌,曹操憑几危坐,問曰:“汝既是東吳參謀,來此何乾?”澤曰:“人言曹丞相求賢若渴,今觀此問,甚不相合。黃公覆,汝又錯尋思了也!”操曰:“吾與東吳旦夕交兵,汝私行到此,如何不問?”澤曰:“黃公覆乃東吳三世舊臣,今被周瑜於眾將之前,無端毒打,不勝忿恨。因欲投降丞相,為報仇之計,特謀之於我。我與公覆,情同骨肉,徑來為獻密書。未知丞相肯容納否?”操曰:“書在何處?”闞澤取書呈上。
操拆書,就燈下觀看。書略曰:“蓋受孫氏厚恩,本不當懷二心。然以今日事勢論之:用江東六郡之卒,當中國百萬之師,眾寡不敵,海內所共見也。東吳將吏,無有智愚,皆知其不可。周瑜小子,偏懷淺戇,自負其能,輒欲以卵敵石;兼之擅作威福,無罪受刑,有功不賞。蓋系舊臣,無端為所摧辱,心實恨之!伏聞丞相誠心待物,虛懷納士,蓋願率眾歸降,以圖建功雪恥。糧草軍仗,隨船獻納。泣血拜白,萬勿見疑。”曹操於几案上翻覆將書看了十餘次,忽然拍案張目大怒曰:“黃蓋用苦肉計,令汝下詐降書,就中取事,卻敢來戲侮我耶!”便教左右推出斬之。左右將闞澤簇下。澤面不改容,仰天大笑。操教牽回,叱曰:“吾已識破奸計,汝何故哂笑?”澤曰:“吾不笑你。吾笑黃公覆不識人耳。”操曰:“何不識人?”澤曰:“殺便殺,何必多問!”操曰:“吾自幼熟讀兵書,深知奸偽之道。汝這條計,只好瞞別人,如何瞞得我!”澤曰:“你且說書中那件事是奸計?”操曰:“我說出你那破綻,教你死而無怨:你既是真心獻書投降,如何不明約幾時?你今有何理說?”闞澤聽罷,大笑曰:“虧汝不惶恐,敢自誇熟讀兵書!還不及早收兵回去!倘若交戰,必被周瑜擒矣!無學之輩!可惜吾屈死汝手!”操曰:“何謂我無學?”澤曰:“汝不識機謀,不明道理,豈非無學?”操曰:“你且說我那幾般不是處?”澤曰:“汝無待賢之禮,吾何必言!但有死而已。”操曰:“汝若說得有理,我自然敬服。”澤曰:“豈不聞背主作竊,不可定期?倘今約定日期,急切下不得手,這裡反來接應,事必泄漏。但可覷便而行,豈可預期相訂乎?汝不明此理,欲屈殺好人,真無學之輩也!”操聞言,改容下席而謝曰:“某見事不明,誤犯尊威,幸勿掛懷。”澤曰:“吾與黃公覆,傾心投降,如嬰兒之望父母,豈有詐乎!”操大喜曰:“若二人能建大功,他日受爵,必在諸人之上。”澤曰:“某等非為爵祿而來,實應天順人耳。”操取酒待之。
少頃,有人入帳,於操耳邊私語。操曰:“將書來看。”其人以密書呈上。操觀之,顏色頗喜。闞澤暗思:“此必蔡中、蔡和來報黃蓋受刑訊息,操故喜我投降之事為真實也。”操曰:“煩先生再回江東,與黃公覆約定,先通訊息過江,吾以兵接應。”澤曰:“某已離江東,不可復還。望丞相別遣機密人去。”操曰:“若他人去,事恐泄漏。”澤再三推辭;良久,乃曰:“若去則不敢久停,便當行矣。”操賜以金帛,澤不受。辭別出營,再駕扁舟,重回江東,來見黃蓋,細說前事。蓋曰:“非公能辯,則蓋徒受苦矣。”澤曰;“吾今去甘寧寨中,探蔡中、蔡和訊息。”蓋曰:“甚善。”澤至寧寨,寧接入,澤曰:“將軍昨為救黃公覆,被周公瑾所辱,吾甚不平。”寧笑而不答。正話間,蔡和、蔡中至。澤以目送甘寧,寧會意,乃曰:“周公瑾只自恃其能,全不以我等為念。我今被辱,羞見江左諸人!”說罷,咬牙切齒,拍案大叫。澤乃虛與寧耳邊低語。寧低頭不言,長嘆數聲。蔡和、蔡中見寧、澤皆有反意,以言挑之曰:“將軍何故煩惱?先生有何不平?”澤曰:“吾等腹中之苦,汝豈知耶!”蔡和曰:“莫非欲背吳投曹耶?”闞澤失色,甘寧拔劍而起曰:“吾事已為窺破,不可不殺之以滅口!”蔡和、蔡中慌曰:“二公勿憂。吾亦當以心腹之事相告。”寧曰:“可速言之!”蔡和曰:“吾二人乃曹公使來詐降者。二公若有歸順之心,吾當引進。”寧曰:“汝言果真?”二人齊聲曰;“安敢相欺!”寧佯喜曰;“若如此,是天賜其便也!”二蔡曰:“黃公覆與將軍被辱之事,吾已報知丞相矣。”澤曰:“吾已為黃公覆獻書丞相,今特來見興霸,相約同降耳。”寧曰:“大丈夫既遇明主,自當傾心相投。”於是四人共飲,同論心事。二蔡即時寫書,密報曹操,說“甘寧與某同為內應。”闞澤另自修書,遣人密報曹操,書中具言:黃蓋欲來,未得其便;但看船頭插青牙旗而來者,即是也。
卻說曹操連得二書,心中疑惑不定,聚眾謀士商議曰:“江左甘寧,被周瑜所辱,願為內應;黃蓋受責,令闞澤來納降:俱未可深信。誰敢直入周瑜寨中,探聽實信?”蔣乾進曰:“某前日空往東吳,未得成功,深懷慚愧。今願捨身再往,務得實信,回報丞相。”操大喜,即時令蔣幹上船。乾駕小舟,逕到江南水寨邊,便使人傳報。周瑜聽得乾又到,大喜曰:“吾之成功,只在此人身上!”遂囑付魯肅:“請龐士元來,為我如此如此。”原來襄陽龐統,字士元,因避亂寓居江東,魯肅曾薦之於周瑜。統未及往見,瑜先使肅問計於統曰:“破曹當用何策?”統密謂肅曰:“欲破曹兵,須用火攻;但大江面上,一船著火,余船四散;除非獻連環計,教他釘作一處,然後功可成也。”肅以告瑜,瑜深服其論,因謂肅曰:“為我行此計者,非龐士元不可。”肅曰:“只怕曹操奸猾,如何去得?”周瑜沉吟未決。正尋思沒個機會,忽報蔣乾又來。瑜大喜,一面分付龐統用計;一面坐於帳上,使人請乾。
乾見不來接,心中疑慮,教把船於僻靜岸口纜系,乃入寨見周瑜。瑜作色曰:“子翼何故欺吾太甚?”蔣乾笑曰:“吾想與你乃舊日弟兄,特來吐心腹事,何言相欺也?”瑜曰:“汝要說我降,除非海枯石爛!前番吾念舊日交情,請你痛飲一醉,留你共榻;你卻盜吾私書,不辭而去,歸報曹操,殺了蔡瑁、張允,致使吾事不成。今日無故又來,必不懷好意!吾不看舊日之情,一刀兩段!本待送你過去,爭奈吾一二日間,便要破曹賊;待留你在軍中,又必有泄漏。”便教左右:“送子翼往西山庵中歇息。待吾破了曹操,那時渡你過江未遲。”蔣乾再欲開言,周瑜已入帳後去了。
左右取馬與蔣乾乘坐,送到西山背後小庵歇息,撥兩個軍人伏侍。乾在庵內,心中憂悶,寢食不安。是夜星露滿天,獨步出庵後,只聽得讀書之聲。信步尋去,見山岩畔有草屋數椽,內射燈光。乾往窺之,只見一人掛劍燈前,誦孫、吳兵書。乾思:“此必異人也。”叩戶請見。其人開門出迎,儀表非俗。乾問姓名,答曰:“姓龐,名統,字士元。”乾曰:“莫非鳳雛先生否?”統曰:“然也。”乾喜曰:“久聞大名,今何僻居此地?”答曰:“周瑜自恃才高,不能容物,吾故隱居於此。公乃何人?”乾曰:“吾蔣乾也。”統乃邀入草庵,共坐談心。乾曰:“以公之才,何往不利?如肯歸曹,幹當引進。”統曰:“吾亦欲離江東久矣。公既有引進之心,即今便當一行。如遲則周瑜聞之,必將見害。”於是與乾連夜下山,至江邊尋著原來船隻,飛棹投江北。
既至操寨,乾先入見,備述前事。操聞鳳雛先生來,親自出帳迎入,分賓主坐定,問曰:“周瑜年幼,恃才欺眾,不用良謀。操久聞先生大名,今得惠顧,乞不吝教誨。”統曰:“某素聞丞相用兵有法,今願一睹軍容。”操教備馬,先邀統同觀旱寨。統與操並馬登高而望。統曰:“傍山依林,前後顧盼,出入有門,進退曲折,雖孫、吳再生,穰苴復出,亦不過此矣。”操曰:“先生勿得過譽,尚望指教。”於是又與同觀水寨。見向南分二十四座門,皆有艨艟戰艦,列為城郭,中藏小船,往來有巷,起伏有序,統笑曰:“丞相用兵如此,名不虛傳!”因指江南而言曰:“周郎,周郎!剋期必亡!”操大喜。回寨,請入帳中,置酒共飲,同說兵機。統高談雄辯,應答如流。操深敬服,殷勤相待。統佯醉曰:“敢問軍中有良醫否?”操問何用。統曰:“水軍多疾,須用良醫治之。”時操軍因不服水土,俱生嘔吐之疾,多有死者,操正慮此事;忽聞統言,如何不問?統曰:“丞相教練水軍之法甚妙,但可惜不全。”操再三請問。統曰:“某有一策,使大小水軍,並無疾病,安穩成功。”操大喜,請問妙策。統曰:“大江之中,潮生潮落,風浪不息;北兵不慣乘舟,受此顛播,便生疾病。若以大船小船各皆配搭,或三十為一排,或五十為一排,首尾用鐵環連鎖,上鋪闊板,休言人可渡,馬亦可走矣,乘此而行,任他風浪潮水上下,復何懼哉?”曹操下席而謝曰:“非先生良謀,安能破東吳耶!”統曰:“愚淺之見,丞相自裁之。”操即時傳令,喚軍中鐵匠,連夜打造連環大釘,鎖住船隻。諸軍聞之,俱各喜悅。
龐統又謂操曰:“某觀江左豪傑,多有怨周瑜者;某憑三寸舌,為丞相說之,使皆來降。周瑜孤立無援,必為丞相所擒。瑜既破,則劉備無所用矣。”操曰:“先生果能成大功,操請奏聞天子,封為三公之列。”統曰:“某非為富貴,但欲救萬民耳。丞相渡江,慎勿殺害。”操曰:“吾替天行道,安忍殺戮人民!”統拜求榜文,以安宗族。操曰:“先生家屬,現居何處?”統曰:“只在江邊。若得此榜,可保全矣。”操命寫榜僉押付統。統拜謝曰:“別後可速進兵,休待周郎知覺。”操然之。統拜別,至江邊,正欲下船,忽見岸上一人,道袍竹冠,一把扯住統曰:“你好大膽!黃蓋用苦肉計,闞澤下詐降書,你又來獻連環計:只恐燒不盡絕!你們把出這等毒手來,只好瞞曹操,也須瞞我不得!”?得龐統魂飛魄散。
第四十八回 宴長江曹操賦詩 鎖戰船北軍用武
卻說龐統聞言,吃了一驚,急回視其人,原來卻是徐庶。統見是故人,心下方定。回顧左右無人,乃曰:“你若說破我計,可惜江南八十一州百姓,皆是你送了也!”庶笑曰:“此間八十三萬人馬,性命如何?”統曰:“元直真欲破我計耶?”庶曰:“吾感劉皇叔厚恩,未嘗忘報。曹操送死吾母,吾已說過終身不設一謀,今安肯破兄良策?只是我亦隨軍在此,兵敗之後,玉石不分,豈能免難?君當教我脫身之術,我即緘口遠避矣。”統笑曰:“元直如此高見遠識,諒此有何難哉!”庶曰:“願先生賜教。”統去徐庶耳邊略說數句。庶大喜,拜謝。龐統別卻徐庶,下船自回江東。
且說徐庶當晚密使近人去各寨中暗布謠言。次日,寨中三三五五,交頭接耳而說。早有探事人報知曹操,說:“軍中傳言西涼州韓遂、馬騰謀反,殺奔許都來。”操大驚,急聚眾謀士商議曰:“吾引兵南征,心中所憂者,韓遂、馬騰耳。軍中謠言,雖未辨虛實,然不可不防。”言未畢,徐庶進曰:“庶蒙丞相收錄,恨無寸功報效。請得三千人馬,星夜往散關把住隘口;如有緊急,再行告報。”操喜曰:“若得元直去,吾無憂矣!散關之上,亦有軍兵,公統領之。目下撥三千馬步軍,命臧霸為先鋒,星夜前去,不可稽遲。”徐庶辭了曹操,與臧霸便行。此便是龐統救徐庶之計。曹操自遣徐庶去後,心中稍安,遂上馬先看沿江旱寨,次看水寨。乘大船一隻於中央,上建帥字旗號,兩傍皆列水寨,船上埋伏弓弩千張。操居於上。時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十五日,天氣晴明,平風靜浪。操令:“置酒設樂於大船之上,吾今夕欲會諸將。”天色向晚,東山月上,皎皎如同白日。長江一帶,如橫素練。操坐大船之上,左右侍御者數百人,皆錦衣繡襖,荷戈執戟。文武眾官,各依次而坐。操見南屏山色如畫,東視柴桑之境,西觀夏口之江,南望樊山,北覷烏林,四顧空闊,心中歡喜,謂眾官曰:“吾自起義兵以來,與國家除凶去害,誓願掃清四海,削平天下;所未得者江南也。今吾有百萬雄師,更賴諸公用命,何患不成功耶!收服江南之後,天下無事,與諸公共享富貴,以樂太平。”文武皆起謝曰:“願得早奏凱歌!我等終身皆賴丞相福蔭。”操大喜,命左右行酒。飲至半夜,操酒酣,遙指南岸曰:“周瑜、魯肅,不識天時!今幸有投降之人,為彼心腹之患,此天助吾也。”荀攸曰:“丞相勿言,恐有泄漏。”操大笑曰:“座上諸公,與近侍左右,皆吾心腹之人也,言之何礙!”又指夏口曰:“劉備、諸葛亮,汝不料螻蟻之力,欲撼泰山,何其愚耶!”顧謂諸將曰:“吾今年五十四歲矣,如得江南,竊有所喜。昔日喬公與吾至契,吾知其二女皆有國色。後不料為孫策、周瑜所娶。吾今新構銅雀台於漳水之上,如得江南,當娶二喬,置之台上,以娛暮年,吾願足矣!”言罷大笑。唐人杜牧之有詩曰:“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曹操正笑談間,忽聞鴉聲望南飛鳴而去。操問曰;“此鴉緣何夜鳴?”左右答曰:“鴉見月明,疑是天曉,故離樹而鳴也。”操又大笑。時操已醉,乃取槊立於船頭上,以酒奠於江中,滿飲三爵,橫槊謂諸將曰:“我持此槊,深入塞北,直抵遼東,縱橫天下:頗不負大丈夫之志也。今對此景,甚有慷慨。吾當作歌,汝等和之。”歌曰: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皎皎如月,何時可輟?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歌罷,眾和之,共皆歡笑。忽座間一人進曰:“大軍相當之際,將士用命之時,丞相何故出此不吉之言?”操視之,乃揚州刺史,沛國相人,姓劉,名馥,字元穎。馥起自合淝,創立州治,聚逃散之民,立學校,廣屯田,興治教,久事曹操,多立功績。當下操橫槊問曰:“吾言有何不吉?”馥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此不吉之言也。”操大怒曰:“汝安敢敗吾興!”手起一槊,刺死劉馥。眾皆驚駭。遂罷宴。次日,操酒醒,懊恨不已。馥子劉熙,告請父屍歸葬。操泣曰:“吾昨因醉誤傷汝父,悔之無及。可以三公厚禮葬之。”又撥軍士護送靈柩,即日回葬。
次日,水軍都督毛玠、于禁詣帳下,請曰:“大小船隻,俱已配搭連鎖停當。旌旗戰具,一一齊備。請丞相調遣,克日進兵。”操至水軍中央大戰船上坐定,喚集諸將,各各聽令。水旱二軍,俱分五色旗號:水軍中央黃旗毛玠、于禁,前軍紅旗張郃,後軍皂旗呂虔,左軍青旗文聘,右軍白旗呂通;馬步前軍紅旗徐晃,後軍皂旗李典,左軍青旗樂進,右軍白旗夏侯淵。水陸路都接應使:夏侯惇、曹洪;護衛往來監戰使:許褚、張遼。其餘驍將,各依隊伍。令畢,水軍寨中發擂三通,各隊伍戰船,分門而出。是日西北風驟起,各船拽起風帆,衝波激浪,穩如平地。北軍在船上,踴躍施勇,刺槍使刀。前後左右各軍,旗幡不雜。又有小船五十餘只,往來巡警催督。操立於將台之上,觀看調練,心中大喜,以為必勝之法;教且收住帆幔,各依次序回寨。
操升帳謂眾謀士曰:“若非天命助吾,安得鳳雛妙計?鐵索連舟,果然渡江如履平地。”程昱曰:“船皆連鎖,固是平穩;但彼若用火攻,難以迴避。不可不防。”操大笑曰:“程仲德雖有遠慮,卻還有見不到處。”荀攸曰:“仲德之言甚是。丞相何故笑之?”操曰:“凡用火攻,必藉風力。方今隆冬之際,但有西風北風,安有東風南風耶?吾居於西北之上,彼兵皆在南岸,彼若用火,是燒自己之兵也,吾何懼哉?若是十月小春之時,吾早已提備矣。”諸將皆拜伏曰:“丞相高見,眾人不及。”操顧諸將曰:“青、徐、燕、代之眾,不慣乘舟。今非此計,安能涉大江之險!”只見班部中二將挺身出曰:“小將雖幽、燕之人,也能乘舟。今願借巡船二十隻,直至江口,奪旗鼓而還,以顯北軍亦能乘舟也。”操視之,乃袁紹手下舊將焦觸、張南也。操曰:“汝等皆生長北方,恐乘舟不便。江南之兵,往來水上,習練精熟,汝勿輕以性命為兒戲也。”焦觸、張南大叫曰:“如其不勝,甘受軍法!”操曰:“戰船盡已連鎖,惟有小舟。每舟可容二十人,只恐未便接戰。”觸曰:“若用大船,何足為奇?乞付小舟二十餘只,某與張南各引一半,只今日直抵江南水寨,須要奪旗斬將而還。”操曰:“吾與汝二十隻船,差撥精銳軍五百人,皆長槍硬弩。到來日天明,將大寨船出到江面上,遠為之勢。更差文聘亦領三十隻巡船接應汝回。”焦觸、張南欣喜而退。
次日,四更造飯,五更結束已定,早聽得水寨中擂鼓鳴金。船皆出寨,分布水面,長江一帶,青紅旗號交雜。焦觸、張南領哨船二十隻,穿寨而出,望江南進發。卻說南岸隔夜聽得鼓聲喧震,遙望曹操調練水軍,探事人報知周瑜。瑜往山頂觀之,操軍已收回。次日,忽又聞鼓聲震天,軍士急登高觀望,見有小船衝波而來,飛報中軍。周瑜問帳下:“誰敢先出?”韓當、周泰二人齊出曰:“某當權為先鋒破敵。”瑜喜,傳令各寨嚴加守御,不可輕動。韓當、周泰各引哨船五隻,分左右而出。卻說焦觸、張南憑一勇之氣,飛棹小船而來。韓當獨披掩心,手執長槍,立於船頭。焦觸船先到,便命軍士亂箭望韓當船上射來。當用牌遮隔。焦觸捻長槍與韓當交鋒。當手起一槍,刺死焦觸。張南隨後大叫趕來。隔斜里周泰船出。張南挺槍立於船頭,兩邊弓矢亂射。周泰一臂挽牌,一手提刀,兩船相離七八尺,泰即飛身一躍,直躍過張南船上,手起刀落,砍張南於水中,亂殺駕舟軍士。眾船飛棹急回。韓當、周泰催船追趕,到半江中,恰與文聘船相迎。兩邊便擺定船廝殺。卻說周瑜引眾將立於山頂,遙望江北水面艨艟戰船,排合江上,旗幟號帶,皆有次序。回看文聘與韓當、周泰相持,韓當、周泰奮力攻擊,文聘抵敵不住,回船而走,韓、周二人,急催船追趕。周瑜恐二人深入重地,便將白旗招颭,令眾鳴金。二人乃揮棹而回。周瑜于山頂看隔江戰船,盡入水寨。瑜顧謂眾將曰:“江北戰船如蘆葦之密,操又多謀,當用何計以破之?”眾未及對,忽見曹軍寨中,被風吹折中央黃旗,飄入江中。瑜大笑曰:“此不祥之兆也!”正觀之際,忽狂風大作,江中波濤拍岸。一陣風過,颳起旗角於周瑜臉上拂過。瑜猛然想起一事在心,大叫一聲,往後便倒,口吐鮮血。諸將急救起時,卻早不省人事。
第四十九回 七星壇諸葛祭風 三江口周瑜縱火
卻說周瑜立於山頂,觀望良久,忽然望後而倒,口吐鮮血,不省人事。左右救回帳中。諸將皆來動問,盡皆愕然相顧曰:“江北百萬之眾,虎踞鯨吞。不爭都督如此,倘曹兵一至,如之奈何?”慌忙差人申報吳侯,一面求醫調治。
卻說魯肅見周瑜臥病,心中憂悶,來見孔明,言周瑜卒病之事。孔明曰:“公以為何如?”肅曰:“此乃曹操之福,江東之禍也。”孔明笑曰:“公瑾之病,亮亦能醫。”肅曰:“誠如此,則國家萬幸!”即請孔明同去看病。肅先入見周瑜。瑜以被蒙頭而臥。肅曰:“都督病勢若何?”周瑜曰:“心腹攪痛,時復昏迷。”肅曰:“曾服何藥餌?”瑜曰:“心中嘔逆,藥不能下。”肅曰:“適來去望孔明,言能醫都督之病。現在帳外,煩來醫治,何如?”瑜命請入,教左右扶起,坐於床上。孔明曰:“連日不晤君顏,何期貴體不安!”瑜曰:“人有旦夕禍福,豈能自保?”孔明笑曰:“天有不測風雲,人又豈能料乎?”瑜聞失色,乃作呻吟之聲。孔明曰:“都督心中似覺煩積否?”瑜曰:“然,”孔明曰:“必須用涼藥以解之。”瑜曰:“已服涼藥,全然無效。”孔明曰:“須先理其氣;氣若順,則呼吸之間,自然痊可。”瑜料孔明必知其意,乃以言挑之曰:“欲得順氣,當服何藥?”孔明笑曰:“亮有一方,便教都督氣順。”瑜曰:“願先生賜教。”孔明索紙筆,屏退左右,密書十六字曰:“欲破曹公,宜用火攻;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寫畢,遞與周瑜曰:“此都督病源也。”瑜見了大驚,暗思:“孔明真神人也!早已知我心事!只索以實情告之。”乃笑曰:“先生已知我病源,將用何藥治之?事在危急,望即賜教。”孔明曰:“亮雖不才,曾遇異人,傳授奇門遁甲天書,可以呼風喚雨。都督若要東南風時,可於南屏山建一台,名曰七星壇:高九尺,作三層,用一百二十人,手執旗幡圍繞。亮於台上作法,借三日三夜東南大風,助都督用兵,何如?”瑜曰:“休道三日三夜,只一夜大風,大事可成矣。只是事在目前,不可遲緩。”孔明曰:“十一月二十日甲子祭風,至二十二日丙寅風息,如何?”瑜聞言大喜,矍然而起。便傳令差五百精壯軍士,往南屏山築壇;撥一百二十人,執旗守壇,聽候使令。
孔明辭別出帳,與魯肅上馬,來南屏山相度地勢,令軍士取東南方赤土築壇。方圓二十四丈,每一層高三尺,共是九尺。下一層插二十八宿旗:東方七面青旗布蒼龍之形;北方七面皂旗作玄武之勢;西方七面白旗白虎之威;南方七面紅旗成朱雀之狀。第二層周圍黃旗六十四面,按六十四卦,分八位而立。上一層用四人,各人戴束髮冠,穿皂羅袍,鳳衣博帶,朱履方裾。前左立一人,手執長竿,竿尖上用雞羽為葆。以招風信;前右立一人,手執長竿,竿上系七星號帶,以表風色;後左立一人,捧寶劍;後右立一人,捧香爐。壇下二十四人,各持旌旗、寶蓋、大戟、長戈、黃鉞、白旄、朱幡、皂纛,環繞四面。
孔明於十一月二十日甲子吉辰,沐浴齋戒,身披道衣,跣足散發,來到壇前。分付魯肅曰:“子敬自往軍中相助公瑾調兵。倘亮所祈無應,不可有怪。”魯肅別去。孔明囑付守壇將士:“不許擅離方位。不許交頭接耳。不許失口亂言。不許失驚打怪。如違令者斬!”眾皆領命。孔明緩步登壇,觀瞻方位已定,焚香於爐,注水於盂,仰天暗祝。下壇入帳中少歇,令軍士更替吃飯。孔明一日上壇三次,下壇三次。卻並不見有東南風。且說周瑜請程普、魯肅一班軍官,在帳中伺候,只等東南風起,便調兵出;一面關報孫權接應。黃蓋已自準備火船二十隻,船頭密布大釘;船內裝載蘆葦乾柴,灌以魚油,上鋪硫黃、焰硝引火之物,各用青布油單遮蓋;船頭上插青龍牙旗,船尾各系走舸:在帳下聽候,只等周瑜號令。甘寧、闞澤窩盤蔡和、蔡中在水寨中,每日飲酒,不放一卒登岸;周圍儘是東吳軍馬,把得水泄不通:只等帳上號令下來。周瑜正在帳中坐議,探子來報:“吳侯船隻離寨八十五里停泊,只等都督好音。”瑜即差魯肅遍告各部下官兵將士:“俱各收拾船隻、軍器、帆櫓等物。號令一出,時刻休違。倘有違誤,即按軍法。”眾兵將得令,一個個磨拳擦掌,準備廝殺。
是日,看看近夜,天色清明,微風不動。瑜謂魯肅曰:“孔明之言謬矣。隆冬之時,怎得東南風乎?”肅曰:“吾料孔明必不謬談。”將近三更時分,忽聽風聲響,旗幡轉動。瑜出帳看時,旗腳竟飄西北。霎時間東南風大起,瑜駭然曰:“此人有奪天地造化之法、鬼神不測之術!若留此人,乃東吳禍根也。及早殺卻,免生他日之憂。”急喚帳前護軍校尉丁奉、徐盛二將:“各帶一百人。徐盛從江內去,丁奉從旱路去,都到南屏山七星壇前,休問長短,拿住諸葛亮便行斬首,將首級來請功。”二將領命。徐盛下船,一百刀斧手盪開棹槳;丁奉上馬,一百弓弩手各跨征駒:往南屏山來。於路正迎著東南風起。後人有詩曰:“七星壇上臥龍登,一夜東風江水騰。不是孔明施妙計,周郎安得逞才能?”
丁奉馬軍先到,見壇上執旗將士,當風而立。丁奉下馬提劍上壇,不見孔明,慌問守壇將士。答曰:“恰才下壇去了。”丁奉忙下壇尋時,徐盛船已到。二人聚於江邊。小卒報曰:“昨晚一隻快船停在前面灘口。適間卻見孔明披髮下船,那船望上水去了。”丁奉、徐盛便分水陸兩路追襲。徐盛教拽起滿帆,搶風而使。遙望前船不遠,徐盛在船頭上高聲大叫:“軍師休去!都督有請!”只見孔明立於船尾大笑曰:“上覆都督:好好用兵;諸葛亮暫回夏口,異日再容相見。”徐盛曰:“請暫少住,有緊話說。”孔明曰:“吾已料定都督不能容我,必來加害,預先教趙子龍來相接。將軍不必追趕。”徐盛見前船無篷,只顧趕來。看看至近,趙雲拈弓搭箭,立於船尾大叫曰:“吾乃常山趙子龍也!奉令特來接軍師。你如何來追趕?本待一箭射死你來,顯得兩家失了和氣。——教你知我手段!”言訖,箭到處,射斷徐盛船上篷索。那篷墮落下水,其船便橫。趙雲卻教自己船上拽起滿帆,乘順風而去。其船如飛,追之不及。岸上丁奉喚徐盛船近岸,言曰:“諸葛亮神機妙算,人不可及。更兼趙雲有萬夫不當之勇,汝知他當陽長坂時否?吾等只索回報便了。”於是二人回見周瑜,言孔明預先約趙雲迎接去了。周瑜大驚曰:“此人如此多謀,使我曉夜不安矣!”魯肅曰:“且待破曹之後,卻再圖之。”
瑜從其言,喚集諸將聽令。先教甘寧:“帶了蔡中並降卒沿南岸而走,只打北軍旗號,直取烏林地面,正當曹操屯糧之所,深入軍中,舉火為號。只留下蔡和一人在帳下,我有用處。”第二喚太史慈分付:“你可領三千兵,直奔黃州地界,斷曹操合淝接應之兵,就逼曹兵,放火為號;只看紅旗,便是吳侯接應兵到。”這兩隊兵最遠,先發。第三喚呂蒙領三千兵去烏林接應甘寧,焚燒曹操寨柵,第四喚凌統領三千兵,直截彝陵界首,只看烏林火起,以兵應之。第五喚董襲領三千兵,直取漢陽,從漢川殺奔曹操案中。看白旗接應。第六喚潘璋領三千兵,盡打白旗,往漢陽接應董襲。六隊船隻各自分路去了。卻令黃蓋安排火船,使小卒馳書約曹操,今夜來降。一面撥戰船四隻,隨於黃蓋船後接應。第一隊領兵軍官韓當,第二隊領兵軍官周泰,第三隊領兵軍官蔣欽,第四隊領兵軍官陳武:四隊各引戰船三百隻,前面各擺列火船二十隻。周瑜自與程普在大艨艟上督戰,徐盛、丁奉為左右護衛,只留魯肅共闞澤及眾謀士守寨。程普見周瑜調軍有法,甚相敬服。卻說孫權差使命持兵符至,說已差陸遜為先鋒,直抵蘄、黃地面進兵,吳侯自為後應。瑜又差人西山放火炮,南屏山舉號旗。各各準備停當,只等黃昏舉動。
話分兩頭。且說劉玄德在夏口專候孔明回來,忽見一隊船到,乃是公子劉琦自來探聽訊息。玄德請上敵樓坐定,說:“東南風起多時,子龍去接孔明,至今不見到,吾心甚憂。”小校遙指樊口港上:“一帆風送扁舟來到,必軍師也。”玄德與劉琦下樓迎接。須臾船到,孔明、子龍登岸。玄德大喜。問候畢,孔明曰:“且無暇告訴別事。前者所約軍馬戰船,皆已辦否?”玄德曰:“收拾久矣,只候軍師調用。”
孔明便與玄德、劉琦升帳坐定,謂趙雲曰:“子龍可帶三千軍馬,渡江逕取烏林小路,揀樹木蘆葦密處埋伏。今夜四更已後,曹操必然從那條路奔走。等他軍馬過,就半中間放起火來。雖然不殺他盡絕,也殺一半。”雲曰:“烏林有兩條路:一條通南郡,一條取荊州。不知向那條路來?”孔明曰:“南郡勢迫,曹操不敢往;必來荊州,然後大軍投許昌而去。”雲領計去了。又喚張飛曰:“翼德可領三千兵渡江,截斷彝陵這條路,去葫蘆谷口埋伏。曹操不敢走南彝陵,必望北彝陵去。來日雨過,必然來埋鍋造飯。只看煙起,便就山邊放起火來。雖然不捉得曹操,翼德這場功料也不小。”飛領計去了。又喚糜竺、糜芳、劉封三人各駕船隻,繞江剿擒敗軍,奪取器械。三人領計去了。孔明起身,謂公子劉琦曰:“武昌一望之地。最為緊要。公子便請回,率領所部之兵,陳於岸口。操一敗必有逃來者,就而擒之,卻不可輕離城郭。”劉琦便辭玄德、孔明去了。孔明謂玄德曰:“主公可於樊口屯兵,憑高而望,坐看今夜周郎成大功也。”
時雲長在側,孔明全然不睬。雲長忍耐不住,乃高聲曰:“關某自隨兄長征戰,許多年來,未嘗落後。今日逢大敵,軍師卻不委用,此是何意?”孔明笑曰:“雲長勿怪!某本欲煩足下把一個最緊要的隘口,怎奈有些違礙,不敢教去。”雲長曰:“有何違礙?願即見諭。”孔明曰:“昔日曹操待足下甚厚,足下當有以報之。今日操兵敗,必走華容道;若令足下去時,必然放他過去。因此不敢教去。”雲長曰:“軍師好心多!當日曹操果是重待某,某已斬顏良,誅文丑,解白馬之圍,報過他了。今日撞見,豈肯放過!”孔明曰:“倘若放了時,卻如何?”雲長曰:“願依軍法!”孔明曰:“如此,立下文書。”雲長便與了軍令狀。”雲長曰:“若曹操不從那條路上來,如何?”孔明曰:“我亦與你軍令狀。雲長大喜。孔明曰:“雲長可於華容小路高山之處,堆積柴草,放起一把火煙,引曹操來。”雲長曰:“曹操望見煙,知有埋伏,如何肯來?”孔明笑曰:“豈不聞兵法虛虛實實之論?操雖能用兵,只此可以瞞過他也。他見煙起,將謂虛張聲勢,必然投這條路來。將軍休得容情。”雲長領了將令,引關平、周倉並五百校刀手,投華容道埋伏去了。玄德曰:“吾弟義氣深重,若曹操果然投華容道去時,只恐端的放了。”孔明曰:“亮夜觀乾象,操賊未合身亡。留這人情,教雲長做了,亦是美事。”玄德曰:“先生神算,世所罕及!”孔明遂與玄德往樊口,看周瑜用兵,留孫乾、簡雍守城。卻說曹操在大寨中,與眾將商議,只等黃蓋訊息。當日東南風起甚緊。程昱入告曹操曰:“今日東南風起,宜預提防。”操笑曰:“冬至一陽生,來復之時,安得無東南風?何足為怪!”軍士忽報江東一隻小船來到,說有黃蓋密書。操急喚入。其人呈上書。書中訴說:“周瑜關防得緊,因此無計脫身。今有鄱陽湖新運到糧,周瑜差蓋巡哨,已有方便。好歹殺江東名將,獻首來降。只在今晚二更,船上插青龍牙旗者,即糧船也。”操大喜,遂與眾將來水寨中大船上,觀望黃蓋船到。
且說江東,天色向晚,周瑜喚出蔡和,令軍士縛倒。和叫:“無罪!”瑜曰:“汝是何等人,敢來詐降!吾今缺少福物祭旗,願借你首級。”和抵賴不過,大叫曰:“汝家闞澤、甘寧亦曾與謀!”瑜曰:“此乃吾之所使也。”蔡和悔之無及。瑜令捉至江邊皂纛旗下,奠酒燒紙,一刀斬了蔡和,用血祭旗畢,便令開船。黃蓋在第三隻火船上,獨披掩心,手提利刃,旗上大書“先鋒黃蓋”。蓋乘一天順風,望赤壁進發。是時東風大作,波浪洶湧。操在中軍遙望隔江,看看月上,照耀江水,如萬道金蛇,翻波戲浪。操迎風大笑,自以為得志。忽一軍指說:“江南隱隱一簇帆幔,使風而來。”操憑高望之。報稱:“皆插青龍牙旗。內中有大旗,上書先鋒黃蓋名字。”操笑曰:“公覆來降,此天助我也!”來船漸近。程昱觀望良久,謂操曰:“來船必詐。且休教近寨。”操曰:“何以知之!”程昱曰:“糧在船中,船必穩重;今觀來船,輕而且浮。更兼今夜東南風甚緊,倘有詐謀,何以當之?”操省悟,便問:“誰去止之?”文聘曰:“某在水上頗熟,願請一往。”言畢,跳下小船,用手一指,十數隻巡船,隨文聘船出。聘立於船頭,大叫:“丞相鈞旨:南船且休近寨,就江心拋住。”眾軍齊喝:“快下了篷!”言未絕,弓弦響處,文聘被箭射中左臂,倒在船中。船上大亂,各自奔回。南船距操寨止隔二里水面。黃蓋用刀一招,前船一齊發火。火趁風威,風助火勢,船如箭發,煙焰漲天。二十隻火船,撞入水寨,曹寨中船隻一時盡著;又被鐵環鎖住,無處逃避。隔江炮響,四下火船齊到,但見三江面上,火逐風飛,一派通紅,漫天徹地。
曹操回觀岸上營寨,幾處煙火。黃蓋跳在小船上,背後數人駕舟,冒煙突火,來尋曹操。操見勢急,方欲跳上岸,忽張遼駕一小腳船,扶操下得船時,那隻大船,已自著了。張遼與十數人保護曹操,飛奔岸口。黃蓋望見穿絳紅袍者下船,料是曹操,乃催船速進,手提利刃,高聲大叫:“曹賊休走!黃蓋在此!”操叫苦連聲。張遼拈弓搭箭,覷著黃蓋較近,一箭射去。此時風聲正大,黃蓋在火光中,那裡聽得弓弦響?正中肩窩,翻身落水。正是:火厄盛時遭水厄,棒瘡愈後患金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