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變龍》

因為意外的機會,一個窮人變成了天上的神龍。在雲端上的他,能做些什麼呢。

基本信息

作者:清風滿天星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全文

這事我也一直不相信,可母親說是千真萬確,因為這是我老姥姥親眼目睹的。她老人家從不撒謊.我母親也不是亂說話的人,我有些動搖,只好請大家幫忙判斷一下。

我母親是陳家莊的人。莊裡有個叫陳三的,父母早死,家境貧寒,靠給人家扎覓漢(當長工短工)過日子。他人老實肯乾,長的也算周正,身上還有把子力氣,就是因為家窮,三十好幾了也沒娶上一房媳婦。我老姥姥是陳三的遠房表姐,不忍心看他打了光棍,他又別無親人,只好竭力的替他張羅,請了不少的媒婆給他賣力,收效卻不大。

麥子泛黃的時候,有一天,外村的一個媒婆扭著小腳來到我老姥姥家,告訴說有個瞎了隻眼的老閨女想找個老實人家,只要陳三願意,收完麥子就來驗親。我老姥姥很高興,立刻答應了。瞎了隻眼怕什麼,畢竟是個黃花大閨女,而且啥事也不耽誤。我老姥姥都覺得行,陳三自然沒意見。我老姥姥把事說完,看著陳三那四壁空徒的家,憂慮地說,窮成這樣子,只怕人家看不中。陳三慌了,忙問怎么辦。我老姥姥說,你要弄些錢,買些家具,添點兒衣服,這樣才保險呢。陳三說,我到那裡弄錢?我老姥姥生氣了,說,你一個漢子,又有力氣,怎么弄不來錢?我在家裡給你討還一些,你再到外面弄一些,也就差不多了。現在麥子快熟了,缺勞力,錢好掙。陳三聽了老姥姥的話,二話不說就走了。

麥子快熟了的時候,突然下了一場要命的雹子,眼珠子大的冰雹把大片大片的麥子砸在地里,扎人眼刺人心地攤著,人們眼裡含著淚,心裡浸著血,直怨老天不長人腸子,真是欲哭無淚,欲罵無聲。奇怪的是,雹子下到陳家莊東邊三里的竹家村時,奇蹟般的停住了。雹子把竹家村西窪的麥子砸成了一張麥毯,卻一顆也沒有落在陳家莊的地里。更驚人的是,雹子停了之後,一條龍卻掉在了竹家村外的西窪里。龍是天上的神物,自古只是聽說,哪裡有機會親眼目睹!訊息傳開後,四鄉的人們潮水一樣涌到竹家村西窪,爭相觀看神龍的真面目。

我老姥姥自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更何況離的又這么近。等我老姥姥趕到那裡時,那裡已是人山人海,比看大戲還熱鬧。我姥姥在我老姥爺的幫助下,好容易才擠進了人群,頓時,那條神秘可怕的龍豁然凸現在我老姥姥的面前。這是一條多么令人害怕的龍呀!它傲慢地躺在讓雹子砸倒的麥子上,足有十幾丈長,讓十幾領蘆席蓋住,只露出頭臉。我老姥姥看不到它的利爪,只從蘆席的縫隙處看到它那可怕的鱗片,竟有蒲扇大小。讓老姥姥失望的是,這龍全沒有她想像中的神氣,龍鬚軟綿綿的耷拉著,仿佛老娘們用來綁腿的帶子,還象兩道從嘴邊拖下來的涎水,讓人討厭。它的眼睛也沒有神光,淚汪汪的向人們望著,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不知為什麼,我老姥姥不再害怕它,反而可憐起它來。落地的鳳凰不如雞,落地的龍連條蛇都不如,它除了眼會眨動之外,啥都不行。看看周圍的人們,他們那神情那目光,仿佛面前的不是一條龍,而是一條他們從土裡翻出的小蟲子,他們只要狠狠心,就會一腳把它踩死。尤其是那些孩子們,不顧看龍人的呵斥,他們用腳踢踢它的身子,用手摸摸它的雙角,拽拽它的鬍鬚,還用棒子戳戳它的鼻子,把它當成了自己的玩物。

猛地,我老姥姥覺得這龍的眼睛有些熟悉,她細一看,只覺這龍正在向她眨眼,而且,那嘴也在動,仿佛有話要對她說。這龍為什麼會落到地上呢?它究竟犯了什麼樣的罪竟要受這樣的懲罰?我老姥姥看見龍的眼睛默默地閉上了,仿佛灰心絕望了。我老姥姥竟從龍的臉上看出了滿臉的皺紋。

這時,人群騷動起來,原來是去請的和尚和道士們來了。他們穿著寬鬆莊重的服裝,一臉的鄭重其事,各人拿著各人的法器魚貫而入,分成壁壘森嚴的兩隊,吹吹打打,吟吟唱唱,念咒頌經,禱告上天早一點讓龍飛回天上,別再驚嚇黎民百姓。我老姥姥也在心裡禱告了一會,覺得這龍本是神物,終究會飛回天上,就放心地回去了。

也就是過了兩三天的工夫,天空中突然下了一場大雨,霹靂閃電之中,那龍翻了一個身,騰空而起,扶搖直上,消失不見了。那些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忙乎了數日的和尚道士們,臉上終於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也不管傾盆而下的大雨淋濕了衣服,忙著向操持神龍升天的善人鄉紳們賀喜表功。這訊息很快就傳遍四鄉,許多人家放起了鞭炮,我老姥姥坦然的對我老姥爺說,我就知道這龍在地上呆不了多久,你想想,這龍是啥東西,天老爺能不管它嗎?大雨一直下了兩三天才停,差一點就泛濫成災了,好象老天發了怒,故意讓人們吃些苦頭,好些人家的麥子在地里就發了芽。年頭不好,怪事就多,更怪的事還在後面呢 停雨之後,陳三回來了。他神色慌慌,左袖空蕩,竟是少了一隻手。我老姥姥一見陳三,劈面就問,你的左手呢?陳三嘆一口氣,傷心後悔地說,唉,沒了,沒了。我老姥姥接著問,怎么沒了?陳三又嘆一口氣,唉,說來話長,說來話長。我老姥姥見他這副拽著不長長拉著不團團的樣子,生氣地說,你說吧,我有的是工夫聽呢!

陳三仿佛不知從何說起,沉默了一會,才問,前幾天,有條大龍掉在了竹家村西窪,你知道嗎?我老姥姥說,這么大的事兒,我怎么會不知道呢,我還去看過呢。 陳三頓了頓,仿佛怕嚇著我老姥姥似的小聲說,那龍,就是我。 一瞬間,我老姥姥沒能理會過來,待弄明白了,還是被嚇著了。她不是被陳三變成龍嚇著了,而是認為陳三腦子出了毛病,瘋了。我老姥姥呆呆地看著陳三,還用手中的菸袋敲敲他的腦殼。陳三嚇了一跳,忙問,表姐,你怎么了?我老姥姥沒理他的話,而是問,陳三,你怎么了?

陳三低下頭,過了一會才抬頭看著我老姥姥說,我就知道沒人相信我的話。那條龍的確是我,我就是那條龍。那天我看見你和我表姐夫看我,我想跟你們說話,可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我的嘴只是動,我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我老姥姥見陳三急成那樣子,有點相信他了。他這樣子不象在說謊,而且,他也不會說謊不敢說謊,這樣的事他為什麼要說謊呢?怪不得那天我老覺得那龍眼有些眼熟呢,我也看出它老想跟我說話,只是光會動嘴,說不出話。莫非真是這樣?想到這裡我老姥姥的心憑空就狂跳起來。我老姥姥趕緊用力抽了口煙,說,你說吧,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說完了,我就知道你是不是在說謊。你要是敢跟我說謊,你就別想再進我的家門。

陳三說,自從那天我離開家,到外面賺錢,我已經給好幾個戶幹了些雜活,因為還沒有割麥子,這些活都不急,我也就沒有賺到多少錢,僅僅是賺了個肚子裡。

一天早上,我很早就從一家人家裡起床了。他家的活已經幹完,我要趕緊尋另一家。天很黑,還有霧,我迷迷瞪瞪地向前走,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前面突然出現了一大堆的人,象是一個集市。這些人都躲在黑影里,臉也看不清楚。我不管這些,好容易才尋到了工夫市。真巧,我剛在那兒站了沒有多久,就有一個穿黃衣服的人走過來,我只看出他有五十多歲,模樣卻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讓我跟他走,我就跟他走。一邊走,我就一邊問他乾什麼活,他不理我。有錢人脾氣大,都這樣,我怕丟了活計,就不敢再問。

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天還沒亮,那天的霧真大呀,除了腳底啥也看不清。我跟著他來到了一處氣派得嚇人的大房子,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么嚇人的宅子。他讓我在外面等著,一會兒就提著一個袋子走出來。他說,你的活就是把袋子裡面的東西撒完。我問,這是啥東西呀。他說,呆會兒你就知道了。我又問,撒到那兒去呀。他說,隨便,你從門口撒,到哪裡撒完算完。這活可太簡單!我給人家扎了這么多年的覓漢。還是頭一次幹這樣的活。我接過袋子,手一墜,挺沉的,估計是石頭一類的東西。我想,這活一小會兒就幹完了,他可別不給我工錢。我就說,我幹完了活,你給我多少工錢。那人說,不多,就一百兩銀子。天吶,我差點跪下了。這么多的銀子,這是不是在做夢?我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手,很疼。我放心了,隨即又擔心起來。這點活兒連一百文錢都不值,他怎么會給我一百兩銀子?我結結巴巴地說,你是說一,一百兩銀,銀子?你可別,別,別騙我。那人笑起來。我是頭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笑,尖尖的,非常地不一般。我不知道這人為何笑,我的問題可不好笑,這關係到我能不能娶到媳婦,能不能過上好日子。那人笑完了就說,我騙人?我會騙人嗎?我象騙人的人嗎?我搖搖頭說,不象,不象。那人問,你是不是嫌少呀?我的天!這么多的銀子還嫌少?我連做夢也沒夢見過這么多的銀子!我趕緊說,不少,不少。就這么點活兒,他不給我錢我也吃不了多少虧,何況他真得不象說謊的人,人家是什麼身份呀!我怕他變卦,趕緊提著袋子離開了他。

天還是很黑,霧還是很大。我走出了幾步,才敢回頭看,那人和那所大宅子根本就看不見了。我想,我要是幹完了活,天還這么黑霧還這么大的話,我可找不到這所宅子了,我到哪裡要我的工錢呢。想到我的工錢,我就象看見了我的媳婦,我的孩子,我的新家,還有屬於我自己的幾畝好地。我想,我就是跪在地上用手摸,我就是把整箇中國摸一百遍,我也要找到這所宅子,把我的一百兩銀子要回來。我死也要把我的工錢要回來,我可不要象狗咬水泡,空歡喜一場。我又想,我真是讓一百兩銀子饞瘋了,哪有老黑的天,哪有老不散的霧呢?想到這裡,我就趕緊幹活,早幹完了活好早要回我的工錢,早拿到工錢就早回家娶回媳婦。

我把手伸進袋子,摸了一把我要撒的東西出來。這東西很涼,冰得我打了一下哆嗦。這是啥玩意呀?我拿了一把看,天還是很黑,霧還是很大,我只看到是一些亮亮的東西,仿佛是一些珠子,還是挺貴重的那種。我只見過它們戴在有錢的太太小姐脖子下面,不知道拿在手裡是不是這么涼,它們要是這么涼的話,脖子可要冰壞了。我把它們舉到眼前,它們圓圓的,亮亮的,真的象些珠子。我想,這即使全是些值錢的的珠子,我也不能拿著跑了,人窮志不窮,我可不能做那些對不起良心的事兒,何況人家給我那么高的工錢呢。我有想,今天我可是頭一次遇見了一個這么傻的有錢人,他讓我幹這么怪的活,給我那么高的工錢,我可要發財了。想著我就把手裡涼涼的東西撒了下去。令我奇怪的是,我沒有聽見它們落地的聲音。我向腳下看去,只看到了仍舊很濃的霧。

後來我才知道有錢人沒有一個是傻的。要是傻就不會有錢.要是傻也是裝的。要是傻也是他父母讓他們傻的,是他們的父母做了虧心事,上天懲罰他們的。我乾的活並不簡單。我發現那一小袋子的珠子老也撒不完。我不停地撒下去,心裡火燒火燎的想早一點撒完,可是,袋子裡的東西老也不見少。真怪,怎么會有老也撒不完的東西呢。我不信這個邪,但知道一百兩銀子應該就不會這么容易地就掙到手。我渾身大汗,不停地撒著,也不知撒了多少,撒了多長時間。

令我奇怪的是,就在我精疲力盡,再也乾不動的時候,天竟漸漸的亮了,霧也漸漸的散了。我只好坐下來休息。可是,我竟坐不下來,我覺得身子已經不是我的了。這是怎么回事呢?這時我看見有陽光從那邊射過來,正好落在我的身上。我一下明白過來,又一下暈了過去。我竟然變成了一條龍。我看著自己好端端的身體變成了披著鱗甲張牙舞爪的東西,害怕極了。我不想變成這樣的怪物,我還怎么幹活,怎么娶媳婦,怎么生孩子呢?我躺在那裡,傷心極了。我的眼淚落下來。我這才發現,我腳下的根本就不是霧,而是一團一團的雲。雲不停的在我身邊腳下翻滾攪動著,象一鍋煮得太開的沸水,要把我整個兒煮熟。更讓我受不了的是,我拚命往地上撒的竟是些雹子,竟是些冰雹!這可是麥子要熟的時節呀。我探頭下去,心裡立刻淌出血來。我看見大片大片的麥子被可惡的冰雹砸倒了,就象無數餓死的小孩子光著身子躺在那裡,無邊無際的一大片,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這麥子可是我們莊戶人的命呀,一年下來,日子全指望它們了。為了麥子,我們的汗水把地都弄濕了多少遍了。我悲哀地躺在那裡,頭無力地探下來,難過的哼哼起來。你想想,我要是早知道是來撒雹子禍害人,不用說給我一百兩銀子,就是給我一座金山一座銀山一萬個聚寶盆,就是砍了我的頭,把我剁成一萬塊扔了餵狗,我也不乾呀。要是我把陳家莊的麥子也用雹子砸了,我可怎么對得起老少爺們,對得起列祖列宗呀。想到這裡,我打了一個冷戰,趕緊向四下里望,這一望可不要緊,我竟看見了竹家村和咱們陳家莊。我鬆了一口氣,幸虧我累了,發現的早,要不,咱陳家莊的麥子可就一棵不剩了。我躺在雲彩里,身子已不覺得累,可是我不知該怎么乾。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撒雹子了,前面不是陳家莊我也不撒雹子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該怎么回去。乾不完活是不能回去了。回去不但拿不回工錢,說不定連小命也沒有了。我想逃走,又不知道怎么下來。我真想回家,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落下去,更不知道怎樣變回人。我這才知道上了當,如果幹不完活,不但錢拿不到,只怕連人也當不成了。雹子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撒了,下也下不來,走也走不了,我只好躺在雲彩里看四下里的景。

太陽升到了頭頂,我覺得有團火把身上的鱗片烤成了一片片通紅的烙鐵,直往肉里烙,鑽心的痛.看來當的滋味也是不好受的,怪不得龍出來不是風就是雨呢,原來它們是怕太陽曬。我難受,我的皮發出了焦糊味。我忍不住了,我只好找點有意思的景看。我想看咱們陳家莊的事,可離的遠,看不清楚,就只好看竹家村的事。我看見人們都往自己的地里跑,他們還希望著自己的麥子會平安無事呢。我看到他們跑到自己的地頭,呆站在那裡。他們沒有流淚,可我知道他們心裡在流血。我也是莊戶人,我披著龍皮也是莊戶人,我和他們一樣難受。我不想在雲彩里看我的老少爺們難受,我就想看點兒別的。我看見全村只有周大善人一家沒有出來。他們自然不用出來。他們有的是地,卻不用自己種;他們有的是麥子,卻沒有一粒沾過他們的汗水。周大善人並不善良,我給他扎過覓漢,他扣過我的工錢,我知道,他這善人是用買來的,有錢人總是用錢買些他們沒有的東西和做不到的事情來玩。我看見周大善人躺在那張紫檀大床上抽大煙,一邊躺著一個嬌滴滴的小妾。他的小妾多的數不過來,就象是他的衣服,穿了一件還有一件。周大善人一邊抽菸一邊用手摸著小妾們的身子,就象是一個淘氣的孩子在喧軟的棗饃饃上摳棗吃。他眯著眼,噴雲吐霧,仿佛不知道外面正下了雹子。我知道他是知道了,不然他不會這么高興。莊戶人越倒霉,他就越高興,麥子不收,他倉里的陳年糧食就可以賣個好價錢了。周大善人很快就抽完了煙,一身的精神頭兒。我知道他一來精神頭兒就有好戲看了。果不其然,他喘著氣,老牛一樣爬來爬去,很快就把兩個小妾的衣服就扒光了。我只覺得眼前一片的白,比所有的雪和所有的銀子加起來還白。我真沒出息,我在這兩個白生生的身子面前暈起來,差點一頭從雲彩里栽下去。我奇怪那老東西怎么就不在這兩人面前暈過去。我看見那老東西把東西迫不及待的撈出來,我看見了我從未看見過情景。這時,我就一頭栽了下去,結結實實地摔下了雲彩,落到了被冰雹砸倒了的麥子上。我摔昏過去了

醒來後,我才知道龍也是怕摔的。醒來後,我才知道龍是不能見到骯髒東西的,龍見了象周大善人所乾的醜事是要被髒了身子,破了法術,從雲里摔下來的。醒來後,我才知道躺在麥子上是這么舒服,比在雲彩里好多了,做人坐在地上比做龍躺在雲彩里實在多了,塌實多了。醒來後,我才知道我被騙了,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會變龍,也根本不願意自己變成龍。我躺在那裡,很快就被人們發現了。人們一開始嚇壞了。他們怕什麼呢?我只不過是一個披著龍皮的窮人而已。一開始我很羞慚,我毀了他們辛辛苦苦種大了的麥子,我儘量的把臉藏到我的身子底下,可是我的身子藏不住我的臉,看來龍做了壞事也是無法藏的。人們很快就不害怕了,他們圍過來,大膽地看著,邊看邊小聲地議論著。我聽不到他們在議論什麼。我只是羞愧。人們卻沒有恨我的意思。明明是我禍害了他們的麥子呀。平時誰只要踩了他們的一棵麥子,他們就會怒目相向,甚至罵上幾句。我可是把他們的所有麥子禍害了呀?!難道龍禍害了東西就應該的嗎?我更加小心起來,怕他們識破了我的真面目。龍禍害了麥子是沒事的,他們要知道是我,還不把我的皮都剝了。

我看見有人向村里跑去。我知道他們是去叫人去了。果然,很快就有一大群的人,男女老少,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我看見周大善人竟在人的攙扶下,氣喘噓噓的跑了過來。因為跑得太急,他渾身顫抖,鬍鬚亂跳,人快要死了。我不知道他的事情幹完了沒有,我想他也許沒有幹完,論工夫就只能幹一半。他半死不活的來到我的面前,兩眼放光,竟是一副歡喜極了的樣子。他竟然撲騰一聲倒下了。我嚇了一大跳,以為他累死了。誰知道他竟然跪在我面前搗蒜一樣地磕起頭來。我只見過別人給他磕頭,沒想他竟會給我磕頭。我知道我是沾了這身龍皮的光。富人們為什麼這么喜歡龍呢?龍又發水又下雹子,禍害的人們無法過日子,為什麼還喜歡跪拜它們呢?更令我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在周大善人的身後跪下了,黑壓壓的一大片,一齊向我磕頭。我有些頭暈。我不知道人們為什麼會這樣。明明是我禍害了他們的麥子呀,他們不恨我沒打我也就有情可願,可他們為什麼要向我磕頭呢?他們為什麼要跟周大善人學呢?我用雹子砸了麥子,周大善人會因此發財,可他們圖了個什麼呢?我的頭在暈。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我想不明白為什麼窮人會和富人一樣喜歡龍,啥事都聽富人的。

周大善人站了起來,其他的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周大善人就開始安排人保護我,照顧我,把我蓋起來,然後就派人去請和尚道士。我從他不斷向我討好的目光里看出,他是希望我升天之後,會給他帶來好運呢。別看我不會說話,我心裡明白呢。明白之後我就覺的啥也沒意思了。我就閉著眼趴在那裡,連眼前的人也懶的看。我只想睡,只想一直睡下去,我才不管我會不會變回去,會不會飛上天去呢。 我看見咱莊裡的人來了,沒有一個人認的我。我看見你和表姐夫來了,你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我認為你認出了我,誰知道你也認不出我。我想跟你說話,可你不理我。我很傷心。我還是我,為什麼披上了一張帶鱗的皮就沒人認出我呢?這之後和尚道士們來了,這之後你們走了,這之後我就疲勞的睡著了。迷迷忽忽中,我聽到了雷聲;迷迷忽忽中,我覺的有雨點落到了我的身上;迷迷忽忽中,我覺得有隻看不見的手把我提了起來;迷迷忽忽中,我就來到了那所嚇人的大宅子裡。一進那所大宅子,看見了那個雇我幹活的人,我的腦子忽悠一下子就清醒過

這回我終於看清了他。他完全是一副的模樣,還長著角,眼圓滾滾的令人害怕,龍鬚裝腔作勢的飄在頜下冒充鬍子。那天我怎么就沒看清他呢?那天幸虧我沒看清他,要不,我就嚇死了。可現在我不害怕他了。我也當過一次龍,而且現在還是一條龍,不過,我想馬上就變回去。我就哀求他說,不管您是誰,我求求您,您讓我變回去,讓我回家吧。這傢伙說話了,他不光穿人的衣服,還說人話。他說,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搖搖頭。我心裡說,我才不管你是誰呢,我只想回家。他說,我就是龍總管。難道當龍不好嗎?我怕得罪他,我沒吭聲。他又問,難道當龍不好嗎?我說,不是不好,我想回家。我心裡說,當龍在天上飛,不用出苦力,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可當龍再好,還是要撒雹子的,我不想當專門撒雹子的龍,我不想禍害人,我不想忘了自己是一個人。他看了我一會兒,又問,你說實話,我不會怪罪你。我大了大膽子,才說,雹子只會禍害莊稼,我是一個莊稼人。那傢伙笑了,他的笑跟人當然不一樣,有點皇帝的味道,居高臨下,統治一切,施捨天下。他說,你很實在,我沒有看錯。你要知道,龍還會下雨,雨會澆莊稼的呀。我說,可是,雨也會成災害人呀。他望著我,我並不害怕。他說,那是上天對他們的懲罰。我說,難道剛生下來的小孩子,將死的老人,也要受懲罰嗎?為什麼不把所有的壞人都懲罰掉呢。他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只要你好就行了,管那么多乾什麼。我沒有說話。這個問題我沒有想。我總覺得這樣不對,錯在那裡,一時又想不明白。

龍總管說,那天在鬼市上,我見你無意中撞了進來,見你老實,就想雇你幹完活後,讓你變成一條龍,專門撒雹子。原先的那條龍嫌這活苦,撂挑子不幹了。我想,還是人能吃苦耐勞,就找個人變成龍來幹這個活吧,沒想到你不肯。不過,我要告訴你,你的雙手已經接觸過神物,再變回人是要斷掉的。你還想變回人嗎?我想,我的雙手做了孽,斷掉也是應該的。我已經毀了那么多的麥子,我不能為了自己再毀別人。我就說,我還是想做人,我想回家,受窮也願意。這傢伙猶豫了一會才說,好吧,你是個好人,我願意為你為犯一次天條,我要保住你的手。

總管讓我跟在他的身後,來到一處高大壯觀的殿堂,進去之後,裡面除了在一個金子做的架子上有一個大盆之外,什麼也沒有。這個盆也是用金子做的,金光閃閃,其大無比。龍總管領我來到近前,我看到了一盆水。這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最清的一盆水,清的好象跟本就沒有水。龍總管對我說,你把手放進裡面洗一洗,就會沒事了。他說完後就往外走。我一個人呆在這么大的房子裡面有點害怕,就問他,你到那裡去?聽說,這事是不能有別人在場的。說完他就走了出去。我認為他在騙我,他又不是人,他為什麼要出去。我站在盆前慌亂不安。我從沒有在金子做的盆里洗過手,而且還用我從未見過的這么清的水。我突然想,我做了壞事,難道就這么好好地回到人們面前去?這樣我會一輩子不安呀。想到這兒,我就不想洗這雙做過壞事的手了。我想我還得幹活呢,總得留一隻手吧。我猶豫了半天,就把右手放進了那個金盆里。

出了殿堂,龍總管對我說,工錢我已給你準備好,你這就走吧。我本來不想要工錢。做了壞事,哪還有要錢的道理呢。可我想到那些因為麥子受災而無法生活的人們,就多了個心眼。我厚著臉皮說,你能不能多給我一點?龍總管看了我一會,說,人啊,總改不了貪心。我的臉頓時紅了起來。他說,你總算還知道臉紅,好吧,我這裡有的是銀子,我就好人做到底,再給你一百兩吧。龍總管看我把銀子揣進懷裡,就朝我吹了一口氣,我惱怒地正想問他這是什麼意思,卻一下子人事不知了。

我清醒過來時,我已經站在地上了。地上挺濕,剛下過雨。我心裡很高興,一切都覺得新鮮。我看了看自己,大體上沒變樣,只是少了一隻左手。我不明白的是,少了左手我卻一點也不覺得疼。我有些傷心,無端的上天變了一回龍,幹了壞事不說,還白白搭上了一隻左手。在地上我可從未乾過壞事呀。我真願意這是一場夢呀。可我摸摸懷中沉甸甸的銀子時,我的心裡才好受了些。我低著頭,藏著左手和銀子回到了家,碰到熟人我都沒敢多說話。

陳三說到這裡就伸出了籠在袖中的左手。我老姥姥嘴巴一直就沒有合上過,她看到陳三的左手時張得更大了。他的左手齊齊的不見了。斷口如此平整圓滑,這是用什麼刀也弄不成這樣的。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傷口。我老姥姥吸一口氣問,那,你的工錢呢?陳三便用右手掏出一個包來,剛打開,我老姥姥就看見了一堆耀眼的銀子。我老姥姥也是頭一次見過這么多的銀子。我老姥姥不得不信陳三的話了。話可以編,手也可以弄掉,可銀子,這么多的銀子是陳三無法弄到的呀。我老姥姥高興地說,好,好,你沒白當一回龍,沒白掉一隻手!值,值!有了這些銀子,你找啥樣的媳婦也不愁了,哪怕再缺一隻腳。你就能過一輩子好日子了

 陳三聽了我老姥姥的話,吧嗒著嘴說,我也想過好日子,我做夢都想過好日子,可這銀子我不能動,這是我替受雹災的老少爺們要的,我要把它還給他們。我老姥姥說,除了你我,沒人知道這事呀。陳三說,可我知道,這就夠了。我好好的人能昧著良心裝傻裝顛嗎?我要花了這銀子,還不如留在天上當龍,呼風喚雨呢。我老姥姥聽到這兒就問,這你圖了個什麼?陳三說,啥也不圖,就為了心裡舒坦,活得塌實。我老姥姥沉默了一會,就說,這是你自己的事,你就看著辦,怎么都好。陳三說,既然這樣,就麻煩你把那頭的事辭了吧,我不能拖累人家

 陳三離開我老姥姥家後就走了,這之後,有許多受災的人家收到了不知來路的銀子。只有我老姥姥知道這些銀子的來歷,當她說出這件事時,已是陳三離開陳家莊後的七八年了。這段時間裡,沒人見過陳三,也沒人知道他的任何訊息。人們一直對我老姥姥的話深信不疑,惟獨這事沒人肯信,甚至說她胡說八道,人怎么能變成龍呢?有誰不願意變龍呢?陳三決不會這么傻。我老姥姥很傷心,就希望陳三回來給她證明,然而,一直到我老姥姥去世,也沒見陳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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