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那扇鏤花的鐵門開合得更勤了。若不留心細看,只知道鐵門不停地開合著,卻不知道那些人是什麼時候進的,更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出的。
天下雨幹不了農活,秋葉就有了閒暇。在這個閒暇的雨天裡,秋葉有事沒事地趴在自家的窗台上,目光朝著對面那幢小洋樓打開。窗台前的秋葉,看樣子是漫不經心的。只是她這漫不經心跟與男人上床時候一樣,越是不急,越是騰騰挪挪的樣子,越是迫切底下里的事情。
樣子漫不經心的秋葉,朝小洋樓迫切地留心細看了半天,到底被她看出了一些名堂。
雨其實下得不大,斜斜地,像秋葉毛線編織中的斜花針,雨中的小洋樓,就成了斜花針中的凸形圖案。不大的雨中,來往的人都很自覺地撐起了一把雨傘。大概是撐了傘的緣故,來往的腳步就不顯得特別匆促。他們走進鐵門,會小心地把門關合上。把世界擋在門外。走出來的人,也會把鐵門小心地關合好。把婊子關在門內。因為撐了傘,來往的人只露出頭以下的部位,前胸,後背,手,腿,腳。有灰黑色的胸和背,也有黃藍色的胸和背。手一隻利用來撐傘,另一隻手,把鐵門關掩了之後,往往插進袋兜里。兩條連著腳的腿,會走動。
秋葉還是憑藉那些前胸後背的顏色、形狀,以及那些連在一起的腿腳,認出了其中幾個人從鐵門間進出的人。
秋葉很能夠裝扮漫不經心的樣子,她左手握著瓜子,右手若無其事地抓起一顆,投進嘴巴里,嗑了,舌頭卷了瓜子肉,香香地嚼動,把殘殼和著唾沫一口淬了出去。朝著那幢小洋樓的方向。
把最後一顆瓜子嗑完,秋葉覺得自己察看得夠充足了,便轉身離了窗台,踏著自家狹窄的木樓梯,咚咚地跑下樓去。鄉村小婦人秋葉,此時心裡充斥著偷窺帶來的激動,以及內心一點曖昧的小興奮,迫切地跑去找她的丈夫利元。
利元還在廊上磨刀,磨他那柄尖頭圓肚的殺豬宰狗刀。咔嚓咔嚓地磨了一陣,拿起來,抬手拭去刀刃間淀青色的硎沫,舉上雙眼的正前方,瞧瞧這邊鋒面,再折過來瞧瞧另一面,見兩面的刀鋒已經明朗了,只是鋒利得還不夠盡意,便依舊架回硎石,再咔嚓咔嚓地磨上一陣。
秋葉的那點小興奮早就抑制不住了,一股腦兒朝利元抖露。大海、明主、天生……都進過那樓了,高喜剛進樓,大概還沒有歇下來,嘻嘻,一時半刻,哪能歇得下來呢?
磨刀的利元抬頭朝自己的老婆看了一眼,眼神間竟然出奇地平靜,就好像根本就沒有聽到秋葉的話,嘴巴也不見得動一下。一會兒依舊低回頭去,還是磨刀。
秋葉乾脆回屋替自己搬來了一條凳子,穩穩地坐上利元的跟前。磨刀聲阻止不了秋葉發言欲望,利元不聽也得聽。
跟你說,你要是進了那樓,別說撐著傘,就是把整個人包裹起來,我也認得出來。
跟你說,你就是替人家殺豬宰狗,也不許碰婊子樓里的豬狗。
跟你說,你要是進了那扇鐵門,你就再別想上我的身子。
秋葉得不到理想的應答。利元沉默著,在專心致志地磨他的刀子。
沉默也是傷害。至少秋葉是這么認為的。利元不答理她,利元在她面前表現出沉默,這就是對她說話的不屑,就是對自己老婆的不屑,而不屑就是打擊就是傷害。被傷害的秋葉忽然之間收斂了熾熱的目光,翹了嘴唇,委屈地說,你心裡不見得就忘了人家吧?你不是跟人家提過親嗎?我知道,你遲早會進那樓的。說不定,你早就去過了!
利元突然間停止了磨刀,抬過手來,朝在秋葉頭上猛地拉扯了一下,扯得秋葉啊地一聲大叫,繼爾捂著頭皮罵人,死鬼,你要乾什麼?
利元面無表情,一隻手捏著剛從秋葉頭上扯下的頭髮,架上刀鋒,磨蹭一個來回,頭髮斷為兩段。
外出做婊子,回家扮淑女。而香果竟然回家做起了婊子,這多少令內川人意想不到,當然也就措手不及。而在驚慌之後,繼之而來是氣憤,無比的氣憤,比面對糟踏幼女的強姦犯還要加倍氣憤。怎么會有這么不要臉的婊子?
如果要臉,還會做婊子么?
不過,氣憤的儘是女人以及上了年紀的迂化了的老人。青壯的男人對此事就表現出男子氣的大度和容忍。
小洋樓立在內川的村口,立在利元家房子的對面,是去年或者前年立起來的。很漂亮的樓房,瓷面的牆,視窗和陽台上都是亮晃晃的不鏽鋼,一個植了紅花綠草的院子,院四周圍了一圈黑漆鏤花的鐵柵欄。村里每個人都讚嘆過小洋樓的漂亮。通過漂亮的小洋樓,誰都知道香果在城裡做婊子掙足了錢。但是沒想到這么漂亮的小樓竟然成了名符其實的婊子樓,香果竟然回村做起了婊子。
戰爭開始了。小洋樓就是敵方的軍事堡壘。戰爭首先是朝著這村里村外的女人開槍,子彈悄無聲息地射進女人的胸膛,不著聲響地爆炸,把許多她女人的心肺都炸爛了。
受到打擊的女人們,也都不約而同地拿起抗敵的武器,朝著敵方的堡壘開火。吐唾沫,貶罵,甚至朝院子裡扔石頭和又破又臭鞋襪。然而堅固的堡壘是她們軟弱的武器所無法摧毀的。不得已之下,只有採用下策——看管住自己的男人。男人上山,下地,買包煙,借個火,上茅坑……全都盯梢著。讓自己成為男人的褲帶,或者讓男人成為自己的褲帶。但是男人想脫身的時候就脫身了。什麼時候去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知道。畢竟做那么一趟事情,不比耙田翻地,用不了多少力氣和時間。
女人們表現出和平年代少有的惶恐。她們只知道戰爭和瘟疫會跟她們爭奪男人,沒想到戰爭和瘟疫之外,還有跟她們爭奪男人的事情。戰爭和瘟疫,會奪去他們男人身體的全部或一部分,那是尋常的肉眼看得見的。而婊子,明明奪去了她們的男人,而她們的眼睛卻是無法分辨。當然,失去的東西到底是可以感受的,就像破了又補上的瓢勺,同樣盛水盛物,但是有了修補的痕跡。當然也有沒有痕跡的,那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破裂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修補回來的,並且修補的技術相當好,不露痕跡。如果是這樣,還有什麼辦法?水物照盛,東西照用。不知道,就是沒有。不知道的人是幸福的人。
當然,村里還有許多的女人明明知道自己丟了東西,卻不知道到底丟掉了什麼。她們從來就不知道每個人擁有兩件東西的道理。兩件東西,一件是肉體,一件是靈魂。守得住的是肉體,守不住的是靈魂。一旦靈魂失去了,再精巧的工匠,也難以修補回來。
香果去了城裡若干年,城裡充斥著男人也充斥著道理,香果已經懂得有靈魂的肉體與沒有靈魂的肉體兩者的區別。香果回到村里,就是衝著男人魂來的。
香果回村還有一個目的。
香果女是內川最漂亮的姑娘。這是內川的男人以及女人普遍認同的。包括利元的老婆秋葉。秋葉曾經很頻繁地更換鏡子。她身邊的人都以為秋葉對鏡子喜新厭舊,想不到秋葉是想哪一天從哪面新鏡子裡照出一張跟香果一樣的漂亮的臉蛋。
但是內川一直沒有哪家小伙子願意跟香果家提親,外邊四村八川也不見有人願意。香果的身子是破的。香果青春姑娘剛來血紅的身子,早早就被人破了。那件事本來可以捂著,遮掩著,捂過去,遮掩過去。破了的身體在衣褲裡面,在一般人無法探究的地方。就算以後被人知道了,那也是以後的事情。可是,衣褲偏偏不能捂住事情,事情暴露在衣褲之外了。播下的種子,唯恐天下不亂地發了芽。香果的肚子大起來了。圓鼓鼓的腰身,說多難看就多難看。墮胎以後,香果的身子就苗條如初了。但是香果的身子跟當初到底不一樣了。身子成了破身子,香果就成了破人。這個訊息,這個事情,一時間充斥了內川,充斥了四村八川,充斥了內川和四村八川的茶餘飯後。香果的父母活生生地遭受了悶棍,父親挺不過去,不久得病身亡了。
隨後,香果到了婚嫁的年齡,卻眼看著嫁不出去。再後來,到底還有一個不嫌棄她的人,勇敢地上門提親來了。這人就是利元,後來娶了秋葉的利元。香果的母親當時大喜過望,不要親家一分錢彩禮,一天天巴望著女兒早日過門。但是後來,利元的父母還是抵不住來自內川以及四村八川的壓力,逼迫兒子退了婚。香果母親的贏弱的身子又受了這么一擊,到底也挺不下去,扔下了女兒,也去了。
在內川人的眼睛裡,曾經笑語頻仍的香果女,曾經陽光燦爛的香果女,自從破了身子後,自從大肚子墮了胎後,就變成了一個啞女。她平常不太出門,不得已出門的時候,也總是低著頭,雙腳踩著自己的目光,像魅影子一樣,在村道上飄忽一下,不知來去。
直到有一天,村里人忽然省起,已經有十天半月沒有見到香果了,同時感覺到香果真是一個孤苦可憐的姑娘。他們打開香果家的門,想奉送一份薄弱的溫情。但是已經不見了香果。
後來,村口漂亮的小洋樓立了起來。村里人才知道香果去了城裡,在城裡做了婊子,掙了錢,已經發達了。對於這件事誰都沒有感覺意外,在他們的眼睛裡,破了身子的女人,本來就是婊子。然而誰都沒有及時感知香果跟他們,跟這村里,還會發生別樣的關係,就像當時感覺不出村口的小洋樓終會帶來威脅,他們一廂情願地以為,建造小洋樓,只是香果向村里人挺一挺胸脯的事,再就是給她自己準備個歸巢。
沒想到那是一個軍事基地。早知道這樣,造樓的時候,全村的人,上了年紀的老人,有丈夫兒子的女人,有父兄的孩子,都應該千方百計地去阻撓,別讓樓房造起來,別讓那個破女人再回村,把那個可惡的陰謀摧毀在最初階段。
到底覺悟過遲了,就像當年沒有人事先預料到強姦案發生一樣,待到覺醒,一切都已既成事實,小洋樓已經成了婊子樓。
二
香果的身子陳橫在寬大的臥床上。此刻,在這具陳橫著的身體上,不見了把人顛入峰、拋入谷的波浪,甚至看不出有多少人的生氣,倒像是一具死屍。
香果的目光也好像是死的。直直地落在天花板上,天花板跟房間的四壁一樣,白而光潔,就像處女的身子,一點污跡都沒有。然而這些東西進不了香果的目光。天花板,四壁,還有裝修精美的庭室,沒有一樣東西能夠進入香果的目光。香果的目光,早已分辨不出精美堂皇的樓房跟陋室的區別了。不是分辨不出,是無心辨別,沒有心力的去辨別。
很多時候,香果的腦子裡只裝著她的已經死去的父母,裝著她已經死去的姑娘時光,她感覺自己死了,跟隨她的父母,伴隨她的姑娘好時光,早就已經死去了。死去的香果,很快樂地跟她的父母對話。
父親說,算了,都過去那么長時間了,就當被惡狗咬了一口。
母親說,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跟自己過不去,你害苦不了別人,能夠被你害苦的,只剩下你自己了。
父母說,萬事看得開些,別跟自己過不去,也別跟人家過不去,一個人才那么一口氣,生的時候再怎么樣鮮活蹦跳,與人與自己過不去,到頭來,不都還是一個死么?
經歷了死亡的父母,竟然一下子心胸開闊了,一下子明白了生前所不能明白的許多道理。這樣的道理,要是他們生前就能明白了,他們也許就不會那么早早地死去。
人總是這樣,許多事前應該明白的道理,偏偏要在事後才能明白。香果也是這樣。
如今的香果,她不斷地想,跟自己過不去地想:父母是為誰死的?是誰殺死了父母?香果自己又為誰死的?是誰殺死了香果?
香果覺得,她的父母是為她而死的,是被他們的女兒香果殺死的。可是,是誰讓香果去殺人呢?
香果知道知道那個人是誰,他有一個名字,男人。
香果要在男人身上復仇,每一個男人的身上。抱著這樣的目的,香果離開了內川,香果來到了城裡。
在最初出門的願望里,香果也只是打算把婊子做在外邊,回家一樣扮淑女,雖然不會有人把她當成淑女看待。令她放棄初衷,決定在家門口做婊子,在父老鄉親中間做婊子的,就是她那個隱密的目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目的。
她要找到那個人!
她要憑藉身子與身子的接觸,找到那個人!
至於找到那個人以後怎么辦,香果沒有想過。就像攀山者對到達高峰的渴望,就像莘莘學子對於考上學府的理想,關於渴望和理想實現之後怎么辦,香果沒有去想,她甚至壓根就不打算去想。
香果對實現自己的目標充滿了信心,跟攀山者與苦讀的學子一樣,信念就是不倒的旗幟,信念就是腳步就是動力就是明天的初升的太陽。也就是因為有了這份信念,他們的身子才不會輕易地倒下去。也就是因為這份信念的支撐,他們韌忍地走腳下的路,品嘗著常人無法體會的艱難困苦,並且以苦為樂。
相對攀山者與學子來說,他們的目標更明確一些,只要努力,再努力,距離目標的路程就會一點一點地縮短,目標在眼前就會一點一點清晰。而香果對自己的目標無法把握,就真的像進大海里去撈針,明明知道針就在大海里,但撈起來何談容易。並且那還不是針,是一條魚,一條有頭有腦的不會輕易觸網的魚。
但是香果也是韌忍的,或許比攀山者和學子還要堅強韌忍,她堅持相信目標會實現的,也許在明天,也許是明天的明天。反正,只要目標沒有實現,香果就會堅持下去。堅持就是勝利。
哪怕是失敗的勝利。
香果在城裡接待的第一個客人是個矮墩墩胖乎乎的傢伙。時間已經過去幾年了,早就已經記不起那人的相貌,只記得圓粗的脖子上掛了一條血紅的領帶,進房間的時候,領帶就像蛇信子一樣纏在他的脖子間。是一條軟塌塌沒有生命的死蛇,纏著一隻酒醉的蛤蟆。一看,就看出是一位發了點小財的窮人。
醉蛤蟆也根本沒當香果是一回事。跟髮廊里任何一隻小雞一樣,跟滿大街任何一個公共廁所也一樣,付費的廁所,上完廁所再付錢,或者付了錢再上廁所,一通排泄,完事了走人。
蛤蟆男人眯著色迷迷的眼睛,嘴裡叫著心肝寶貝等等隨口而出的稱喚,與一個個被腸囊里的多餘的東西憋壞了的人一樣,逮住一個地方,便迫不急待地脫褲子。
香果本來是想好的,是下定了決心的,決心好好地接客,決心做一個名符其實的婊子。但當那個蛤蟆男人奇醜無比地撲將過來的剎那,香果的決心發生了動搖。那樣那個醜陋的動作,一下子就把沉澱在香果記憶里的壞感覺拎起來了。從前那次,沒待她看清人的面貌,那人就將她撲住了,這一次總算看清了,看清了強姦犯的嘴臉,醜惡的嘴臉。
已經跟老闆娘說好的,香果安安份份地接客,收入四六開,老闆娘四成,香果六成,等到客源成熟了,三七開也可以。
本來,像香果這樣從農村里剛出來的雛雞,完全可以給她介紹一個更有錢更大方一些的客人,剛開身,客人會給出個不菲的開身價。然而香果竟然主動說出她的身子是破的。既然主動說了,老闆娘也不好再掩耳盜鈴地蒙人。其實,只要香查她自己不說出來,第一次接客,都算是開身,甚至還有開好幾次身的,這樣,就能夠得到不菲的開身價。
如今開身價不說,眼看著第一票生意就要被她做砸了。鑽在門縫前的老闆娘,目光透過門縫,很清楚地看見了新來這隻雛雞的臉上千萬不該出現的慍怒,以及她眼中千萬不該射出來的母狼一樣兇惡的目光。老闆娘很想果斷地衝進門去,把事態扼止在萌芽狀態。但是門內有一位赤溜溜光著下身的男人,橫衝進去,掃了人家的面子不說,說不定還礙了店家的生意。生意生意,生意是店家的雞巴,沒有生意,店家就沒有生存的命根子。
咳,再等等,還是看看這位棺材老闆的能耐吧。說不定癩蛤蟆沖天一躍,也就一口把天鵝銜進了嘴裡。
擔心出事的老闆娘焦灼地等待在房門外,替店裡的生意擔心,也替房裡的嫖客擔心,緊緊地捏著雙手,在手心裡捏出了一把汗。
事情果真狂風驟雨般地發生了。平日文靜得如風吹弱柳一樣的香果,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驀然間爆跳起來,瘋狗一樣衝上前去,照著男人的臉面噼啪就是左右兩個巴掌,然後抬起腳來,朝那肥墩的身子狠狠地踹去。一切突如其來,男人被打得目暈頭眩,不知東西。還沒待他明白過來怎么回事,他的身子被人用力地推了一把,一個趔趄,站立不穩,嘭地一聲,矮胖的身子像被擊敗的相撲選手一樣,重重地倒在地上。緊接著,拳頭來了,一個接一個的拳頭,雨點般砸在他的身體上,把他體內一根一根的疼感神經都砸得甦醒過來了。再緊接著,一頭雙眼充血的母狼就撲上了他的身子,在他的身子上,瘋狂地啃噬起來,不要命地蹂躪起來,無邊無際地糟踏起來。
很快,男人粗短的脖子裡發出了一聲嚎叫,斃命者臨終的嚎叫。
門外老闆娘的一雙手早就濕漉漉了,內衣內褲也有了潮濕的感覺,心裡一再地想,完了,完了,等著給人家賠錢賠不是吧,說不定,說不定還會出人命呢。天,該怎么辦呢?
明明是招了一隻雞,哪裡知道看走眼了,把一隻吃人狼招進雞棚了。
天塌下來胳膊是扛不住的。老闆娘只好做了最壞的打算。
好不容易等到男人從房間裡走出來,老闆娘都不敢看那人的臉色了。平常間客人從房間裡出來,臉上一般剩著臭汗,剩著做賊以後的心虛,急巴巴地主動掏錢,像一隻只搖尾乞好的狗,嘴裡說著小姐按摩的手藝真不錯之類自己別人都不會相信的謊話。
老闆娘已經把賠償的錢款準備好了,只要這位客人開個價,賠錢送客,決不遲疑。要是他還不甘心,這屋子裡的小姐隨他挑隨他撿,挑撿幾個都行,決不收他一分錢。老闆娘到底是老闆娘,她是這店裡撐舵的人,是全力支持雞巴的腎臟和附睪。不能因為一隻不懂事的雛雞,砸了店裡的生意。
客人卻把一疊錢很乾脆地扔進了櫃檯。這可是他這次嫖資的好幾倍。
老闆娘疑惑了,拿著錢,你?你?……一連問了幾個字,都是你。
不過,老闆娘到底是經歷過台面的人,她的目光一經在客人臉上掃視一遍,便馬上明白了什麼。
客人的臉上,剩餘的不僅僅是臭汗,不僅僅是做賊後的心虛,他的臉上,他那紅黑的臉膛上,以及他細如鼠目的眼睛裡,正噴發著光彩。那種光彩,是上了雲端在天際樂了一回的男人才能夠擁有的光彩,是很多男人的臉上一輩子都難以出現的光彩,是神仙的光彩。一下子,老闆娘的心結解開了,她明白了。她拿起那疊錢,很輕易地鎖進了抽屜。同時,明媚如艷陽的光彩也在她的心頭噴發開來,與像極其盡興的嫖客的光彩一模一樣,那樣的光彩在她多年的經營生涯中是難得一遇的,是鴻運來臨的敲門聲,是摸中了一張大獎額的彩票的心花怒放。在她的眼睛裡,她已經看到大把大把的鈔票,明確主動地朝著她走過來,走進她的櫃檯,走進她的抽屜,把她的抽屜擠得滿滿的,擠得不能再擠。
矮胖的棺材商出門前一再樂呵呵地要求,下一次,還讓這位小姐替我按摩。
老闆娘嘴上答應著,應承著生意人迎來送往的客氣話,肚子裡卻說,美吧你,你把八輩子的棺材都集攏起來,也沒有你的份了。
接下來,香果對所有的嫖客都如法炮製。她打他們,踢他們,咬他們,折磨他們,糟踏他們,沒想到,這些人跟棺材商一樣,全都樂滋滋地成了神仙。
他們拿大把的鈔票往她身上扔,恨不得叫她媽,叫她奶奶,叫她再生的菩薩。
香果,你是精靈還是妖魔?香果自己也不清楚是什麼。拿起一面鏡子,看看鏡中人。鏡子裡,臉還是那張臉,眼睛鼻子也還是那些個眼睛鼻子。臉是漂亮的,像山野蘭花一樣動人。然而仔細看了,才知道那株幽蘭已經移出了山谷,已經進入了溫室,被澆灌了肥料,被施加了過於豐富的陽光雨露,被人為栽培著。這樣的花,已經失去了山野的氣息,失去了體內的生氣。什麼叫生氣?生氣就是生命的氣息。失去生命氣息的花,是一株病花,一株死花。
溫室、肥料、陽光、雨露,所有這些,只為一個目的,那就是促使山野之花改變花期,放開,放開,不停地開放。到後來,山野之花也就忘了自己的花期,在溫室里被人人為地催放著,不停地開花。
不管開放得多么絢爛,還是死的。香果是死的。在她的臉上,看不見喜悅,也看不見悲傷,她的臉上整天掛著的,是死人的安詳,是入土為安者的靜默。但是這樣死氣,絲毫不能影響香果成為頭牌姑娘,客人們認為,那種死氣就是與眾不同的尊貴,就是百里挑一的氣質,就是絕世孤本與複製品的區別。香果很快成了店裡一塊光芒四射的招牌。源源不斷的客人來了,源源不斷的錢財來了,全都是衝著頭牌姑娘來的。
香果把衝著她而來的男人統統強姦了一遍。
香果在強姦男人的時候,也是死的,那個時候的活動,只是木偶被拉繩牽動的活動,只是死屍受了強刺激的運動,就像屍體塞進焚屍爐受熱火燒灼的那一刻,會從爐火中猛地坐起來。
三
但是嫖客中有一個人,讓死了的香果緩過了一口氣,又存活了片刻。
那個男人與別的男人沒有什麼不同,是香果眾多嫖客中的其中之一,也是幹了事情付了錢就可以走人的。但這個人卻與別的人不一樣。
這個剃著小平頭中等個子的男人來到的時候,香果像對待所有的嫖客一樣,打他,踢他,咬他,折磨他……但就在那么一個剎那的時間裡,他翻過了身子,他把她壓在了他身子的下邊。
他強姦了她。他的強姦,讓香果的身體有了前所未有的感覺,那種感覺,脹在手指尖,脹在腳趾尖,脹在每一根神經每一道骨縫裡,酸酸的,麻麻的,並且伴隨力的作用,這酸麻的感覺在不斷地加深,加濃,增加份量,越來越深,越來越濃,到達顛峰,而後,一下子釋放了,而後,身體就像溪水一樣慢慢地流淌,像草葉一樣悄悄地抻展,像花朵一樣靜靜地吐芳。在那個時刻,有一種山野蘭花的香氣,貫穿了香果的身體,讓她恍惚地覺得,自己又是一株幽谷蘭花了。
那是一種酥香的感覺,那是一種需要喊叫的感覺,那是一種做女人的感覺。
那個男人確實跟別的男人不同,他沒有像他們一樣,沒有朝她叫喚那些漂亮、標緻、心肝、寶貝之類的渾話,他伏在她的耳際,銜著她的耳垂,輕聲地跟她說,你不是婊子,你壓根就不是婊子。
香果的眼珠不由地移動了一下。也許眼珠並沒有移動,只是目光轉動了一下。目光一動,香果看到了一縷陽光,一縷從厚實的窗簾的縫隙里射進來的陽光,黃燦燦的,一根一根地,從窗簾後面探進來,放射開來,像透過山野樹叢照射而來的陽光一樣,像媽媽年輕時候的目光一樣,溫暖,血色飽滿,深入人心。
男人坐起身來。香果沒有坐起來,她只是懶懶地偎依在他的身邊。他的身體是銅黃色的,身體上有豐富的體毛。香果就這樣偎著他,靜靜地悄悄地偎著他,感受著他銅黃色身子的溫暖和豐富體毛的磨擦。這個時候,香果就覺得自己的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也開了個小口,也閃出了一道亮光。在亮光的照耀下,香果的心頭甚至閃過一道念頭,她覺得她好久以前就是這樣偎著男人,這樣的體會早就有過了。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是記不起來了。或許在夢裡,或許在少女的幻想里,或許在前世。香果的母親說過,今生根本沒有見過但是覺得很熟悉的東西,說不定前世見過,是前世所熟悉的。
香果相信前世,相信每個人都有前世,但是來世免了,香果不要來世。不過在靜靜偎著男人的那個時候,竟然覺得要是有個來世,也不壞。她就這樣偎依著男人,從前世,到今生,再到來世。
男人從煙盒中抽出一支煙,銜上嘴唇,點上,遞給香果,香果接住了。男人再替自己點了一支煙。
香果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吐出一排苦澀的煙圈。
男人又來找她了。這一次,男人沒有跟她上床,而是把她帶去了一家咖啡館。
咖啡館裡的男女都很高雅的樣子,他們拿著小勺子,漫不經心地攪動著杯中棕黃色的液體,一邊攪動,一邊溫和地說著話。他們說話的聲音都不會大,他們臉上永遠不會有大悲大喜的表情,但是他們在微笑,很淺的微笑,就像沒有完全綻開的桃花一樣,粉淺的姿色,不很醒目,但是明媚。咖啡館裡男女的臉,就像一具具精心加工過的,以春天、和諧等詞眼為主題的石膏塑像。
又有誰知道,他們不是妓女跟嫖客呢?
香果跟眼前的男人,就是實在的妓女與嫖客。香果跟男人坐在咖啡館裡,也能夠高雅,需要多少高雅就能夠多少高雅。
香果的骨子裡,就埋植著一株高雅的蘭花。
但香果是山野幽谷的蘭花。當男人說你聽你聽,貝多芬的《致愛麗絲》。男人指的是咖啡館裡正在播放的音樂。這個時候,香果就覺得自己高雅不起來了,她怎么會知道貝多芬?她又怎么知道《致愛麗絲》?這個時候香果甚至對男人產生了一份懊惱,嫖客就是嫖客,婊子就是婊子,嫖客跟婊子幹事情需要貝多芬么?需要《致愛麗絲》么?
男人馬上覺察了香果眼中的那一份不快,他就輕輕地一笑,伸手抓住她的手,小聲地說,沒關係,我會慢慢地告訴你的,我會告訴你,貝多芬,歌德,兩位德國同時代的天才人物,他們的天才,他們的華章,乃至他們整個的生命,全都是女人給他們的,在他們的生命里,如果沒有一個個精彩的女人,也就沒有天才,沒有華章。
你就是我的女人,我的天才,我的生命華章。
香果也許並沒有深刻地體會男人話里的意思,但她已經非常清楚地體會到了他表達的情誼,所以,香果就不由微微地紅了紅臉,繼爾羞澀地低下頭去。
你臉紅了。男人興奮地,一再地說,你的臉紅了。
臉紅對男人是不是意味著什麼?是不是意義很重大?香果沒有仔細去想,她只感覺到男人的手很寬厚,很溫暖,她很樂意她的手一直被他這樣抓住。
而後,香果的生命里有了期待的感覺。婊子並不是不用期待的,她們會期待著嫖客上門,期待自己的鈔票源源不斷地流進自己的錢包。然而香果用不著期待,她的客人源源不斷不說,就算沒有客人,她也不會期待。因為先前的她是沒有生命的,沒有生命的人,肯定沒有期待的感覺。
什麼叫期待的感覺?那是一千隻一萬隻小蟲進入了肌體,進入了脈管,它們啃著,咬著,穿行著,無休無止,讓人不疼,可是也疼,讓人不癢,可是又癢,整個身子就在疼疼癢癢中酸軟。躺上床,覺得坐在凳子上好,坐上凳子,又覺得躺著好。想那個人,卻又不容許自己想,說是不想,卻又想了。
香果的生命竟然被一個男人催醒了。就像從山野移植到溫室里的花,有一天花缽被打破了,有一天花從架子上摔了下來,有一天那花被人踩了一腳,有一天這碎花又被人撿了起來,這樣一來,花反而醒了,竟然恢復山野的芳香了。
他沒有來。他是不會經常來的。但是她覺得他在,他在她的眼睛裡,他在她的眉發間,他在她的耳垂上,他在她的每一寸肌膚上,只要有過他氣息的地方,他都在。她想他,想他的頭髮,他的臉,他的身體,他的體毛,想他抽菸的姿勢,想他小聲說話的樣子。她很想想出他具體的模樣。她極盡努力地去想,絞盡腦汁地去想。可是越是努力地想,他的面容他的樣子就越加地模糊,越加地不清晰。但就是那個模糊不清的影子,成了她的期待,她全部的期待。
他後來又來了幾次,但是來過之後還是會走的。在他走後的時間,依舊是漫長的期待。
她也很想問問他在哪裡,是乾什麼的。但是越是想問,越是覺得沒有必要問,也就越加地忍住不問。她想做一個懂事的女人,為他,她心甘情願。
在後來的相聚里,他們上床,爬高峰,落低俗,一起起汗,一起喘息,然後靜靜地偎依,就像最初時候一樣。但除此之外,誰都沒有多說什麼,包括關心一回對方的環境或心情。她也許是認為自己已經得到了月亮,便十分小心地掬著掌心裡的水。他呢?他也知道她是鏡子裡的影子?他不敢把鏡玻璃擊碎嗎?
聰明的女人只是在男人需要她的時候出現,在不需要的時候,悄悄地退回雲層後邊。哪怕捂著胸口的疼。像歌德、貝多芬他們的女人。這和女權主義無關。
只是從同行姐妹那兒,偶爾間聽說他是教書的,是教師。能夠知道這么一點,她覺得已經很知足了。
她的生命,從此斷裂為兩截,一截是他來的時候,一截是他沒有的時候。來的時候是活的,沒來的時候是死的。香果的生命就這樣呈現著半死不活的狀態。但是她從來不奢望什麼。做了婊子的女人,還能奢望什麼?
再後來,再也就沒有了後來。
後來他再也沒有來過。長久的期待,就不再是小蟲子,而是燃燒,在曠日持久的乾旱之後,樹林草木無比枯燥,到達燃點後發生了自燃。一道灼熱的火,灼過她的眼睛,她的眉發,她的耳垂,她的每一寸肌膚,乃至她的心靈。所有的一切被灼烤一遍之後,也成了灰燼,風一吹,蒼茫的叢林不見了,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廢墟。
他還是沒有來,她也就知道他不會再來了。漸漸地,才附體的那點生命氣息又游離她而去。她又像以前一樣接客,糟踏男人,糟踏自己。
只是,如今跟以前到底是不同了。以前,那是死亡的爆炸,是歇斯底里的發泄,是全身心的碰撞。而如今,已經死得比以前更加完全更加透徹了,是屍體在焚屍爐里受熱反彈後再次仆地倒下去的死,是花被踩成爛泥的死,是原原本本的死,是萬劫不復的死。所以,香果在接客的時候就再沒有了以前的激烈。那些男人再起激不起她任何的欲望了,包括將他們惡狠狠地糟踏,強姦。這樣,男人就再也不能進入仙境,她身旁的客源也就不斷地流失了。
老闆娘著手移栽新的山野之花。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香果在內川的村口買了一塊地基,造了一幢房子。也許她確實已經累了,想給自己築個歸巢了吧?但是她需要這個歸巢嗎?她心裡並不清楚。
直到有一天,同行姐妹拿著一張報紙看著,突然間驚叫起來。
姐妹說,天哪,他是一個強姦犯!他被槍斃了!
姐妹說的那個他,就是她的那個他。報紙上說他是披著人皮的禽獸,是羊群中的惡狼,是教師中的敗類,他強姦了多個女學生,花苞一樣的女學生。
他得到了嚴懲,已經被實施槍決。
這個訊息,反而使香果釋然了。他不來,是他不能來,是他來不了了,而並見得是他負心,他將她遺忘將她拋棄了。他去了,他去的那個地方,是每個人都要去的,遲早而已。她也會去的,她去了之後,說不定他會在那裡接待她,說不定她的手還能被他溫厚的手緊握著,說不定她還能一絲不掛地偎依在他的身旁。
不管是天堂還是地獄。
四
之後,香果就回到了家鄉,進了那幢立在村口的房子。
香果是抱著這么一個目的回來的,她要通過自己的身體,識別出曾經強姦過她的那個人。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發生事情的時間也已經過去了,事情的印記也已經不復存在。但是感覺還在。那種感覺是沉進香果心裡頭的,是嵌入香果骨縫隙里的,是她的一生一世都無法拔去無法剷除的感覺。她相信,只要那個強姦犯再上她的身子,她就能夠立馬判斷出來。男人跟男人一樣,男人跟男人並不一樣,每一個男人都不一樣,百個百樣,千個千樣。再遲鈍的女人,也能夠從一樣里感覺出不一樣。
識別出強姦犯以後怎么樣?逮住他?報公安?或者跟他同歸於盡?這倒是香果沒有想過的。至少她不會上公安去告發,她不會讓他去坐牢吃子彈。這些時間以來,經歷了這么一些事情,這個被強姦擊垮了生命的香果,反而對這兩個字缺乏應有的敏感了,她甚至錯誤地認為,沒有應該吃子彈的強姦犯。要有,第一個該是她,她強姦了那么許多的男人。
既然這樣,還有識彆強奸犯的必要嗎?有。對這一點香果非常固執。這已經成了她的一個信念,是讓活屍繼續走路的信念,是完成才能死得瞑目的信念,是沒有因為也沒有所以的信念。
是沒有信念的信念。
香果知道,在對面房子的窗台上,有一雙偷窺的眼睛,那雙眼睛來自內川的一個小婦人,她是利元的老婆。她站在雨幕後整天地窺視著。也許她以為她窺得到了什麼。
利元,利元就是跟香果家提過親的那個青年。利元跟香果家提親的時候,去過幾趟香果家。那時候,利元坐在香果的面前,肩膀窄窄的,後背也窄窄的,頭髮有些亂。看得見他的頭髮,看不見他的臉,他的臉總是低在頭髮下面。香果的頭也總是低著,只是把頭低累的時候,她會偶爾地抬起頭來,這個時候她就看見了他的肩膀、後背和頭髮。
香果應該謝利元。因為只有利元跟她家提過親,上過他們家的門,還跟香果面對面地坐在一起,雖然兩個人都儘量地低著頭。香果應該恨利元。如果不是利元提親後退親,香果的母親就不會受刺激得病身亡,香果也就不會成為無依無靠的孤兒。並且很可能,香果不會做婊子。香果女很可能與母親相依為命,在內川無聲無息地生活,然後無聲無息地死去。
香果為什麼要把她的房子造在村口,造在利元家的對面?她是為了讓全村人每天看見嗎?她是想讓利元時時刻刻都看見嗎?
香果真的忌恨利元嗎?香果也一遍遍地問了自己,朝自己的內心尋找忌恨的感覺。問了又問,找了又找,沒有,真的沒有。香果的心裡,既不感激利元,也不忌恨利元。只是偶爾想起那窄窄的肩膀,心裡會有一份憐惜,那也只是對一個陌生人割破了手指的憐惜,而不是對親人割破手指的憐惜。只不過在有些時候也會一絲親切的感覺,絲縷的溫情,似乎那窄窄的肩膀和後背是她跟這村子僅存的一點關係。
香果在心頭說,全村的男人都來,四村八川的男人都來,利元,你就別來了。
可是偶爾又希望利元過來,過來坐坐也好,兩個人聊聊天也好,就像遠房表哥跟遠房表妹一樣,面對面地坐著,靜靜地聊幾句天,或者什麼都不說。
記得利元跟她家提親的時候,他幾次坐在她的對面,那時候兩個人都是啞巴,都是悶葫蘆,什麼話也不說,什麼話也不會說。如今香果不知怎么會有跟利元聊聊的想法,並且那個想法有的時候還比較強烈。
香果,你是想把你在世間的那僅有的一點溫情放到放大鏡下,放大,放大,再放大,從來絢爛地看一眼吧?
當然,利元他怎么會來呢?利元自己不會來,利元的女人不會放他過來,香果也知道他不該來。
四村八川的男人嗡嗡地飛撲過來。這些男人們,這些沾著泥土和糞屎氣息的男人們,這些手掌精糙關節凸的男人們,這些像蠻牛一樣吭哧吭哧耕地耕地耙田的男人們,他們每天都乾那事,除了吃飯下地蹲茅坑之外,就是關了燈跟老婆乾那事,乾那事就像他們每天吃就著青菜蘿蔔下飯一樣,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他們甚至覺得,乾那事跟吃青菜蘿蔔味道也相差不了多少,跟下地使牛用力氣也相差不了多少。
只是最近聽說進了香果的屋,青菜蘿蔔就改變了滋味,是跟他們關了燈吭哧吭哧牽牛耕地完全不同的滋味。他們將信將疑。其中有些人還照著從那間屋子裡傳出來方法,在老婆身上試驗了一遍。試驗得出的結果是,青菜還是青菜,蘿蔔也還是蘿蔔。這樣一來,進那間屋子,揭開奧秘,品嘗另外一種滋味,竟然成了他們內心深處日益升騰渴望,成了他們別無選擇的選擇。
香果只給每個男人一次的機會。不管你給多少錢,不管是跪著哭爹叫娘地懇求,還是拿出拳頭刀子來強的,都不行。香果什麼世面沒有過?香果還會有不能解決的問題?會怕你這點小貓小狗的招式?定好了一次,就是一次。香果是婊子,不是老婆,她不會解決你長年累月的性渴求。
一次的滋味也就夠了。這輩子,總算知道青菜蘿蔔竟然還有別樣的滋味,知道做一個男人,只有進過那間屋,才算沒有白活一回。
所以,內川的,四村八川的男人,從那間屋子裡走出來後,明明是個囫圇人,其實只走出了一半,一半是肉,一半是靈。那靈,便戀在那間屋裡不肯出來了。
香果那間瓷面牆、不鏽鋼門窗的小洋樓里,裝滿了男人魂,地上,牆壁上,天花板上,吊燈上,壁櫥里……哪裡都是。就連垃圾筒里也塞滿了不少。
利元來了。
利元的到來,在香果的意料之中,卻又在意料之外。意料之中,香果感覺利元會過來,一定會過來,就像感覺在一個人有前世一樣。這樣的感覺,不能夠依靠眼睛鼻子嘴巴,也不能夠依靠心靈。感覺完全只是感覺,感覺完全依靠感覺。利元的到來卻又在意料之外,沒想到那個肩膀窄窄的、沉默不語的、看起來有些怯懦的男人,會有這么大的膽氣,竟然腳步堅定地走進了婊子屋。
香果見到利元的時候,雙手竟然有些顫抖,這是她拿杯給人倒水時自己明確感覺出來的。杯蓋在杯子上咚咚地跳了兩聲。這一點顫動,香果自己感覺出來了,利元也感覺出來了。但在利元的臉上看不出異樣的表情。那是一張削瘦的臉,被鄉間太陽曬得微黑,頰骨有些凸出,眼眶有些凹陷,凹陷眼眶裡的眼珠,就像兩塊黑的石頭,定定地,不肯輕易地移動一下。這樣毫無表情的人,好像應該是歷難的高僧,或者是經歷內心掙扎的人。利元不應該是這種人。
香果朝利元看了一眼,見利元的肩膀依然是窄窄的,整個人依然顯得單薄,就像上她家提親的時候一樣。這樣的人,無論怎么看,都不像是屠夫。但是利元確實是內川的屠夫,他幹這個行當已經有些年頭了。
香果從來沒有給進這屋的哪個男人倒過茶水。但是香果給利元倒了。利元跟香果不是存有一點溫情么?再說,遠房表哥來了,遠房表妹好歹應該泡杯茶吧。
利元接了茶水,依舊面無表情。香果也沒有說話。兩個人都靜默無語。就像當年提親後利元上香果家一樣。
香果的心裡,已經催促利元走了,催促利元快一點走,快一點離開這間屋子。說不定,利元的老婆正在尋找利元,她在菜地里摘了一把菜回來後發現利元不見了,她洗了兩隻碗轉身後發現利元不見了,她上了一趟茅坑走出來後發現利元不見了。反正,利元得趕快離開這裡,越快越好。
但是香果的身子卻身不由己地朝房間走去了。好像這完全是應該的。這屋裡沒有什麼,只有青菜蘿蔔,表哥來了,表妹能不拿出青菜蘿蔔招待人嗎?
利元竟然也就跟著來了。
香果還是希望利元別過來,別上她的身子。你不是香果的表哥嗎?你不是香果跟這村子唯有的關係嗎?你不是香果與這世間僅存的溫情嗎?
利元還是上了香果的身子。
利元一上香果的身子,香果就知道利元是誰了。
所有沉澱著的感覺,一個子升浮了,也就一個子吻合了。就像在犯罪現場提取的指紋與在嫌疑犯身上提取的指紋,兩者一比對,一彎一道,全都對上了。
只是沒有等到香果說出來,利元就先說話了,利元說,是我!你是被我毀了的,我今天就還你一個了斷。
利元說著,他的手上已經多出了一件東西。是那把被他咔嚓咔嚓磨了一遍又一遍的殺豬宰狗刀,那把吹毛斷髮無比鋒利的尖頭圓肚刀。
刀子在利元的手裡一揚,閃過一道寒光,然後血就從香果的脖子間流了出來。
利元是四村八川頗有名氣的屠夫。他對每頭豬只捅一刀,決對不會捅第二刀,而被他捅刀的每頭豬,連哀嚎幾聲的機會也沒有,捅刀之後,就只有遊絲殘氣而沒有了聲音。放完血,很快就伸足蹬腿成了案板上的肉。
香果女就這樣消失了。內川,四村八川,再沒有人提起香果的名字。沒多久,女人,男人,上了年紀迂化了的老人,孩子,誰也不記得香果了。好像壓根就沒有香果這個人。
男人和女人,內川的男人和女人,四村八川的男人和女人,依然就著青菜蘿蔔下飯,依然叭嗒叭嗒吃得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