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推還是敲?第一次衝撞了京兆尹的車駕
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九《劉公嘉話》里載,賈島吟“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推敲不定,陷入痴迷,不想撞了京兆尹韓愈的儀仗,驚了大駕。好在韓大人也是愛詩的儒雅之輩,問明緣由,非但沒有怪罪,還留島夜談,幫為斟酌,遂留下“推敲”佳話。
京兆尹,何許官?折合今天的官制,即首都市長,哎呀呀,何等了得!
一個窮書生衝撞了市長大人,若是某些愛耍派弄威的官員,島屁股不開花,也要受凌辱之氣的。現在想想,我都為島捏一把汗。憑我個人四十年的經歷,凡窮酸文人,迂腐詩人,遭遇官運亨通的領導,哪怕兒時舊友,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哪怕是少時同桌,常借橡皮鉛筆的,你笑容可掬的臉,很容易蹭到不冷不熱的屁股。
所以凡遇當官之故舊,我一律裝作不認識,絕不主動招呼,搶先伸手,免得尷尬之後,再心生後悔。
大凡詩人都是苦吟派尤物。詩之與詩人,仿佛一盆花卉,須慢慢修剪;仿佛一塊璞玉,須細細雕琢;又仿佛一件金銀首飾,須反覆鍛打。你看王荊公,一夜苦思冥想,數易其稿,得一“綠”字。盧延讓“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須”,也屬此類。不過,在苦吟上,要數島為最。那時若有吉尼斯,島肯定是能上世界記錄的。
相傳,賈島年輕時曾當過和尚,法號無本。
也許就是在那次吟詩誤撞了韓大人,為韓大人所勸,而還俗的。韓愈不僅詩文有著江河日下的氣勢,而且語言也有著雄辯攝魄的力量。當年李渤隱居匡廬時,就是韓愈一封《遺李渤書》招其出山的。
不知是韓大人走眼,還是島命中注定沒有官運,還俗後科考屢試不第,僅做過遂州長江主簿,米粒大的官。
而和島同時,詩名相齊的孟郊,兩次不第,就悲悽之至,寫下“誰言春物榮,獨見花上霜”“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等句,讓人感到郊缺乏男子漢大丈夫“窮且益堅”之氣節。而一旦及第,則高吟“昔日齷齪不足嗟,今朝曠盪恩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小文人之輕薄得意,流露無遺,不怪後人哂之。
尋句索引,得半爪之龍。原來島那聯苦吟之詩,名為《題李凝幽居》。喔吟之後,我對“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一聯,以及韓愈用“敲”代“推”,卻沒有雙目放電,也品不出其妙。倒是對“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特別欣賞,因為它一下子勾起了我年少夜行的體驗。
出村過橋,月忽破雲而出,皎皎銀光灑遍田疇,於是遠村、田塍,乃至地里莊稼,都清晰可辨。野色歷歷,花香隱隱,而傍山之雲飄浮,猛抬眼則峰動石移,其妙盡得。我心島詩,感同身受,被詩人提前一千多年說出來,我欣欣然,品嘗到了共鳴的快樂。
(二)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第二次衝撞了京兆尹的車駕
在《千家詩》里,我又讀到島《憶江上吳處士》,雖然評點將頷聯“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隆重推出,作為名句向我兜售,我卻未能領情,認為至多算箇中品。卻傾心於“此地會聚夕,當時雷雨寒”,覺得此聯意境更為深邃。
後來從一則野史逸聞知悉,島與吳處士相別一月余,正值深秋,長安街上落葉滿地,便有了“落葉滿長安”之句,苦思冥想,忽秋風拂面,挾著渭水之寒氣,又有了“秋風吹渭水”之句,實實在在地敘述,並不至情至性。
於是島故態復萌,苦吟中又撞了京兆尹劉棲楚,這回劉大人沒那么好脾氣,將島捉進班房,拘押起來。同為京兆尹,韓劉兩大人迥然有別;同樣吟詩冒犯官威,上次被請為上賓,這次卻淪為階下囚。島沒有踏地呼天,而是悠然安然,潛心吟詠,宛如坐在殿堂。
讀到此,我被深深震撼了。世間還有這等至性之人,沉迷於詩,雖鋃鐺入獄,仍腹吟不絕。而這僅為一位萍水相逢的友人,痴情如斯,讓今天海誓山盟的戀人,也要遜色三分。正是這層緣故,我對此詩潛玩再三,遂覺情深意濃,熟稔在心。
(三)賈島是苦吟還是苦逼?
除此之外,島之詩句,我能成誦,且記憶猶新的,還有一聯,即“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起初,我淡然處之,隨著對島知之愈多,心忽如中魔,如染相思,縈縈牽懷起來。那三年所得兩句是哪兩句,奈何有如此大的催淚力?思之無緒,覓之不得,形容枯槁,行吟澤畔,失望至極。
一日購得《詩海拾取》,翻中,一頁文字蛾蝶般撲入眼帘:詩僧無可,俗姓賈,與島同宗。島想到自己年輕時也曾為僧,且法號無本,更覺投緣,遂結為兄弟。後來無可漫遊江南,島欲吟詩相贈,卻苦思不得。三年後,島牽掛無可,想到他獨行江畔,唯水底影子相隨;累了無處安身,唯棲樹而已,頓時情動於衷。“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豁然而出,接著詩思泉涌,一首詩轉瞬而就。
為怕無可不知此兩句來之不易,特作旁註曰:“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
我再一次為島之真情所打動,感嘆世間,除親情、愛情,還有一種情,堪與鼎足,伯仲難分。這或許是我至今仍鍾情友情之所在,當然也常為友情所累,夠朋友吃了虧,而有口莫辯。
子曰,詩言志。言得好,能加官晉爵;言得不妥,能丟官,能遭貶,能問罪入獄,能滿門抄斬。為詩的兇險,自古文人堆中,真是擢髮難數。
島就是因吟《病蟬》詩,被認為是語含譏刺,權貴們眥牙必報,說島在考場內舉止瘋狂,破壞了科考秩序,將島列入“十惡”,驅逐出京。
從此,賈島告別長安,告別科考,一生與功名無緣。
詩人 賈島