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紫禁城》雜誌2004年第3期發表了單國霖先生《文徵明〈停雲館言別圖〉同類圖式辨析》一文。作者舉出四幅傳世文徵明《停雲館言別圖》,分別為上海博物館藏《停雲館言別圖》軸(簡稱“上博本”)、日本橋本末吉藏《停雲館言別圖》軸(簡稱“橋本本”)、天津藝術博物館藏《松下高士圖》軸(簡稱“天津本”)與台北故宮博物院藏《綠陰清話圖》軸(簡稱“台北本”)。四幅圖布局結構和樹木、人物形態幾乎同一。只有“台北本”題詩與上述三圖迥異,而與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文徵明《綠陰清話圖》軸題詩相同。作者認為“台北本”乃拼合了《停雲館言別圖》的布局和《綠陰清話圖》的題詩,應為仿作(此說殆無疑義)。作者經過辨析進而確定“上博本”乃是《停雲館言別圖》的原本,“橋本本”、“天津本”亦為偽作。[1]令人遺憾的是,由於單國霖先生對於受圖人王寵的形跡與改字時間未克深究,對“赴南雍”的理解又出現了一些偏差,故得出的結論難以令人信服。茲陳鄙見,以就教於單先生及諸方家。內容介紹
單國霖先生指“橋本本”、“天津本”之偽與“上博本”之真的一個關鍵性證據是文徵明畫款中所提到的王寵“赴南雍”的時間。根據分析,他認為嘉靖丁亥(1527)王寵應當赴南雍,而嘉靖辛卯(1531)王寵則不可能有南雍之行。因此款署“丁亥五月十日”的“上博本”為真——儘管單先生也承認“上博本”《停雲館言別圖》“有些地方筆法滯澀瑣碎”,而款署“辛卯五月十日”的“橋本本”、“天津本”則為偽作。從文章的論證來看,單先生對於“赴南雍”作了較為偏狹的理解,他認為“赴南雍”即貢入太學(單先生含糊地使用了“太學”,其實南雍是指南監,而非北監),王寵最後一次考試是在嘉靖十年辛卯(1531),因此他應該這一年從太學卒業。“根據明代選舉制度,由學校歲貢進入太學(國子監),監生由通四書五經到升入率性堂,前後約要三年,然後才開始考試積分,積滿八分,才得卒業,前後須一年左右,總算由入學到卒業,得四年以上。”因此,這樣推算起來,王寵入南監的時間必為嘉靖丁亥(1527),其間正好相差四年。單先生髮問,“王寵赴南雍為‘辛卯’年,則卒業至少得在嘉靖十四年(1535),而王寵在嘉靖十二年(1533)四月,即已去世,何得以卒業國子監,再參加考試呢?”由此他得出結論:文徵明於“辛卯”年送別王寵赴南雍,作《停雲館言別圖》,是與史實不合的。
論證偏差
單先生的論證第一個偏差是,王寵以年資貢入太學,是北監而非南監,時在嘉靖九年庚寅(1530)。《(乾隆)蘇州府志》卷三十九選舉四貢生:“府學(嘉靖間):王寵(吳縣,九年)。”袁袠序《雅宜山人集》有云:“試於鄉,輒弗利,乃貢入太學,山人由是得北游燕趙,觀廟朝制度,與四方薦紳先生游,上下其論議,而文益奇。”明言“燕趙”,則北監無疑。王寵此次北游,並未真正在太學學習,文徵明《王履吉墓志銘》:“以年資貢禮部,卒業,太學又試,又輒斥。”他於嘉靖九年(1530)四月前往北京,但太學之試卻失敗了,所以只能“且窮上國勝,歸荷南山鋤”。當年六月,周覽了北地風光的王寵出京返回蘇州,在獻家兄的詩中,他頗為頹唐地表示:“歸當擁吾鋤,為樹杞與桑。”不達的他,一路上嘆息著“志士惜年駛,征夫怨路長”。七月二日,歸途與九岩先生同舟,相得歡甚,為行草書《西苑詩》、《海印寺閣眺》及《游與諸公作》等近作三篇。北歸之後,王寵買田石湖之旁,築室其上,日日臨流賦詩。可見,王寵貢入太學乃在1530年,而不是1527年,往返只有三四個月時間,而不是就學四年。單先生的論證第二個偏差是,“赴南雍”未必是貢入南監,而可能是參加應天鄉試。王寵長兄王守不曾貢入太學,但文徵明《秣陵秋別圖》識語有云:“履約將赴南雍,賦此奉贈。正德十六年辛巳七月朔,徵明。”是作畫幅所書贈詩收入國家圖書館藏《甫田集》文嘉抄本卷八,題名《送王履約卒業南雍》。可見,赴南雍可指在南國子監短暫修學,以及參加鄉試,是個較寬泛的說法。
雖然從太學回來後王寵感嘆“曲信者時,利鈍者命”,但他並未就此罷休,次年(嘉靖辛卯,1531)秋天,他又一次與湯珍、文彭、文嘉等人赴試金陵,是為王寵第八試,也是最後一試。這一年,陸師道、黃省曾、華雲等友人舉於鄉,王寵仍不售。可見,“橋本本”與“天津本”款署“辛卯五月十日”,不是與史實不合,而是完全吻合。關於此次赴試金陵,王寵是自稱“入南雍”的,李日華記王寵跋祝枝山行草《樂詞十六段》款識云:“余辛卯歲入南雍,日惟閉戶讀書,人語不聞,時有鳥聲相關而已。適歐陽先生過訪,慰余寂寥,並示枝山翁十六詞。……是歲七月十二日,雅宜山人王寵識。”其門人朱浚明也稱其是年“游南雍”,他在編輯《雅宜山人集》的識語中說:“(王寵)辛卯歲游南雍,得疾東歸,竟不起。”這兩條材料正好可以作為“赴南雍”乃參加鄉試而非入南監的佐證。這一年在南京,王寵曾養病於顧璘的愛日亭,適何良浚何良傅兄弟參加科舉,攜行卷謁見東橋,東橋為之引介,何氏的行卷得到王寵的極口讚賞。
我們再來看王寵嘉靖丁亥(1527)有沒有如單先生所說的那樣,赴南雍並在那裡學習了四年呢?很遺憾,清理王寵本年的活動,並未發現他前往南京的任何跡象。這裡將是年王寵的主要活動條陳如下:
二月之吉,王寵作《方齋袁君六十壽頌》,並恭楷抄之。(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方齋袁君六十壽書畫冊》,《中國古代書畫圖目》二十)
二月之吉,於石湖精舍草書《石湖八絕句及包山雜詠》卷。(安歧《墨緣匯觀》法書下卷著錄,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二月二十七日,小楷《摹東方朔畫贊》。(《石渠寶笈》卷十一著錄,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三月既望,為金用書《九歌》,陳淳、周天球、周光、金用等跋。金用妻亦學王寵書。(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附屬美術館藏,鈴木敬,《中國繪畫總合圖錄》卷一)
三月既望,草書謝康樂詩。(香港蘇富比拍賣會,2000)
四月望日,書〈五柳先生傳〉橫幅。(美國藏,《藝苑掇英》50輯發表)
四月望後,草書《古詩十九首》。(上海博物館藏,《中國古代書畫圖目》三)
四月廿二日,為純齋先生草書《山居雜作》。(上海博物館藏,《中國古代書畫圖目》三)
夏五,與昆仲同寓石湖精舍,山窗燕坐,為草書《七發》。(《式古堂書畫匯考》卷二十六、高士奇《江村銷夏錄》卷三、顧復《平生壯觀》卷五著錄。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中國古代書畫圖目》二十)
端陽後二日。為華雲所藏仇英《維摩說法圖卷》楷書題跋。(李佐賢《書畫鑒影》卷七著錄)
孟夏望後,於石湖精舍行草書《出師二表》一卷。(《石渠寶笈》卷三十著錄)
夏六月既望,文徵明作《竹林深處圖》。其後王寵有題。(《虛白齋藏中國書畫選》發表)
秋七月既望,於石湖草堂書《入林屋洞詩卷》。(《吳越所見書畫錄》著錄)
八月廿一日,跋文彭藏唐寅《行書七律詩》。(上海博物館藏,《中國古代書畫圖目》二)
秋,胡纘宗擢為山東左參政,王寵作序、詩送行。
秋,張詩過訪王寵不值,因題詩於壁。
九月,與金用、朱日宣等訪王守於浙江。文徵明為作《雨中歸興圖冊》,王守、王寵有題。(文徵明《雨中歸興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孟冬,陳淳作《蔓藤朱實》扇面,王寵有題。
嘉平月二十一日,於石湖草堂草書《千字文》卷。(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十有二月廿二日,草書《長恨歌》,與尤求(仇英婿)《長恨歌圖》合卷。(王世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二著錄,台北私人藏)
季冬之吉,行草書贈南岩顧君。(作品流入日本,《明清書道圖說》發表)
冬十二月,作《高樹虛亭圖軸》。(龐元濟《虛齋名畫錄》卷八著錄)
除了九月間與學生金用、侄子朱日宣因探訪長兄王守去過一次浙江之外,王寵本年基本生活在蘇州郊外的石湖。根據對王寵嘉靖丁亥(1527)主要活動的清理,我們發現,單先生關於王寵當年貢入南監的推論完全是想當然的。
單先生所舉出的幾件作品,筆者無法寓目,也就很難進行風格分析。但是通過對王寵相關文獻的清理,我們發現,款署辛卯的“天津本”與“橋本本”比款署丁亥的“上博本”更為可靠。這個結論與單先生的推斷恰恰相反。
論證
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論證,“橋本本”是模仿“天津本”或者說是與“天津本”同一底本的偽作。兩圖圖式與題詩相同,系年相同,但它們有一個重要的不同卻為單先生所忽略:“天津本”稱王寵為“履吉”,而“橋本本”稱王寵為“履仁”。單先生知道履吉、履仁同為王寵的字,卻未注意王寵先字履仁,後改字履吉,兩字有前後關係,而不在同一個時期使用。履仁是王寵成年之後由文徵明為取的字。王寵之父王貞雖“混跡市廛”,但因喜與文士交接,並蓄古物書畫以自愉自適,故文徵明“視他市人獨異”。王寵兄弟以里俊補校官弟子員之後,曾以父命詣文徵明請字,但踰年不得命,兄弟二人的老師沈明之乃文徵明之友,又從為之請,於是文氏乃即其名義訓之,“字守曰履約,字寵曰履仁。”
在文徵明與王寵早年的唱酬中,文徵明皆稱其為“履仁”,如《甫田集》(三十六卷本)卷五《同履仁濯足劍池》、《失解無聊用履仁韻寫懷,兼簡蔡九逵》、《病中辱履仁過訪二首》、《題竹寄履仁二首》,卷六《次韻履仁春江即事》、《五月十三夜與子重、履約、履仁石湖行春橋看月》、《春日懷子重、履約、履仁》、《簡履仁》、《月夜葛氏墓飲酒與子重、履仁同賦》、《履仁獨留治平寺,寒夜有懷》,卷七《夏日同次明、履仁治平寺納涼三首》等,這些詩皆作於1516年以前。同樣,在文徵明此一時期的書畫作品中,提及王寵時亦稱履仁,如1514年所作《石湖花游圖卷》題識云:“因履約讀書湖上,輒追和其詩,並錄諸作奉寄,履約風流文采,不減昔人,能與子重、履仁和而傳之,亦足為湖山增氣也。是歲大明正德九年歲在甲戌六月廿又五日。”
王寵改字的時間為1518年春,而更換印章的時間大約在1519年冬。1518年二月,文徵明、蔡羽、湯珍、王守、王寵等人曾後先前往常州,聚於鄭鵬官廨,歸途在惠山試茶。是年春文徵明繪《惠山茶會圖》卷,蔡羽作序(款識為正德十三年戊寅春三月朔旦),卷後依次有文徵明、蔡羽、湯珍、王守、王寵題詩。是卷乃贈鄭鵬者,卷首有鄭氏“惠山茶會”大字引首。卷後題詩中,蔡羽已稱王寵為“履吉”,但文氏仍稱“履仁”,王寵題詩所鈐印章亦仍為“王履仁印”。可知此際王寵雖已改字,但尚未為友人悉知,也未及更換印章。“王履仁印”至遲在是年季冬十日王寵為顧嶼所書《送孫太初卜隱苕溪等十首》中仍在使用。王寵的紀年作品中第一次出現“王履吉印”,為1519年十一月廿七日所書《贈別家兄履約七首》。此後,“王履仁印”不再被使用。
既然王寵在1518年春已改字“履吉”,則文徵明不當在1531年的繪畫作品中,仍稱王寵為“履仁”,“橋本本”《停雲館言別圖》因此露出馬腳。
綜上所述,在署名文徵明的幾件《停雲館言別圖》中,“天津本”更可能是原本,而“橋本本”與“上博本”皆不可靠。單國霖先生因對受畫人王寵的行跡與改字時間缺乏必要的了解,在理解王寵“赴南雍”的含義時又出現了偏差,故爾將“上博本”視為《停雲館言別圖》的原本,其結論與史實難免牴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