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海亮人生
內容
第一章遠山
在內蒙古東部,有個黃土梁子環抱的小營子。小營子北邊有條緩緩流淌的小河,河邊有個夯土牆的小院落,一簇簇的紅骨朵、一朵朵的粉紅花掙出牆頭,格外扎眼,有點“紅杏出牆春意鬧”的味兒。院落里,三間半磚半坯的瓦房,里里整整的菜畦,鮮嫩嫩的青菜,顯得乾淨透亮。
這個小院的主人叫茹海棠,鎮上中心中學老師。她有四十五六歲,不過看上去要老些,髮髻夾雜著一些白髮,臉色蒼白些,圓臉龐、黑眉毛和高鼻樑還受端詳,年輕時漂亮、秀氣的風韻尚存。她有高血壓病,提前退了休,不過時不時還給孩子們上上課。說起來,她還是城裡人。父親和母親都是中學老師,家就在學校北邊的宿舍區,那裡有一排海棠樹,海棠蓓蕾時,母親就摘下有蓓蕾的枝條插在瓶子裡,放在父親的書桌旁,小小的屋子便立刻顯得有了生氣。茹老師出生後,一張粉嘟嘟的小臉,很像那剛剛綻放的粉紅色的海棠花,父母就給她起了海棠的名字。長大後,她問爸爸為什麼她叫海棠,爸爸拍拍她的小腦袋說:“我們這裡風沙大,氣候乾燥,寒冷。海棠樹不怕旱,不怕冷,不驕氣,是這裡能開花結果的少數果樹品種之一。它的花美麗,果實酸甜,還可以曬果乾冬天吃。”小海棠抬起頭望爸爸說:“我長大了要像海棠花一樣美,像海棠樹一樣能吃苦,對嗎?”爸爸會心地笑了。十一歲時,正趕上文革武鬥,母親護校被造反派流彈打死了。父親以前在報上發些小雜文,出身又不好,被造反派定了個壞分子,下放到一個小山溝安了家。父親患有哮喘病,在隊上乾農活吃不消,回到家裡總是唉聲嘆氣的,茹海棠除了上學,就包攬了全部家務。國中畢業那年,大隊民兵連長、復員軍人蕭德軍不嫌他家成分高,找上門來說親,他還可以倒插門。他大她十歲,父親是公社革委會主任,結了這門親,她父親就能到學校教書。可海棠滿心不樂意,偷偷地把自己給了那位知青,後來那位知青隨父親轉業回幾千公里外的重慶老家了。海棠含著淚水不幾天就和蕭德軍結了婚。蕭德軍為人忠厚老實,對她十分疼愛,不讓她受一點點委屈。次年春天,因為蕭德軍父親恢復原職調任外旗當旗長,蕭德軍也調任那個旗的一個山區小鎮任武裝部部長,所以舉家遷到遠離那個小山村兩百多公里叫昭蘇川的地方,蓋上了新房,父親上了鎮中學教學,添了個漂亮女兒,起名字時,老蕭說:“她媽叫海棠,咱閨女就叫小海棠,順溜!”兩人問茹老先生,茹老先生也贊同,添了小海棠,更添了樂趣,老少四口子小日子越過越紅火。一年後,茹海棠也考上了鎮中學老師。再後來女兒蕭小棠考上了北京的大學,成了方圓幾百里的新鮮事。蕭德軍樂得見天合不攏嘴,逢人便說,逢酒必喝,茹老師沒少勸他,他就說:“昭蘇川川里就咱閨女上北京上大學,老蕭家出了個金鳳凰,我能不喝點?心裡樂啊!”。有一天夜裡,喝完酒騎摩托回家,過大梁子時摔下十幾丈深的溝里,死了。不久,父親也病故了。那以後,茹老師明顯老了,身體也大不如從前,沒事時她就默默地看著那些海棠樹發痴。
院子裡的五棵海棠樹是有來歷的。剛下放那個小山村時,兩間草房兩棵海棠樹,為了紀念母親當年栽了棵。搬到這裡的那年春上,他們移栽了那一棵寓思寄情的海棠樹。茹海棠又栽了棵,給誰呢?茹海棠沒有說,她心裡明白那是誰?蕭德軍是個粗人,自然不會探究細心的媳婦的秘密。蕭小棠出生那年,她和老蕭栽了一棵,為了女兒長大了像海棠花那樣美麗。老蕭走了的轉年春天,父親和茹老師一起種下了一棵海棠樹。父親走後,茹老師自己栽下了第五棵海棠樹。每年春天海棠花開的時候,院子裡花團簇簇如雲似錦,蓓蕾點點紅紅亮亮。“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海棠樹下四人賞花的情景飄然而去,疏疏落落的花影下,如今茹海棠孑然孤影,淒悽惶惶。“花開花落總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每年海棠花開時節,她就站上小板凳,拿著一樣長短的新紅布條,結結實實地栓在五棵海棠的枝條上。她下小凳,站在樹下,看著紅布條隨風飄蕩,就像燃燒的火苗兒那般熱烈,與樹上的紅蓓蕾、粉紅的花朵爭奇鬥豔。那紅布條寄託了對故去親人的哀思!也飄揚著對活著親人的祈禱!她和它們悄悄地說說話,長時間相互對看,日子就這樣平靜而微妙地過去了。
一晃女兒小棠都快博士畢業了,很快就要在北京找工作。春節回來時,小棠說,上班後弄到房子就接她去北京享清福。茹海棠說:“不去,我離不開我那些海棠花。”小棠說:“北京的海棠花多著呢!頤和園、什剎海、北海都有。”茹海棠說:“那也比不上咱家的海棠花。”娘倆鬥著鬥著嘴就樂了。茹海棠就問起她處男朋友的事,小棠說有了,媽不用操心,自己會處理好的。是誰呀?乾什麼的呀?長得俊嗎?小棠就說到時候給你領來,叫你看個夠。說說笑笑轉眼春節過了,小棠回學校了。茹海棠的心裡還是對小棠的婚事不託底。她大學畢業時,茹海棠就說;碩士畢業時,茹海棠就催;博士快畢業了,還沒見她對像的蹤影。奔三十的人了,還沒有說上對象,作娘的哪有心裡不急的!小棠打小就懂事,功課好,長得俊,誰家提到小棠都夸不絕口。她是一家人的掌上明珠,蕭德軍比茹海棠還慣著她,那些年雖說不富裕,可老蕭一開會回來,不是從兜里摸出幾塊糖,就是掏出幾塊餅乾,悄悄地放到她手上。這孩子長得不太像他爸的大臉膛,倒有點像她的耐看,文靜勁像那個知青。營子裡人說:小棠不像咱川里人,像城裡的洋閨女。茹海棠也不作聲,也從來不與人聊女兒的長相,她深深地壓抑著心底里的一個秘密。小棠上高三時,有一天回家坐在海棠樹下,拿著照片給茹海棠看,認真地問:“媽,你說我咋不像我爸呀?”茹海棠心裡咯噔一下,不是在城裡讀高中有人透了什麼話?她知道了什麼?搬離那個小山村快二十年來喔,從那位知青離開就再也沒有見過,這裡沒有人知道自己與那位知青的一段初戀呀!茹海棠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女兒,女兒一幅天真的笑模樣,發覺自己有點疑神疑鬼了,就說:“像你爸呀,你還能那么俊嘛?再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嘛!”蕭小棠手擺弄著全家福照片,低下頭說:“這對我爸不公平呀!”茹海棠拿手指頭輕輕地點著小棠的鼻子尖,“噗哧”一笑說:“這閨女歪道理!生孩子長什麼樣還像買東西講公平呀?這叫遺傳基因,優勝劣汰。”這句話趕巧被剛進院的蕭德軍聽見了,他哈哈大笑著說:“閨女你媽說得對,你遺傳基因是你媽的,我的被打敗了,所以你才漂亮,像爸不醜死了!”女兒忽然站起來摟著老蕭撒嬌說:“爸——,人家可沒說爸醜!我臉型象你,長瓜臉。”老蕭捧起閨女的臉蛋看,說:“象我,就是沒有爸臉長。爸軍人出身,不怕醜,不在乎!我有個俊閨女,將來給爸找個好女婿,給我們養老送終。”女兒一下子鬆開了老蕭,假裝嗔怪地說:“爸,女兒才多大呀,就說把我嫁出去,攆我走呀!”老蕭忙從兜里掏出一袋東西給小棠,小棠一看,馬上親了一口老蕭,說:“爸真好!這是海棠蜜餞,好吃!”三口人說說笑笑地進屋吃飯了。老蕭走了!走得那么匆忙!沒有等到心愛的女兒讀碩士讀博士,沒有看到自己的女婿,更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外孫!老蕭不在了,也沒有幫自己參謀的了,閨女到底找個啥對象呀!頭些年她說學業緊張,媽理解,可博士畢業了還是忙,再忙談個對象功夫得有哇!那么大個北京,咱小棠那么俊,那么有文化,咋就沒有箇中意的?老蕭在也能幫我勸勸她。現在人都說女的歲數大不好找對象,學歷高的更不好找對象,這閨女還不上心找,真是書念多了不知道愁啊!娘可為你見天愁。閨女大了不由娘啊!自己年輕時不也不聽話嗎?如果聽爸的話,也不會一生心裡都系個扣,也不會一生都戰戰兢兢了。老蕭心眼好,一輩子也沒有提起過她的那段情感。閨女能找到你爸那樣的男人,娘也高興,歲數大點的男人疼女人呀!閨女從小叫她爸慣壞了,任性子,好耍小脾氣。閨女出門在外,沒人疼的日子不好過呀!
太陽一竿子高時,茹老師就來到海棠樹旁,說說話,看看花蕾。時間長了有點冷,就走到院當央的太陽地兒,明媚的陽光沐浴著全身暖融融的。她坐到一把椅子上,看著院落的菜畦和那排海棠樹出神。老蕭在世人緣就好,茹老師教了二十多年書,營子裡不少人是她的學生。自從老蕭走後,院落里的活計都是鄰居家柱子那孩子做的,不用她管,到時候就來拾綴了。秋天那幾千斤海棠果,柱子找人卸,除了送給左鄰右舍些,剩下的再找車子拉走賣給罐頭廠,賣多少錢,茹老師從來不問,給多少是多少,還總怕孩子們虧著。閨女不是一個勁地讀書,自己也該有外孫了!海棠花開,嬌嫩嫩的粉嘟嘟的小臉蛋滿樹下跑,不停地叫著“姥姥——姥姥”,多好!按說當年可以再要個孩子,老蕭怕自己身體吃不消,死活不肯。老蕭在時還不咋地的,他一走,茹老師一下子孤獨寂寞了,也有人給她介紹後老伴的,她堅決回絕。她覺得這輩子太累了,心裡沒地方再裝其他的男人了。
“嗚嗚”的一陣車聲響,機車到了大門口。院門是開的,鄉郵員小金子進來了,老遠就喊:“茹老師好!”
“噯!小金子呀,有信來?”茹老師起身迎過去。
“小棠姐的信,還是特快專遞呢。”小金子過來把藍色的大信封放到她手上,拿出一個小本子讓她簽字。
“茹老師裡面有照片!小棠姐博士畢業了吧?”
茹老師撕開特快專遞的籃紙板皮,有封信,還有一沓子彩色照片。茹老師掃了一眼照片就說:“啊。”
“給我看看這張。”小金子拿著那張帶黑色博士帽,穿著黑色博士長袍的照片說:“小棠姐戴上博士帽真精神!真漂亮!茹老師您真有福氣呀!”說完就騎上機車子一溜煙地開遠了。
小院裡恢復了剛才的安靜。
茹老師坐在椅子上拿起小金子剛才放下的那張照片看:女兒小棠站在一個大舞台上,帶著黑色的博士帽,繫著黑色的領結,穿著黑色的長袍,那白淨淨的瓜子臉越發顯得秀氣可愛。她一手拿著大紅的博士證書,另一手握著一個四十多歲男人的手,含情脈脈地微笑,眼神里有得意、有愛慕、有敬仰、有撒嬌。當媽的看了又高興又生氣,生氣的是閨女怎么學得像現在的女孩子那樣鹹滋滋地肉麻兒!那個男人可能是教授或者是領導在給她頒發證書,不過是大半個側臉。那白臉、那眉毛、那眼睛、那鼻子、那身材,似曾相識但又記不起來了,他真的好像一個人。茹海棠從衣兜里掏出眼鏡,對照陽光認真辨認著。她心裡驚叫起來!是他!沒錯!就是他!還是那樣子,不過脫去了稚氣,成了極富魅力的中年男人。那時茹海棠就說他有才,果然不錯!她的心像有隻小兔子狂跳起來,臉上發熱發紅。
她走到大門口,把門輕輕地帶上,回到屋裡。屋裡有些昏暗,報紙糊就的牆掛著爸爸書寫的李清照的《如夢令》,反射著光線,顯得有點亮。她坐在炕上,讀起信來。信上說:給你女兒頒發證書的是她的導師、國內外知名的學者、科學院院士,叫李文哲。李文哲就是他?!茹海棠的心怦怦地跳著,她趕緊吃了片降壓藥和心痛定,用手輕輕摩沙著心口,好平靜下來。她說不上來是嫉恨李文哲,還是怨恨上蒼?你怎么不在重慶啦?怎么就偏偏來到北京這所大學裡?冤家路窄的女兒偏偏是他的學生?天地之大又如此之小。她再接著看,臉色更加蒼白難看,已是滿腔怒火了。小棠說,她原本沒有想到什麼戀愛,從打做了李文哲的博士生接觸多了,萌發出從來沒有的感情,後來發覺愛上了李文哲教授。李文哲,他可能是你真正的父親啊!這不是亂倫嗎?!老天啊,你懲罰我還不夠嗎?爸爸走了,丈夫又走了,留下我這孤苦伶仃的女人,守著無盡的漫漫的山溝溝里的夜!“最是令人淒絕處,孤擎長夜雨來時”。她壓抑的胸腔里奔騰著幾股氣流,直往上涌,頭呼地一暈,眼前一黑,栽倒在炕上。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哇”的一聲哭出來,那哭聲撕心裂肺!悲痛欲絕!
第二章蕭小棠
北京的季節比內蒙老家來得早,在教學實驗樓前,海棠林已過了海棠花盛開的季節,紫檀色的枝杈上長出了嫩綠的新葉,小小的豆綠的海棠果頂著枯萎的花瓣躥了出來。疏疏落落的光影下,有一些裝飾漂亮的石凳子。假日或星期天,蕭海棠喜歡坐在這裡的石凳上看書,清靜而舒適。在試驗樓三層,有一間大辦公室是李文哲的,隔壁就是他的助手辦公室。蕭小棠此刻站在明亮的玻璃窗旁,下看樓下的海棠林出神。
她二十七八歲,高挑的身材,光線透過潔白的大褂勾勒出優美的曲線暗影。潔白的脖頸,光潔白皙的瓜子臉海棠花樣的誘人,黑亮光滑的披肩發鑲嵌著一枚紅色的蝴蝶結,更彰顯出青春的魅力。她的美,是山里人那種不施粉黛的自然美,質樸真切;是一種知識女性的美,文雅、嫻靜、內涵;是一種青春處女的美,大膽、光鮮、對一切充滿憧憬。有多少愛慕者期望她的青睞,有多少人為能得到她的愛煞費心機,蕭小棠從來沒有動過與誰戀愛的念頭,給人一種心氣高傲不可接近的印象。其實蕭小棠生性熱情、善良、平易,做事執著。宿舍一位姑娘的旅行箱的一個軲轆不轉了,跑了半個北京城沒修上,扔了可惜,不扔又不好用,正犯難呢,蕭小棠看了看說:“我能給你修好。”大家流露出疑惑的目光。蕭小棠跑出去了一會,不知打哪借來了螺絲刀、鋼鋸、鉗子、扳手,蹲下來一手把住軲轆,一手用鋼鋸鋸斷軲轆軸桿。前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秀氣的臉龐上紅撲撲的,她試著把一個標準的螺絲桿對進軲轆對進固定軸的圓孔,一頭用鉗子卡住,一頭用扳手擰螺絲。不一會兒,她站起來說:“試試吧。”那姑娘拽著旅行箱在屋裡轉了兩圈,那軲轆溜溜地轉著,高興地說:“沒想到,咱蕭博士也會生活!棒極了!”
博士畢業後,蕭小棠沒有想到自己會留校,而且會留在李文哲教授的課題組,做李文哲教授的助手,意外的驚喜使她更加青春溢彩。最近一本美國權威學術雜誌發表了她的一篇學術論文,並刊在重要位置,這更是她意外的驚喜。半年前,蕭小棠把自己幾年努力寫就的論文拿給博導李教授修改,李教授不僅在文筆上做了大量潤色,而且補充進自己的實驗數據,甚至提出了具有前瞻性的理論。這使蕭小棠喜出望外,特別把他的名字署在自己前面。在本校校刊發表時,作為主編的李教授刪去了自己的名字。李教授推薦這篇論文在大洋彼岸的美國權威學術刊物發表前,蕭小棠執意署導師的名字。她知道這篇學術論文能有今天,導師奉獻了諸多心血。李文哲對她嚴肅地說:“這篇論文是我改的,但不是我的研究成果,當然不能署我的名字。教授就是學生進步的階梯。韓愈說;師者傳道解惑者也。我何能無功受祿?”說完就看書了,也不再理會她。熟悉李文哲教授的蕭小棠知道,導師就是這樣的人,他認準了的是不會讓步的,再說也沒用。做什麼不做什麼,李文哲都有自己的原則不會改變,而且堅持到底,一旦發現自己錯了馬上道歉糾正,也從來不會顧忌自己的面子,對任何問題他都會用辯證法的語言解釋,也從來不會說得過滿或過謙。
李文哲嗓門高,聲音洪亮,連坐在階梯教室最後一排的都能聽得清請楚楚。他能把複雜深奧的知識講得淺顯易懂,叫你聽得津津有味,有時甚至詼諧有趣。他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只要有時間就會和他的學生們打桌球、爬山,老家捎來的辣菜臘肉常常拿給學生吃。他對自己的學生像兄長,更像慈父。可他太忙了,不但要講課、出席各種會議,而且承擔著國家重點課題的攻關任務,幾乎每個子夜時分他的辦公室里都亮著燈光。他家在亞運村那裡,離學校很遠,平時就住在校園的單身公寓裡。有時忘記去食堂就餐,就象孩子似的乾嚼速食麵,就著小袋裡的四川辣菜,喝著茶水,還看著書。她發現導師的衣服都是送乾洗店乾洗的,也從不穿白衣服,不是灰的就是黑的,總是西服沒有別的樣式,冬天加件羽絨服。他書桌上除了永遠開著的電腦,就是打開的一層層書,還有一個碩大的菸灰缸,有時菸蒂巴堆得小山似的,最特別的莫過於那插在花瓶里的海棠花了,那么養眼,沒海棠花的季節就插一根帶綠葉的海棠枝,也從不插別的什麼,好像他跟海棠花有什麼情結似的。導師是一個日常生活隨便的人,需要有個女人悉心照料和點綴他的生活。
後天是“五一”節,辦公室的那三位同事一大早就相約出去了。蕭小棠心裡有事,就自己一個人留在房間裡,她在琢磨買件什麼紀念品送給李文哲教授更合適。忽然她眼睛一亮,目光離開了海棠林,得意地微笑著像一朵粉紅的海棠花,脫去白大褂走出了房間。她還特意瞅了瞅李教授辦公室開著的門,導師安詳地坐著那兒讀書。
她直奔花卉市場的盆景處。
路上,蕭小棠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母親在電話里嚴厲地說:“小棠你不能愛李教授,絕對不能!”
“為什麼?”
“你不要問為什麼,就是不行,媽死也不會同意!”茹海棠語氣十分堅決。
蕭小棠不服氣地說:“就因為他歲數大?媽你和我爸結婚時,我爸也大你十歲呀!媽你這樣做不公平!”
那面沒有馬上應聲。蕭小棠的話一下子戳在茹海棠的心窩窩上。那年茹海棠每天都去集體戶,甚至跑到城裡軍分區大院,最後確信李文哲一家搬回重慶老家了。她怕谷垛里那一夜的萬一,就匆匆與蕭德軍結了婚。一說到往事,茹海棠有些哽喑地說:“媽,這輩子就求你這件事答應媽,成嗎?”
“媽,我實話跟你說,李教授有妻子,而且兩人關係很好。”
“啊!你是第三者插足?閨女這缺德事不能做啊!”
“媽看你說哪去了,你女兒是你教育出的好女兒,不會做給媽丟臉的事兒,你放心!我不過心裡想想,不會成真的。”
茹海棠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地,“那就好!那就好!”
“媽你這是在哪打電話?不是在鎮上吧?”
“學校組織教師到市里體檢,我就來了,剛查完。我在公用電話打的。”
“媽你檢查的結果怎么樣?”
茹海棠被檢查出高血壓伴有血粘稠、動脈硬化,醫生囑咐她定期復檢,控制病情,防止腦出血。可她對小棠說:“挺好的,你放心吧,沒事!”
“媽,你保重身體呀!我爭取‘五一’節回家看你。”
“你剛畢業工作,不要總惦記家,你柱子哥和柱子嫂常來看我,挺好的。你安心工作,不用回來。我撂了。”
沒等蕭小棠接上話,那面電話就撂了。媽是心疼電話費了,沒要緊的話,媽是不會給她打電話的。媽年輕時就話多,每天跟爸絮叨沒完。絮叨了大半輩子,忙碌了大半輩子,操不夠的心,說不完的話。爸走後,小棠媽心思除了她的學生就全部在小棠了,小棠習慣了媽的絮叨,也就不會往心裡去。關掉手機放進包里,她就穿過人群來到盆景攤位。
好大一片啊!費了好一陣功夫,她找到了幾處海棠花的盆景,她要找一株天然渾成、古樸雅致的海棠樹。來來回回地在幾個攤位間不知轉了多久,反反覆覆地在心裡做著比較,額上的劉海被汗水濡濕了也沒在意。她的水葡萄似的大眼睛落到一株巨手形狀的海棠樹,不動了,蹲下來,上下左右地端詳起來:柱乾粗壯,分開的主幹遒勁,枝葉茂盛,近看是兩隻要合攏的大手,那枝幹分明是手指,指縫間夾有綠豆般的海棠果,遠看像含苞待放的大花蕾。春天點綴著粉紅色的海棠花,秋天掛著紅黃相間的海棠果,就像掛著小燈籠,這是一道多么美麗的風景啊!我的導師一定喜歡的!
“小姐,您是真有眼力,這個盆景叫巨人手。”花販也在她對面蹲下來,“喜歡嗎?我可以便宜給您。”
“多少錢?”
“六千。”
“貴了。”
“您看看沒一點雕琢的痕跡。”
“這兒有。”蕭小棠學的農藥學對盆景還了解些,她指著手指粗的主幹上的一道樹溝,沒有皮,呈黑灰色,說:“這兒是處理的,塗上蜂蜜,螞蟻啃成的。”
花販驚訝了,肅然起敬地說:“小姐是行家,這個法我摸索了幾年啊!像不像真的?”
“不錯。”
“我這株海棠不是北京的,是內蒙的,你看這皮質。”花販耐心地指給她看,非常自得地說。
蕭小棠覺得這株與其它的質感不同,點點頭,又揚起臉來說:“我就是內蒙巴顏塔拉的。”
“咱是老鄉,不說假話,我是在昭蘇川東山上置的。”
昭蘇川東山?那可是蕭小棠的老家啊!一個“置”字,那可是老家的方言啊!產地、樹形、寓意齊了,蕭小棠就像看到這株海棠樹盆景燃燒著一種激情,“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她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說:“老鄉大哥,就是它了。”她站起來。
“沖咱老鄉,沖你是行家,今天豁出去,給它找個好人家,三千就置給你!”花販狡猾地撇了一眼蕭小棠,把盆景端到櫃檯上說。
“兩千,不添了。”蕭小棠一口咬定。
花販沉默了一會,一副捨不得的樣子,說:“置了!交個朋友,再來。”花販把盆景包裝好,一直送她上了公汽。
回校的路上,她輕聲地唱著《敖包相會》,甭提有多高興啦!她想像著導師見到這株海棠樹的情景,思維的翅膀飛翔起來了。李文哲教授四十四五歲,但不像他那個年齡的人或多或少的發福,還是那樣清瘦頎長。寬闊的前額向稀疏的黑髮延伸,眉毛、眼睫毛粗黑而長,眼鏡後的大眼睛閃爍著智慧和熱忱的光芒,白淨的皮膚還是沒有一點瑕疵。從他的背後判斷他是個走路矯健的年輕人。他從上到下透露出一種精力充沛的氣息,跟他說話會感到他有顆年輕人火熱的心。他說話簡潔明快,聲音也很有磁性。他有一種誠實和嚴謹的氣質,也許和他偏愛哲學有關,從不掩飾自己的觀點,他的講話、講演,眼睛、眉毛、鼻子、嘴一起講,毫無遮攔,一覽無餘,說白了他是那種一眼望到底的男人,某些事情他竟孩子般天真無邪,也不會顧忌什麼。且不說他的學術地位,就憑他的氣息、磁性、氣質對女學生就相當有魅力了,背影成了許多女學生心中未來白馬王子的偶像。也難怪李文哲教授的妻子楚楚動人啦!他愛人叫海麗,蕭小棠見過幾次,一身潔白的休閒裝,金黃色的大卷燙髮,一幅墨鏡夾在小巧的鼻樑上,給人青春大方的感覺。聽說她三十四五歲,留美商學博士畢業後,在北京一家美國著名通訊公司亞太地區總部任執行長,常常來往於世界各地。夫妻倆聚少離多,天各一方。夫婦二人是獨身主義者,一結婚就AA制,沒有子女,各自自由。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不是駕車旅遊,就是去音樂廳,或去張家口龍縣看望他們資助的轉山子希望國小的孩子,可以說他們是事業型的浪漫型的婚姻。他的氣息、他的磁性、他的氣質,這些在她那純淨的心裡泛著漣漪,漸漸地萌發出對他的愛慕和崇拜,涌動了一種青春女人彭湃的激情,她的心裡只有一個男人——就是李文哲。沒有結果的愛,沒有對方的愛,只有起點沒有終點的愛,是折磨?是痛苦?是消耗?蕭小棠不去想,心甘情願。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處女的衝動常常使她夜裡醒來,全身汗濕。她知道李文哲教授夫婦的感情很好,她也不會與李教授有什麼,可是她就是難以自制住感情,畢竟她還冷靜,不會跨越禁區,更不會有損於恩師的所為。
到了學校,她喊了大二的兩個男生幫她送到辦公室。學生走後,她才發現整棟樓的安靜,還沒到下午上班時間,肚子有點餓,就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地把一大杯涼茶喝了,才如釋重負地坐下了。
下午,李教授辦公室里的花架上有了那盆海棠樹。李文哲還親自澆了水,足足欣賞了一會兒,可蹊蹺的是不知道誰送來的。
第三章往事
供銷社門前,圍了一幫大人小孩看熱鬧。“緊跟黨中央,粉碎四人幫。標語寫得不孬!”有人小聲念叨。一個一米八的大個子站在牆下,聚精會神地在牆上寫著大幅標語,頂著個大腦袋,一聲不吭,瘦削單薄的身材罩在綠軍裝里,活像田野里的高梁秸桿。
茹海棠從供銷社買完東西出來,也湊過來看新鮮。剛剛貼上的彩紙洇過了水濕,印出牆面的斑駁不平,沒有格子。大個子拿著板刷一下一下地寫,橫平豎直,規正好看,就像印的似的標準。比學校老師寫得好!她高聲地讚許說:“同志,你寫得真好!”大個子回過頭來,方闊臉,白嫩嫩的,沒有一點瑕疵,濃眉大眼,嘴唇上冒出稀疏的細絨絨的鬍鬚,帥極了,可有點臉紅地說:“沒什麼,牆上好寫。”又轉過頭去寫。茹海棠問:“你是知青吧?”“啊。”“多大了?”“十七。”“十七歲就這么有才呀!”若不是同營子來的小姑娘拽她走,她還得問人家。茹海棠一步一回頭地走了。以後只要沒有事,她就會來知青集體戶遠遠地看,期望能看到大個子。
說來也巧,國中剛畢業的茹海棠到生產隊第一天上工就和大個子一個組。她幸福得臉漲得像粉紅的海棠花,嘴裡哼唱著《敖包相會》,腳步格外輕快。那天往山上挑石頭壘梯田,大個子挑著兩小土籃子,上山直打晃,一會兒停停換換肩,汗水順著臉頰淌。茹海棠十一二歲就下放了,農活當然不在話下。茹海棠把自己的花格格圍巾拿給他擦汗,他不肯,他用襖袖子那么擼了一把臉,紅著臉躲開了茹海棠心痛的目光。茹海棠偷偷地告訴裝土籃的姐妹,散拉拉地裝點。有個叫黑丫的姑娘問她:“他是你什麼人?這么關心他?”茹海棠回擊道:“是我表弟。”“真的?不信。”“我請你們吃海棠還不行呀?”她瞅著黑丫姑娘的眼睛說。黑丫說:“那你歇氣時,給我們唱首歌,好嗎?”“一言為定!”“啪”的一聲響,茹海棠的手板與黑丫的手板拍在一起。站著茹海棠後面等著裝籃子的大個子那張小白臉紅到了脖子根。
“歇氣了!”
社員和知青們呼啦啦地放下手上的家什,一屁股坐下了。仨一群倆一夥的,有抽菸的,有嘮嗑的,有追趕嬉鬧的,只有大個子躲在一個背風的坡崗下看書。茹海棠輕手輕腳地走過去。
“噯——海棠別躲啊!唱歌呀!”
茹海棠轉過身子跑回來。她原來是公社中學的金嗓子,歌聲曾飄遍了公社的山山凹凹。山里人那暫沒有半導體,聽人唱歌是件不多的娛樂節目,很快社員和知青們聚攏一堆,細心的茹海棠還是發現大個子沒有過來。茹海棠站在一個土崗上,背著風,她估摸這風會把歌聲送到那邊大個子耳朵里。她那張俊秀的臉上洋溢著興高采烈的神情,清清嗓子,發出悠揚圓潤的歌聲。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
為什麼旁邊沒有雲彩......”
“如果沒有天上的雨水喲,
海棠花兒不會自己開。”
“只要哥哥你耐心的等待喲,
你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喲喂!”
那歌聲婉轉舒緩激情就像藍天上飄浮的悠悠雲朵,就像山樑子下小河的潺潺流水,清新明快,給人一種久違重逢的感覺。是啊,有多少年不讓唱《敖包相會》了呀!鄉親們、知青們一下子歡呼起來,“再來一遍!”
看見坡崗那邊的大個子也站起來朝這邊張望時,茹海棠心激靈一下子,一條黑亮亮的大辮子輕輕一甩,擱在前胸,那張粉紅色海棠花般圓臉更顯年輕和嫵媚,那雙大眼睛好像也會唱歌似的,她兩手慢慢揉戳著辮稍,一點也不怯場,歌聲更加高亢激越。掌聲歡呼聲起來了,大個子也被歌聲吸引來了,無聲地在人群邊上坐下來。好聽的歌,婉轉的歌喉,大個子不能不對那位姑娘肅然起敬。
幹活時,茹海棠解下自己花格格圍巾,不容分說地纏在大個子的扁擔上,告訴他說:“這樣能抗磨些,防止磨肩頭。”就像姐姐囑咐弟弟那樣說:“你剛乾活,悠著點,別逞強。沒人笑話你。”大個子手摸擦著纏在扁擔上的花格圍巾,低著頭答應。茹海棠又神秘地說:“我有個秘方能讓肩膀不起泡。”“真的?”大個子驚訝地望著她。茹海棠說:“很簡單,就是把醫用膠布貼在肩膀頭上,下午我給你帶膠布來。”
午後來山上時,茹海棠拿了一包袱皮海棠果,特意把手絹包好的塞進大個子的懷裡,沒等大個子反映過來,她就跑開了。大個子打開一看,個個金黃黃紅橙橙的海棠果,白紙裹著的一小卷膠布,望著茹海棠苗條矯健的背影他眼眶眶里發濕,拿起海棠果放進嘴裡殺口的甜,有那么點酸,又略微那么點澀。他退下袖子,自己把膠布貼上肩膀頭。大個子家在巴顏塔拉城裡,今年剛下鄉這裡。打小就在軍分區大院裡長大,父親是政治部主任,管教嚴,除了院裡的孩子,他很少接觸外邊的同學,放學回來就關在家裡,先是看小人書,後來爸爸給他看馬列毛著,自己偷著找小說看,幾乎把自己封閉在一個書的世界裡。在大院裡,跟宣傳科的叔叔學會了美術字,現在派上了用場,大隊經常找他抄抄寫寫的,他也樂在其中。乾農活,別看他個子大,但沒把力氣,又笨得可以,誰也不願意跟他一副架,若打架甭說幫忙,早躲遠了。知青們也很現實,瞧得起他的不多。他不跟別人喝酒,交朋友,不合群,漸漸地自己把自己孤立起來。他有時候也自卑,瞧不起自己,更恨自己笨。沒想到那么秀氣那么漂亮的姑娘處處關照自己,他的心好像鑽進一縷陽光,臉上也有點燦爛。
收工時,茹海棠故意落在後面,等大個子上來,兩人並肩走。
“我叫茹海棠。作家茹志娟那個茹,海棠花的海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李文哲,木子李,文學的文,哲學的哲。”
“有意思。你看的是什麼書?”
“我爸要我看的恩格斯《自然辯證法》。”
“是嗎?挺難懂的,看得進去嗎?”
“還行。是本哲學書。”
“你看過茹志娟的小說《百合花》?”
“當然。我家裡有哇!還有魯迅的、巴金的,多著呢!我爸是語文老師。”
“啊!”李文哲的眼睛放著光。他知道在家裡那些書是沒有的,也是不好借的。他真的想馬上看到那些作家的作品。
“你去就知道了。”
“你家在哪裡?”
“在你們集體戶房後的小河邊,就是有三棵海棠樹的那家。”
第二天早上下起了大雨來,生產隊放假。茹海棠就來領李文哲,撐著那把油紙傘遮雨,走在泥濘的小路上,深一腳淺一腳的。大雨點子“砰砰砰”地敲擊傘紙,雨水順著傘架流下來,淋濕了衣袖,兩人不得不靠緊些。李文哲第一次與姑娘挨得這么近,有點害羞。茹海棠脆生生地笑著說:“我十八了,是你大姐,你人不大,思想還封建呀。”李文哲膽大了起來,兩個人衣服貼在了一起,茹海棠身上那種從沒有聞過的淡淡香味撲面而來,他張大鼻孔吸著,細細地品味:那是含苞未放的姑娘身上特有的奶氣肉香,海棠花般的野草香,新鮮又奇妙,心裡痒痒的。茹海棠卻全然不知。
茹海棠的爸爸不在家,茹海棠把家裡的書箱子全都打開了,讓李文哲翻了個底朝天。托爾斯泰、普希金、巴爾扎克、屠格涅夫、魯迅、巴金、老舍等人的作品都有,李文哲從來沒有見到這么多的夢寐以求的書,爸爸的書架上清一色的馬恩列斯毛全集,而這裡是色彩多樣的書的世界,弄得他眼花繚亂。難怪茹海棠與別的姑娘不一樣,她得到了家庭里潛移默化的文學薰陶,他十分羨慕她。他選了幾本書要拿回集體戶讀,茹海棠答應他可以隨時來取書。他倆忙著把書歸攏進書箱裡,李文哲站著接茹海棠遞過的書,茹海棠蹲在地上歸攏散落在包袱皮布上的書,她穿著大翻領襯衫,裡面一件背心,一仰頭遞書,她的兩隻圓鼓鼓的雪白雪白的乳房就露出來,李文哲不經意地看到了,一下子腦袋縮了回去,又忍不住再看,竟看入了神。平時女人穿著褂子胸前平平的,原來裡面還藏著那兩隻好看的東西呀!他以前從書上讀過,說姑娘的乳房多么美,今天才實實在在見到了。茹海棠遞給他的書忘了接,掉在地上,茹海棠突然問他:“喂!文哲乾什麼呢?”她看到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胸脯,就急忙抿了一下領口,又把最上邊的扣子系了,臉騰的紅到了脖子根。李文哲這才發覺自己走了神,臉也紅得像關公,急忙忙說:“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看到李文哲的窘相,茹海棠“咯咯”地笑起來,“人不大,鬼心思不少嘞。”一點也沒有責備他的意思,而李文哲的臉還在發燒,羞得不敢說一句話。把最後一本書放進箱子裡,茹海棠高興地跳起來,拉著李文哲的手往屋外跑,嘴上喊:“雨住了,天晴啦!”
兩人站在院子裡。大雨過後的天空藍汪汪的,雲朵白亮亮的,一抹七色彩虹高高地掛在遠處蜿蜒起伏的山樑子上,陽光下的山樑子青青的,山溝溝里一片黛色,空氣里還漂浮著幾乎看不見的水蒸氣,折射著光線,耀眼地好看。剛被雨水沖刷洗滌過的海棠樹墨綠的葉子掛著水珠,亮晶晶的,綴滿枝頭的紅黃相間的海棠果就像無數個小燈籠,逗人喜愛。
“昨夜雨疏風驟,
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捲簾人,
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
沒等茹海棠說完,李文哲就接了一句:
“應是綠肥紅瘦。”
茹海棠擇了一個海棠果突然塞進李文哲的嘴裡,李文哲不知所措的樣子,引得她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打那後,李文哲成了海棠家的常客。海棠爸也很喜歡這個孩子,常常點撥他些文學知識。李文哲在城裡聽說按政策海棠爸屬於錯劃的早晚要糾正的訊息,就告訴了海棠。海棠和文哲成了親密的夥伴,營子裡、集體戶里有了陣議論,畢竟是稚氣未消好讀書的兩個孩子,過了一段就被人遺忘了。
一場突發的大地震改變了營子裡人的生活,也改變了海棠和文哲的一生。那個冬天很冷,那天下著小雪,天沒亮海棠爸就出了門。那暫化肥難買,大隊知道海棠爸一個同學在北京一家化肥廠當一把手,就派蕭德軍拎著山貨和海棠爸趕九點火車走了。傍晚收工時,大隊廣播喇叭里播送一個緊急通知:今天晚上可能發生地震。幾輩子人都不曾經歷過,有的恐慌,有的不在乎。大隊特地請了電影隊,天一擦黑就演電影《列寧在十月》了。家裡無人,海棠早早跑來和李文哲一起看電影。
突然,桿子上掛著的銀幕晃動起來,圖像上下一竄就沒有了。“不好了!地震了!”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放映場的人四處跑開了。遠處的山樑子冒出藍幽幽的地光,地面波浪式地起伏,腳像踩在棉花垛上沒了根底,站都站不穩,“轟隆隆”的地聲由遠及近而來。所有的燈光眨眼間消失了,星星也沒有,墨黑墨黑的天穹就像一口大大的陷阱。驚惶的喊叫聲,狂吠的狗叫,“噼里啪啦”的瓦碎聲,都夾雜著在一起。茹海棠拉著李文哲的手四下亂跑,也不知跑了多遠,驚慌間李文哲被個什麼東西絆倒了,拽著茹海棠摔了個大趔趄,茹海棠一摸是個碌碡。他倆才安靜下來,胸口呼呼地喘,嘴裡冒粗氣,四下看不太清,旁邊有一大垛穀草,茹海棠認出來了,這裡是生產隊的場院。臉上的汗水一會兒幹了,身體感覺出冷來,他倆就鑽進穀子垛。四周起了霧,天地間也安靜下來,除了兮兮簌簌的穀草響,什麼聲也沒有。李文哲拿出剛從家裡帶來的半導體,躺在谷垛里調台,除了喳喳拉拉的躁聲,就沒有別的聲音,他嘆了一口氣,茫然起來。茹海棠問“你害怕嗎?”
“有點。”
“我也怕,還怕夜裡冷”。
李文哲把軍大衣脫下蓋在茹海棠身上。茹海棠一骨碌起身,在谷垛里扒拉出個窩來,把自己的棉猴脫了鋪下,把李文哲拽進窩裡,她也擠著他躺下,把軍大衣蓋在兩個人身上,兩個人一起拽了一堆穀草壓在軍大衣上,堵上縫隙。這會兒,暖和多了。茹海棠小貓似地依偎在李文哲懷裡,問:“地震是咋回事?咋那么嚇人?會不會天塌地陷?”
“簡單的說,地球是由地核、地幔、地殼構成的。地殼是由岩層組成的,岩層脆弱的地方斷裂、錯動就可以引發地表的震動,這種震動就是地震。地震不會天塌,有的地方可能冒沙冒水,岩層錯落嚴重的就產生了湖泊,就是地陷,這是由所處的地質構造決定的。”
“咱們這裡會不會地陷?”
“這裡地處華北板塊、蒙古板塊、松遼板塊三大板塊的拼接地段,地質複雜,可能冒沙冒水,不會地陷吧?我也說不準。”
“你說北京會地震嗎?”
“不會的,北京離這裡八九百公里。震中可能就在這裡不遠的科爾沁沙地,我說了這裡是三大板塊拼接地段,地質複雜,易發地震。”
茹海棠那個七上八下的心有點平定下來,爸爸應當到了北京,那裡會安全的。李文哲那個大方腦袋裝了那么多知識,說得頭頭是道,使茹海棠既信服又羨慕,冷不防偷偷地親了口李文哲。
李文哲不好意思地用手摸摸被親的臉蛋,感嘆地說:“看懂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我就得讀一些相關知識的書,地理知識是其一。其實地震是一種自然現象,表面上看是偶然的,實質上看有其必然性的。”
“啊,你知道的東西好多呀!”茹海棠說:“你睡嗎?”。
李文哲說:“睡不著。”
“我也睡不著。”
李文哲心裡有事。這次回城裡,爸爸說要轉業回重慶老家,全家搬走。離開這個小山溝,離開海棠,到幾千公里外的陌生老家,他心裡不是滋味。回來幾天了,他就想對海棠說,一看到她那雙純真溫順的一眼望到底的大眼睛,話到嘴邊就咽回去了。他和海棠談詩詞,談小說,談寫作,聽她背詩唱歌,全忘了集體戶的單調、孤獨、艱苦的生活,對未來充滿美麗的憧憬,生活在快樂的時光里。他一天不見海棠就有些神不守舍的樣子,看書、幹活、吃飯都沒心情。古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兮。此話不假。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愛?這是不是他的初戀?這是不是他的情竇初開?人各異方,遠隔千山萬水,鴻雁傳書,那該是何等的悽苦悲涼的情境!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再不說可就沒有時間了呀!趕上地震了,說不定每天來個電話,他就得回家準備走。地震了,說不定明天醒來,大地會變成什麼樣子,也說不定明天會不會醒來。他憂心忡忡地拽出一根穀草,放進嘴裡嚼,有種苦巴巴的甜味,“海棠,我想和你說件事。”
“我也想跟你說件事。”茹海棠這些天也是心裡堵得慌,不過姑娘的心事隱藏得深,李文哲不會看出來。那個復員軍人蕭德軍到家裡談幾次了,爸爸同意了,就等她回話了。海棠跑到海棠樹下哭了一晚上,爸爸咋勸也不回屋,只好給她披了件大衣。她想母親在有多好,母親決不會同意讓海棠這么小的年齡就出嫁,也不會讓海棠嫁給自己不愛的人。粗心的爸爸哪裡知道女兒的心事?爸爸說,蕭德軍黨員,是民兵連長,父親是公社革委會主任,他為人正直樸實肯乾,全川里有名的好小伙子,打燈籠找不著第二個。人家找關係給爸落實工作,幫咱蓋新房,為爸養老送終,是天底下多好的事兒。海棠說:爸爸自私,淨考慮自己到中學教書的事,全不顧及女兒的感情。我要上大學,要讀書,我要做一個茹志娟似的女作家。爸說:咱成分高,不能保送上大學的。說到這,海棠無話了。那時上大學全部是組織保送,沒有考試錄取。那我也不嫁!爸爸說她與李文哲那是不可能的,若是也是當代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他不是羅密歐,我也不是朱麗葉。自己愛李文哲嗎?她也說不清楚,就是覺得兩人有共同語言,在一起高興快樂,離開了就少了什麼。而見蕭德軍呢,她有點怕,怕什麼說不出來,十分陌生,思想感情差著十萬八千里。她見他拘謹緊張,不想說話。蕭德軍逼得緊,爸爸整天愁眉苦臉的。爸爸叫她快點拿個主意,快不了啊,她也不知道李文哲愛不愛她,她多想聽到李文哲的一句話啊!哪怕是一個字:愛!她就會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給他。谷垛里黑乎乎的,她看不見李文哲的表情,說:“你先說吧。”
“嗯”。李文哲把嘴裡嚼碎的穀草吐了,眼睛瞪著黑乎乎的穀草,反正海棠看不到我的表情,他肯定自己的表情此時十分難堪,說:“我爸要轉業了,回老家重慶,我們全家走。”
茹海棠驚訝地吐了吐舌頭,問:“重慶離咱這多遠?”
“怎么也有幾千公里?小時候隨父母去過看我爺爺奶奶,走北京,走武漢,走長江。”
“那么遠呀!你一定要走嗎?”
“我不走。”
“真的?”
“是的。”
“為什麼不走?”
“你猜不出?”
茹海棠心裡就好像有個吊桶,七上八下的。她問:“我猜不出,人家叫你說嘛!”
“我愛你唄!”
茹海棠親吻了一下李文哲,輕輕地說:“文哲,我也愛你!”
李文哲回過神來緊緊地把茹海棠摟在懷裡,狠著勁地親吻她,弄得茹海棠透不過氣來,但茹海棠還是緊緊地抱住了他,好大一會才鬆開。李文哲說:“海棠,說說你的那件事吧。”
“我沒有事了。”茹海棠不會把痛苦說給心上人,更願意埋藏在自己心底里。還要什麼呢?我還能有什麼事情呢?他的一句話就足夠了,仿佛給茹海棠苦澀的心注入了一條甘泉,甜蜜蜜的,清涼涼的。她有了主意,她要用自己滾燙的心溫暖這個孤獨無助的小弟弟小男人,她無聲地哭了,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沾濕了貼在她臉上的另一張臉。李文哲輕輕地用手揩她的淚水,不安地說:“海棠,我傷你心了?”
“沒!沒有!我是高興啊!”忽然茹海棠坐起來脫下棉襖,用自己的頭抵住李文哲的頭,親吻一下,壓低聲音說:“今天我把我給你!”那聲音低的幾乎沒有聲音,好像心在對話,李文哲卻是聽得真真切切。一種從來不曾有的衝動,就像燃燒的火焰來勢兇猛要把茹海棠融化掉。一陣陣沙沙簌簌地穀草響,谷垛深處也傳出快樂的呻吟。
茹海棠第一個醒來,一縷刺眼的光線穿過穀草秸桿的縫隙照在她睡眼惺忪的臉上、蓬亂的黑髮上,斑斑點點的。她看熟睡中李文哲嘴角上流了口水,就用內衣袖輕輕地給擦拭了,輕輕地在他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李文哲醒了,拉過茹海棠的手放在心口上,又閉上一會眼睛,又睜開了眼睛,“海棠你真好!”海棠把自己的心託付給了眼下這個人,她沒有想到回報,能得到心上人的愛哪怕只有一次也知足了,不管以後怎樣她都不會後悔,都不會埋怨責備他。她任幸福的眼淚滴答滴答掉在他唇上,李文哲舔舔是甜的。
雪後的早晨,天色蔚藍,白雲朵朵,陽光照耀著銀白的山樑、溝谷,閃著亮亮晶晶的光芒,遠處的屋頂像往常一樣冒出了炊煙,雪地上有了玉米秸桿戳起的一個個窩棚。場院四周十分安靜,沒有人。他倆爬出白雪覆蓋的穀子垛,抖落掉草梗子,好象大夢初醒慌如來世一般。
回到集體戶的李文哲沒來得及告訴海棠一聲,就被軍分區來的吉普車接走了。父親在北京聽到巴顏塔拉地震的訊息,辦完事,就和蕭德軍第三天早上趕回家來。
第四章飛來橫禍
明天五一節,今兒上午,有家有業的同事扎個頭就走了,蕭小棠到學校代售點買好了回老家的火車票,準備晚上上車走,沒有事就坐在辦公室里看書。傍中午她接到校務部緊急電話:李文哲出車禍了。她撂下書就往醫院跑,火車票也沒來得及退。院系領導都來了,還留下牛老師跟她一起護理。李文哲在北京除了年事已高的岳父母,就沒有別的親屬。李文哲的愛人海麗已經死亡,李文哲頸椎骨折做了手術,但始終昏迷不醒。那一夜,蕭小棠就坐在急救室的小凳上,守著李文哲的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的臉,困了就用胳膊支起下巴眯一會,有點動靜就打個激靈。早上,牛老師吃飯去了,她洗了把溫熱的毛巾輕輕地擦拭他的臉,冷丁發現李文哲的眼皮一動一動的,第一個發出驚喜的叫聲:“醒了!導師醒了!”護士和醫生都圍攏來。
他慢慢地張開眼睛,問:“海麗在哪?”
蕭小棠馬上背過臉去,淚水忍不住地滑出來,緊咬住嘴唇沒有出聲,無聲地把鼻腔里的酸楚吸進去。一霎兒,微笑著轉過頭來,說:“海老師在隔壁,沒事了。”
“我去看看。”
“導師,你不能去。”
李文哲的頭還昏沉沉的,抬不起來,眼角溢出了淚水,蕭小棠輕輕地擦拭了。
等在急救室外的兩位警官進來,其他人都退出去了。
“李先生,交警隊將事故案卷移交我們龍縣公安局刑警隊,我倆負責此案。”那兩位警官出示了證件,說:“請你配合調查,說一下事故發生的經過。”
李文哲有些吃驚,定定神說:“天一亮,我妻子開車,一起去龍縣轉山子國小給孩子送換季衣服和學習用品。車況很好,車速一百二十邁那樣,開得平穩,上了一會兒高速路,我就睡了。突然聽到‘砰’的巨響,沒等我睜開眼睛,一連串的‘砰砰’聲,腦袋天鏇地轉,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你沒有看到有人投擲石頭?”警官追問,緊緊地盯住他的眼睛。
“沒有。我說過一路睡覺的。”
“你是怎么從車裡出來的?”
李文哲努力回憶當時的情形,慢慢地說:“醒來時,發現自己倒扣在車裡,到處是血,喊海麗沒有回答。我用全身力氣撞車門,擠出來,我站在車外,使勁扳車門,使腳踹。”李文哲面部肌肉抽搐,眼光可怕,聲音低沉,“我看不行,就跑到她那側,踹碎玻璃,把她拉出來,什麼也沒想,就抱著她上了高速路攔車,一輛白色麵包車開來停下,跳下人,我眼前一黑,腿一軟,就昏過去了。”
“想一想,有沒有別的補充。”警官提示道。
“沒有了。請問我愛人情況可以嗎?”
“你愛人經法醫確認不是死於車禍,而是被石頭擊中頭部死亡。”
李文哲驚恐地睜大眼睛,說:“這不可能,決不可能!”
“你不要激動,案情會真相大白的。我們給你讀一下你的陳述,無誤請你在證詞上籤字摁手印。”
李文哲強忍悲痛,在筆錄上籤字摁手印。於是,他就閉上眼睛,不再說話,豆大的淚珠一串串地滾落在鬢角上,流在耳朵上。
“好。我們告辭。有新情況新線索通知我們。”兩位警官把名片放在床頭,就離開了急救室。
守在門外的蕭小棠和牛老師這才進去。
李文哲眼睛瞪得大而發藍,恐怖駭人,直愣愣地望著屋頂,也不做聲。蕭小棠把一碗粥和一碟小鹹菜放到小柜上,請他喝點粥,李文哲擺擺手。
幾位查房的醫生進來,檢查了一下,就安排他進單間高幹病房。
病房有衛生間、電視、沙發,蕭小棠看沒要緊的,就讓牛老師回去了。她打開電視,李文哲叫她關掉了。室內很靜,好像能聽到輸液的“滴答滴答”聲。蕭小棠拿起那張名片對李文哲說:“龍縣歸張家口管轄,我大學同班同學,也是您的學生,在張家口公安局當處長,我可以找找他幫忙。”
“不用。”李文哲鐵青著臉,不容置疑地說:“海麗的案子很快會水落石出的。”
警官一走,導師的臉就拉撂下來。她也不好問。
導師把金穗卡交給蕭小棠,可蕭小棠沒有花。蕭小棠知道李文哲喜歡吃臘肉炒尖椒、涼拌苦瓜、魚香肉絲。她怕老師吃得不可口,就自己做。幸虧在家時跟母親學會了炒菜做飯,加上這么多年的單身日子,她做的飯菜總是香噴噴的。醫院、菜場、學校,每天她三點成一線,從學校到醫院坐公汽四十多分鐘,忙得她臉上總是紅撲撲地發熱。
李文哲每天都在憂鬱中度過,話少得可憐,也不看電視,靜靜地倚在床頭。從他悲悽哀怨的目光中,從他沉重沮喪近乎絕望的表情里,不難覺察出他內心深處的苦楚甚至疑惑。海麗那張永遠開心的面容閃現在眼前,那富於愛心的一切也歷歷在目。李文哲在春節留學生團拜會上,結識了能歌善舞的留學生海麗,那時她來讀本科。他們相愛了六年,海麗博士畢業後與他結為伉儷。海麗熱情奔放,歡樂永遠掛在臉上,就是有不開心的事不會兒也會煙消雲散,他們在一起生活得快樂溫馨。她有一顆普濟天下的童心,也許與她出身教育世家有關。海教授四十歲上得此獨女,從小就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傳統品德教育她,所以回國他倆就開始資助轉山子國小。他倆都喜歡孩子,可無暇要小孩,十年了把轉山子國小生當了自己的孩子,有那么多叫他們叔叔阿姨的孩子也就滿足了。妻子經常在亞洲各國分部飛來飛去,同事打諢說:他有個空中美人!他總是用秦觀那句詞反問:“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還講馬克思寫給燕妮那封著名的信,大講距離產生美,大講小別如同新婚的感覺。就是這樣分分合合的既新鮮又快樂的日子過了十年,別說什麼苦難的歷程了,就是浪漫,就是美好!海麗走了,他的心境就像蘇東坡《悼王氏》的那首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岳父母失去唯一的聰慧年輕的女兒,膝下無孫,那是無法禰補的巨大的創傷,悲傷和痛苦將籠罩著他們的風燭殘年。他讓蕭小棠去亞運村的住所取來存摺,那上面有海麗八十萬的個人存款。海教授看他時,他主動把存款和房間的鑰匙親手交給海教授。海教授強忍悲痛,沉吟了一陣,反問:“麗麗走了,我們要錢要房子做什麼?”那目光里有孤疑怨恨的成分。李文哲含淚說:“我就是您老的兒子,一定會讓您們晚年幸福的。”海教授夫婦沒有理會他的話就走了,也再沒有看到海教授夫婦來看他。連蕭小棠也覺得海教授夫婦有些不近人情。他一遍一遍地向來探望他的人敘述車禍過程,可他們卻投來異樣的目光,都好像迴避這個話題,勸他想開點,過去了就讓它過去了。自己怎么就可憐到像魯迅筆下失去阿毛的祥林嫂!為什麼死的不是我?我為什麼還好端端的?不知多少次地這樣問自己了,從來不信佛的李文哲也想去五台山拜拜佛祖。不是車禍,難道是人禍?就是說有人用石頭砸死海麗製造了這起車禍的假象。案件如此嚴重、如此惡劣!始料不及。海麗生前有什麼商業對手要害她?是什麼人什麼仇恨伸出這樣巨大的黑手?是緣於她?還是緣於我?他不斷地反思自己,他確實找不到啊。到底是怎么回事?索性不想了,叫警察辦去好了。林覺民《與妻書》“與使吾先死也,無寧汝先吾而死”這句話說得對啊!他承認自己是一個懦夫,難以承受失去愛妻的悲痛,更不能忍受世間的冷漠。他恨為什麼不是自己,他情願用自己換回海麗那年輕鮮活的生命。他活著比死還痛苦。李教授苦在臉上,蕭小棠痛在心上,暗自流淚。一時卻找不到好辦法。
李文哲出院回家休養些日子就上班了。脖子被高高的夾板固定著不能動,看得出長時間一個姿勢站著或坐著都很累。系裡和院裡,甚至學校領導都勸他休息,可他不肯。按慣列這場車禍很快就該結案,保險公司迅速理賠,可一個多月了還在立案偵察之中。那天李文哲剛進辦公室,就跟進來龍縣刑警隊的那兩位警官,按慣例出示證件,李教授一揮手說:“不必了,我們認識,說吧這次找我甚么事?”
“是這樣,詢問你幾個問題,請你配合。”
“好吧。請坐。”李教授指著沙發,自己也坐下。
一個警官關好門,一個警官拿出紙筆。
“你和海麗的個人關係怎樣?”警官以一種懷疑警覺的目光看著他。
李文哲對他們的目光十分反感,對這個問題莫名的惱怒,難道我是殺害海麗的元兇?難道我是沾花惹草同床異夢的風流之人?雖然社會上對警察的口碑不好,但他以前沒有當回事。平生以來,他這是第二次與警察近距離地接觸,才發現他們身上那種居高臨下裝腔作勢的樣子,國家支出大筆的財政收入,那么長時間沒有結論乾什麼了?居然到受害人這裡搬弄是非,想到這,就沒好氣地說:“為什麼提這個問題?”
“案件調查需要。”
“可以不回答嗎?”
兩位警官不語。
“我們相濡以沫。”李文哲覺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硬邦邦地說:“你們可以明察暗訪嘛。”
“你和海麗就沒有仇人?包括同事、學生和其他人。”警官更是冷冷地問。
李文哲不留餘地,一改過去謹慎的風格,聲調高起來說:“我沒有!我相信海麗也不會有!”
“你能肯定?”警官的目光好像說不可能或是你不說我們也知道。
“肯定。”
“你再想想。”
“不用想了。”
兩位警官相互交換了眼神,一個冷峻地問道:“你的年收入多少?海麗的年收入多少?你們的收入歸誰保管?”
“什麼意思?”李文哲心裡騰地躥出一股火氣,莫非是懷疑我謀財害命?這簡直就是無中生有。
“請你正面回答問題。”
“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李教授立馬站起來,滿臉漲紅地說。
警官也站起來,一副威嚴的樣子,明顯帶有鎮乎意味地說:“你這是妨礙調查!要承擔法律責任的。”
辦案方法如此簡單粗暴!沒有什麼科學理性,更沒有人情味,連起碼的人權都不講,李教授也就不客氣了,忍不住地說:“我不再回答你們的問題。”
“你要為你的行為後果承擔責任!”
李教授甚至吼了起來,“請你們出去!出去!出——去!”
李教授的高嗓門好像震得海棠葉都在顫抖,從門縫、牆縫穿出去,在高大的走廊里,在高闊的房間裡迴蕩。不會兒,門前過道圍滿了人,唧唧喳喳地看熱鬧。眾目睽睽下兩位警官臉色難看地離開了。他們找到校保衛部幹部陪同,找了一些學生和老師進一步調查,然後去了海麗生前所在的一家美國著名通訊公司亞太地區總部調查。
李文哲在室內踱來踱去,點上一支煙發狠地吸著,自言自語:“一團糟!一團糟!”
蕭小棠勸走圍觀的人,給李教授斟上一杯茶,扶他坐下。
電話鈴聲響了一會兒,看李教授不接,蕭小棠接起來,用手蓋住話筒,小聲對李教授說:“保衛部衛部長找你。”
“告訴他,我不在。”李教授氣鼓鼓地一屁股坐進沙發里……
在這個百年的大學校園裡,李文哲教授離奇的車禍案一度成了爆炸性新聞!多種版本的圖財害命雇殺手的傳奇、沉迷情色婚外戀的故事被演繹得活靈活現,文化人的想像力真是無邊無沿啊!剛才還在議論,李教授一來就緘口不談了。他一走,就神神兮兮地望著他的背影交頭接耳。敢情私下背後,就背著李文哲一個人。蕭小棠也明白了海教授夫婦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李文哲了,她無法制止他們也無法對李文哲解釋,覺得現在用什麼安慰李文哲都是蒼白無力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敦促公安機關儘快偵破此案。可李教授與公安局的鬧僵了,案子還不定鬧出什麼節外生枝來。按導師的脾氣從此會拒絕公安局一切詢問,更不會去賠禮道歉,也許他洗清自己的最後的一點指望也沒有了。蕭小棠背著導師給老同學打了電話,叫他婉轉地解釋解釋,老同學說沒事。
李文哲不再講那場車禍的過程,更不對別人的議論辯解,根本不問案情的進展情況,回到了以往工作的狀態,照常講課,照常搞課題。可他臉上沒有血色的蒼白憔悴,一下子老了許多,兩鬢花白了,嗓音嘶啞,臉上仍然看得出堅毅自信,那痛苦隱藏在眼角的魚尾紋里,深藏在黑眼圈裡乾澀的目光中。導師的心有多大啊!那么大的痛苦,那么冷酷的白眼,那么不名的委屈,都沒有壓垮他。這無疑平添了蕭小棠對導師的幾分敬重!當李文哲自己留在房間裡時,蕭小棠卻看到的是另一種情景:房間裡,學生和同事送去的花籃里的鮮花凋謝枯萎,他也不叫人搬走,就那么戚戚慘慘萋萋的樣子。他那身西服邋遢地敞著懷,灰襯衫里的軀體好像撐不起來衣裳,乾癟癟的,空蕩蕩的。他面對著那盆海棠花目不轉睛,怔怔地呆坐著,淚水緩緩地從眼角流下來,也不擦。幾個小時就那么一動不動,房間裡沒有一點聲響,也不出來與人說說話。突然進來人,他會驚得一哆嗦,馬上背過臉去,拿起早已放在手邊的手帕擦拭一下臉。導師啊!你怎么就不能大聲的哭呢?把你心裡的痛苦、委屈、疑惑、憤懣都釋放出來,那么你心裡的痛楚和壓力會減輕一些!人前人後判若兩人,難道這就是男人!這就是男人與女人的不同!蕭小棠更深切地體味了人生的滋味,更深層次地觸摸了導師的心!無論怎么成功的人,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是剛強與懦弱、鐵面與激情的統一體。蕭小棠擔憂、害怕苦難和委屈會無情地擊垮這位知識淵博才華橫溢的中年教授,為自己沒有能力替他分擔苦難和委屈心裡發疼。她多么想一把把他攬在懷裡啊!用自己芳香的柔軟的胸脯溫暖那乾瘦的軀體,愛憐地擦去他的淚水,溫柔地聽他傾訴,給他一種青春的力量,一起走過這段苦難的人生歷程!一起攜手創造事業上更大的輝煌!
可偏偏這時接到大洋彼岸的邀請函,請她務必參加就那篇論文課題的學術專題會,並且寄來了全部費用。這是一個國內博士謀求國際發展的千載難逢的機會,可遇不可求的。母校有關部門幫她辦理了相關手續。怎么能放棄這次機會呢?她常常在海棠林里徘徊,望著三樓李文哲教授的視窗發痴,不斷地在心底問自己究竟該不該去?心裡好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一個說必須去,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個說不能去,恩師正在最艱難的轉折關頭,你應當與他共度難關。長這么大,蕭小棠第一次遇到最大最棘手最難抉擇的一件事,她沒主意了。李文哲教授多次勸她要珍惜這次機會,還幫她準備好了有關資料,她還是拿不定主意。這時媽媽在有多好呀!可是家裡那個小山村沒有電話。她還是把電話打給了媽媽所在的鎮中學,托人轉告母親約定時間接她的電話。
母親接她電話,耐心地聽蕭小棠間或哭泣的敘述。她的內心充滿矛盾,十分複雜。她能感受到女兒的感情陷入了有多深,她知道女兒像她一樣也是個情種,會不顧一切的為自己所鍾愛的人做出一切的犧牲。小棠的哭泣也好像感染了她,也禁不住淚水湧出眼眶,怕學校老師看到就迅速背過臉去,更怕女兒聽到就咬牙咽下了泣聲。她好怕啊!
茹海棠與蕭德軍一登記,山里人就七嘴八舌的了,罵老茹家外鄉人不是東西,背後說蕭主任的兒子蕭大頭,娶了個過水的媳婦。別看他是民兵連長,山里人大多像躲瘟神似的。結婚那一天沒有幾個人來,蕭德軍家裡誰也沒來,晚上他爸爸托公社秘書送來一百元錢。沒有鬧洞房的,那低矮的草坯房十分寒冷,十分淒涼。那間屋,爸爸早早關燈躺下了。這間洞房裡,昏黃的燈光下,海棠坐在鋪著繡有海棠花被的炕上低聲抽泣,她一天沒有吃飯,最怕這陰森森的洞房之夜,怕蕭德軍看不起她,更承受不了山里人的白眼,她甚至想到了死。
送走公社秘書,蕭德軍拿著熱毛巾放到她手上,說:“海棠你要哭就哭出來吧,別憋壞了自己。”
“蕭大哥,是我不好,害了你。我們離婚吧!”
“不!”蕭德軍斬釘截鐵地吐出字來,不容反駁地說:“你什麼都好,你什麼我都愛。我不在乎別人,就在乎你!”他給她擦了臉上的淚痕。
海棠眼神迷茫無助地說:“我害怕。”
“我當過兵,我發誓,保證用我的一生保衛你!”蕭德軍猛地跪在她的腳下,拉著她的手,望著海棠,他大滴大滴的淚珠無聲地滾落下來。
都說男人有淚不輕彈,軍人不流淚,蕭德軍豈止是彈,而是淚流不止。“就是我媽不認你,她也別想有我這個兒子!她一天不來,咱倆就一天不回家!”他竟跪在海棠面前不起來。
茹海棠一下子撲到他身上,捧住他的臉,以唇輕輕地舔著他的淚水,蕭德軍扯開自己的軍棉衣,兩手緊緊地把她抱進懷裡,用棉衣裹住她的臉。海棠早年沒有了娘,有苦水沒處流啊!他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生命的歸宿,他寬闊溫暖的胸膛就像母親哺育女兒的胸懷,能盛下女兒所有的苦辣酸甜啊!她孩子似地哭,悲悲切切地哭,顫抖抽搐地哭,蕭德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淚水陰濕了內衣,不涼卻熱,哭聲還是從衣縫間鑽出來,還是被那屋的父親聽到了,他們聽到了一聲咳漱。海棠壓抑了哭聲,一會兒住了聲,戀戀不捨地抬起頭來,仰臉望著蕭德軍,他用自己的唇須輕輕地扎她的臉,說:“我若有你這么個女兒多好啊!”
那是茹海棠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悽美的洞房之夜!若干年後,茹海棠問蕭德軍為什麼那樣對她,老蕭說:“我愛你呀!你最難過的時候,最需要我的溫暖呀!”
老蕭啊,我們有了一個有責任感、善解人意的女兒,她就像你當年一樣啊!茹海棠這時對著電話對女兒說:“一個人順的時候沒什麼,難的是坎坷的時候。他是你的恩師,遇到大難了,你得幫幫他。”
“媽你真好!真是偉大的母親!”蕭小棠對母親說。蕭小棠打定主意:寧願一千次放棄這樣的機會,也不會袖手旁觀導師在痛苦中掙扎的處境,沒有比導師的安危更重要的了。
“快別給媽帶高帽了。”對李文哲是愛是恨?塵封幾十年的往事,茹海棠說不清了,冷眼旁觀人家遭難就不是咱山里人做的事!但她怕女兒真的與自己愛的死去活來的人那個,拔不出愛的腳來,她叮囑道:“我可說了,幫他歸幫他,媽可沒同意你們的事,不能走得太近了!”
蕭小棠無法看到母親說這番話極其複雜的表情,也感受不到母親心裡的矛盾和痛楚,只是感到母親太理解女兒了!更明白了那句“如果沒有天上的雨水喲,海棠花兒不會自己開的”歌詞的含義,無以言表的自豪盪漾在小棠的臉上,極痛快地說:“媽,你放心好了。”
蕭小棠無法理解也無法排解他內心的痛苦。李文哲是聯考恢復後的第一代大學生,第一代的碩士,第一代的博士,第一批公費出國深造的首批博士,得到了太多的光環、太多的榮耀!他的軍人家庭,他的博覽群書的閱歷,他的一帆風順的經歷,鑄就了他堅毅自信和多愁善感的雙重性格。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科學理性與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恨情仇矛盾而和諧地統一著他,伴隨了他走過少年,走過青年,步入中年。為了前途他放棄了初戀,一門心思讀書,腦子裡不再有什麼戀愛了。他在北京這所名牌大學成了品學兼優的才子,被人羨慕,為人尊重,博士畢業就順利地去美國公費深造。回校後,他的專著《新農藥研究與開發》、《九十年代的農藥工業》、《農藥生產與合成》陸續發表,博得國內外同行的讚譽;他主持開發的一系列自主智慧財產權的新農藥引起國內外的轟動,為國家創造了巨大的經濟效益。他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德高望重的學者,成了學科帶頭人,系副主任,副院長,農業部首席專家,獲得了一系列的獎項和殊榮。妻子海麗學成歸來,極有商業智慧,成了極富組織運作的商業天才,所領導的團隊在亞洲地區創造了不俗的業績,年薪由五萬美金上升到十萬美金。名譽、地位、財富,應有盡有,事業前程錦繡,生活絢麗多彩,兩人經常駕車遊歷名山大川,有時間就去國外勝地度假,從來就沒有什麼煩惱,就沒有什麼不如意。有誰知道?痛苦和淒涼就像突來的咆哮的洪水無情地沖毀了他們的一切美好,他就像掉進黑洞洞的被人遺忘的千年古井,無助、痛苦、沮喪、失望、悲涼更像一股巨大的冷風颳進李文哲的心房,冷冰凍的。南宋唐婉的幾句詞脫口而吟:“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不管怎樣,岳父母大人總有一天會明白的,我不會害海麗,我深愛著海麗,海麗活著一定會站出來說話的,證實我的清白。他婉言謝絕了許多的社會活動,他有意躲避那些驚奇、疑惑的目光,他覺得那些目光刀子般鋒利可以劈開他的懦夫的靈魂。他拖著傷體由蕭小棠陪著去岳父家看望,希冀內心的一些平衡,滿臉恭笑地面對岳父母的冷淡,總算把自己的二十萬存款和海麗的存摺連同寫有密碼的紙和房鑰匙放到茶几上,他知道這並不能使老人減輕痛苦,可這樣自己總算做了點什麼。他還和蕭小棠去了轉山子國小,他不願意以現在的樣子去見孩子們,就自己坐在車裡,遠遠地注視著學生的背影,他要把海麗沒有做完的助學工作做下去。
蕭小棠明確表示不去美國參加課題研討了,並給對方發出了致歉函,叫學校退回了費用。她被叫到李文哲教授的辦公室。李文哲一生最看不起陷入兒女情長的學生,事業是第一的。他不需要同情和憐憫,他不願看到自己的得意門生犧牲事業和前途。蕭小棠看得出導師十分震驚,十分遺憾,十分生氣,看得見他蒼白的臉上有點漲紅,圓圓的大眼睛冷冷的,乾瘦的手臂高舉著砸在桌上,“咚”的一聲嚇了蕭小棠一大跳,接著那富有磁性的聲音響起來。導師發起脾氣來倒是蠻嚇人的,她嚇得小貓似的沒有說話,淚水在眼眶眶里直打轉就是沒有掉下來。離開李文哲辦公室,她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低著頭,旁若無人地跑回宿舍,捂著大被放聲痛哭。
第五章高速路的謎團
茹海棠破例在一條紅布上剪了朵海棠花,站在小凳上,把它緊緊地栓在那棵海棠樹的枝條上。這棵海棠樹主軀幹有電線桿子粗,還是枝繁葉茂,墨綠的葉子托著綠瑩瑩的海棠果,那條剪著海棠花的紅布,在綠色背景的襯托下艷麗扎眼,和煦的暖風擺動著它,仿佛賦予了它鮮活而靈性的生命,如同向人祝福平安的招手。下了凳,茹海棠離開樹幾步看看,臉上有了寬慰的笑。
李文哲走了二十七年,這棵海棠樹生長了二十七年,茹海棠默默地牽腸掛肚了二十七年。地震後,在知青集體戶門口對面的一個僻靜山牆旁,她幾乎每天都站在那,遠遠地注視著出出進進的知青,可是再也沒有發現李文哲。有一天,她看見來了輛綠色的吉普車,聽見“咯吱”一聲在集體戶旁的大隊門口停下,兩個解放軍跳下車,走進大隊革委會。不會兒,蕭德軍帶著他們去集體戶抱出一套軍用棉被及一個大網兜,她猜一定是李文哲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她也顧不得擦,緊緊地盯住他們。他聽到蕭德軍喊人叫茹海棠來,茹海棠忙用襖袖擦了淚,跑了過去。一位解放軍把用牛皮紙包得工工整整的一本新書高爾基《母親》雙手捧給她,一位解放軍把封好的題名“茹海棠親收”的軍分區專用信封雙手捧給她,然後讓她在軍分區專用便簽上籤字,分別立正敬禮,長這么大還第一次為人這么尊重,禁不住潸然淚下。吉普車開走了,蜿蜒的山路上揚起一溜煙的塵土,茹海棠的心也帶走了。蕭德軍請她到大隊坐坐,她話也不回地跑了,想也沒想就來到了那個場院。場院沒有人,她蹦進那個穀草窩,用穀草把自己遮起來,放聲哭泣,哭了一陣,她心裡痛快了些,用襖袖揩了淚水,撥拉開眼前的穀草,打開了高爾基的《母親》,裡面沒有夾東西,扉頁上是李文哲流暢的毛筆字:
“海棠:
著名哲學家培根說:知識就是力量。知識的力量會滋潤海棠樹綻放出最美麗的海棠花!
文哲
1976年11月8日”
她揭開了那個信封,發現十元一張的人民幣整整五百張!這著實嚇了她一大跳,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錢,那可是山里人三四年的工分錢啊!再找信封里什麼也沒有。這錢咱不能要!她一骨碌從草垛里跳起,滿營子、滿大隊找去城裡的車,天黑了她泄氣地回了家,睡進苞米秫秸搭的窩棚,炒油葵似的折騰來折騰去地睡不著,弄得爸爸也一夜沒睡好,可問她咋回事她也不說。第三天總算找到隊里去城裡取救災物資的大車,天沒亮就走了。在軍分區,她好歹打聽到李文哲的父親是個副師職的大官,他們全家昨天晚上就上了轉業官兵的專列走了。她再也沒有他的訊息。她不恨他,不怨她,而且高興自己和他好過,只恨自己生不逢時沒那福氣。她把那五百元錢存進信用社,誰也沒告訴,一存就是二十七年,她要留給小棠成親,那可是十幾萬了啊!她聽了李文哲的話堅持讀書,大學恢復招生考試錄取時,她已結婚生子沒能如願,搬家後她考上了鎮上的中學教師。二十七年了,她沒有再見到李文哲,沒有想到他有那么高的地位,那么多的成就,那么多人敬重,早沒看錯他是個人才!她不知道高校教授們的生活,可看他日子過得太苦了!三十幾歲才成家,夫妻二人牛郎織女的日子,沒孩子,說說話的親人都沒有,飢一頓飽一頓的,那過的是什麼日子!才四十四五歲媳婦走了,岳父母還多疑、怨懣,公安局還調查,痛苦還添孬著,怎么活人呢?茹海棠實在為他捏把汗提著心,也打算去北京看望他,怕是幫不上忙,又給人家添堵。小棠聰明伶俐還會舔護人,他也沒少幫這孩子,老師艱難時幫襯著這才是師生之誼、讀書人之本。她心裡有底,蕭小棠還是聽話的孩子,打小就沒用她操心,一般她不點頭她不會做,況且婚姻大事,迷不了向,把舵的拿大注意的還是媽。只是文哲的案子太蹊蹺了,那么長時間過去了還沒個說法?圖財害命?婚外戀殺人?她不信。就是女兒的戀情也應該是單相思,李文哲也許一點也不知道,他不是沾花惹草的人。可誰雇的殺手啊?她堅信李文哲是個好人,是個正派人,是個對誰都不會起壞心眼的人!海棠樹若是有靈性,會保佑好人好報的。
蕭小棠沒有忘了媽的囑咐,被導師訓斥的那個晚上,她聽到宿舍回來人就住了哭,捂著被籌劃了一個方案。早上交了病假條,就匆匆地去了張家口公安局,找到刑偵處的校友。校友一畢業就轉行了,現在是副處長。她打聽到這個案子正在偵察之中,目前還沒有結論。蕭小棠就登上了去肇事地點的長途車,一路上思索警察勘查的數據和記錄,一個個地質疑,一個個找新答案。車到了她就下了,身後有一些狐疑的目光: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大下午了一個北京姑娘到這乾什麼?她也沒理會。她看到了尚未修復的被撞壞的高速路圍欄,離護欄二十米還殘留著玻璃碎片,車已拖走,車砸的坑還在。她用數位相機拍了下來。高速路上的剎車痕跡很難辨認了。據警察判斷車是從前方六百米處失控的。這是由東南向西北方向行駛車輛的高速路一側,正是奔張家口北轉山子的方向。警察現場勘定那塊石頭有六公斤重量,現場高速路兩側視野開闊,沒有施工的,更沒有投擲石頭的工程機械。可是一個人怎么能把六公斤重的石塊站在路邊準確地投擲到高速行駛的車上?而且準確無誤地砸在海麗的頭部?難道是大力士?蕭小棠想起亞運會上的投擲鉛球的運動員,但她還是簡直不敢想像為什麼投擲得那么準。她來來回回地沿著路邊走,皺著眉頭,高速行駛的車輛在她身旁呼嘯而過,偶爾傳來“找死呀!”的臭罵聲,她也沒在意。
遠方地平線上的晚霞,給她窈窕的軀體塗上了一抹亮光,她成了高速路上一個美麗的剪影。一輛警車在她身邊停下了,巡警給她敬了個禮,叫她出示證件,問明了情況,巡警深為感動,沒忘告誡她高速路不得人行的法規,就送她到前方不遠的一個小鎮旅館住下。在這個小鎮旅館裡,人們發現一個文靜秀氣的姑娘的房間一夜亮著燈,從門上窗縫看去,她倚在被卷上和衣而臥似睡未睡。
第二天過去了,她還是一無所獲。
第三天她準備了更多的水和麵包,以防不測,還買了把精緻的三棱刀,背著包上路了。她擴大到一公里多的範圍尋找答案,從早上忙到晚上。
高速公路的夜色很美,一束束燈火閃過似流星飛走,一輛輛車掠過似呼嘯的閃電,可蕭小棠無心欣賞,滿腦門子都寫著那個謎團,躲在護欄旁四處張望著。前方立交橋上燈光交錯,恍如白晝一般,這些突然闖入她的眼帘,一個大膽的猜想油然闖入腦海:是不是立交橋上掉下了那塊石頭?她為自己的猜想興奮了,差一點叫起來,她跨過護欄離開路面,在長滿荊棘雜草的護坡上跑,深一腳淺一腳地,一公里多的路眨眼功夫就到了。她想像著從立交橋上掉下那塊石頭的情景,順著橋體的陡坡爬上去,站在橋頭,一股說不上石粉子還是車揚起的塵土迎面而來,她不得不本能地捂住口鼻,屈曲眼帘。她看到這是水泥路面的立交橋,橋面上坑坑窪窪,不寬,剛能錯開正反方向的來車,橋體豎著高高的鋼網護欄,不過破了不少窟窿,有的地方甚至沒有網了。從南邊來的翻斗車裝著高於車欄板的礦石,帶著粉塵,“哼哧哼哧”地爬上立交橋,碎石裹著粉塵往車下滑落,親眼見那小石子滾落到鋼網,又從鋼網的窟窿里滾落到橋下的高速路面上。
她的目光循著滿載礦石的翻斗車前移,發現不遠處大煙囪冒著白煙,那一定是水泥廠。就是說翻斗車從南邊的礦山拉礦石,運送到北邊的水泥廠。可惜晚上她沒有辦法準確清晰地把眼前的一切用相機記錄下來。看了一會,她從橋頭走下陡坡,在草地上坐下了,這才感到口渴肚飢。吃了東西,看看錶快夜裡十一點了,沒法回去了。她四下望望,正前方是車流不息的高速路,左側是立交橋極陡的高高的護坡,右側是立交橋的引橋路,身後是車來車往的立交橋,覺得還安全,不過她還是把那把三棱刀握在手裡,目光警覺地觀察周圍發生的一切,耳朵敏銳地搜尋身邊的一切聲音。
這一夜,李文哲也沒合眼,沒有離開辦公室,甚至忘了吃飯。他整理完近期的試驗數據已近子夜,喝了口涼茶,揉揉眼帘,站起來,活動一下。作為過來人,李文哲對蕭小棠的愛慕十分清楚。可他對戀愛婚姻再沒有激情了,感到疲乏力不從心。倒不是年齡身體障礙,更不是觀念上的問題,師生之戀、老少之戀、甚至黃昏之戀在大學裡都不是新鮮事,司空見慣了。有人說:愛是不能忘記的。他與海麗的愛如痴如醉,就是現在他還能觸摸她的靈魂、她的每一寸肌膚,她的失去使他產生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這種感覺和茹海棠沒有,他可以為海麗死,當年自己如果能為茹海棠去死,就不會是今天的這樣。茹海棠使他看得起了自己,給了自己一些男人的陽剛之氣!但那不是愛,那是姐弟情、是命運的同情、是特定時期特定環境的人性的依賴嗎?人是有兩面性的:一是理性人性,二是本能獸性,彼此聯繫,互為因果。我的孤寂、我的貪慾、我的占有、我的索取,也許毀了那位純潔的姑娘,此刻就像封都鬼城凶神惡煞的厲鬼揪住他的靈魂,一直把他逼到角落裡。
一股寒意襲來,他渾身打顫,他趕緊起身關閉了空調,卻把茶杯劃落到地上,“啪”地一聲稀碎,嚇了他一跳,心裡一下子空蕩蕩的。他推開塑鋼窗,臨近午夜的熱浪撲進來,他反而舒服了些。他望望皎潔的月光下的海棠林,白亮亮的一片,墨黑的海棠葉間可見青青綠綠的海棠果,使他想起二十多年前茹海棠第一次送給他的手絹包的海棠果,那時是甜的,而此刻窗下青青綠綠的海棠果一定是酸澀的。
蕭小棠有許多酷似海麗之處,就是同樣的知識女性,就是同樣的青春美麗,就是同樣的真誠和熾熱!她們各有千秋各有各的入勝之處。海麗有西方女士那種奔放不羈的浪漫,是一種粗曠大氣的美;蕭小棠是傳統東方女性細膩的美,她樸實溫柔含蓄,特別是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乾淨得任何人看了都不忍心去欺騙她。他沒有直接問過她,但是他知道她是內蒙東部的一個偏遠、神奇的旗縣的人,距離他曾經下鄉的那個縣有幾百公里,聽說那裡人煙稀少,空氣純淨,人也心地純淨。蕭小棠很像自己初戀的那位姑娘一樣純淨,像高山流水一樣清澈無暇,就像一朵含苞綻放的海棠花一樣明麗,她應該有更好的愛情歸宿。他自己知道自己,表面道貌岸然,實則孤獨無助,他渴望溫柔的呵護,渴望愛的港灣。蕭小棠更懂得呵護,更懂得營造風平浪靜的港灣,更是事業的加速器!對蕭小棠,李文哲是前所未有的感覺,就像一個女學生對手裡新款手機彩屏,觸摸吧怕劃痕,哪怕淺淺的指紋印上也心疼不已,小心翼翼地粘上薄如蟬翼的塑紙,輕輕地接打電話、查發簡訊。經歷感情痛苦經歷的李文哲明白了,失去了的將永遠不會回來,過去了的只能過去了,可他不忍心玷污了蕭小棠這朵含苞綻放的美麗的海棠花。明天和蕭小棠怎樣開始呢?
夜深了,嘈雜喧囂的行車聲消失了,偶爾駛過的車輛發出單調淒清的聲音,周圍安靜了,安靜得發森。高遠遼闊的天穹墨藍墨藍的,像北京的大白燒餅似的月亮,銀白色的是燒餅的本色,灰暗的是烤糊了的,大白燒餅一忽兒隱進雲朵里,一忽兒閃現出來,好像跟蕭小棠捉謎藏。
她感覺肚子有點餓,嘴還渴,可是背包里的東西沒了。她舔舔嘴唇,隨手拔了幾棵剛冒出地面的青草放到嘴裡,有滋有味地嚼起來。小時候,她和媽逗氣,什麼原因早忘了。晚上放學沒回家,約個小夥伴鑽進了苞谷地,躲起來。到吃飯時候了,肚子也“咕咕”地叫喚了,也不回家。她掰了幾穗苞米棒子,找了乾柴,攏起火來,燒著苞米吃,那個香啊!以後再也沒有那種感覺了。天黑了,也吃飽了,遠處聽到爸爸、媽媽的呼喚聲,小夥伴拽她衣襟要出去,她一把捺住她,叫她不準出聲。後來聽姥爺嘶啞地喊:“小棠回家吧,你媽認錯了!”她一聽媽認錯了,就拽著小伙伴跑回了家。爸沒有批評她,指著她的嘴“哈哈”地笑了,說:“你就像黑臉包公了”。小棠找來鏡子一照,也被逗樂了。那時多好那么多人找,還有小夥伴,還有吃的,可現在誰也不會知道她在這裡,手機沒電了,就是有電這裡也沒有信號。下露水了,她舔舔唇邊濕濕的,有點甜。她有些冷,裹了裹衣服還是冷,若能靠在導師的胸膛上該多暖和呀,哪怕就一會兒也好。腳下的一塊石頭滾落,“嚓嚓”地滾過草地,跌下護坡,墜落到高速路面,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清脆聲。蕭小棠緊握住手中的那把三棱刀,眼睛躲在劉海下,身體捲縮成一團。草叢裡、護路林中,“撲啦啦”的一陣聲響,幾個黑乎乎的東西躥出來。驚恐的蕭小棠瞬間閉上眼睛,心崩到了嗓子眼,瞬間又張大眼睛看到黑乎乎的東西擦過樹梢,扑打著翅膀,向墨黑的蒼穹飛去。她的心吧嗒一下歸了位。她記起導師常說的馬克思的一句名言:“在科學的入口處就是地獄的入口處。”是啊!要探究真理就要付出代價,有時甚至要付出生命。忍耐一下,再有幾個小時天就亮了。
東方一放魚肚白,蕭小棠就坐在立交橋護坡上,兩膝支著背包,攤開紙,給公安局寫著申訴報告。她吃不準是有人投擲石頭、還是從立交橋上掉下石頭?抑或是有人在立交橋上扔石頭?都有可能。也太難判斷了,況且公安局是不能根據簡單的判斷來定案的。自己調查的,職業警官們不可能不調查。她這時才感到案件的複雜超出了自己的想像,錯怪了調查的警官。這起案件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可能還需要一些物理試驗,可能還要找一些物理學專家從力學角度分析論證石落的重量和速度的關係,以便找到準確堅實的證據。她還是覺得把照片和材料一併交給刑偵處的校友好,也許對辦案有幫助。一切做完,她撲撲身上的塵土,兩手搓搓臉,站在立交橋上極目遠望,一夜的飢餓、忐忑、倦怠、寒冷蕩然無存。
那筆直的黑漆路面銀白的斑馬線在遼闊的平原上向前延伸,各色車輛閃耀著早霞耀眼的光疾駛而過,盡頭是蒼茫的遠山,是遠山上噴薄而出的太陽。
第六章定情
蕭小棠悄悄地記住導師的QQ號碼,加為好友,還摸出他上網聊天的規律,在晚上十點半至十一點半之間,一般在一小時。晚上十點多,蕭小棠就上網了,觀察“海棠依舊”的動靜。
“海棠依舊”是李文哲的暱稱。“海棠依舊”一詞,她太熟悉了,掛在家裡牆上姥爺書寫的李清照那首詞里有。她甚至想像出李教授當年與妻子在海棠花下海誓山盟的故事,對妻子一往情深地愛,對妻子一生不渝的忠誠!蕭小棠給自己起了個“粉紅的海棠花”的暱稱,思來想去覺得有些輕佻,還有點不對應,就選了李清照的“綠肥紅瘦”作暱稱。她是這樣解釋“綠肥紅瘦”的,海棠花奉獻了自己的艷麗枯萎了,那綠豆般的海棠果從綠葉中間跳出來,海棠果海棠葉那般嫩綠那般生意盎然,自己的愛不正是一種奉獻,不正是生命的動力嗎?我願意做一朵凋謝的海棠花,換來春的果實春的新綠!!蕭小棠覺得愛是無私的,愛也是美麗的。她為自己的無私和真誠所感動,竟熱淚盈眶。
“蛐蛐”——好友上網的提示音,蕭小棠欣喜地迅速點開視窗。
“您好!”
“OK!”
他們是老網友了。基本上用英語,偶爾出現幾句漢語。蕭小棠知道對方是導師,導師不知道對方是蕭小棠,她興奮的是能刺探出他的心境,他樂在不受拘束海闊天高地對話。網路世界就是奇妙。
海棠依舊:“你昨天對李清照‘綠肥紅瘦’的解釋新穎獨特。”
綠肥紅瘦:“你用李清照的‘海棠依舊’做暱稱也一定有故事了。”
海棠依舊:“一個久遠而悽美的故事。”
綠肥紅瘦:“能說給我聽聽嗎?”
海棠依舊:“以後吧。”
綠肥紅瘦:“‘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我覺得新的愛情能重新喚起你的激情。”
海棠依舊:“不錯,愛情和事業的統一就會有激情燃燒的歲月。我何嘗不想有激情燃燒的歲月?但‘無可奈何花落去’。”
綠肥紅瘦:“‘似曾相識燕歸來’。為什麼不去感悟你的周圍?也許愛情正在無聲地叩擊您的情感之門,您的理性不經意地傷了一顆愛您的心?愛情需要體味,需要心的交流。”
海棠依舊:“你研究過心理學?還是易經八卦?竟能推算幾千公里外的事情?”
綠肥紅瘦:“說得不對,別介意呀。”
海棠依舊:“說得很好,我接受。”
綠肥紅瘦:“我建議你到草原去,到大海去,心靈淨化,心胸開闊,你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喲喂!”
海棠依舊:“你給我描繪了一幅多么美麗的圖畫,你真是一朵善解人意的海棠花。”
綠肥紅瘦:“若我是你心中的海棠花,你敢去摘嗎?嘻嘻!”她傳送了一副調皮模樣的人物表情。
海棠依舊:“敢啊!我去南京大學找您,您不會避而不見吧?”
綠肥紅瘦:“在南大校門前,我捧著一束海棠花迎接您的光臨!”她發出一副手捧鮮花一臉燦爛的姑娘表情。
…………
輕鬆調侃而略有點鬱悶的網聊每天那個時間都在進行。
李教授辦公室悄然發生了變化:凋謝的花朵搬出去了,那小山似的菸灰缸不見了,書在桌上也堆放整齊了,光潔的寫字檯上擺放著海棠盆景,綠葉襯托紅亮亮的海棠果十分誘人。李教授方闊的臉上有些蒼白,但也有些許血色,目光中平添了自信堅毅的神韻。固定頸椎骨的夾板和套在頭上的車禍枷鎖卸下了。公安局經過周密調查和物理試驗,一批專家分析論證,最後定論:那塊石頭被確認為礦石,就是附近山上的。立交橋面護欄多年失修,不能起到擋護作用,海麗所駕駛的寶馬車正常行駛立交橋下,恰巧被運礦石車滾落的礦石擊中,導致死亡,車失控,衝出高速路護欄,車毀人亡。這是一起罕見的高速路立交橋護欄失修導致的意外交通事故。保險公司給予了理賠。李教授的心情卻沉重起來,有了一種使命感,為死去的海麗,更為今後所有出行人的安全,他請來北京著名律師起訴高速公路管理局,高管局找到他庭外調解,他一口回絕。今天周末,他換了身潔淨筆挺的黑西裝,黑領帶,白汗衫,瀟灑利落,處理完一些數據就走到樓下的海棠林。
他那輛黑色的本田就停在海棠林旁。燦爛的陽光潑灑在海棠林里,枝枝杈杈葉葉間間綴滿了青紅相間的海棠果,油綠的葉青紅的果折射著光芒,在清涼的秋風裡搖曳著,好像晶瑩剔透的寶石兒,惹人喜愛。漂亮的石凳兒,坐著幾個衣著艷麗的女學生,使海棠林更加賞心悅目。李教授開了車門,看見對面石凳上的蕭小棠,蕭小棠也看見了他,就招呼她上車。
路過超市買東西,李教授才告訴她,海教授打電話叫他和蕭小棠一起回家一趟。蕭小棠有些驚訝納悶,但還是高興地來到海教授家。
在客廳里迎接他們的海教授中等個,雪白的頭髮,厚重的眼鏡,面色紅潤,慈眉善目。海教授拉著李文哲的手走進客廳,說:“你媽和保姆在廚房忙著哩,就我一個閒人。來,沙發上坐。”
李文哲和蕭小棠放下手裡的東西,坐了。
“回家買什麼東西?家裡都有。”
“沒什麼,順道買的。”
海教授開門見山地說:“今天請你們來就是三件事:一是文哲和海麗的存摺、房子還給你;二是文哲不能過苦行僧的日子應當再婚;三是請你們到家吃頓飯,說說話。”
“爸,您這是乾什麼?”李文哲急著說。
海教授慈祥和藹地說:“我和你媽錯怪你了,請你原諒。人死不能復生,你應當有個新家,有個事業上支持、生活上照顧的人,我看蕭博士就不錯,海麗地下有知也會祝福你們的。”
“爸,我和蕭博士是同事,沒、沒有什麼的。”李文哲緊張得說話結巴了。
蕭小棠低眉順眼地揉搓裙子,說:“海教授,我們導師說得是真的。”
“我承認這是事實。”海教授把削好了的蘋果分別遞給他倆,說:“我了解了,蕭博士是個品學兼優的學子,發表的論文我都看了,很有創見啊!在事業上一定會是你的好助手,難得呀!”海教授樂哈哈地說。
蕭小棠和李文哲目光對視了一會兒,會意地笑了。
海教授認真地說:“錢和房子,對於我們沒有用。”他把存摺和鑰匙放到李文哲手上,就像慈父對待孝子那樣親切地說:“孩子,你會好起來的。”
海教授的決定是不能變的,這一點李文哲很清楚,就用商量口氣說:“爸,您看這樣,房子我收下,錢我代海麗捐給轉山子國小,給學校添置電腦,可以嗎?”
“可以。”
“謝謝爸媽!”
“上法院起訴高管局是對的,我們支持你。這不僅是為海麗,而且是為了公眾利益。”
海教授的豁達和理解出乎蕭小棠的預料,不由得對這位德高望重的學術界老前輩心存感激。
海教授望著眼前的一對,說:“海麗走那么長時間了,我和你媽也沒有什麼忌諱。我看蕭博士很好,你們可以相處嘛,這裡就是你們北京的家嘛!我和你媽得關心你們啊!”
李文哲眼裡濕潤了,站起來深深地給海教授鞠躬,發自肺腑地說:“謝謝您二老!。”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海教授直擺手制止,關切地問:“防治草原鼠項目有了突破性的進展?這可是國家重大科技攻關項目。”
“是的。最近要進行大面積野外生物防治試驗。”李文哲肯定地說。
“好啊。我們為你高興。”
這時,在廚房和保姆一起忙活的海教授夫人,走到客廳,說:“今天是立秋,北京人家家興吃餃子,叫抓秋膘,餡和好了,來一起包吧。”
一家人似的圍坐在圓桌旁包起餃子來。過會餃子好了,菜也上齊了,大家樂呵呵地“抓了秋膘”。
這層窗戶紙被海教授一捅開,李文哲、蕭小棠心裡一陣歡喜,面上倒拘謹了,蕭小棠還多了點忸怩。午後回去的路上,兩個人只是無言地會會眼神。路過李文哲住所,李文哲看一眼蕭小棠說:“到我家坐坐,好嗎?”聲音很輕。
蕭小棠臉上像粉紅色的海棠花,點點頭。
第一次來這裡給李教授取存摺急著走,沒有仔細看。這次來,蕭小棠才發現這是四室兩衛一廳的寬敞明亮的房子。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看到氣勢恢弘的亞運村建築,看到綠茵茵的草坪、一片片綠林,看到縱橫交錯的平展展的路面,在遠處是正在興建中的奧運村場館的工地。視野開闊,環境幽雅。房間裝修的有點浪漫的歐洲風格,安謐、典雅、高貴。可是房間很亂,床頭、巴台、茶几、沙發、衛生間散落著書卷,席夢思上的床單皺巴巴的,毛巾被胡亂的一團,衛生間裡一堆髒衣服,廚房裡堆著十幾個速食麵空碗,還有不知泡了多久的碗筷,有了腥臭味。李教授的家儼然被洗劫了似的零亂狼藉,空氣中禰漫著捂巴味兒。
李文哲要給蕭小棠煮杯咖啡,被她阻止了。蕭小棠繫上圍裙就去開窗,李教授明白了,幾乎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一股清爽的秋風湧進來。李教授說:“我不常回來,也沒時間找保姆,邋遢點,不好意思。過去都是鐘點工收拾的。”
蕭小棠一笑算作回答,沒有停下手裡的活:洗衣機轉動起來;清洗碗筷;清掃垃圾;擦拭地板;歸攏書架;擦拭桌椅;吸塵器吸沙發和床上的灰塵等等。蕭小棠乾得麻利灑脫,有條不紊,李文哲幾乎插不上手,不知道怎么幫她做。太陽給落地窗塗抹上紅黃色的霞光時,一個個清新整潔優雅的房間出現了。她這時才坐在沙發上品嘗導師親手製作的濃咖啡來,那么香濃,那么愜意。一溜汗涔涔的劉海粘在蕭小棠潔白的額頭,光滑如玉的臉上紅撲撲的可愛,領口敞開著,露出嫩白的細長的脖頸,那粉紅色的胸罩也不安地跳出來一點。
站在客廳的落地窗旁的李文哲看著蕭小棠,如此嫵媚誘人,撩撥男人的情思,他猛然發現自己真的愛上了這位姑娘,像暴風雨來臨般地猛烈。
蕭小棠看到對面的李文哲沐浴著霞光,高大挺括的身材勾勒出金黃耀眼的線條,就像一尊神聖的銅像,像一尊美麗的雕塑,這是已經撐起的愛的風帆,鼓起八面來風,自己就像在小島上飄零過久的人,渴望擁抱風帆,渴望美妙的人生港灣。
此刻沒有什麼語言能夠表述他們的心情。
他們擁抱了,他們接吻了,在霞光里,在安靜的視窗……
教師節那天,李文哲受到國家教育部重大科技成果獎,同時蕭小棠獲得科研新英獎。剛領完獎回學校,蕭小棠就收到母親的一封來信,卻給她潑了一頭霧水。信上寫到:
“親愛的女兒小棠:
來信收到。李教授的案件水落石出,壓在李教授心頭的石頭搬掉了。這是件大好事,我也很高興。你還要勸他從感傷、痛苦、悔恨中儘快走出來,注重自己身體,更多地發揮才華,在教學科研上出更多的成果,這對海麗也是最好的慰籍。如果條件允許,李教授到療養院住段時間就更好了。
有一件事媽要和你說:你和李文哲必須去北京協和醫大做DNA鑑定。不要問為什麼,沒有那些為什麼。你必須做,只要你是媽的女兒就必須無條件地答應媽,把鑑定還是用特快專遞送回家。以後我會告訴你的,但現在不能。
我現在身體挺好的(母親隱瞞了自己的病情)。你不要惦記我。來信說,過一陣子你要到咱巴顏塔拉草原來搞課題,離家近,有時間就回家看看。你回來的時候,海棠果就熟了,滿院子紅彤彤的一片。紅橙橙黃瑩瑩的海棠果是你打小最愛吃的。
媽評上高級教師啦!工資漲到每月一千了。給你寄去兩千元,在北京消費高,咱吃的東西不能省,該花則花。你一定說,你也掙錢了,不要媽的錢。但是不行,媽的錢你不花,媽心裡不舒坦。
好了,我再說你會嫌媽絮叨的。媽就不說了。
祝你工作順利!
母親茹海棠
2005年9月6日”
讀了媽的來信,蕭小棠為媽被評上高級教師高興,但又怔住了:DNA鑑定就是親子鑑定,做這個乾什麼?我怎么能和李教授有所謂親緣關係?他不過大我十八歲,況且他是重慶人,和我的家鄉相距幾千公里。莫名其妙嘛!媽那么堅決的不容更改,看來非做不可了。有什麼呢?找中國協和醫大的老同學撒個謊騙過李教授就行了,比如健康體檢等等藉口。她把信放進抽屜里,看辦公室里沒有人,就給協和醫大老同學打了電話,說了她的意思,那面爽快地說:隨時來就行。
這時,牛老師進來說:“蕭老師,導師被晚報記者纏上了,還採訪那個案子。你說怎么辦?”
“把導師調出去呀!”蕭小棠邊說邊離開辦公室,來到李教授那裡,看到一屋子記者,就走到李文哲身邊高聲說:“導師,你忘記了下午三點到醫院檢查。我陪您一起去。走吧。”
李文哲愣怔一下,回過神來,就站起來拿上包,說:“對不起啦!”離開了房間,進了海棠林旁的車子。記者還是跟了來,約著時間採訪。
車很快來到協和醫大,李教授誤以為身體復檢,也沒注意蕭小棠與老同學的交頭接耳,順利地進行了血痕、毛髮、口腔的全面採樣。
李教授享受公費醫療,也就不問檢驗費的。出了醫院,蕭小棠告訴他過幾天她來取結果,叫他別回學校了,在家準備資料吧。導師說過,過些天他們去巴顏塔拉草原實地看一下草原鼠防治情況,課題組的同事前期已經去了。李教授回家了,蕭小棠坐公汽回校。
幾天后,協和醫大出來了DNA鑑定結果,蕭小棠只告訴李文哲體檢正常,又按媽說的把檢驗報告用特快專遞寄回去了。
第七章母親
這些天,茹海棠感到身體不舒服,腿和胳膊有點麻簌簌的感覺,吃飯時拿筷子有點哆嗦,夾不住花生豆,總在盤子上戳戳點點的,就是夾不上東西。她記得當年父親有一段時間就這樣子,不久就過世了。這是腦出血的病兆。學校里不少老師就是這樣過世的,死的猝然,不遭罪。自己患有多年的高血壓,體檢時醫生也囑咐要定期複查,注意保養。咱山區跑趟旗醫院八十多公里呀!不方便。小棠給她買了個血壓計,自己也經常量量血壓,有時候甚至二百多高壓,躺一陣子就下來了。這次血壓沒那么高,腿腳胳膊有點麻酥酥的,其它倒也沒什麼。她打算等閨女回來陪她去巴顏塔拉醫院看看。小棠說中秋節回來,就是幾天的事。她接到小棠寄來的DNA鑑定報告,還有她和李文哲在亞運村的正面合影,兩人笑得那么甜蜜,真是天生的一對。這張照片她看清了,李文哲還是那張方闊臉膛沒有變,小棠瓜子臉怎么看都像蕭德軍,就是比他爸的臉短,沒那么長。老蕭的照片她也拿在手上比對了。一定要說小棠和李文哲相像的地方,就是那種文質彬彬的書卷氣一樣。她相信科學,相信直覺,小棠是她和老蕭的女兒。
好像自己不久於人世似的,她就想整理櫃子和箱子。她打開了老蕭衣箱,衣服和鞋給老蕭燒了些,剩下的都送人了,只有那個上著鎖的小木匣,老蕭走了那么多年她都沒有動它,那是老蕭一輩子沒有來得及說的秘密吧。紫檀色的小木匣沒有褪色,她拿鑰匙開了鎖,裡面有:部隊發的五好戰士獎狀,一個復員退伍軍人證,有一小捆戰友的信,有老蕭的日記本,還有用白紙包裹了的東西,上面寫道:非本人允許不得拆看!!!三個驚嘆號引起了茹海棠的好奇,莫非是老蕭什麼事瞞著我?打開是三封信,全部使用毛筆書寫,工整得好像印的似的,一看就知道是李文哲的字跡,紙也發黃了,不再光鮮了。茹海棠讀著信哭了,淚水打在信紙上,滴在字上。山盟雖在,錦書難托?那時茹海棠堅信李文哲一定會給她來信,也給李文哲寫了信,可是沒有地址往哪裡寄啊?她自己躲在海棠樹下暗自抽泣偷偷地把信撕碎了,埋在海棠樹下,如果海棠樹有靈性,就一定吸允了自己的情自己的愛,結出血樣紅的海棠!那一樹紅彤彤的海棠不正是我的情嗎?不正是我的愛嗎?原來老蕭截獲了信,不讓自己收到。老蕭啊!我身是你的了,可是我給我初戀的情人做分手告別也不行嗎?她知道了李文哲當時的處境,明白了那筆錢他並不知道,也明白了為什麼他父親要送她一筆錢的真實含義。她翻開了老蕭的日記,字裡行間有的地方還有淚痕,依稀可辯,那簡直不是日記,就像老蕭面對面地和她對話,一邊說話一邊掉淚。他全都知道海棠與李文哲的事,他很自卑,認為自己不如那張小白臉,茹海棠是鮮花插在牛糞上,蕭德軍怕失去茹海棠,就隱瞞了這三封信,還叫大隊出了警告信,那次搬家也是為了要茹海棠斷了念啊!當然也是為了海棠避開人的白眼!不然他可以到旗委工作,他偏偏選擇了這個偏遠的小山村。他深深地愛著茹海棠,雖然不能絕對肯定小棠就是自己的女兒,但是他沒有再要孩子,怕的是海棠帶兩個孩子身體吃不消,也擔心自己冷漠了小棠。老蕭盡死力也要妻女倆過上體體面面的好日子。是啊!老蕭一生就是那樣做的啊!小棠剛出生,家裡困難,茹海棠沒有奶,老蕭就餵了幾隻羊擠奶,冬天冷他利用節假日跟山里人挖煤,那手粗燥得跟松樹皮了,忌了菸酒,一忌就是十九年,小棠上了大學一高興才撿起酒來,可這酒就偏偏奪了他的命!老蕭的母親反對這門親事,許多年不與茹海棠說話,老蕭還是說通了母親,接納了她,小棠也順利地住進城裡的奶奶家讀高中。他是多好的人啊!多善良的山裡人啊!這輩子最對不起的是老蕭了!李文哲有錯嗎?他那時那么孤獨無助,只有自己的愛溫暖那顆同樣需要溫暖的心,她無怨無悔。那錯在哪兒呢?錯在我們命運不同啊!一個山里姑娘愛上一個高幹子弟,又是一個才華橫溢前程錦繡的書生,這就注定了自己一生的錯誤。活了大半輩子,茹海棠今天才明白一個本來簡單的道理:老蕭對自己才是真正的愛!刻骨銘心的愛!包容一切的愛!如果有來生,茹海棠還要做蕭德軍的妻子!
這些天,她想了自己一生的許多事,覺得自己還算對得起老蕭,對得起父親,對得起這片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小山村,培養了一個名牌大學的女博士,而且小棠開始在科研上嶄露頭角。她不敢指望女兒能給小山村帶來什麼財富,但她想女兒會給這個養育她的小山村帶來好名聲。年輕時自己是山裡的有名的金嗓子,那婉轉清脆的歌聲給山里人家帶來多少歡樂啊!誰家結婚辦喜事兒都要拽上老蕭兩口子,不圖老蕭是小鎮的武裝部長,而是請茹海棠唱兩嗓子,圖個熱鬧喜慶。老蕭走了,也是山里人富了,家家有了電視,才漸漸不唱了,但茹海棠的熱情善良留在了山里人的心裡。學校的同事和學生都很尊敬這位漂亮的語文老師,不但課講得好,而且她帶的班上每年都有考上旗重點高中的,十幾個孩子竟考進了北京名牌大學。她經常接濟那些刻苦學習家境貧困的孩子,家裡特遠的孩子還住在她家裡。本來他們有機會搬到城裡,她太離不開那熟悉的山裡了,太離不開寄託她全部情感的小海棠林了,那不是普通的海棠樹,那是她的生命之林啊!她可以與它們對話,與它們交流,就像成了她的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雖然寡居生活,但是一點不寂寞,一點也不感到不方便,不說海棠林陪她,就說那些學生們常常不遠百里看望她,鄉親們小到給孩子起名大到遇事拿主意都會找到她掂量掂量。俗話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我一個外鄉人,一個山里人這輩子還圖個什麼呀?人活著就是活個人氣啊!從父親,到丈夫,到自己,幾十年眨眼功夫,我們就在這遠離都市的小山村里,少了爭鬥,少了喧囂,平淡了些,但多了那份情,那份愛。如果父親不下放那個小山村,如果不和蕭德軍結婚,那可能她會去上大學讀碩士讀博士,就可能是另一個茹海棠,也可能是個茹志娟式的女作家。人生沒有那么多如果,沒有那么多的如願!她感到自己一生就有那么一隻看不見的手始終主宰自己,不可能擺脫它,它無所不在啊!是上帝嗎?這個世界上本沒有上帝,上帝是人自己塑造的。是時代更替社會變遷的巨大的手啊!青春靚麗去了,親人遠去了,只有那蒼茫的高原還是那么蒼茫,茹海棠不免有些傷感。爸爸、老蕭和我,過去的就叫它過去吧,小棠不正是我們夢想的延續嗎?一個青春靚麗的女博士不正是當年那個青春靚麗的茹海棠嗎?
這些天,小棠、文哲、自己三個人的關係就總在腦子裡縈繞,心裡好苦啊!小棠要與自己曾經初戀也是一生唯一懷有童貞夢想的人相愛終生,一開始就像錐子扎她的心。俗話說:閨女是媽的小棉襖。這個小棉襖穿了那么多年,茹海棠太熟悉小棠的秉性了:小棠太好使性子了,什麼事都會較真,不弄個水落石出休想叫她改變注意,那年就是自己認錯她才從苞米地鑽出來回家。要阻止她與李文哲的相愛必須說出那塵封了快三十年的往事,她爸那些年的苦心就全廢了,老蕭九泉之下有知,是不會原諒自己的,自己又如何面對小棠那雙純潔真誠的目光,自己成了什麼?一旦傳出去,一生的清白,一生的誠實,一生的美好,一生的口碑還會有嗎?那些淳樸率真的山裡人怎么看自己?那些孩子充滿敬重目光的將會變成不齒和冷漠。告訴李文哲求他斷絕與小棠的關係,小棠也會一追到底的,李文哲可能出國來躲避小棠。小棠也可能一輩子不結婚,她的感情陷得太深了,比自己當年還要深,可能她會憂鬱的,會影響她一生的幸福,會影響她的事業。如果李文哲與自己重溫初戀,那自己不是拖累人家嗎?也不配呀!這不啻於又一個爆炸性新聞,在這所著名的百年大學裡三個人如何面對?自己也說不上哪天就走了,可留給他的是又一次打擊,留給小棠的是人生的失望,是巨大的情感黑洞!如果李文哲既不和自己結婚,又不和小棠結婚,不離開這所學校,小棠和李文哲之間十分尷尬,兩人心裡會十分痛苦,勢必影響他們的工作和事業。他們從事的是農業教學科研,都是關乎咱山里人收成的大事業啊!不管李文哲採取什麼方式,但有一條不會變,那就是小棠一定要刨根問底的。蕭小棠是老蕭一生的守望,不為女兒老蕭不會樂極生悲的啊!蕭小棠也是媽的心頭肉啊!小棠啊!媽該怎么辦啊?如果死能解決好這個難題,那么茹海棠會毫無疑義地去死,情願一千次放棄自己的幸福來換回小棠的幸福。難道同意你們嗎?雖說不是亂倫,但知道隱私也難於啟齒。媽這心裡就像亂刀子挖,罪孽啊!別人不知道不說,媽知道啊這是媽自己造的孽,媽沒有臉面對你們,也沒臉面對山里人!
接到小棠的信,茹海棠整天栓上大門,不再出去,連學校也不去了,有時一整天不吃不喝。突然老了,頭髮一下子白了,蒼白的臉變得灰白,眼皮鬆弛了,眼袋也出來了,目光呆滯,看起來挺嚇人的。走起路來也不靈便了。她把凡是能勾起年輕時往事的東西都找出來,有那本李文哲題字的高爾基《母親》,還有軍分區的信封,老蕭的小木匣和小木匣里的信與日記,有自己全部的青春照片,還有小棠寄回來的DNA鑑定報告,用一塊紅布包好,捧到海棠樹下,放在挖好的小坑裡,倒上山裡的小燒酒,點燃了。她坐在樹下的小凳上,看著它們不太情願地燃燒,煙火燎著海棠枝葉和果實,青煙從枝葉間裊裊地飄出來,往事成了過眼煙雲。心裡記掛了幾十年的那兩個男人也一同去了,她的心也隨這煙雲飄散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樹下的坑裡留下了白色的灰燼,她用土掩埋了。她自己壓水,給那些海棠樹澆了些水。她還把幾十年收藏的書歸攏好要送給學校圖書室,留給孩子們吧,她已讓人捎話給學校派人來取。她到鎮上信用社把存摺上自己的名字換成了小棠,還特地照戶口本上小棠的身份證號碼寫在存摺上,用小棠的生日做了密碼。她找出來這些年給小棠上的壽險證明單。她把存摺、壽險單、一個題字的書籤用她親手繡上海棠花的綠手絹包好,放在箱裡。她按照自己的願望把家裡的一切都整理了一遍,她確信沒有什麼了,才感覺自己太累了,想好好地睡一覺,等海棠回來過中秋節。她明白了她不能告訴她為什麼,告訴他們沒有實際意義了,就讓那個秘密跟我入土吧。人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說的,有些事情一輩子不說的好,留住所愛,留住所想,留住一切美好的吧!她決定一輩子也不見她的女婿,一輩子也不去北京,與院裡的海棠樹做伴,就老死在這個小山村里。
今天是中秋節,小棠說肯定到家。早上起來,茹老師精神不錯,吃了飯,趕了集,回來把東西收拾乾淨,把屋子院子收拾利落,就等女兒回來。叫鄰居的孩子把家裡那把老式大躺椅搬出來,放在院當央,虛掩上門,自己半臥在躺椅上,曬太陽。
小院裡的海棠樹紅彤彤的,海棠果的臉蛋蛋兒紅了,碧綠的海棠葉退居了身後,更襯得海棠紅得嫵媚,紅得熱烈,紅得醉人。高原上的陽光毫不吝嗇地塗抹在海棠上,發出耀眼的光芒。清爽爽的小風吹過,小海棠林“沙啦啦”地響,淡淡的香氣飄蕩在小院裡。
茹老師此刻什麼也不想,就等女兒回來,晚上在海棠樹下賞月。她盡情享受中秋太陽的溫暖,身上暖融融得愜意,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但是永遠地睡著了,樣子安祥、滿足。
…………
蕭小棠和導師李文哲幾天前就來到巴顏塔拉草原的試驗基地。這裡離蕭小棠的老家有一百六十公里,離李文哲下鄉那個小山村足有二百八十公里,不是一個方向。工作快結束時,草原工作站同志開車來告訴李文哲系裡的電話:美國一所大學要來互訪,而且有他就讀那所大學的導師。本來這次來,他和蕭小棠約定去看她母親的,可來不及了,他還要去下鄉的那個小山村看看。他向蕭小棠道歉,答應以後去,馬上隨車走了。
闊別快三十年了,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地震第二天,他被軍分區的車接回了家。對父親講了與茹海棠發生的事情,原本以為身為政治部主任的父親能理解他,同意他留下來,可是父親一個大耳光煽來,打碎了他的夢!他被父親關了禁閉,小屋外竟站著兩個戰士看守他。他知道自己的計畫完了,就含淚寫了封信,夾在高爾基的《母親》里,他要送給茹海棠的。結果信被爸爸發現沒收了,若干年後父親還給了他。不到一周,他家就隨那年大批的轉業官兵南下了。那時他怕爸爸,全部按他指引的路走,放棄了與海棠美好的初戀,放棄了他的作家夢報考了農大,從此改變了一生。到北京讀大學,他才有了書信自由,為此他一生都不會原諒父親。一九七七年第一學期,他在北京連給茹海棠寄三封信,可是他只接到蓋著大隊革委會大印的措辭嚴厲的一封回信:請你自重!茹海棠已經結婚,不要干擾她的革命家庭。否則,大隊革委會要去學校追究責任,建議開除你的學籍。快三十年了,他不敢與任何人提起那段初戀,在海麗面前從沒有透露一個字,海麗在,他也不敢來看看她。怕影響她家庭和睦嗎?那是藉口!是怕影響自己!自己工作忙那更不是理由!列寧說:忘記了過去就是背叛。我是初戀的叛徒,不可饒恕的初戀叛徒!自己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懦夫,愧對海棠純真無私的愛啊!自己愛過茹海棠嗎?沒有,那不是愛!那是自私,那是占有!甚至是獸性!見到茹海棠,好好地道聲歉,自己欠她的太多太多。也不知道她過得怎樣?孩子多大了?若是上大學,考上考不上,我一定盡全力幫忙,全部費用全包。願意學我的專業,我一定叫他讀研。那二十萬的金穗卡留下,就算今生的補償吧。專車換火車,火車換汽車,趕到他那個聖潔的小山村時,是第二天早上。
大隊部和知青集體戶已改建成養豬場,幾乎看不出來了。當年的土坯草房都沒有了,清一色的紅磚瓦房。他還是順著那條曾經和茹海棠同撐一把傘的泥濘小道,找到了河邊,他沒有找到那兩間低矮的土坯草房,卻看到了那兩棵海棠樹,在一個磚石牆大院裡。村里人都出去做活了,只有老人和小孩子。他走進院見到一位白鬍子老爺子,也沒有打聽到什麼,出來時看到一個抱小孩的中年婦女就打聽。這個婦女黑黑胖胖的,說:“你說那個喜歡唱歌的茹海棠呀,我認識。你是誰?”
“我是那時知青集體戶的知青。”
“奧。你是那個叫小白臉的秀才吧?”
李教授臉有點紅,山里人說話就是不留情面。他說:“是的。我叫李文哲。”
“我猜對了。你忘了上山挑石頭了?我就是那個黑丫。”黑臉盤的婦女“嘿嘿”地笑道:“找我你算對了。這裡好些人家都是後搬來的,海棠家那兩間房早賣了,換了兩家了。”
“海棠家什麼時候搬走的?”
“搬走快三十年了,海棠孩子沒生就走了。
“現在搬到哪去了?”
“可能是搬到北部旗縣了,具體的沒人知道。”
“蕭德軍家裡沒有親屬在這兒?”
“他家是下放戶,她爸官復原職,全家搬走了。在咱這沒有親屬。”
“他們沒有回來過?”
“沒有。一點音信也沒有。”黑丫說完就哄哭鬧的孩子,說:“媳婦幹活去了,我給她帶著小孫子。奧,不哭不哭。”
李教授拿出好吃的給那孩子。孩子不哭了,吸允著優酪乳,不斷地咂吧咂吧嘴。李教授心裡卻生起了酸楚,不禁問起蕭德軍緣何搬家。
黑丫說:“還不是為你和海棠好過那檔子事呀!村里人的吐沫星子快把他們淹死了。好在老蕭對海棠好,凡事體諒他,不搬走,叫海棠咋活人呢?”
李文哲羞愧難當,無地自容,把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黑丫。自己滿腹經綸,卻情感蒼白呀!他逃也似的離開了。
去了村委會,都說不知道,一下子心涼涼的。他又轉回來,到了已換海棠樹主人的院子,還是那位白鬍子老爺子見他,他留下五百元錢,拜託他們家人照顧好那兩棵海棠,老人愣愣地半信半疑地應承,錢人家不要,他偷偷地壓在樹下的石板上。海棠樹老了,稀稀拉拉地掛著紅果,但還是那樣像在綠葉間掛著小紅燈籠,那般熱烈,那般明亮。他預感到也許這輩子不能再見到茹海棠了,他眼淚流了下來,面對海棠樹,深深地三鞠躬。海棠依舊,物是人非。他傷心地離開了小院,頭也不回地登上了那座山樑子。
遠處灰濛濛的山連著灰濛濛的山,灰濛濛的梁子貼著灰濛濛的梁子,綿延起伏,一望無際,列著隊,排著方陣,帶著無遮攔的風,喊著號子湧來,似波濤滾滾,又象一幅古舊的風光畫軸不斷地鋪展開,雄渾和壯觀掩飾不住空曠和淒清。近處的小河蜿蜒的順山流淌,好像在唱著淒婉的歌,雖然聽不見但他能感受到。腳下是一片開始由綠變黃的蕎麥,秋風吹來一邊倒,發出冷清清的“嚓嚓”聲。李教授邁上一個梯田埂,放開喉嚨喊:
“海棠,我對不起你!”
“海棠,我是叛徒,李文哲是罪人!”
山上沒有人,那有沒了磁性的聲音,蒼老而嘶啞,隨風在山樑上在山谷里飄蕩。
…………
工作一結束,草原工作站給大家帶上草原白蘑、奶豆腐、奶油、精美的北京稻鄉村月餅一大包,送上車。蕭小棠換乘長途車直奔老家,司機說:山路不好走,得五個小時,傍黑以前到。傍黑和媽一起坐在海棠樹邊,賞月吃月餅,陪她拉拉家常話,趁媽高興說說和文哲的婚事,興許媽就同意了。蕭小棠臉上一副春風沉醉的模樣,笑眯眯的,喜滋滋的。隨著車的顛簸,她頭昏沉起來,漸漸進入了夢鄉。
媽媽做了好多好多的菜,有自己最愛吃的蔥爆羊肉、南瓜土豆、小雞燉蘑菇,柱子哥柱子嫂帶著兒子毛毛來了,大家熱熱鬧鬧地圍坐在小圓桌旁,吃菜喝紅酒,好香好香啊!圓圓的、大大的月亮掛在又高又闊的天上,銀子般的光輝灑落在小院裡,那紅彤彤的海棠半明半暗害羞似的窺探人,院落里亮著燈,亮堂堂的。大家樂哈哈地拉著家常,毛毛甜甜地叫著小棠姑,媽媽笑得合不攏嘴地夾菜給她。不由得不想起蘇軾的名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哐”的一聲,汽車軲轆被石頭顛了一下,蕭小棠不情願地醒了,擦了嘴角的口水,看看沒事,又入夢了。
飯後收拾完,送走柱子哥一家,栓好院門,媽摘了一大襟海棠捧進屋,洗完放在白淨淨大盤子裡,端到炕沿上。燈光下,海棠果紅亮亮黃橙橙的。母女倆坐下來.媽拿起一個海棠果放到小棠嘴裡,看著她問:“知道媽為什麼要你們做DNA鑑定嗎?我知道你一定要問。”
小棠細細地咂著海棠的酸甜味,認認真真地看著媽回答:“弄不懂。”
媽低頭拿海棠,說:“咱山里人有個講究,結親男女血緣遠福大,所以呀媽利用現代高科技了。”
“媽虧你想得出!你還是中學老師呢,思想還是舊,我若是沒同學在協和醫大多尷尬呀!”
“媽為你好啊!誰讓媽就你這么一個寶貝女兒呀!”
“媽,你同意了?”
“媽能拗過你?打小就犟脾氣!”媽手指頭輕輕地戳著小棠的腦門兒說。
小棠抱起媽,親吻她的額頭,撒嬌地說:“誰讓我是茹老師的女兒呀!”
母女倆開懷地樂了。
朦朦朧朧地聽見有人喊她,她睜開眼睛,看見那位賣票的中年男子沖她嚷嚷:“到昭蘇川的那個丫頭,快到了,還睡!”
“啊!謝謝!”昭蘇川就是老家那個地名。
“往前挪挪,東西帶好,馬上下車。”那箇中年男子還衝她嚷嚷。
蕭小棠下了車。圓而碩大的太陽像新鮮的蛋黃紅彤彤的,緊貼著遠處的大山頂上。她家離街上還有一里多路,聽到手機響,拿起來要接,有人拽包她一看是毛毛,還有媽的兩個學生來接她,東西放到獨輪車上,順著小路往家走。毛毛無話眼淚含眼圈,兩個學生問一句說一句挺嚴肅的。蕭小棠也就不多問,急急地往家走。
看到院牆了,掛著海棠的枝杈伸出牆頭,牆邊豎著一排花圈,白色的輓聯在秋風中搖曳。蕭小棠隨手東西扔到車上,撒腿就跑,淚流滿面,進了大門就喊:“媽——我回來啦!”
院子裡的人很多,忙給她閃出道來。
進了屋門的場景使她驚呆了,她“撲通”一聲,跪在母親的靈前,連磕三個響頭,嚎啕大哭,揪心地喊:“媽啊!你為什麼不等等女兒?你為什麼不留下話就走啊?女兒對不起你啊!”
在場的人無不流下心酸的淚水。還是柱子嫂拉起了她,說:“小棠妹節哀吧!你還要給來弔唁的人行禮,一會兒鎮上領導就來了。”
蕭小棠強咽下哭泣,身體還在一抽一抽地戰抖,柱子嫂給她擦了淚痕,她看見媽的身上蓋著繡著粉紅色海棠花的白布,和爸爸一樣的。她記得爸爸死時,媽媽一起繡的,也給自己備好了妝老衣服。媽媽臉色灰白,沒有痛苦,安祥而平和,靜靜地躺在靈床上。
柱子哥拉她進了東屋,說:“今天中午,我來看茹老師,發現她不好,就叫鎮衛生院的大夫來檢查,大夫說死於腦溢血。我就給你打手機,不是不在服務區就是不接。”
蕭小棠知道柱子哥把所有事情都張羅停當了,學校來了不少老師和學生幫忙,村裡的人幾乎都來了。她的事就是守靈給來人行禮。她充滿歉意和感激地望
著柱子哥。
小棠這才發現院裡滿滿當當的人:老的少的,西服革履的,滿身塵土的,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院外也站了很多人,還有不少車輛:小車、麵包、摩托、腳踏車、獨輪車。兩天后出殯的場面更是出乎她的意料:人山人海的,沒有數的車子往東山的昭蘇川公墓去。蕭小棠十分感動。媽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山村教師,可有這么多人為她送行,為她流下感傷的淚水。本來她打算叫李文哲來,後來改變主意了,就沒有打電話。
整理媽的遺物時,小棠發現那個海棠花手絹包的存摺、壽險單、一張書籤。十八萬元存款,二十年養老險,書籤上是媽親手寫的祝福話。拿著手絹里的東西,沉甸甸的,爸爸媽媽含辛茹苦清貧樸素的一生就像電影一樣在腦海里回放。家裡的書學校取走了。小棠只帶走了那條海棠花手絹和手絹里的東西,帶走了那些照片,剩下的包括房子都送給柱子哥了,鑰匙交給他時說:“今年的海棠不要賣了,大家摘吧,剩的就掛樹上吧。那是我媽一生的念性啊!”
“嗯那。”柱子哥柱子嫂答應著,鼻子一酸,眼淚流出來。
蕭小棠走到海棠樹前,摘下幾片碧葉夾進書里,再望望那一片紅彤彤的海棠,拉著柱子哥嫂的手,嗚喑著說:“替我照看這所老屋,照看海棠樹,七七、百日、清明我會回來給我媽上墳的。”
在晚霞的餘暉中,她含淚告別了送她的鄉親和學生們,離開了曾養育了她的大山,回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