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
一 上一次
是因為期待嗎?整個天空竟變得介乎可信賴與不可信賴之間,而我,我介乎悟道的高僧與焦慮的狂徒之際。
七十六年才一次啊!
“運氣特別不好!”男孩說,“兩千年來,這次哈雷是最不亮的一次!上一次,嘿,上一次它的尾巴拖過半個天空哩!”
男孩十七歲,七十六年後他九十三,下一次,下一次他有幸和他的孩子並肩看星嗎,像我們此刻?
至於上一次,男孩,上一次你在哪裡,我在哪裡,我的母親又復在哪裡?連民國亦尚在胎動。颯爽的鑑湖女俠幕草已長,黃興的手指尚完好,七十二烈士的頭顱尚在擔風挑雨的肩上暫存。血在腔中呼嘯,劍在壁上狂吟,白衣少年策馬行過漠漠大野。那一年,就是那一年啊,彗星當空揮灑,仿佛日月星辰全是定位的鏤刻的字模,惟獨它,是長空里一氣呵成的行草。
那一年,上一次,我們不在,但一一知道。有如一場宴會,我們遲了,沒趕上,卻見茶氣氤氳,席次猶溫,一代仁人志士的呼吸如大風盤鏇谷中,向我們招呼,我們來遲了,沒有看到那一代的風華。但1910我們是知道的,在武昌起義和黃花崗之前的那一年我們是感念而熟知的。
二初識
還有,最初的那一次,(其實怎能說是最初呢,只能說是最初的記載罷了,只能說是不甚認識的初識罷了。)這美麗得使人驚惶的天象,正是以美麗的方塊字記錄的。在秦始皇的年代,“七年,彗星先出於東方,見北方……五月,見西方……”,秦代的資料,是以委婉的小篆體記錄的吧?
而那時候,我們在哪裡?易水既寒,群書成焚灰,博浪沙的大椎打中副車,黃石老人在橋頭等待一位肯為人拾鞋的亢奮少年,伏生正急急地咽下滿腹經書,以便將來有朝一日再復緩緩吐出,萬里長城開始一尺一尺壘高、壘遠……忙亂的年代啊,大悲傷亦大奮發的歲月啊,而那時候,我們在哪裡?我們在哪裡?
三有所期
我們在今夜,以及今夜的期待里。以及,因期待而生的焦灼里。不要有所期有所待,這樣,你便不會憂傷。不要有所系有所思,否則,你便成不赦的囚徒。不要企圖攫取,妄想擁有,除非,你已預先洞悉人世的虛空。
——然而,男孩啊,我們要聽取這樣的勸告嗎?長途役役,我們有如一隻羅盤上的指針,因神秘的磁場牽引而不安而顫抖而在每一步顛簸中敏感地尋找自己和整個天地的位置,但世上的磁針有哪一根因這種劫難而後悔而願意自決於磁場的騷動呢?
四咒詛
如果有人告訴我彗星是一場禍殃,我也是相信的。凡美麗的東西,總深具危險性,像生命。奇怪,離童年越遠,我越是想起那隻青蛙的童話:
有一個王子,不只為什麼,受了魔法的詛咒,變成了青蛙。青蛙守在井地,他沒有為這大悲痛哭泣,但他卻聽到了哭泣的聲音,那一定來自小悲痛小悽愴吧?大痛是無淚的啊!誰哭呢?一個小女孩,為什麼哭呢,為一隻失落的球。幸福的小公主啊,他暗自嘆息起來,她最響亮的號啕竟只為一隻小球嗎?於是他為她落井撿球。然後她依照契約做了他的朋友,她讓青蛙在餐桌上有一席之地,她給了他關愛和友誼,於是青蛙恢復了王子之身。
——生命是一場受過巫法的大咒詛,注定朽腐,注定死亡,注定扭曲變形——然而我們活了下來,活得像一隻井底青蛙,受制於窄窄的空間,受制於匆匆一夏的時間。而他等著,等一分關愛來破此魔法和咒詛。一瞬柔和的眼神已足以破解最兇惡的毒咒啊!
如果哈雷是禍殃,又有什麼可悸可怖?我們的生命本身豈不是更大的禍殃嗎?然而,然而我們不是一直相信生命是一場充滿祝福的詛咒,一枚有著苦蒂的甜瓜,一條布滿陷阱的坦途嗎?
我不畏懼哈雷,以及它在傳述中足以壓住人的華燦和美麗。即使美如一場禍殃,我也不會因而畏懼它多於一場生命。
五暫時
缸里的荷花謝盡,浮萍潛伏,十二月的屋頂寂然,男孩一手拿著電筒,一手拿著星象圖,頸子上掛著望遠鏡。
“哈雷在哪裡?”我問。
“你怎么這么‘勢利眼’,”男孩居然憤憤地教訓起我來,“滿天的星星哪一顆不漂亮,你為什麼只肯看哈雷?”
淡淡的弦月下,陽台黝黑,男孩身高一米八四,我抬頭看他,想起那首《日生日沉》的歌:
這就是我一手帶大的小女孩嗎?
這就是那玩遊戲的小男孩嗎?
是什麼時候長大的呀?——他們
“看那顆天狼星,冬天的晚上就數它最亮,藍汪汪的,對不對?它的光等是負一點四,你喜歡了,是不是?沒有女人不喜歡天狼,它太像鑽石了。”
我在黑夜中竊笑起來,男孩啊——
付這座公寓訂金的時候,我曾惴惴然站在此處,揣想在這小小的舞台上,將有我人世怎樣的演出?男孩啊,你在這屋子中成形,你在此處聽第一篇故事念第一首唐詩,而當年佇立痴想的時候,我從來不曾想到你會在此和我談天狼星!
“藍光的星是年輕的星,星光發紅就老了。”男孩說。
星星也有生老病死啊?星星也有它的情劫和磨難啊?
“一顆流星。”男孩說。
我也看見了,它鋼截利落,如鑽石划過墨黑的玻璃。
“你許了願?” “許了。你呢?”“沒有。”
怎么解釋呢?怎樣把話說清楚呢?我仍有願望,但重重願望連我自己靜坐以思的時候對著自己都說不清楚,又如何對著流星說呢?
“那是北極星——不過它擔任北極星其實也是暫時的。”
“暫時?”
“對,等二十萬年以後,就是大熊星來做北極星了,不過二十萬年以後大熊星座的組合位置有點改變。”
暫時擔任北極星二十萬年?我了解自己每次面對星空的悲愴失措甚至微慍了,不公平啊,可是跟誰去爭辯,跟誰去抗議?
“別的星星的組合形態也會變嗎?”
“會,但是我們只談那些亮的星,不亮的星通常就是遠的星,我們就不管它們了。”
“什麼叫亮的?”
“光度總要在一等左右,像獵戶星座里最亮的,我們中國人叫它參宿七的那一顆,就是零點一等,織女星更亮,是零度。太陽最亮,是負二十六等……”
六“光的單位”
奇怪啊,印度人以“克拉”計鑽石,愈大的鑽石克拉愈多,希臘人以“光等”計星亮,愈亮的星“光等”反而愈少,最後竟至於少成負數了。
“古希臘人為什麼這么奇怪呢?為什麼他們用這種方法來計算光呢?我覺得‘光度’好象指‘無我的程度’,‘我執’愈少,光源愈透,‘我’愈強,光愈暗。”
“沒有那么複雜吧?只是希臘人就是這樣計算的。”
我於是躺在木凳上發愣,希臘人真是不可思議,滿天空都成了他們的故事布局,星空於他們竟是一整棚累累下垂的葡萄串,隨時可摘可食,連每一粒葡萄晶瑩的程度他們也都計算好了。
七獵戶在天
幾年前的一個星夜。我們站在各種光等的星星下。
“獵戶在天——”我說。
“《詩經》的句子吧?”女友問。
“怎么會,也不想想獵戶星座是希臘名詞啊!”
她大笑起來,她是被我的句型騙了,何況她是詩人,一向不講理的,只是最後連我自己也恍惚起來,真的很像《詩經》里的句子呢!
我們有點在裝迷糊嗎?為什麼每看到好東西我們就把它故意誤認為中國的?
獵戶是一組美麗的星,寬宏的肩,長挺的腿,巧飾的腰帶和腰帶下的腰刀,旁邊還有一隻野兔呢!然而,這漂亮的獵者是誰呢?是始終在賓士在追索在欲求的世人嗎?不知道啊,但他那樣俊朗,把一個形象從古希臘至今維繫了三千年,我不禁肅然。
“看到腰帶下的小腰刀嗎?腰刀是三顆直排的星組成的,中間的那一顆你用望遠鏡仔細看,是一大團星雲,它距離我們只不過一千五百光年而已。”
“一千五百年!是唐朝嗎?”
“是南北朝。”
早於濃艷的李義山,早於狂歌的李白沉鬱的杜甫以及鑿破大地的隋煬帝。南北朝,南北朝又復為何世呢?對那一整個年代我所記得的只有北魏的石雕,悠悠青石,刻成了清明實在的眉目,今夕的星光就是當年大匠舉斧加石的年代發出的,歷劫的星光則今夕始來赴我雙目的天池。
獵戶星座啊!
八見與不見
我其實是要看哈雷的,但哈雷不現,我只看到雲。我終於對雲感到抱歉了——這是不公平的,我渴望哈雷是因他稍縱即逝,然而雲呢?雲又豈是永恆的?此雲曾是彼水,彼水曾是泉曾是溪,曾是河曾是海,曾是花上曉露眼中橫波,曾是禾田間的汗水,曾是化碧前的赤血,壯士沙場之際的一杯酒是它,趙州說法時的半杯茶也是它。然而,我竟以為雲只是雲,我竟以為今日之雲同於昨日之雲,雲不也跟哈雷一樣是周而復始嗎?迂迴往來的嗎?
我不斷地向自己解釋,勸自己好好看一朵雲,那其間亦有千古因緣,然而我依舊悲傷且不甘心,為什麼這是一片燈網交織的城?且長年有著厚雲層。為什麼不讓我今生今世看見一次哈雷!
“奇怪啊,神話只屬於古代,至於我們的年代只有新聞,而且多是報導不實的,為什麼?”
黑暗中男孩看我,嘆了一口氣,他半年前交了一篇歷史課的讀書報告,題目便是《中國神話的研究》,得分九十五。曾經統御過所有的英雄和巨靈,輝耀了整個日月星辰的神話,此刻已老,並且淪為一個中學生的讀書報告。
在一個接一個的冬夜裡我惋嘆跌足,並且生自己的氣,氣自己被渴望折磨,神話里的夸父就是渴死的,我要小心一點才行。所以悲傷時我總是想哈雷先生(哈雷彗星以他的名字來命名),以及他亦悲亦喜的一生,他在二十六歲那年驚見彗星,此後他用許多年來研究,相信彗星會在自己一百零二歲時再現。看過彗星以後他又活了一甲子,死於八十六歲,像一個放榜前去世的考生,無從證實自己的成績。那哈雷死時是怎樣的呢,我猜想他的心情正像一個孩子,打算在聖誕夜不眠,好看到聖誕老公公如何滑下煙囪,放下禮物。然而他困了,撐不住了,興奮消失,他開始模糊了,心裡卻是不甘心的,嘴裡說著半真半囈地叮嚀:
“父親,等下聖誕老人來的時候,一定要叫我喔!我要摸摸他的鬍子!”
哈雷說的話想來也類似:“造物啊,我熬不住了,我要睡了,你幫我看好,好嗎?十六年後他會來的,我先睡,你到時候要叫我一聲喲!”
生當清平昌大之盛世,結交一時之俊彥如牛頓,能於切磋琢磨中發天地之微,知宇宙之數,哈雷的平生際遇也算幸運了,然而,肉體的貯瓶終於要面臨大朽壞的——並不因其間貯注的是大智慧而有異,只是大限來時,他是否有憾呢?
寒星如一片冰心的冬夜,我反覆自問:生平到底看到過彗星重現嗎?若說是看見了,他事實上在星現前十六年已經死了,若說未見,他卻是見的,正如圍棋高手早在幾小時以前預見勝負,一步步行去的每一著履痕他們都有如親睹。
大軍事家大政治家大科學家都是在不見處先見未明時先明的啊!
那么,我呢?我算不算看過那彗星的人呢?假設有盲者,站在淒淒長夜裡,感知天空某一角落有燦然的光體如甩動的火把,算不算看到了呢?如果他傾耳辨聽天河淙淙,如果他在安靜中若聞哈雷的跳躍,像一隻河畔的蚱蜢,蹦去又蹦回,他算不算看到了呢?而我,當我在金牛座昴星團中尋它,當我在牡羊和雙魚座中尋找它千百度思它千百度,我算不算看到它了呢?在無所視無所聽無所觸無所嗅的隔離中,我們可以僅僅憑信心念力去承認去體會身在雲後的它嗎?
九我已踐約
又一顆流星划過天空,天空割裂,但立刻攏合,造物的大詭秘仍然不得窺見。這不知名的星從此化為光塵,也許最後剩一小塊隕石,落到地球上,被人撿起,放在陳列室里,像一部寫壞了的愛情小說,光華消失,飛騰不見,只留下硬硬的紋理。
夜空有千畝神話萬頃傳奇,有流星表演的冰上芭蕾——萬古乾坤只在此半秒鐘演出。以此肉身,以此肉眼來面對他們,這種不公平的對決總使我心情大亂,悲喜無常。哈雷會來嗎?原諒我的急噪,我和男孩有緣得窺七十六年一臨的奇景嗎?如果能,我為此感激,如果不能,讓我感激朝朝來臨的太陽,月月重圓的月亮,以及至七夕最淒麗的織女,於冬夜亦明艷的獵戶。我已踐約,今夜,以及此生,哈雷也沒有失約,但云橫霧亘,我不能表示異議。
如果我不曾謝恩,此刻,為茫茫大荒中一小塊荷花缸旁的立腳位置,為猶明的雙眸,為未熄的渴望,為身旁高大的教我看星的男孩,為能見到的以及未能見到的,為能擁有的以及不能擁有的,為悲為喜,為悟為不悟,為已度的和未度的歲月,我,正式致謝。
賞析
從小就唱著“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從小就喜歡抬頭看滿天的星星,也曾疑惑過為什麼我看到的星星不是一閃一閃的,也曾疑惑過為什麼天上的星星為什麼不像我們筆下的有五個角......
漸漸地,我明白了怎樣看北極星,知道了星星有好多種,而且最想見的便是能許願的流星。但遺憾的事,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已沒有太多的時間去看星星,逐漸對那片神奇的夜空失去興趣,以至於現在竟忘了當時那種數星星的樂趣。
在這篇《星約》里,在我讀著張曉風在等待彗星時觀賞天空的所見所感中,我再一次體會到了星空的神秘,還有以前從未有過的神秘莫測和不可捉摸。
原來一切都不是永恆的,就像二十萬年後,北極星就不再是北極星了,它會被大熊星所取代,但再過二十萬年,大熊星的組合位置也會改變。雖不是第一次感到如此大的數字,卻還是有一些震驚的。二十萬年,夠長了,但那絕不是永恆。試問宇宙已經存在了多少年,大得我都記不清了,但誰又能肯定地說宇宙是永恆的呢?
是的,星星尚有生老病死,更不用說人的如白駒過隙般的一生。所以張曉風說生命是一場受過巫法的大詛咒一點也不為過。人一生不但要經過無數磨難,無數痛苦,無數生死離別,最終終究要灰飛煙滅,進入大自然中無盡的輪廓。這就是我們最終要面臨的,但關鍵是看我們怎樣利用這個受過詛咒的生命。有些人雖然活著,但他們像一隻只井底之蛙,受制於窄窄的空間,受制於匆匆的時間,碌碌無為。有些人雖然已死,但他們曾經的輝煌和不朽永遠記載在人類的歷史上,可以收他們破解了咒語,創造了精神的不朽,但卻僅限於人類的歷史上。無論如何,我們要感激我們仍活著,我們仍有機會,仍有能力破解這個咒語,因為那結果是甜蜜的。
這樣一來,永恆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我們又似乎太需要永恆了。那是一種動力迫使我們去發現它,創造它,我們需要它因為我們想讓自己的信念,自己的節操永垂不朽,讓自己的民族永遠繁榮下去,更甚有朝一日,可以讓自己的生命永恆!
但這裡的永恆指的是好的事物,痛苦,災難,疾病,別說永恆,我們寧願希望它們永遠不存在。
星空可以給我們“永恆”的啟示,只要用心觀察,任何事物都可以給我們人生的真諦。
我們無法讓自己的生命永恆,卻可以讓生命的意義更長遠,把握現在就是把握永恆,也許生命之神會奪走你的肉體,但他奪步走你的精神。
作者簡介

台灣作家張曉風作品
台灣作家張曉風,,中國台灣著名散文名家。畢業於台灣東吳大學,並曾執教於該校及香港浸會學院,現任台灣陽明醫學院教授。1941年出生於浙江金華,江蘇銅山人。篤信宗教,喜愛創作。小說,散文及戲劇著作有三、四十種,並曾一版再版,並譯成各種文字。本任務為台灣作家張曉風作品的解讀與欣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