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南北朝 鮑照
原文
發 後 渚江上氣早寒,仲秋始霜雪①。
從軍乏衣糧,方冬與家別②。
蕭條背鄉心,悽愴清渚發③。
涼埃晦平皋,飛潮隱修樾④。
孤光獨徘徊,空煙視升滅⑤。
途隨前峰遠,意逐後雲結⑥。
華志分馳年⑦,韶顏慘驚節⑧。
推琴三起嘆,聲為君斷絕⑨。
作品注釋
①始:初。②方:將。
③背:離開。這二句是說懷著離鄉背井的悽慘悲愴心情從後渚出發。
④涼埃:塵埃。皋(gāo高):水邊的高地。飛潮:飛卷的浪潮,可能是比喻飛揚的塵土。修樾(yuě月):高樹交成的樹蔭涼。這二句是說路上的塵埃把前方的平皋都遮得昏暗了,滾滾的江濤遮斷了遠處的高樹。
⑤孤光:指日光。空煙:江面上空的霧氣。這二句是說白日孤懸,江上的煙霧遠遠望去時升時滅。
⑥結:聚集。這二句是說往前看,看到前面的山峰,就更感到路途遙遠;往後看,看見後邊的濃雲,又更增加了離鄉之情。
⑦華志:美好的志願。分:分散。消失。這句是說美好的志願在終年的賓士中消失了。
⑧韶顏:美好的容顏。節:節序。這句是說美好的容顏因驚嘆節序的變化而變得暗淡悽慘。
⑨三起嘆:反覆嘆息。三,言其多。君:黃節說是作者自指。這二句是說因為想到自己的遭遇而停止彈琴,連聲嘆息。
作品鑑賞
據錢仲聯先生《鮑照年表》,此詩繫於公元440年(宋文帝元嘉十七年)。依錢說,這時鮑照已為臨川王劉義慶的侍郎,他先從義慶還都省家,然後道出京口,赴廣陵。但詩中有“從軍乏衣糧”之句,似與侍郎身分不合。故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六,以為此詩“不得其事之本末,第以為行役之什可耳”,姑存疑。“後渚”,在當時帝都建康(今南京市)城外江上。誠如方氏所說,這是一首行役詩。作者寫旅途風光,乍看頗似“二謝”(謝靈運、謝朓)山水詩的路數。細繹全詩,仍有區別。詩中“涼埃”四句,看似景語,實近比興,與二謝對水光山色作客觀描繪者迥異其趣。惟修辭具錘鍊之功,於精深中略帶生澀之味,這大約就是吳汝綸認為鮑詩與唐之孟郊、宋之黃庭堅風格接近的原因了。而“華志”二句,尤覺晦奧費解,更是鮑詩獨有的構詞法。讀者如多讀鮑照詩,自能領會。
這首詩的結構也很別致。第一、二兩節各六句:第一節寫別家上路時情景,第二節寫途中所見景物及自己主觀心情隨客觀景物之變化而變化的心理活動。“華志”二句自為一節,是前兩節的一個小結。“推琴”二句又成一節,似用旁觀者口吻結束全詩。這是作者從主觀世界中跳出來,故意用客觀敘述來“冷處理”,從而讓讀者於言外去品味詩人內心的苦況。
在第一節中,有兩個表時間的虛詞與一般講法有異。一是“仲秋始霜雪”的“始”,作“初”解。余冠英先生《漢魏六朝詩選》注云:“近人用‘始’字有遲久而後得的意思,此不同。”其說是。詩句譯成口語,應該是“剛到仲秋時節就開始出現霜雪了”。另一是“方冬與家別”的“方”,“方冬”,指初入冬,而不是將入冬。這裡有個節序的先後問題。“江上”二句寫今年寒意來得早,陰曆八月就下霜落雪了。這時要出門從軍,必須把衣食準備得充足些;偏偏作者因家境困窮,缺乏衣糧;但又不能不動身,只好在冬初辭家遠行了。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起句迤邐而下。別家固悲,方冬尤慘。”方東樹說:“起六句從時令起敘題,不過常法,而直書即目(眼中所見),直書即事(生活實況),興象甚妙,又親切不泛。”鮑詩的特點就在於平平寫起,閒閒引入,看似尋常筆墨,而詩意卻親切感人。此詩正是這種典型寫法。於是接下來寫五、六兩句:寒冷的初冬,已是滿目蕭條,偏偏又在缺衣少食的經濟條件下離鄉背井,從後渚動身時內心當然要充滿悽愴了。這六句純以質樸平實的描寫來打動讀者,遣辭造句,似乎全不著力。這與第二節錘鍊字句、刻畫景物的寫法幾乎判若涇渭。但作者卻把這兩節巧妙地連線在一起,乍讀時覺得何以一詩之中風格頓異;其實這正是鮑照寫詩善於變化,力圖用語言的淺顯與生澀來對讀者施加影響,從而使讀者的感受隨詩人筆鋒而轉移的地方。
第二節,“涼埃晦平皋”者,在寒冷的空氣中,瀰漫的塵埃把空闊平曠的皋原給掩蔽了,顯得模糊晦暗,使作者無法向遠處瞻眺。這是陸景。“飛潮隱修樾”者,騰躍的江潮遮住了詩人的視線,兩岸修長的樹影仿佛都隱沒了。這是江景。(當然,在飛潮未到時,作者肯定會看到“修樾”的,這是理解詩歌的辯證法。)於是作者乃置身於一片迷茫和驚濤駭浪之中了。吳汝綸以“涼埃”二句比喻世亂,看來有一定的道理。因為作者此行的目的是“從軍”,而目之所接,身之所經,卻是晦暗的前途和驚險的處境,自然會產生來日茫茫吉凶未卜的預感。所以這首詩的景語似乎並非純客觀的描寫,而是近於比興的。“孤光”指太陽,“獨徘徊”者,茫然不知所往之意。所以前人大都認為這一句是作者自喻。“空煙”,指天空的霧靄,它們正在包圍著太陽,因此吳汝綸認為這一句“喻世事之變幻”(文中所引吳氏評語均轉引自錢仲聯先生增補集說《鮑參軍集注》)“視升滅”者,眼看著這一簇煙霧忽而升起、忽而消逝之謂。總觀這四句景語,還有個動與靜相對配合的特點。“涼埃”雖非靜態,但比起“飛潮”來,相對地卻要靜一些;而“孤光”雖在獨自徘徊,比起“空煙”的倏爾升起、忽然消滅來,相對地說也算是靜態。這就比以純動與純靜相對照來得空靈生動得多。古人寫詩總是在發展中有所前進。鮑照寫景,就比謝靈運以前的人進步很多,像這種相對的動與靜的配合在鮑照以前的詩人筆下就很少見到。而到了王維,乾脆有靜無動,只把巨觀的壯偉場面如照像一般攝入詩中,其膽識可以說遠遠超過了前人,即所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是也。
四句景語之後,再虛寫兩句以為收束。“途隨前峰遠”者,“前蜂”為眼中所見,要達到那裡還有一大段路程,作者心裡是有數的,所以用了個“遠”字。而這一句又含有前路無涯,茫然無所歸適之意。“後雲”者,指已經被拋在身後的重雲疊霧。行人雖已走過了那一段“空煙升滅”的地帶,可是那鬱積的雲層仍壓在心頭,給自己帶來了迷惘與悵恨,所以詩人的思緒仍在追逐著它,從而使內心鬱結不釋。王夫之以“發心泉筆”四字評價鮑照,“發心”者,心細如髮之謂;“泉筆”者,妙筆生花,文思如泉涌之謂。用來形容此詩的中間六句,真是說到點子上了(見《船山全書·古詩選》評語)。
“華志”二句寫得很吃力。“華志”猶美志,它是鮑照自己創造的辭彙(此外還有“藻志”一詞,亦始於鮑照)。“分”,猶言分散、打亂。“馳年”,指歲月流逝如迅奔疾駛。這句是說自已雖有美好的志願,卻被無情的歲月給攪散、打亂了。“韶”與“華”為同義詞,“韶顏”,美好的容顏,指自己的青春。“慘”是動詞,指由美好年輕變得慘澹衰老。“驚節”與“馳年”為對文,指使人吃驚的節序變化。這句是說,自己的青春已被令人吃驚的時光給弄得淒慘暗淡,無復當年的蓬勃朝氣了。這就把客觀上時空的變化和主觀上壯志的銷磨融成一體,綜合地化為無限感慨。詩寫到這裡,已屆尾聲,本可結束。但作者意猶未盡,乃變換一個角度,用最後兩句收束全篇。
以上所寫,從作者離家遠行說起,並把旅途所感抽繹出來,全屬主觀抒情之筆。但在漢樂府和漢魏古詩中(古詩也是模仿樂府的)卻另有一種寫法,即把主觀抒情的內容用客觀口吻給描述出來,宛如借旁觀者之口來為抒情主人公說話(如《焦仲卿妻》之“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即是如此)。鮑照此詩結尾實用此法。在大段的羈旅行役的描寫之後,忽然轉到彈琴上來。好像作者已結束了旅程,在到達目的地後把所見所思通過彈琴表達(或發泄)出來。這就把直接的主觀抒情做了間接的客觀處理,前面寫的種種思想感情仿佛是事過境遷的一番追溯。但作者並沒有把主觀抒情部分做純客觀的處理,只是把距離拉開了一點而已。因為從詩意看,彈琴者仍是作者本人。這末二句說,作者把一腔心事通過琴音來表達,但彈到這裡,由於過於傷心而彈不下去了,只能推琴三嘆(“三起嘆”者,三次興起感嘆也),琴聲亦如有情,遂因彈琴者(即末句的“君”)之悽愴感慨而戛然中止。這在作者看,這樣寫可能增加了有餘不盡的回味。但這種把筆勢宕開的結尾,其藝術效果究竟如何,則仁智所見亦各不相同。如方東樹就說:“收句泛意凡語。”認為這樣結尾反而弄巧成拙。作者本意原為創新,但銜接得過於突兀,加上這一手法也並不新奇,反倒成為敗筆。故方氏之見似亦未可忽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