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書簡介
作者:王思任類型:小品、散文
成書時間: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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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在晚明文體中尋求一種代表樣式,這種樣式就是散文,或者說是小品文。晚明的小品文,起源於六朝,具形於宋代的蘇、黃小品,在晚明主個性、尚通脫的文化氛圍得以繁榮,從而發展成為與《史記》、《漢書》、“八大家”、“唐宋派”迥然不同的散文流派。這些散文的特色,是擺脫古代散文規律的束縛,從擬古的桎梏里解放出來,形成一種新的風格。這些作品不是代聖人立言的大塊文章,也不板起嚴肅的面孔,進行說教,或是宣傳儒學聖道。題材多樣,形式也很自由。敘事抒情,談情說理,信筆直書,毫無滯礙,其中有幽默,也有諷刺。因此不是應世乾祿的文章,與高文典冊不同,與經史不同,與唐宋八大家的散文傳統也很有不同,故歷來為正統的文學家所輕視。今天的我們並不在乎它是否正統,我們喜歡這些短小精粹、個性鮮明的文章,是因為它們確實比正統的古文具有更強的文學性。這一派的作家,以徐渭、湯顯祖為前驅,以袁宏道、王思任、張岱為代表,其他如陳繼儒、祁彪佳、劉侗等人,各有特色,形成晚明小品文蔚為大觀的情形。其中,王思任主要以其諧趣小品著稱。
王思任(1574-1646年),字季重,號遂東,後又號謔庵,山陰(今浙江紹興市)人。生於明萬曆三年(1574年),卒於魯監國元年(清順治三年,1646年)。萬曆二十三年(1595年)中進士,歷任興平、當塗、清浦知縣,袁州推官,江西僉事。因晚明時閹黨橫行,政治昏暗,王思任特立獨行,以清流自居,故仕途偃蹇,三仕三黜。直到晚年,清兵南下時,魯王監國,王思任應詔任宮詹,晉秩少宗伯。清兵占領紹興後,即遁入城南風林山中,自號採薇子,建築孤竹庵自居,自誓不剃髮,不入城,不見清官吏,在清當局一再逼迫出山的情況下,絕食死。其筆意放縱詼諧,時有諷刺時政之作。以《游喚》,《歷遊記》兩種遊記成就最高,《小洋》,《天姥》諸篇尤為著名。詩重自然,才情爛漫,惜放縱太甚。有《王季重十種》傳世。
王思任的仕途生活坎坷不平,三仕三黜,加上明王朝江河日下,時運多蹇,他對陶潛推崇之至,嚮往一種出世的悠然自得的生活,縱情于山水以自遣。他的《感述》詩中寫道:“骨傲口不馴,觸眼遭時忌,貶逐走東西,稍登忽韭替”,詩中,把他一腔的憤懣和對現實的失望都表達了出來,這也確實能夠反映出他一生顛沛流離的坎坷生活。
內容精要
晚明文人,後人多斥為淺薄浮華。然而他們當承平時追求文採風流,有失檢束,一旦江山易主,卻又表現出堅貞不屈的節操與氣骨。王思任在國難之前,以能文善謔著稱。甲申以後,因大節卓煢,他的人格形象也由一個純粹的文人而成為受人景仰的志士了。當南明小朝廷覆亡之際,奸臣馬士英欲逃往紹興避難,王思任做書以拒之。信中寫 道:“閣下文採風流,才情義俠,職素欽慕,當國破眾疑之際, 立今上,以定時局,以為古之郭汾陽,今之于少保也。然而一立之後,閣下氣驕腹滿,政本自由,兵權獨握;從不講戰守之事,而只知貪黷之謀;酒色逢君,門牆固黨;以致人心解體,士氣不揚;叛兵至則束手無策,強敵來而先期以走;致令乘輿播遷,社稷邱墟,閣下謀國至此,即喙長三尺,亦何以自解也?以職上計,莫若明水一盂,自刎以謝天下,則忠憤節義之士,尚爾相亮無佗,若但求全首領,亦當立解樞權,授之才能清正大臣,以召英雄豪傑,呼號惕厲,猶當幸望中興。如或消搖湖上,潦倒煙霧,仍效賈似道之故轍,千古笑齒,已經冷絕。再不然,如伯嚭渡江,吾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污之區也,職當先赴胥濤,乞素車白馬,以拒閣下。上乾洪怒,死不贖辜,閣下以國法處之,則當束身以候緹騎;以私法處之,則當引頸以待鋤霓。”
這是一篇被廣為傳誦的文章。在歷代書信體諷刺文中,可與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歐陽修的《上高司諫書》鼎足而三。文章先揚後抑,先說馬士英擁立弘光有功,然後筆鋒陡轉,極言指斥。至勸馬氏“明水一盂,自刎以謝天下”,真是激揚慷慨,痛快淋漓。尤其是“吾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污之區”,更是千古名言,擲地作金石聲。若聯繫到近現代的秋瑾、魯迅等紹興籍志士,浙東人確實是有一種強項不屈、報酬雪恥的人文傳統。
王思任論文,追求自然灑脫,空靈俊秀。如為司馬漢章所做的《廛說序》,稱其文“靈杳孤詣,心花綻鮮”; 《詩三四房選序》謂“閱文如聽味”,“一切醯醬桂姜,皮毛髓汁,俱命玄水汰盡,第賞其先天之味,最清最厚者,養脾悅口而止”。又《自怡篇序》云:“文章妙於天。天之文安在?曰:其靈在空,其健在轉,其骨在青,其精在日,其韻在雪與月,其採在霞,其叫號狂怪在風雷,而其變幻詭戾、惚恍合離不可想測處則在雲。”這裡用詞取譬,或不免帶有晚明時代追求新雋的意味,但他尚自然、重本色、反做作、反刻板的觀點還是很明顯的。至於他所景仰心折的文人,與時人相同的是,他們都遠紹蘇東坡,近承徐文長。與張岱諸人稍異的是,他對袁枚並不怎么推崇。《知希子詩集序》中至有“近日詩坏於鍾、袁”之語。
王思任的小品文,山水遊記最富盛名,其次則尺牘,再次為題跋。他一生三任三黜,又性好山水,屐痕處處,幾乎遍及半個中國。每見秀麗山水,便如遇故友、如見美色,喜溢眉宇,韻生齒頰。既能勾其形,又能攝其魄。山水風光一經其品題,幾成定論。雖然歲月流逝,而山川不變,後人登臨尋繹,少有人能另出手眼。
描寫山容水色,如《西小洋記》:
“由惡溪登括蒼,舟行一尺,水皆汗也。天為山欺,水求石放,至小洋而眼門一辟。吳閎仲送我,挈睿孺出船口,席坐引白,黃頭郎以棹歌之,低頭呼盧。俄而驚視,各大叫,始知顏色不在人間也。又不知天上某某名何色,姑以人間所有者仿佛圖之;落日含半規,如胭脂初從火出。溪西一帶山,俱似鸚綠鴉背青;上有猩紅雲五千尺,開一大洞,逗出縹天,映水如銹鋪赤瑪瑙。日盆岵,沙灘色如柔藍懈白,對岸沙則蘆花月影,忽忽不可辨識。山俱老瓜皮色。又有七八片碎剪鵝毛霞,俱金黃錦荔,堆出兩朵雲,居然晶透葡萄紫也。又有夜嵐數層鬥起,如魚肚白,穿入出爐銀紅中,金光熠熠不定。”
這一段寫殘陽,寫山水,寫雲霞變幻,總之著重寫色彩。使人感覺如畫,但又很難畫出。文學家的調色盤比畫家更豐富,因為它可以藉助想像,喚起既往的色彩記憶與審美積澱,語言藝術的短處也就因而成為長處。當然,這裡不僅是想像問題,還有個驅遣文字的功力問題。
寫山水而兼寫風俗人情的如《游慧錫兩山記》:
“越人自北歸,望見錫山,如見眷屬。其飛青天半,久渴而得漿也。然地下之漿,又慧泉首妙。居人皆蔣姓,市泉酒獨佳。有婦折閱,意閒態遠,子樂過之。買泥人,買紙雞,買木虎,買蘭陵面具,買丐冽者清者,渠言燥點擇奉,吃甜酒尚可做人乎!冤家,直得一死。”
這一段寫山容水色,又寫風俗人情,意到筆到,精練又自然。寫遠望錫山曰“飛青天半”,寫當壚婦人則曰“意閒態遠”,惟其簡潔,方能傳神。自然,其間也流露出晚明文人風流倜儻的心性,而作者不加掩飾,大概以為好美色與好山水無異,皆屬人之常情吧。作者有《徐伯鷹天目游詩紀序》云:“嘗欲佞吾目,每歲見一絕代麗人,每月見一種異書,每日見幾處山水,逢阿堵舉卻,遇紗帽則逃入深竹,如此則目著吾面不辱也。”顯然,在作者看來,好色、好書、好山水,均為文人雅事,而好錢(阿堵)、好官(紗帽)則不免俗氣。
大凡善小品者皆善尺牘,宋代蘇、黃就是這樣,晚明人尤喜借尺牘做小品文。因為讀者與己水平相當,聲氣相通,故點到即止,絕不饒舌。而且,晚明人似乎有意把尺牘當作創作,故遣詞造句,極其考究,絕無冗蔓之弊。這裡選數則以見一斑。如《上黃老師》:“隆恩寺無他奇,獨大會明堂有百餘丈,可玩月,門生曾雪臥其間者十日。徑下有雲深庵,曾以五月頷其櫻桃,八月落其蘋果。櫻桃人頷後則百鳥俱來,就中有綠羽翠翎者,有白身朱者,語皆侏儷噘舌,嘈雜清妙。蘋果之香在於午夜,某曾早起嗅之,其逸品入神,謂之清香。清不同而香更異,老師不可不訪之。“又如《簡趙哲臣》:“汾水西流,弟願隨去看李公子王氣,隨上清涼台,食古雪,袖天花數朵壽老親,未必不韻,謫官何足掛懷!”這樣的尺牘,寫景清嘉,寫人如見,說理透脫,述情婉轉,其實正是絕妙的小品文。
專家點評
諧謔恣意是王思任為人與作詩作文的一大特色。其《謔庵自贊》中即說自己“興還高,人不腐,舌如風,笑一肚”。張岱的《王謔庵先生傳》稱其“筆悍而膽怒,眼俊而舌尖”。又說他“聰明絕世,出言靈巧,與人諧謔,矢口放言,略無忌憚”。晚明清初文人的筆記中,就有不少記載他與人戲謔的故事。《文飯小品》中亦有他的《悔謔》四十則,都是他嘲弄揶揄他人的精彩記錄,雖然題為“悔謔”,其實他還是自我欣賞的。他的文集中有十餘篇賦,其實都是賦體的俳諧文。如《老酒豆酒賦》、《大頭和尚賦》、《囊無一厘賦》、《坑廁賦》之類,一看題目就可知其諧謔性質。其中值得一讀的是《大爺賦》。這是一篇專門諷刺紹興師爺的作品。郡佐吏和主簿、功曹之類,宋代以後廢。這裡所為的“從事”已非官職,從文意上看已接近《清稗類鈔》中的“紹興師爺“篇中謂此類人“共囊一筆,各銳一刀。小智挈半瓶之醋,粗文行三腳之貓。手雖生故,草亦多包。”下面把這種人分為五類,逐一描述諷刺,可謂窮形盡相,淋漓盡致。因為作者自己就是紹興人,對這種人有深入的了解,所以寫來無所遁跡,入木三分。作為文學作品來看,這應該是諷刺文學史上不可不提的一篇作品,從社會學上看,也有其認識價值。妙語佳句
吾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污之區。汾水西流,弟願隨去看李公子王氣,隨上清涼台,食古雪,袖天花數朵壽老親,未必不韻,謫官何足掛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