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概況
作者:齊魯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作品狀態:已完成
作品內容
飢餓感一波一波地襲來,像敵機的輪番轟炸:從東北方嗚嗚起飛,吱——兒——拖著怪聲擲下一枚炸彈,然後搖曳著尾巴倉皇逃向大西南。餘音未落,又一架飛機起飛了……餓大了,飛機就不吱兒了,倒像挨炸後狼藉滿地的戰場,一片絕望的死寂。前心貼後背的感覺緊緊地攫住了海婆。
“哇兒!”“哇兒!”身旁的點兒忽然象被誰掐了一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又開戰了!”海婆勉強撐起虛弱的身軀,輕拍著點兒:“乖!點兒不哭!姥姥給你講故事:從前啊——”“哇兒!”“哇兒!”點兒依然不依不饒。“乖這是餓了,咱拿飯吃!”一聽飯字,點兒乾哭不掉淚的斜眼猛地亮了,亮晶晶地睃著海婆,哭的聲調也明顯降了下來。海婆摸索著下了炕,身子一趔趄,差點栽了個跟頭,眼前一片金花閃爍。她定了定神,一步一絲地挪到灶屋,揭開鍋蓋,從鍋叉上端起僅剩的半碗野菜糊糊,不賴,還有點餘溫。她又提起暖壺,往裡兌了一點開水,這才拿回炕上。點兒還在抽搭,嘴卻伸得象個大斜圈向前拱來,哈喇子呈一斜線延伸到炕沿上。海婆順手扯過點兒的圍嘴,邊給她擦邊數落:“你個小饞貓,哪有一丁點閨女相!”海婆舀起大半勺糊糊,送進點兒小燕般嗷嗷待哺的大嘴裡,卻被點兒連勺咬住,死不鬆口,糊糊早吸溜進了肚。海婆索性鬆了手,把碗送到嘴邊作勢要喝:“點兒吃勺,姥姥喝糊糊了!”點兒這才鬆了口,乖乖地讓海婆餵飯。
餵飽了點兒,海婆又往碗裡沖了大半碗開水,將碗邊的殘渣仔細地盪進水裡,餵點兒喝了兩口,剩下的自己一仰脖,咕嘟咕嘟喝了下去,肚子裡立馬開始咕嚕起來。“唉!下頓飯吃啥呢?”定定地瞅著空碗,海婆正發著愁呢,不留神點兒已溜下了炕,在地上拽來拽去地走,東摸摸,西碰碰,又拉著小櫃的銅把手不放鬆,身子東搖西晃地擺來擺去。海婆慌忙喊:“點兒快上炕,別磕著。”話音未落,點兒已拉開了小櫃,身子卻被慣性甩了出去,一屁股礅在地上,又哇哇大哭起來。“這個小驢勁的,天天喝稀的,還有勁開柜子。柜子里淨衣裳,哪有好吃的?”海婆沒奈何,只好下地哄將起來。
這小紅木櫃,還是當年她娘家的陪嫁,嚴絲合縫,一般的人不使勁還拉不開,沒成想今天摔了點兒一跤。
“麥兒咋還不回來呢?再空著籃子回來家裡可就斷頓了!叫良子上山場子買點花生皮子、乾菜葉子哄哄肚子,好歹對付一春,他明推暗擋的,像誰欠他二百吊子似的!”海婆望著走一步一點地的點兒,恨恨地想:都是這個小累贅拖的,要不,我上哪兒還不劃拉點楊樹葉子、榆樹葉子漚了吃?滿山的野菜早挖光了,叫閨女上哪去挖呢?人家腿快的一天跑十來里地到彩山薅山菜。山苜楂剛發倆葉就被連根拔了,根不能吃還能榨出汁當胰子使呢。蕨菜的小拳頭還沒拱出地面就被性急的人撥開浮土掐下來。再飢再餓,柞樹芽子不能吃,村西頭的王花不就是挖不著苦菜,掰柞樹芽子吃中毒死了嗎?花生皮子吃多了拉不出來,村里好幾家花不起錢請醫生,自家摳得滿腚血……咱家連花生皮子都沒有了,看點兒的小臉都青了,這日子可怎么過呀?難道真逼得我走那一步不成?
海婆命苦,三歲就死了娘。她娘是她爺為她爹花兩塊大洋從煙臺觀音堂買來的,自小餓壞了胃,跟了她爹後,三天兩頭犯病,沒錢治就上山采洋金花(即金銀花)止痛。開始吃一棵兩棵就行了,慢慢加到三棵、四棵,最後一把一把往嘴裡填也不頂事,痛得她娘滿炕打滾啊,破炕蓆子眼睜睜被抓爛了,活生生把個人給痛死了。那病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胃癌吧。她爹沒有再娶,又當爹又當娘地把她拉扯大,嫁給望鄉屯家業殷實的小地主黃金海。嫁女一場空,她爹卸下了千斤重擔,還沒等看見外孫的面,就撒手西去找她娘了。
那時候不講計畫生育,也不懂怎么避孕節育,孩子就接二連三地生。到黃金海41歲吐血死的那年,他們已有三男四女了。大女兒黃緬嫁了個當副營長的隨軍去了,二女兒黃米嫁了個趕大車的,大兒子黃良已經26歲了,還是光棍一條,也看了幾回人,都因女方嫌他家窮,成分不好,他本人又有點壞名聲而作罷。現在家裡又添了個五歲的瘸外甥點兒,媒人更是連門都不登了。
點兒是二女兒黃米的閨女,三歲時得了小兒麻痹症,人雖救了過來,卻留下了後遺症,成了個眼斜嘴歪腿又瘸的小殘廢。她好歹撿了條小命,她娘卻因此一命歸陰。海婆永遠忘不了二女兒黃米臨終前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點兒殘廢后,黃米連急帶氣,一病不起,住進了鄉醫院。誰知雪上加霜,實習醫生打錯了針,黃米當時就反了白眼。等趕大車的女婿把海婆拉到醫院時,黃米已不行了,只有那雙白眼直勾勾地瞪著蒼天,任誰也合不攏。女婿哭咧咧地說:“孩她媽,醫院賠咱300塊,正好夠還你娘倆治病欠的饑荒,你放心地閉上眼吧。”那雙白眼絲毫不為所動。知女莫若母,海婆拍著女兒的手背,哽咽地說:“米兒,你放心地走吧,點兒有我照應,委屈不著她,有我吃的就有她吃的。你上那邊好生伺候你爹和你二弟,啊?”說來也奇,黃米的眼當時就閉上了,嘴角也好象往上扯了扯。也許點兒真的是她未了的心事?這已經成為不解之謎了。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海婆命運多蹇,窮苦半生,經歷了幾多喪失親人的悲酸苦痛。黃米的二弟死於天花。那會兒農村還沒興“種花”(接種牛痘),得了天花就吃草藥,用海上方搽。十有九死,命大的僥倖活下來,也得落一臉麻子。黃米的大妹黃麥倒是沒病沒災,只是營養不良,瘦弱得象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跟她小妹黃苗差不多。其實她都19歲了,今年春上才剛成人。她斷斷續續念了兩年半書,就下學挖菜放牛看弟妹了。
今天,黃麥為了挖菜,跟丁香結伴上了彩山。春荒荒一片,挨餓的年頭連春色也不景氣。春天已經過半,城郊仍荒蕪得幾無一分春色。能吃的、帶綠氣的東西幾乎全進了人的肚子。昔日五顏六色的彩山上,除了不能吃的松針和柞樹芽子,幾乎被薅成個大禿頭。嫩草芽子、甜草根、中藥材都成了搶手貨,飢餓的人們將山中的春色也蠶食殆盡。
黃麥在山上轉悠了半天,連籃子底都沒蓋上,一個小餑餑丁害羞似的縮在籃子一角。早起她只喝了一碗野菜糊糊,早餓得眼珠子發藍,幾乎挪不動腿了。那個小餑餑丁向她閃著誘惑的光,她向它伸了好幾次手,都縮了回來。她立刻想起媽媽那期盼的眼神和點兒翹著腳扳她籃子的景象,就怎么也捨不得吃了。最後只捏起一小根山蒜,小心地拂淨浮土,連皮都沒捨得剝就塞進嘴裡,嚼了兩口,辣得她撮著牙花子直抽冷氣。正在這時,好朋友丁香忽然驚叫起來:“哎,黃麥,那不是你上回看的那個人嗎?”她抬頭一看,不遠處一棵大松樹下,一個身材粗壯的小個子男人正起勁地用抓子摟著松柴毛,果真是她上回看的那個“矮子李”。
矮子李其實並不太矮,起碼有一米六五,只是他瘦筋巴骨的,卻長著一副寬肩膀,墩墩實實的,顯得格外矮而已。“咦?他怎么春天還摟草呢?”丁香又大驚小怪了。“他是摟草賣。”這一點黃麥倒是知根知底的。矮子李是個閒不住的勤快人,為了家計,他每個集日進城賣一車柴草。上集訂好了的,就一直推到人家家門口,幫人家搬到草廈子里。因為柴禾裝得滿、垛得高,從車前面看不見人,從車後面只看見兩條短腿在使勁往前拱,上半身幾乎全埋在兩垛柴禾之間,跟賣主又從不計較少個毛兒八分的,人家就送他外號“矮子李”,意思即光見柴禾不見人、人比柴禾矮、人被柴禾壓矮了之意。
矮子李是個極端戀家的人。他正當年時,有好幾次出外做工的機會,都被他多方推掉了。最厲害也是最後的一次,他爹親自出馬,把他“押送”到煙臺火車站,買好了火車票送他上江蘇跟老鄉學開車。沒成想他爹前腳剛進門他後腳就跟回來了,差點沒把他爹氣死。“你小子真想當一輩子莊稼把子,打一輩子牛腚嗎?”他爹吼道。他沒搭腔,順手抓過糞叉,跳進豬圈出起了糞。他爹見他甘願出大力,又一心顧家,也只好容忍他的“不成器”了——也虧得他有這份孝心,他八個兄弟姐妹都先後出去參加工作或嫁人了,他要再一走,老爹老媽誰伺候呢?老人還老是能幹嗎?養兒育女圖的啥?不就圖個老來有靠嗎?
不成器的兒子心氣倒挺高,說媳婦矮的醜的一概免談。人家也嫌他矮、家境又不甚寬裕,這樣一來二去,就耽擱到28歲。正月十五看人,他是真看中黃麥了,那怯生生的俏模樣惹人疼,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過日子肯定是一把好手。黃麥提前聽二嬸介紹了他的底細,又見他人雖矮點,長得倒是龍睛虎眼的,又老成忠厚,對他也很有好感。倆人當場就點了頭。沒想到海婆嫌矮子李歲數太大,又矮,又生在窮山溝,跟著他受一輩子窮,高低不同意這門親事。黃麥沒法跟娘爭,兩個人的事就算拉倒了。
矮子李冷不丁在山上看見了黃麥,高興得手足無措,如同看見七仙女下凡,抓子都不會使了,半天才漲紅著臉,邀她倆家去喝口水,歇歇乏。黃麥想到望眼欲穿的娘和外甥,又想到自己已經跟人吹了,怎能上他家去?就有點猶豫。矮子李也不多言,扯過她倆的籃子,拾起抓子和葛拉包,就往家走。黃麥跟了兩步又停住了,可她實在是餓慌了,渴壞了,再說籃子到如今還空空如也,拿什麼家去?同時她還想進一步了解一下矮子李的為人和家境,就跟丁香一起去了李家。李媽歡喜得合不攏嘴,說:“昨晚看見燈花跳,今朝就有貴客到,你們先喝碗水歇著,磕南瓜籽,我給咱烀豆子粑粑就小鹹魚,咱提前吃晌……”“不了大媽,我們歇歇就走。”兩個姑娘一齊站起來。“那哪成?上咱家的客沒有空肚子走的道理。下遭來,我給你們擀麵條……”
一頓豐盛的午餐下來,李家娘倆又收拾了滿滿一籃蘿蔔葉、苦菜和一小布袋玉米面,非要黃麥拿回家。還給了丁香一些。黃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眼圈都紅了。挨餓的滋味誰沒嘗過?這些東西在挨餓的年頭可是了不得的饋贈啊。李家娘倆這是從牙縫裡給她全家擠出的千金難買的救命糧啊,可自己都不跟人家了,怎能平白無故地受人恩惠?怎能收下這千金難買的貴重禮物?她有心不要,又覺得盛情難卻,就紅著臉推脫:“您家也不寬裕,留著自己吃吧。”李媽半嗔半喜地說:“這閨女,咋這么不實在?俺家守著山,靠山吃山,總比你們好過。怎么?你怕吃了俺家的東西,俺就得強迫你跟俺兒子?你放一百個心,大媽不是那號人,親不親,一鄉人,誰還沒有個落難的時候,你碰著俺是咱娘倆有緣……”矮子李不由分說,拐起兩個沉甸甸的籃子就把她倆送到北山口。黃麥一下子覺得腳步輕快了許多,興沖沖地趕回家,想給娘一個意外的驚喜,沒想到家裡早鬧翻了天。
海婆扯著點兒,在門口的菜園裡轉悠了半天,只從牆縫裡扯出幾條幹蘿蔔葉,連根小蘿蔔也找不到。回屋她又掃了兩遍玉米面口袋,撮起來只有一捏,還不夠點兒塞牙縫的。這可怎么是好?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麥兒這丫頭不知扎哪兒瘋去了,不知道家裡正等菜下鍋嗎?不知道她大哥推一頭晌糞,進屋就得開飯嗎?野菜用開水榨過之後,本該用涼水拔兩天,去去苦腥味和毒性。可這災荒年頭,什麼也說不得了,連點兒才五歲個小東西,喝起野菜糊糊連眉都不皺一下,窮家的孩子苦慣了。現如今,人也真是餓壞了,死貓爛耗子都敢往嘴填,還有什麼不敢吃的?
海婆往鍋里添了六七瓢涼水,正彎下腰準備生火,只聽“噗嗤”一聲,滿院子追一根雞毛玩的點兒又拉了一褲襠。點兒一屁股坐地下,又嗚里哇啦哭開了。海婆扔下燒火棍,絞著半大腳奔過去,勒起點兒橫臥在自己膝上,邊給她脫褲子邊數落:“都五歲的大閨女了,還拉褲襠,你真痴了嗎?”其餘的兩條衛生褲還掛在行子上濕乎乎地往下滴水,實在沒有換的了,海婆挾著點兒扒上炕,放開被筒把點兒填進被窩,就拿起腳盆上院子拾起髒棉褲往街門口走。剛巧大兒子黃良推著獨輪車進了門,見狀厭惡地別過頭去,連腔都沒搭,闖好車就進屋了。一見鍋冷灶涼,他登時就黑了臉,呼哧一腳踢開小板凳,正想發作,一眼瞥見點兒光著腚、赤著腳,吃力地跨過拉門,“舅、舅”地叫著撲了過來,那股無名火騰地就竄上腦門,飛起一腳踢過去,點兒翻了兩個跟斗跌回炕前,額角撞在小櫃的銅拉手上,頓時鮮血淋漓。海婆見兒子神色不對,把棉褲往門邊一扔,就跟了進來,恰好撞著這一幕,氣得渾身哆嗦,三步並做兩步搶到點兒身旁,扯起圍嘴擦去點兒臉上的血痕,見沒傷著骨頭,這才鬆了一口氣,抱起點兒掀起大襟暖在懷裡。點兒似乎真痴了,這會兒倒忘了哭,還傻乎乎地咧著大嘴笑,口水又扯得老長。
海婆轉向大兒子黃良,悲憤的熱淚奪眶而出:“有氣你衝著你媽撒,踢這么丁個孩子算什麼本事?你知道村里人背地叫你么個嗎?黃鼠狼!看來真沒叫錯,你對自家人都沒安好心!年輕輕的混這么個怪名,你還怎么說媳婦啊?還有臉天天甩臉子,怪這個怪那個的!我早知道你嫌我們老的小的擋你的害,早想把我們一腳踢開!好,大不了我走,誰能養活我們娘幾個,我就跟誰!大不了我死後被兩個男人分屍……”
海婆哽咽著說不下去了。黃良自知理虧,不再橫挑鼻子豎挑眼,卻嘟囔著強辯道:“累一頭晌早餓了,進門鍋冷灶涼的,連飯都沒熬,讓人怎么活?”海婆更生氣了,“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地里死受,家裡早就斷頓了你還不知道嗎?幸虧你二妹天天起早帶晚挖點野菜回來添補著。你二妹到如今沒回來,一準是沒挖著菜,往遠處去了。我好幾天就叫你出去倒騰點花生皮子什麼的,墊墊肚子也好啊,你倒好,天天叫喚沒地場買,其實你壓根就沒出去!沒有東西我拿什麼往鍋里抓?”黃良頓時逮住了理,“沒么吃你還弄那么個瘸腿子養著?這年頭,好人都快餓死了,你還上趕著養那么個廢物!她爹一個多月沒送一粒棒棒(玉米)來,我拿么個養活她?”海婆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五歲個小屎孩,她才吃幾口飯?你連親外甥都容不下?她爺她奶上個月身上就腫了,那硬是餓的呀!靠80歲的人了,不比我們能踢能蹦,她爹能不先顧著老的嗎?”“哼!外甥外生,你現在顧著她,她將來能顧到你嗎?還又瘸又痴的,養大了又有什麼用?”“你就知道有用沒用,用著人了往前靠,用不著了就踢一邊去?你就不知道世上還有人情二字嗎?別說是親外甥,就是二系旁人,孬好也是條小命,能眼睜睜看著不管嗎?”“你愛管你自個兒管,別拖累這些人!”“你……你……你還是個人嗎?我怎么養你這么個畜生!你這個黃鼠狼!罷罷罷,我餓死也不靠你養活……”
海婆的心徹底涼了。說話的工夫,黃苗和黃安下學回來,進門就喊餓,要飯吃。“要飯吃?”海婆喃喃自語著:“是好要飯了,你大哥不管咱娘幾個的死活,咱要飯去,誰給咱飯吃咱就跟誰!”黃良一聽話不順耳,衝過來就要薅點兒:“都是你這個惹禍精……”海婆象母雞護住小雞那樣,把仨孩子護在腋下,聲嘶力竭地叱道:“你想撒野么?要死大家一塊死!”
母性的聖潔的光輝籠罩著海婆,使她顯得那么高貴,那么凜然不可侵犯。黃良頓時象撒了氣的皮球,悻悻地躲進了西里房。
“這日子可怎么過呀?”海婆摟著仨孩子,正哭成一團,黃麥象一團鏇風卷進了門。“媽,看我帶回了么個?咦?你們哭啥?”黃苗和黃安搶過了菜籃子,海婆緊盯著鼓鼓囊囊的小面布袋,定定地問:“哪來的?”黃麥竹筒倒豆子般地學說了一遍。海婆沒打岔,靜靜地聽完後,一字一板地問:“這么說,你鐵了心要跟矮子李?”黃麥騰地紅了臉,半晌,她才抬起頭,勇敢地直視著海婆:“娘——他媽待我跟親閨女似的,咱跟人家吹了,人家還對咱這么好……”可憐的姑娘,她該不是餓怕了吧?海婆頓了頓解放腳,摟緊了已經睡熟的點兒:“也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顧不得那么多了,你不怕嫁窮山溝受一輩子苦,就由你吧,我去找你二嬸……”
海婆放下點兒,風風火火地走了。“娘要嫁人?我該不是聽錯了吧?這么多年了,媽從來沒這么說過。”黃麥倒整個楞在那裡。
第三天,海婆將三女兒黃麥嫁給了彩山村的矮子李。半個月後,她領著黃苗、黃安、點兒遠嫁到金雞嶺下的店子村。
以後的日子還是清苦,但畢竟慢慢能吃飽了。人能吃飽,是一種多大的福分呀,只有真正受過饑寒之苦的人才有切身的體會。現在的人生在福中不知福,掉在蜜罐里還說苦,真是太不知足了。然而,半路的夫妻,又是兩地人,合不來之處居多。但為了點兒,為了三個孩子,一切她都忍了。她常想:有人才有世界,才知道冷熱饑飽,才會品苦辣酸甜。像二女兒和二兒子,死了死了,一死百了,還生哪門子閒氣呢?二兒子死時連個家都沒成,白為了一世人。二女兒好歹留下這點骨血,我不疼誰疼呢?還是那句老話,有我吃的就有她吃的,我這個老不死的也就這點用了。
海婆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她就讓苗兒和安兒當點兒的小老師。點兒每學會一個字,她都高興得半宿睡不著覺。睡不著她就胡尋思:“金海死那年,我就發誓決不改嫁,再苦再累也要把他的後人撫養大。誰知大兒不肖,為個外甥把我逼出家門,我也真是走投無路呀:我餓死事小,三個小的可怎么辦呢?萬不得已我走了這一步,真不知道我死後上閻王爺那兒,我對著兩個男人怎么交代……好在點兒一天比一天懂事了,不尿炕不拉褲襠了,還識了不少字,總算是不太痴不太傻,能生活自理了,我也算積了陰德了……”
五年後,第二個老伴也一命嗚呼。這些事更象一塊扯著鬆緊帶的大石頭,時松時緊地壓迫著她。解放後,政府一個勁地破除封建迷信,她也知道那些東西都是無稽之談,可是那些東西太頑固不化了,太根深蒂固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唉,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你叫她的思想怎么新得起來呢?
這年秋天,點兒的爹把點兒接回家上了國小。點兒死活不肯走,海婆沒辦法,跟著去住了一個多月。點兒的痴傻症狀已有很大改善,只是瘸腿沒法根治,國小畢業就下了學。她爹侍奉老母,撫養孤女,一直沒有再娶。點兒拖著一條殘腿,給爹燒飯洗衣,收拾家務,倒也頗盡一個孝女的本分。這都是海婆教導有方、言傳身教的呀。二十四歲那年,點兒嫁給一個老實巴交的山民,次年春天生下一個蠻喜相的大胖兒子。秋收後,點兒讓丈夫開著手扶車,拉了滿滿一車麥子面、玉米面、土豆、地瓜、芋頭,帶兒子去看老姥姥。其時,海婆已寡居多年,早回瞭望鄉屯。海婆親著重外甥,怎么也親不夠。大胖小子睡著了,她摸著點兒豐潤的面頰說:“你一生下來就是個小不點兒,哭的聲音也小不點兒,我就做主給你起個小名叫點兒。沒想到我拉扯你那幾年,你那個能哭呀,把姥姥都聒聾了。那陣光尋思把你娘這點骨血保住,沒成想你還真出息成個人,還養了這么個好後人,姥姥真是太高興了……你拿這么些東西來,姥姥一個人哪輩子能吃完啊?你個傻閨女,你就是不拿東西,能來看看姥姥,姥姥也高興啊,姥姥沒白疼你一場……”點兒又一次淚流滿面了:“姥姥,沒有你,我早餓死了,哪還有今天呀?姥姥,你因為我而改嫁,我懂事以後心裡一直不安。我替你打聽過了,根本沒有你死後倆男人把你分屍這回事,那都是封建迷信,你就安安心心地活他一百歲吧。”海婆滿臉的褶子都笑開了花:“姥姥都八十多了,還能再活二十年嗎?我早知道那是迷信,可就是心裡不能不想。前天我還做夢,我的倆男人為了爭我,在閻王爺面前打起來了,閻王爺拿驚堂木一拍桌子,判下來說:”王海雁私嫁二夫,本該用鋼鋸一割兩半,一夫一半。姑念在她撫養孤女有功,且免她分身之難,再賜她十年陽壽,壽終正寢後跟二夫一同好好過日子吧。‘我醒後尋思了老半天,連人間都早講究一夫一妻了,我怎么能跟倆男人在陰間一起生活呢?閻王爺這不是老糊塗了嗎?“點兒拍手道:”連閻王爺都知道你有功無罪,還多賞你十年陽壽,你還擔什麼心?再說,哪有個陰間啊,你還操心那裡的是是非非……“海婆細細一想也是,反正我問心無愧,身後的事身後再說吧。
海婆放下一切心事,果然又開開心心地活了十年,這才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她死時,全村沒有不哭的,點兒更是為姥姥批麻戴孝,哭得死去活來,恨不得以身代之。村里人都說,海婆沒白養活她一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