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躍林》

《黃躍林》,由青山依舊創作的短篇小說。

基本信息

作者:青山依舊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書籍簡介

 當代西部農村農民及鄉鎮工作的縮影。

全文

我們幸福鎮是一個純農業鎮,長期以來緊跟著上面的政策走,倒是沒出過什麼大問題,也出過幾個幹部,不過經濟發展得非常緩慢。“跟風”的傾向,從鎮村兩級的命名上就可以看出來。幸福,多么虛幻的感覺,居然作了一個鎮兩萬多人口共同的名字。至於各村、社,更是五花八門,什麼“躍進”、“永遠”,一座橋也沒有也叫“金橋”呀等等。最好笑的是有一個公路邊的社叫“高潮”,因為名稱還出了一個典故。說有一個外地人第一次來,要到高潮下車,怕坐過了站,一路上不停地問售票員高潮到沒有。女售票員煩了,對他大聲嚷道:“你急啥子,高潮到了我曉得喊噻!”。廣為流傳。

因為和周邊區縣毗鄰的緣故,鎮政府所在地,也就是集鎮要熱鬧些,逢三、六、九趕場,種子化肥、蔬菜雞蛋以及各種廉價的日用工商用品,都在這裡交易。除了買賣,也有來找人敘舊的,揣著幾塊零鈔來消費的。每隔幾場,就會出現個吧醉鬼橫在街中央回不了家的情況。如果下班的時候誰不幸碰見了就只有自認倒霉,雖然免不了喝斥一番,但吵歸吵,張羅著搭理是必需的,直到聯繫上家人,事情有個著落,才能離開。趕場天也是政府工作人員最忙的時候。村民們趕完了場,順便來鎮政府反映問題,爭取補助,辦理各種手續,手上和嘴裡都不得空閒。若遇到像黃躍林這種喝了點酒,一坐下來就不走的人,就更加頭疼了。

黃躍林是一個閒人,四十多歲,沒有結過婚。沒結過婚絕不是相貌上有什麼問題。黃躍林中等身材,四肢健全,論相貌甚至可以算得上比較不錯,不喝酒的時候,臉上皮膚沒有中年莊稼漢常見的那種粗糙的古銅色,而是在道道皺紋間呈現出石灰岩的質地,於細膩間透出一些鄉下人難得的白晰來,儘管那上面好像永遠蒙著一層灰。他的發須已經花白,趕場的時候總是一隻手斜挎著一個空空如也的背篼,另一隻手端著冒煙的葉子煙,微躬著背,見人就笑嘻嘻的,十分溫和。
“黃躍林,又趕場了?”心情不錯的攤主偶而會問
“嗯,來看一看。”如果是賣副食的攤,黃躍林會停下來,眼睛盯著攤上的東西看一陣。
“到那邊去了?”攤主也不在意,用眼朝政府辦公樓的方向瞄一瞄。
“還沒……我看一看……他們還沒上班呢……”說著才艱難地移開腳步朝前走去。

黃躍林好吃懶做在鎮裡是出了名的。他身上穿的衣服,床上蓋的被子,家裡住的房子,平時吃的糧食,都靠鎮裡的救濟,基本上就是鎮裡把他養著。他自己的承包地從來不做,苦竹林長得有兩人多高,想復耕都困難。聽老一點的同志講,他以前幾乎每場都到政府來,照例是說他沒飯吃,想種地又沒錢買農具或者是種子等,在領導辦公室坐著不走。新來的領導見他可憐,只好給幾個錢把他打發走了事。幾乎每一屆領導剛來的時候都給過他錢,後來漸漸了解他的品性,才學會把包包捂得緊些。黃躍林得了錢,照例是先拿去喝酒,下場再接著到另一間辦公室,找另外一個領導要。為了讓他勞動,鎮村都沒少想辦法。他總是嘴裡答應著,做起來完全是另外一碼事。有一回民政辦公室的同志聽他說得好,專門買了兩把挖土用的新鋤頭給他,誰知道他出門二十分鐘不到就坐進了酒館裡。不用問,用鋤頭折價換的。還有一次,分管民政的領導見他確實餓得慌,又一副下定決心、重新做人的樣子,心想人有臉、樹有皮,說不定這回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了,黃躍林要能浪子回頭,也算工作的一個典型。這樣想著就有些激動,一激動就私人掏錢給他買了二十斤洋芋種。臨走的時候還一再囑咐,說自己要去查看,如果種了還會繼續支持等。儘管事後頗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但接續三場的樣子,黃躍林都沒有來。領導想,興許他還真在家種洋芋。心裡又不十分踏實,便借一個下村的機會順路去看。走到半山腰的時候,正好碰見,黃躍林還堅持說已經全部種了,他沒料到領導是專門為這個事來的。到了他家———一座由鎮裡出錢建的孤零零的土牆屋,灶台上只剩下依稀可見的半盆洋芋湯。氣得這個領導當場拂袖而去,發誓再不上他黃躍林的當

說歸說,真過不下去的時候,政府還得管。據說最嚴重的一次,他差不多三天沒吃飯,房子也漏著雨——他把村里給他蓋房用的油毛氈都變成酒喝進了肚子——幸虧村幹部及時發現,不然命都沒了。這事兒引起了政府領導的重視。不管怎樣,總不至於把人真的餓死。辦五保戶肯定不行,年齡上還差得遠,再說政策也不能這樣鼓勵懶人。唯一的辦法是按月給他些糧食,好歹讓他把命吊著,捱到六十歲,再名正言順地辦成五保戶。最後定下來每月二十一斤米,分上下旬兩次稱給他——像他這種正值壯年便由政府拿糧直接養著的人,在全鎮沒有先例,到目前為止也沒有第二個。
聽人說,黃躍林年輕的時候文化很好,還念過高中一年級。這在當地並不多見。後來不知怎么腦殼就出了問題,得了精神病。雖然慢慢有些好轉,好像再沒復發過,不過人已經廢了,不會做農活,只能在家吃閒飯。後來他唯一的一個兄弟安家、分家,他跟著老娘生活,直到老娘去世。他似乎對這些年來周圍的變化渾然不覺,依然遊手好閒,有一頓沒一頓地過著。直到某一天,少數熟識他的人突然發現他的發須已然花白,人們才意識到,儘管看上去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但黃躍林確乎已經是無可救藥的了。

黃躍林吃飽了飯,氣色比以前好多了。趕場天到政府來的次數也明顯減少。即使來,反映的也不過要幾件身上穿的衣服,床上蓋的棉被一類的小事,相對容易辦到。以前那種死乞白賴、坐著不走的情況基本沒有了。我接待過他好幾次,基本上都不費多少口舌,花多大力氣。
“黃躍林,怎么又來了?”只要沒喝酒,黃躍林斜挎背篼站在辦公室門口時,我都會主動跟他打招呼。
“嘿……有點事……”照例是把背篼放在門口的外面,邊說邊躬著背走進來,臉上帶著幾分討好的笑。

接下來,不用請,黃躍林一般都會在接待用的長椅上坐定,開始裹自帶的葉子煙,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神態。
“你還能有什麼事?”看著他的葉子煙,我略微有些不快。我討厭葉子煙的味道,更討厭他隨手抖落的一地菸灰和瓷磚地上醒目的白痰。儘管我可以要求他打掃乾淨後才能走,他也真這么做過。
“你知道,二十一斤不夠吃……”黃躍林停止巻的動作,微仰著臉,認真地說。
“不夠?以前定量供應的時候,城裡的大學生才能有這個數,還只是糧票,得用錢才能買到米!”看著對面的黃躍林,我又好氣又好笑。“要夠,你自己種呀,又不是沒有地。”末了,又加重了語氣說,“就這米,已經是破例了。你要曉得,哪個政策也不養懶人!”
“是、是……我感謝政府……”黃躍林的臉上笑得更加用力,露出一排整齊而焦黃的牙齒,臉色也略微開始泛紅,“不過,真的不夠……”說到這裡,他稍微顯得有些遲疑。
“能不能給我幾塊錢。”他終於用急促而迫切的聲音說出這句話。

我輕舒一口氣,把眼光從黃躍林臉上移開,看著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門口。儘管有足夠的心理準備甚至心裡一直在期待,暗暗盤算他什麼時候會說出這句話,但當他真說出來時,我還是對他近乎無賴的勇氣感到憤慨。黃躍林是誰,我又是誰,這種話我聽過多少遍了?我要用沉默告訴他,這幾乎是不可能的。除了定時稱的米和一般性的救濟,比如入冬前後,可以領得幾件厚一點的衣服,一件棉衣或一床棉被,多數時候,黃躍林都會空手而歸。尤其是錢,基本上不給或儘量少給。不能助長他的壞德性,再把他往絕路上推,這是鎮裡上上下下的共識。
“黃躍林,你為什麼不種地呢,出去打工也可以?”心情好的時候,我會問。
“這個……”黃躍林顯然不願意提這個話題,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眼神躲閃著,周圍的皺紋明顯加深。過了半天才吱聲,“……我腰疼……”
“腰疼?怎么得的,無緣無故腰怎么會疼?”我裝著關切的樣子問。

笑容終究沒能維持住,取而代之的是很明顯的慌亂。這使黃躍林的臉看上去更加瘦削、蒼老。他的嘴角微微有些抖動,扯得周圍的短鬍子更加零亂,一跳一跳的。他懷疑的眼神朝我臉上迅速一瞥又躲開,然後死死盯住地面。似乎那兒有他要找的問題的答案。
“幫人抬石頭時閃的。”只一小會兒,他抬起頭,確切地告訴我。

臉上又恢復了往常笑嘻嘻的神情。
“幫人抬石頭?不是這樣吧!我怎么聽說是在外面讓人打的?”我提醒他。對他這種自以為高明的撒謊我早有心理準備,因而不但沒有感到厭惡,心情反倒十分愉快。我話中有話指的那件事有可能是黃躍林一生中做得最讓人瞧不起的一件事。要說,除了懶惰和與政府糾纏時偶而的蠻橫、無賴之外,黃躍林身上並沒有太多的惡習。只是有一回,他卻突然發了昏,居然跑到外面去耍小姐,上了年紀並沒有太多姿色在街上四處拉客的那種。耍了之後又不給錢,給人好一頓暴打,從此落下個腰疼的毛病。事情雖然過去了很多年,卻仍然不時有人提起,或取樂,或作為不能同情他、給他余錢最有力的憑據。黃躍林聽了這話,臉上的皺紋蚯蚓般急劇扭動起來,臉色由灰變紅,又由紅轉青。他已不敢看我,葉子煙也忘了吸,只把頭低下去,再低下去。“這個……不要提了”他囁嚅著,同時又想表明自己的清白,便又重新把頭抬起,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著我說,“一回……只一回,真的!

外面的天氣不錯,又是一個風調雨順的好年成。不給錢,給一點其他的小東西還是可以的,比如一盒抽剩的煙,上面送的年畫或者掛曆,鎮裡工作時發的廉價茶杯等。這也是一直以來黃躍林很少跟我耍橫的原因。要得最多的是雜誌和報紙。這東西三五天就是一堆,根本看不過來。我樂得有人要,就沒有在意。但有一次確實沒什麼事,閒著也是閒著。我突然想考一考黃躍林的文化,就叫他當著我的面把報紙上一行簡單的標題讀出來。說如果讀錯就休想再拿。他竟然十分窘迫,紅著臉一個字一個字地咬,還不時抬起頭來看我,額頭上一層明晃晃的東西。好歹讀完,還行,八個字對了五個,說明黃躍林確實是讀過書的,儘管絕大部分都還給了老師。

確實,只要不喝酒,有時黃躍林的到來不失為鎮裡緊張工作的一種調劑。但如果他喝過酒,紅著一張臉來,情況就完全不同。吵鬧是免不了的。如果鬧得凶了,吃虧的還是黃躍林。春分前後,過完年的農民們又開始忙起來。該走的親戚都走了,該花不該花的錢也花了,接下來得算計今年的生活。更多的人選擇了打工這條路,畢竟錢來得快些。出去得早的,已經有第一封信寄回來。留下來的老人、婦女和孩子又開始三三兩兩地出現在田地里。集鎮上趕場的人明顯減少,鎮機關也比平時冷清了許多。春耕大忙時節到了。黃躍林喝了半斤酒,吃過店主中午賣剩的大半碗合水豆花,斜挎背篼精神抖擻地跨進辦公樓。他先來到民政辦公室。辦公室小李正忙著,見他臉紅筋漲的樣子,不想和他多扯,只說他反映的問題歸國土所管。他來到國土所。王所長正在填一份表,沒聽他講完,就說村幹部的問題歸鎮紀委管,讓他直接去找紀委書記。

黃躍林本來對他這回要反映的問題很有把握。以他的看法,他覺得只要把這問題好生講一講,頂多再鬧一鬧,事情就可以辦成。他的要塌了,他反映到鎮裡,鎮裡叫村里給他重新找個住處,村里也安排了,雖然只是一處別人閒置的舊房,但各方面的條件比原來的土牆屋好多了。但他不知從哪裡打聽到鎮裡走的是地質滑坡的政策,而一個地質滑坡戶搬遷的資金是每戶兩千元。他打聽得很清楚,村里替他買他現在住的房子只花了一千六。四百元對他而言無疑是筆巨款。他覺得機會來了,拿回這四百塊,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事。

儘管新曆才三月,天氣已經很熱。太陽明晃晃的,春旱的跡象十分明顯。黃躍林爬了幾層樓,臉上開始出汗,心裡的火氣也越來越大。走到領導集中辦公的第五樓,鎮紀委書記的門關著,人不在。不光這樣,所有的門都關著,走廊上冷冷清清——領導們不是下村,就是開會去了,全都不在。這下黃躍林真的火了,憑什麼?憑什麼就你們坐辦公室?坐辦公室又不好好坐,有事找不到人?酒精在這時開始起作用。他用力拍打著領導辦公室緊閉的門,一間接著一間,發出很大的聲響。等樓下的同志聽到響動趕上來,他已經衝進走廊盡頭的小會議室里,砸碎了會議桌上放著的兩個菸灰缸。派出所的同志趕來了。酒正在勁頭上,黃躍林仍然不依不饒,結果被弄到派出所去醒酒,當然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我在快下班時回到鎮裡的時候,見到黃躍林的背篼被扔在派出所門口的外面,裡面仍然有雜亂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出來。

黃躍林吃了苦頭,並不汲取教訓。他認為自己把政策吃得很準,眼下這四百塊只是由村里給他管著,到時一定會還回來。私下裡黃躍林從來不懷疑自己的政策水平。有一回村民跟鄰近縣的農民因為一個事吵起來,黃躍林碰見了,走到鄰縣那農民跟前,搖搖頭認真地對他說,你不要吵,你要吵就叫你們社長來吵。我們是區,你們是縣,級別要比我們區裡的矮一截。你們縣裡的農民不講道理很正常,要吵就叫你們社長來吵吧,那樣我們才平等。我們是犯不著和你們縣裡的普通農民吵架的。幾句話說得對方心裡發虛,只好打個讓手,架也就散也。這也是黃躍林自我感覺和普通村民不同的地方——自己讀過書,念過高中,懂政策哩——不然鎮裡也不會每月白給二十一斤米!白花花的太陽還沒有下山。從派出所出來的黃躍林拎著空背篼走在集鎮的街道上,酒已經醒了大半。一陣風吹過,很重的灰塵迎面撲到黃躍林的臉上。黃躍林眯著眼睛抬頭看了看天,心裡恨恨地罵道:
“鎮上不管,我就到區里,告你幾爺子貪污!”

黃躍林鐵了心要把那四百塊要回來。拿鄉鎮發展需要抓項目的話來打比方,這可能是黃躍林一生中碰到最大的項目了,他當然不會輕易放過。可是,這希望似乎又非常渺茫。到區里反映的效果也很不理想。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一些區裡的部門打電話來詢問情況,費了一些口舌來解釋。漸漸地,也就什麼動靜也沒有了。

天不可遏制的熱著。持續的高溫漸漸轉化為越來越嚴重的旱情。田幹了,不少地塊裂開了口子,成片的稻穀還沒來得及抽穗,就像乾草一樣萎頓在地里。地勢好一點的,興許能收個三、四成。塘涸了,人畜飲水開始出現困難。擔一挑水得走越來越遠的山路,等候越來越長的時間,水質也越來越差。無論怎樣節約甚至重複使用,家家戶戶都得有一個專門的勞力來挑水才能維持。到處都在抗旱。打開電視,好幾個頻道都在播放抗旱救災的訊息——誰也沒有想到,新農村建設的政策啟動的第一年,一場百年一遇的特大旱災就給農村來了個“下馬威”。

工作一下子緊起來,抗旱成為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鎮裡能做的其實非常有限。除了把各村老弱病殘、缺少勞力戶的情況準確收集掌握起來,實行定點定時送水外,另一方面就是實行分片包村負責,做好民眾工作,穩定民眾情緒;同時廣泛發動村民積極開展生產自救,尋找新的水源,大量修池建井。有一個長期缺水的合作社工作做得細,找水的效果也很好,從一處長滿雜草的半坡壁處發現一股很好的水脈,一下子就成為全鎮找水的典型。我和聯繫這個村的同事一起到現場去看的時候,眼前的場面確實非常感人。火辣辣的太陽下,幾乎所有外出打工剩餘的勞動力都用上了,婦女、老人都加入進來,大家吆喝著,抬土的抬土,和灰的和灰,砌磚的砌磚。一個方正、規矩的蓄水池已經初步成型。

黃躍林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這種時候他不該出現。他的出現與現場的情景太不協調,儘管他也是這個社的社員之一——他戴一頂不知從哪兒撿來的破草帽,打著赤膊,露出嶙峋的上半身,悠閒地踱到稍高處的田埂上,完全一副與事無關的樣子。過了一陣,他開始發言。一會兒嫌這裡弄得差,一會兒又指責誰誰偷懶了。他的手指指點點,手裡分明還捏著他啃剩下的半個到青不紅的爛蕃茄。
“黃躍林,恁大一個番茄還堵不住你的嘴?”
“黃躍林,我們可沒你的好福氣。怎么,又是政府專門派人給你送水吃?”
人群中有人揶揄,有人附和,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氣。
“嫌我們弄得不好你來噻。搭一把力也好,不要淨站在乾田坎上放屁!”也有表示憤慨的,說話的聲音就粗了許多。黃躍林吃完剩下的半個蕃茄,覺得很沒趣,順著田坎慢慢走了。因為還有幾個點,我和同事在現場上沒呆多久就抄近路往別處趕。經過一處有些僻靜的拐角處的時候,我隱隱聽到後面有人在叫我,扭過頭去看,竟是黃躍林,像是找我們有事的樣子,一邊招手一邊步履匆匆地趕到我們面前。
“黃躍林,我們還有別的事——”見他背個背篼不知道想乾什麼,我不耐煩地說。
“知道,我知道,”黃躍林停下來,又把笑往汗涔涔的臉上堆。“不耽擱你們。”說著慢慢放下背篼,彎腰從裡面拿出一小包塑膠口袋裝著的東西來 我看出那是雞蛋,約摸一、二十個的樣子。我們經常利用趕場天在集鎮買點地道的土雞蛋,對這個很熟悉。我只是詫異它居然會放被在黃躍林長期空空如也的背篼里。
“這個,拿去吃。”說著?上前來,手捧著那袋東西很小心地往我懷裡送,上面是一張諂媚、討好的汗臉。

什麼?怎么回事?難道特大幹旱真的可以把一切都搞亂套:雨可以一直不下;老百姓都改喝水為吃土;黃躍林不但自己有雞蛋吃,還可以拿蛋送人了?
“乾什麼黃躍林!這蛋哪來的?”同事反應比我快,搶在我之前問,語氣很嚴厲。
“我自己留的……”黃躍林有些慌亂,說話又呑呑吐吐起來,“我幫人挑水……別人送的………我兄弟也借了幾個,一共二十!”
我察覺到黃躍林惶恐、無助的眼神,他並沒有偷的習慣,何況還不是自己要吃。可他怎么肯把自己好不容易攢下來的雞蛋拿來白送給別人呢?
“就是那房子錢的事……該歸我的……”說話的聲音儘管壓得很低,但我聽得很清楚。“……麻煩你了!”

捧著那雞蛋,騰不出手來,眼前這張熟悉的老臉上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冒汗水。天真是熱瘋了。放眼望去,坡上坎下到處都是火燒火燎的景象。四周很靜,靜得聽得見空氣“吱——吱”的燃燒聲。連條亂竄的狗也沒有。

通過這件事我才曉得黃躍林並沒有死心。不僅如此,為這事他幾乎動用了他所有的智商,採取了他認為管用的所有的辦法和措施,甚至不惜體力幫人挑水、送鎮幹部雞蛋,足見他下的決心之大。果然,這一招不靈,黃躍林並不氣餒,又開始反反覆得地往區里跑。為了不給區里增加一個新的老上訪戶,我沒少給他解釋。滑坡政策每戶兩千補貼到戶沒錯,但黃躍林忘了,他原來住的房子是由鎮裡出錢、村里出面幫他建的,也就是一個解決臨時住處性質。現在不安全了,需要搬遷了,村里也花也錢讓他住進了一處條件更好、更為安全的新住處,不管村里爭取是什麼政策,節餘的錢當然應該留在村里並且已經入了村裡的帳——事情就這么簡單。可黃躍林這回是一條道走到黑了,無論誰怎么勸他都不聽。當然,有一點我也吃不太準,那就是黃躍林興許真的還有什麼別的依據——有時農村工作根本不講依據,結果就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如果持之以恆地哭下去、鬧下去,誰又敢保證會一點結果也沒有呢?

可惜,黃躍林“哭”得不是時候,全區都在抗旱,忙著哩。無理取鬧也講究個時機和技巧。當他終於放肆到竟敢跑到區政府去耍酒瘋的時候,他的厄運也就不可避免了。他被行政拘留一星期——房子的事總算以這樣的方式劃上句號。
很長一段時間,黃躍林沒有到鎮裡來。黃躍林不來的日子,工作的壓力一點沒有減輕。氣象預報要來的雨沒有來,短暫的雲層沒有聚攏就散了,就像高速公路上鬆了一腳油門的汽車,很快又向前飛駛而去。上面通知要做好長期抗旱的準備。森林防火的形勢越來越嚴峻,措施已經嚴厲到“逢煙必查、見火就罰”的地步,還是經常有火警事件發生。大家都疲於奔命,不敢想像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最終的結果會是什麼。

 黃躍林終究還是來了,不是一個人,跟村主任和他唯一的兄弟一起來的,後面還跟著幾個看熱鬧的村民。剛見面的時候,我吃了一驚,沒想到幾個月不見,黃躍林竟然變得如此不成人形。原本那張瘦臉只剩下勉強包住骨頭的一層皮,顴骨突出得快要掙脫出來,鼻往下塌,眼和嘴都深凹進去,加上他沒有修剪的花白頭髮,看上去一下老了幾十歲。他的左手引人注目。手腕以上小臂內側的肉似乎被什麼利器生生切掉,留下一個平直的截面,上面覆蓋著一層齊整而深綠色的不明物,像一截劈過的木柴受潮發霉長滿苔蘚。腐肉與好肉粘連的地方,有黃色的分泌物滲出來,滴在地上,不一會兒就是一小灘。

黃躍林右手托著左臂站在門口,見到我,臉上的皮急劇扯動起來,一副將哭不哭的樣子,但終究沒有說出一句話。我趕緊招呼他們進來坐,問一臉一籌莫展的村主任怎么回事。摔的,也許喝過酒,當時只受了點皮外傷,並不嚴重,他自己也沒有在意,胡亂找些了草草藥在擦。估計擦錯了藥,加上這樣的天氣容易感染,一拖,就成了這樣。到醫院問過,得先交八千,還說沒準要截肢,不然繼續往上爛,保命都危險。他找到村里,村集體也是一個沒有收入的空殼,實在沒辦法才來找政府。村主任皺著眉把大致情況交待了一下。

事情擺在那兒,不表態都不行,沒有退路。雖然他是黃躍林,雖然他是自作自受,但這是火燒眉毛、人命關天的事。我向民政辦公室簡單詢問了一下政策,答案不出所料地給予了否定,走不通。只能另外想辦法了。農村基層工作就是這樣,總是在政策與實際情況之間遊走,所以難免遭人詬病。但除此以外有什麼好辦法呢?沒有人回答。我藉故出去了一小會兒。用電話把情況向主要領導簡單匯報後提出了具體的處理意見,徵得同意後返回辦公室,讓黃躍林和他的兄弟先走,同時答應與村主任商量後一定給他們一個具體的答覆。屋裡只剩下我和村主任兩人時,我告訴村主任鎮裡最多只能解決三千塊,這已經是上限了,不能對外宣傳,否則類似情況都來找政府,政府只有關門。至於這三千塊如何籌集,村里不用管,總之民政辦公室負責把這三千塊交到村里,由村里安排給黃躍林治療。至於怎樣治療,找土醫生還是進正規醫院,要不要手術,由村里決定,反正費用三千塊包乾,再沒有增加的可能。

處理完這事,更多的事情很快又充斥進工作,所以我對黃躍林後來的情況並不了解。隱約記得民政辦公室的同事在說另外一件事的時候好像提到過,村里找了一個土醫生在給黃躍林治,具體情況也不甚了了。的確,儘管“國慶”過後,雨終於下下來,旱情隨著雨季的來臨逐漸緩解,但災情統計、今冬明春農田水利建設等事情多著哩。眼看一年很快就要過去,人人手上都還有一攤子事,誰顧得上呢?

忙碌的日子過得飛快。“元旦”過後,鎮裡的新辦公樓落成,大家都為新氣象感到歡喜。我二樓的新辦公室剛好可以看到集市上趕集的場面。有一天看到集市上越來越多、熙熙攘攘採辦年貨的人,我忽然想起黃躍林好久沒有來了。正這樣想著,人群中一個花白腦袋、躬著身軀、斜挎背篼的人影一閃就消失了,再一看,只看見無數個雷同的表情和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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