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賢亮內容簡介
《習慣死亡》是一部反映中國知識分子心態的長篇小說。作者張賢亮生動而細膩地描述了一個心靈倍受重創的知識分子孤獨、苦悶、絕望的精神世界,強烈地抨擊了極左思潮,悲憤地控訴了十年動亂給中華民族帶來的歷史性災難。作者簡介
張賢亮,1936年12月生於南京,祖籍江蘇盱眙縣。1955年從北京移民到寧夏,先當農民後任教員,1957年因發表長詩《大風歌》被錯劃為“右派分子”,“勞動改造”22年之久。1979年平反,重新執筆。代表作有:短篇小說《靈與肉》、《邢老漢和狗的故事》、《肖爾布拉克》、《初吻》等;中篇小說《河的子孫》、《浪漫的黑炮》、《綠化樹》、《青春期》、《中國文人的另一種思路》等;長篇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習慣死亡》、《我的菩提樹》、《壹億陸》以及文學性政論隨筆《小說中國》等。曾三次獲得國家級小說獎,多次獲得全國性文學刊物獎,有9部小說被拍成電影和電視劇,作品被譯成32種文字在世界各國出版發行。1993年9月21日創辦寧夏華夏西部影視城有限公司。曾擔任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寧夏文聯主席兼寧夏作家協會主席。從1983年開始,連任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第十屆全國委員會委員。評論
雖生猶死,《習慣死亡》
詩人臧克家在他的短詩《有的人》中把生死的自然界限作了道德的、審美的判斷,他寫道:“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詩人以鮮明的對比,評價了世界上兩種截然相反的人:有的人雖然活著,但是他們的生命沒有任何價值,只不過是行屍走肉而已;有的人雖然死了,但他們的精神卻永存世間。張賢亮在《習慣死亡》這部小說中就為我們描繪了第一種人:一個雖生猶死,習慣了死亡的人。2000年3月6日,張賢亮和《人民日報》網路版讀書論壇網友交流時曾對記者說過,他個人認為《習慣死亡》是他最好的一部作品,可惜一般讀者很少注意。為什麼作者認為只是他寫得最好的一部作品卻沒有引起像《綠化樹》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樣的轟動效應呢?我們知道文學作品中的性描寫往往是引起文壇爭鳴的“導火線”。新時期以來,文壇上有過幾次由作品中的性描寫帶來的爭論,第一次是對張賢亮的《綠化樹》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首次含蓄地寫性行為的爭論,第二次是對王安憶的“三戀”和張賢亮的《習慣死亡》中正面寫性行為的爭論,接下來是在“文學進入後新時期階段”之後,對《廢都》和《白鹿原》正面而暴露性地寫性行為的爭論。這說明人們對性再也不諱莫若深了,已經把“性”看成“人類之性”而習以為常了。人們開始喜歡輕鬆的愛情故事,對於寫深沉的或是沉重生活話題的小說卻難以靜下心來去體味、捉摸。但張賢亮畢竟是一個有超前意識的作家,他對“性與人性”、“人性與人類”的關係的認識也是隨著觀念的變革和思想的開放的深入而不斷加深的,在某些方面甚至是超前的。他的《習慣死亡》是一部值得人們深思的佳作。眾所周知,張賢亮在他的名作《綠化樹》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里為我們塑造的是一個性壓抑的男主人公章永璘,然而,他在《習慣死亡》中卻為我們塑造了一個與章永璘截然相反的男性形象“無名氏”,一個性放縱者。從性壓抑到性放縱,張賢亮對於性的描寫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這也反映出了他創作前後期的不同特點。在《綠化樹》里,面對美麗的馬櫻花,出於道德緣故,章永璘一再克制自己的情慾;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里,作為合法的丈夫,沒有了道德的羈絆,他卻失去了男人的特性,後來重振雄風后,他卻又再次壓抑了欲望,去追求人生價值的自我實現。《河的子孫》中的魏天貴對韓玉梅有著強烈的欲望,但他卻始終克制著這份本能欲望,不敢接受韓玉梅對他的一份痴情;相反在《習慣死亡》里,主人公卻把做愛看得和吃快餐一樣的隨便,以至《習慣死亡》在一般讀者眼裡,只會看到做愛與死亡。然而如果我們還是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來對它進行剖析的話,我們還是會發現它的意義仍在於揭示了一個知識分子靈魂墮落的過程和意義。
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本我、自我和超我這三個系統是作為一個整體共同起作用的,相互間應保持協調和平衡。約束和控制太強,持續太久,便會讓自我十分不適,漸漸地,本我不是在壓抑下心理扭曲變態,就是壓抑不住而走向爆發,而這種爆發甚至有可能補償性地走向事情的反面,本我不僅不再壓抑,反而表現得更為過分。它衝破了自我和超我的羈絆,遵循快樂享受的原則,以感情、欲望為原動力,隨心所欲地散播著盲目的激情而不計後果。最後本我的愛欲太多還會達到不能自制的地步,這時就會出現性上癮。《習慣死亡》中的男主人公就是這一理論的最好圖解。他在年輕時曾經擁有過愛情,但是被錯劃為右派後,一切化為烏有,他雖然得到了平反,卻再也沒有能過上正常的合乎人性的愛情生活。他感覺幸福的那根神經已經不復存在了,長期以來外界的、人為的和內心本我的壓抑已經把原本一個健全人格扭曲了,主人公的身心都發生了畸變。小說中的“我”深受本我的牽引,自我又找不到協調本我和超我的方法,在壓抑未果之餘,自我開始向本我傾斜。於是他以一種變態的心理到處瘋狂地無休止地漁獵女色來麻痹自己那慾火燒心的痛苦。如果你問他喜歡什麼,他會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什麼也不喜歡,除了做愛之外便是愛看狗打架”。他認為“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活力。即使從高昌故址的地下發掘出的千年屍蠟如果是女性也會引發人的遐想”。在他眼裡,只有做愛才能證明他還活著,而實際上他這么做只會使超我的控制和自我的理性進一步喪失。肌膚之親對性衝動巨大的喚起作用,幾乎注定了“我”會更頻繁地和女人做愛。因為慾火一旦被喚起就幾乎沒有了其他可轉移的方向,乃至一再深陷快感之中,仿佛吸毒上癮,而性又是個體最原始的本能動力之一,一旦出了問題再想挽回是很困難的。就這樣,“他拖著支離破碎的身軀和靈魂全世界亂跑,到處尋找幸福的感覺,而在別人看來已經尋找到了幸福時,他卻只感受到痛苦”。最後他終於明白了,“他的幸福也是虛假的,痛苦也是虛假的,他的破碎已無可救藥”。“不正常的社會進程造成了眾多命運的不正常。他的不幸在於喪失了對幸福的感覺。”從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揭示出文本的深層意義:“在假心假肺假胃假肢最後連人都能做假”的時代,什麼戀愛衝動、真摯愛情都銷聲匿跡了,剩下的只有原始本我的衝動。如果說在《綠化樹》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男主人公章永璘身上除了具有本我的性質外,同時還體現出自我和超我的因素,而本書的主人公體現的則是地地道道的、赤裸裸的力比多精神。
我們通過文本可以歸納出主人公的人生模式:“出生,做愛,死亡”。在這個模式中包含著一個既簡單又複雜的推理:“出生”是生命的起點,“死亡”是生命的終點,因此,只有和女人做愛才是現實生活的意義。也就是說,“做愛”構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內容,只有不斷地和女人做愛,他才知道自己還活著。“做愛”對於他既是目的,同時也是意義,或者像叔本華所說的那樣,性衝動是最後的目的,是生命的最高目標。確實,在男主人公思維模式和生活準則的背後,我們是不難看到叔本華的唯意志主義哲學的底蘊與柏格森的“生命哲學”的投影的。主人公那盲目的,不可遏制的性慾是最接近於叔本華的所謂“生殖意志”,也類似於柏格森的“生命衝動”。但是在叔本華那裡,性衝動或生殖意志是對生命的強烈的肯定,是繁殖後代,戰勝死亡。而柏格森的“生命衝動”,更是充滿了創造的力量。但這兒主人公的“做愛”,只是一種毀滅的衝動,是直接導向死亡的,它表明死亡就在生活之中,死亡就在生命之中並且他習慣了“死亡”。張賢亮的《習慣死亡》展示給我們的是那個時代的縮影:在那兒,人們信仰喪失,道德淪喪,充斥著無數像主人公那樣行屍走肉般的男男女女。他們精神空虛,生活無聊,像主人公那樣縱情聲色地生活,葬身慾海或者如主人公般地習慣死亡。總之,看不見任何美好的事物,一切都“完了”。
在張賢亮的前期創作的小說中,總是瀰漫著壓抑的氣息,本我像個受氣的小媳婦,處處受到自我和超我的約束。而他的後期作品卻總是充盈著一股反叛、放縱的暗流,不難看出《習慣死亡》就是一部字裡行間充斥著赤裸裸的“情慾”的小說,難怪有學者認為“《習慣死亡》就是一部性放縱史,把一切問題都用做愛來處理,以性的遊戲態度蔑視或無視其他物質的存在”。張賢亮在小說中對於男主人公的塑造套用的是“政治+女人”的小說模式。在他看來,“一個是女人,一個是政治。這兩樣東西給男人提供了生活的意義、樂趣和災難。”張賢亮的作品中大都有性和政治兩根軸線,往往是寫性為輔,反映政治為主。同樣,在《習慣死亡》中也是如此,正如主人公多年以後才認識到的那樣,毀滅他的不是什麼冤假錯案,不是什麼飢餓和上殺場陪綁,而是政治家給他開的玩笑。“只要有政黨,那個政黨便會犯錯誤,因為政黨實際上就是一夥人。偉大的政黨就是不斷地犯偉大的錯誤和能夠不斷偉大地改正錯誤的政黨。歷史在這種循環中誕生和死亡。”
經過20多年的批判鬥爭坦白交代反覆檢查大會小會遊街示眾即席答辯”的主人公“懂得了如何投合聽眾的口味和掌握說話的分寸”,並且說得恰到好處,因為不會說話的人在連續不斷的政治運動中都死了。“他雖然活了下來,但從此他便善於欺騙自己和善於欺騙別人。”然而,“語言之外的真實的現實常常搞得他痛不欲生”。他想反抗,卻又無能為力,於是,主人公終日處於一種無奈、惆悵、麻木之中,落得只對性感興趣,以肉慾的釋放來掩飾他精神的失落和麻木。他一個靠思想和靠精神生活為生、以寫作為生的人,只有在縱慾中才能激發一點寫作的靈感,就這樣無任何精神可言了,對人情世事陷入徹底的麻木和空虛之中了。由此可以看出,小說是通過主人公的性放縱、性墮落來表示對現實政治壓迫的不滿和反抗的。“完了”是這部小說的關鍵字,在書中重複出現了11次,並且總是出現在主人公做愛前後。“完了”是主人公最真實的內心自白。顯然,他說的“完了”,不是指生命的結束,而是指精神上的終結。他感到自己是不可救藥了,對於“那些有恩於我(指主人公)的蹂躪過我的人都無力顧及了,報恩和報仇我都沒有力氣。在這個世界上我玩得太累!”正因如此,“他經常想到死,死亡成了他的習慣”。雖然“數次死亡沒有殺死他的肉體,但已殺死了他感覺幸福的那根神經”。就像是“生,對於一些人來說僅僅是一種習慣,一種惰性”一樣,他已無力去死,“習慣”了受苦受難,“習慣”了“死亡”。這裡作者想說明的是這些惡性循環的“習慣”把主人公推向了雖生猶死的深淵。
“生命”有兩種含義:自然生命與精神生命。我們通常說一個人“雖死猶生”,是指他自然的生命死了,然而他的精神卻還活在人們的心中;而“死亡”也包括肉體上的死亡和精神上的死亡,一個肉體上死亡的人,在精神上可能依然栩栩如生,而一個精神上死亡的人,雖然活著卻不過一具行屍走肉。《習慣死亡》中的“我”就是這樣一個雖生猶死的人。這就是為什麼“生命”和“死亡”能成為永恆的藝術主題和哲學主題的緣故。
張賢亮通過《習慣死亡》這部小說無情地剖析了人的靈魂墮落的過程,他通過“性”這一最能代表人的特徵的視角為我們呈現了這一“人的過程”。小說中的主人公無法承受其生活的庸俗和虛偽,想要反抗又明知無路可走,就甘願以墮落來表示反抗,尋求解脫,渴望再生。正是在這一點上張賢亮對墮落人性的揭露超越了他以前的作品,使他又一次成為當代作家中的先行者。
①未標明出處的引文,均出自張賢亮:《張賢亮選集(三)》,百花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
②周政保:《重讀張賢亮的〈習慣死亡〉》,《小說評論》,第3期。
張賢亮作品
張賢亮曾任寧夏回族自治區文聯副主席、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寧夏分會主席等職,並任六屆政協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曾三次獲得國家級小說獎,多次獲得全國性文學刊物獎,獲國家與寧夏自治區“有特殊貢獻的知識分子”和稱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